第二十七章 听孙中山召唤,鼔余勇再出川(1 / 1)

1924年夏天。

三艘带桅杆的木帆船离开泸州,往重庆顺水而去。尹昌衡坐在中间那只大船的船舱里,目光透过敞天的窗户,往外望去,万瓦鳞鳞的酒城泸州已经渐行渐远。

“城下人家水上城,酒旗红处一江明。

千杯却爱泸州好,十指含香给客橙。”他在心中默念起这首遂宁出身的清代诗人,乾隆年间进士张问陶咏赞泸州的诗,想起在此小住两日间,受到赖心辉师长的盛情款待情景,心情十分愉快。

月前,孙中山派人秘密带信给他,说是仔细研究了他送呈的有关创办黄埔军校计划,十分赞许,请他火速出川去广州。先生有让他作黄埔军校校长,蒋介石为副的打算。他考虑到如果公开走,杨森不会放行,这就先派王鉴清去重庆与刘湘联系,拟请国民政府第21军军长兼四川军务督办的刘湘出面请他去重庆,这样杨森势必不会留难,而他一到重庆,要去哪里,就好办了。

他之所以如此,是年前刘湘年前有过短暂的下野,刘湘回成都后,主动找过老师尹昌衡,对当年他逼老师发表归隐宣言表示歉意,睹咒发誓说,如果老师要东山再起,哪怕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他都要帮助“老师”,现在是该他刘甫澄兑现的时候了。果然,王鉴清从重庆带回了刘湘的口信,说一定照办,并随即向他发出了心照不宣的邀请。尹昌衡一行去重庆很顺利,此行他带了马忠,王鉴清、彭筠、罗朝伯。除马忠是“老人”外,其余几人,都是他回成都后结识并赏识的“学生辈”;他们分乘三艘木帆船,在成都合江亭码头起程,离开成都,由嘉定(乐山)进入长江,到了泸州,这就又去重庆出川。

天渐渐暗下来,两岸的村庄、田野、农舍都被夜幕裹紧。船到一个叫王家场的小场镇时,尹昌衡让船队停泊在码头上,夜宿船上。

马忠为他点燃了一盏小油灯,船舱里晕黄的灯光**漾。前段时间,多年带下的病根发作,尹昌衡大病过一场,精神不太好,他横躺在铺上,让马忠给他摆好烟盘,再拈好一个烟泡,放到他抱着的那只翡翠烟枪的烟嘴上,近年因为精神不好,他需要随时抽点大烟提神,不过没有瘾。

就在马忠伸出一根火捻子,替他点燃黑黑的烟泡时,抱着烟枪的尹昌衡闭上眼睛,“咝”地吸了一口烟,吞进去,然后缓缓吐出来,船舱里顿时弥漫起一阵异香。不要说抽,就是闻都让人提劲。

夜渐渐深了。小镇上本来人就少,这时离码头不远的那间小镇上最热闹的茶馆已经关门打烊,茶馆里曾经有过的喧嚣消失,万籁俱寂。只有浪拍船舷声、岸边青蛙的呱呱叫声,清风吹过的竹梢风动声,这就愈加显出江边小镇夏夜的清爽和安静。

忽然,“砰!”的一声枪响,划过静夜。然后又是一阵枪声,混合着小镇上传出的“棒老二来了,快跑!”的惊呼声!

尹昌衡霍地坐起来,很有经验地说:“第一枪是棒老二放的示威枪,棒老二抢人来了!”

“这咋个是好?”罗朝伯吓得打抖,另外两只船上的人也都跑来了,尹昌衡很镇静地说:“好!你们都来了,你们就在这里坐着,棒老二肯定要上船。我不怕他们,我尹昌衡如果怕了这帮棒老二,今后就不要见人了!“他盘腿坐在铺上,正对舱门,因为消瘦,一双显得微微有些凹陷的眼睛突然间炯炯有神。

很快,只觉船身一震,显然是人跳上来了。门帘一下被挑开,灯光下,只见一个大汉,满脸横肉,很可笑地穿了一件不知去哪里抢来的女人的大红滚边绸缎衣服,因为身子太肥,衣服穿在身上太小,扣不上扣子,腰上扎一根丈余长的白布腰带,背上背一把明晃晃的大刀。大汉看了看船里的情况,正要举步进舱,尹昌衡亮开洪钟似的嗓子,大喝一声:“你是什么人?”大汉吓得往后一缩,调头叫了一声“康大哥!”

只听岸上回应:“莾墩,啥子事?”

“大哥,你快下来看看,这船上住了个啥人,说话这么大声气,像打雷一样吓人。”

“来了!”船头又是一震,显然康大哥跳上来了,门帘又被挑开,所谓“康大哥”者出现在眼前,他还不像个土匪,中等个子,相貌端正,衣着也整齐。身着一件对门襟无袖白褂,腰上别只手枪,显然这人是“关火”的。尹昌衡对着来人问:“进来的是什么人?”

康大哥细细看了看盘腿坐着的尹昌衡,猛然问:“上面坐着的莫不是尹都督?”

“正是。”尹昌衡唤进康大哥,说:“壮士认得鄙人,莫非在哪里见过?”

来人赶紧双手抱拳作揖弯腰施礼:“想来都督不认得我,我原是都督的部下,名叫康德才。”

“听壮士如此说来,那就是故人了,从前你在我哪部任职?”问话间,尹昌衡的随从们赶紧给康德才递上一根凳子,要他坐下说话。

康德才坐下细说,原来他是尹昌衡当年西征时的一个连长,后来都督被袁世凯诱至北京丢监,蜀中军阀割踞,西征军五零四散,他先是流落江湖做过一段时间的小生意,度日为艰。前年路过这里,因为一个偶然的原因,认识了山寨里的陈大哥,陈大哥见他懂得行军布阵,十分欢喜,留他下来,在山寨里坐了第二把交椅。说时低下头称:“部下惭愧,不想当年的西征军连长,如今落了草。”

尹昌衡联想当年回川时在壁山县遇到“匪”的情况,与今天如出一辙,心想,真是荷政猛如虎,乱世逼好人为匪啊!

尹昌衡看了看康德才那副惭愧至极的样子,宽慰道:“大丈夫不得志,栖身绿林,自古有之,不算什么耻辱,不过,不要欺压老百姓!”康德才抬起头来正要解释,刚才那个挑帘欲进的大汉莾墩在舱外等急了,高声说道:“康二哥,说求那么多做啥子?我们是匪啊!”

尹昌衡一听很生气,扬起声音教训莾墩:“土匪又怎样?土匪里面也是不同的,有成器的土匪,也有不成器的土匪。刘邦、朱元璋这些人当年也是土匪,他们成了器,当上了皇帝。封侯拜相的更是数不胜数,不成器的最后只能弄到杀场上砍脑壳。当土匪不要紧,就看你成不成器!”

康德才挑帘出去,喝住莾墩,命令他们不要乱来。

果然,以后小场镇上清风雅静,尹昌衡又同康德才说了些话,不知不觉间,天就麻麻亮了,岸上响起了雄鸡的啼鸣。尹昌衡对康德才说:“记住我给你说的话,以后要多做好事,不做坏事。时间也不早了,天亮了,恐怕对你和你的弟兄们都不方便,我们就暂别吧,后会有期。”其间,莾墩把康德才叫出去过一次。

康德才却不肯起身离去,他说:“山寨陈大哥已经知道尹都督经过此地。陈大哥以前听我多次说起都督英雄,佩服得五体投地,请都督留一下,陈大哥正在赶来,想瞻仰都督丰彩,请都督务必给我这个面子!”

尹昌衡想了想说行。

很快,陈大哥赶来了,行礼如仪后,他站在尹昌衡面前规风规矩。细看陈大哥是个中年汉子,长得宽面大耳,不像种田人出生,穿件对门襟白褂,肩上斜背一支驳壳枪,枪把上飘着一绺如火的红绸。几句话后,陈大哥提出了一个大胆的要求,说是:“山上众弟兄都久仰都督威名,都想拜见,瞻仰丰彩,因此,恭请都督到山寨一行,外面轿子都准轩备好了!”尹昌衡理解他们的心情,因此,就答应了,随身只带了马忠一人。

到了陈大哥和康德才落草的山寨,这是一座山神庙。“土匪”们已经搭起了一座台子,上面摆了一把黑漆太师椅,下了轿子,陈大哥和康德才把尹昌衡扶上了那把高高在上的太师椅。然后二人带众弟兄在下面跪拜、参见了早年的尹都督兼他们的总舵爷。礼毕,陈大哥请尹都督训话,并带头鼔起掌来。一阵雷鸣般的掌声响过,高坐其上的尹昌衡打起精神,给他们讲了一番爱国保民的道理,勉励他们维护乡里安定,等待时机,为国家出力。

其时,陈大哥,康德才已经让人摆好了坝坝宴,请尹都督坐了首席首位,陈大哥,康德才两边作陪,马忠坐在下首。三杯为敬之后,得知尹昌衡是听从孙中山召唤,要辗转去到广州,陈大哥笑道:“都督何必山高水远地去广州?都督在川威望如此之高,只要都督站出来,振臂一呼,我保证,全川绿林兄弟不下10万,肯定齐刷刷汇聚都督旗下听命,何事不成?”

尹昌衡一笑推诿:“我已经退隐,没有军衔,不能成立军队。如果你们有此意,等我到广州见到孙大元帅,请他的命后,再来收编你们,这才算名正言顺。”陈大哥一笑:“这样也好。”宴毕,陈大哥和康德才送他们下山,一直送到码头。

尹昌衡这才发现,码头上除了他们的三只船外,有18只商船和他们的船紧靠在一起,他觉得奇怪,赶紧让马忠找船老大来问。船老大实说,因各地军阀割据,沿江一带私设多处关卡,广收苛捐杂税,让商旅裹脚。这些商船是泸州开始悄悄跟上来的。这些都是泸州商人,他们头脑精明,得知尹昌衡要去重庆,欲借尹昌衡的威名,便向船老大行贿。买得同意外,自泸州,便悄悄跟在了后面。在清晨的阳光中,只见这15只商船,旗杆上都竖了一面三角形旗帜,红色的绸面,黑色月牙形的边,中间标有一个大大的“尹”字,旗上竖写“盛威将军”四个字。这些商船都沾了尹昌衡的光,一路之上,过关闯卡无人来挡,省去了不少冤枉钱。

看到这15只泊在码头上的商船,随陈大哥送尹昌衡上船的“土匪”军师动了心思,军师是一个师爷状的人,瘦高的个子,年约50,青布长袍,寡骨脸,戴一副老式的铜边鸽蛋式眼镜。他用一只瘦手拈了拈护在唇上的几根虾米胡子,指了指这15船商船,问尹昌衡:“都督这次去重庆,他们沾了你这么大的光,都督得宝不少吧?”言外之意,尹昌衡也顺带要做生意。

“我从来不做这些事。而且,我虽然带了三只船,船上除了必带的柴米油盐等,什么都没有,我从来不做生意。”

“那好!”军师给陈大哥示了个意:“除了尹都督的三只船外,其余的商船全部给我扣了!”

陈大哥微微点头。一直簇拥在尹昌衡身边的商人,一听土匪军师的话,吓坏了,齐刷刷跪在尹昌衡面前求道:

“尹都督救命!”

“尹都督不能丢下我们!”

这让尹昌衡一时处于两难的境地:不管吧,只要他前脚一走,这帮泸州商人必然被陈大哥这帮土匪洗白(抢干净),洗白不说,说不定还会丢命。看这些商人哭天抹泪的也实在可怜。管吧,他已经说了徐他三只船外,都是泸州商人的,这一管,说不定陈大哥当场就要翻脸,他翻了脸,翻了脸就不好办了。

略为迟疑,正义感还是让他决定救这些商人。

“陈大哥!”尹昌衡对这帮土匪的老大说:“念他们都是正当商人,现今乱世做点生意也不容易,他们背后都有一大家人要张嘴吃饭,请陈大哥将他们也放了吧!”陈大哥也真是给尹昌衡面子,不顾旁边的军师一再给他做脸做色示意,爽快地说:“既然尹都督这样说了,还有啥子说的!”说时手一挥:“一概放行!”泸州商人们一听这话,如获新生,有的欢天喜地,跑上船收拾去了,懂事的,感动得痛苦流涕,他们凑了10万元大洋,交到陈大哥手上。陈大哥做出不好意思收的样子,尹昌衡笑着对陈大哥说:“既然他们有这片心,你就收下吧!”陈大哥这就欢欢喜喜让人将这笔钱接了。

尹昌衡这才同陈大哥、康德才拱手作别。

尹昌衡一行18只大船,离开了王家场,顺江而下。有风,船上桅杆都扬起风帆,船行如飞。

太阳升起来了,满江金晃晃的。眺望两岸,烟村人家,炊烟袅袅,远山如黛。尹昌衡心生感慨,让马忠给他拿过笔墨,他提笔展纸,笔走龙蛇,一气呵成,写成了名篇《绿林功德赋》,以后收了入他的《止园文集》。篇中,他有感于年前由京回川在壁山遇匪和此次乘船沿江出川再次遇匪的两次经历,颇生感慨。在他看来,这些“匪”原都是良民,尤其是“匪首”原先不是有功军官,就是乡村知识分子。是社会的动乱,生活的逼迫,让他们成了“匪首”,让百千良民沦为了“匪”。然而,他们的良知、良心和正义感并未泯灭。他们都要求他这个“尹都督”出来重新收拾川局,并表示,只要他“尹都督振一呼,”他们“就来旗下结集听命”。特别是昨晚到今早的经过,足见陈大哥、康德才这些人身上充满了正义和正气,而这些是很宝贵的,是可以利用并应该大加发扬的!可惜川局当权者不知根里,不知爱惜,而一味“剿匪”云云。

下午,尹昌衡一行到了重庆,船靠朝天门码头时,早已闻讯的“川东王”刘湘,已经带王陵基等一帮军政大员在此迎候了。

“甫澄!”在码头上,双方客气毕,尹昌衡对刘湘说:“日前你青衫一袭与我在成都少城公园喝茶饮酒赋诗的情景犹在眼前,而今日站在我面前的你却又是戎装笔挺,重登高位,真可谓此一时彼一时了。”

“二哥!”刘湘称尹昌衡为二哥,在成都时,他、刘湘,还有刘步青等是结拜了的,刘湘为五弟。

“二哥这次来渝一定要多耍些时日,待尽兴了,我再送你回去!”尹昌衡闻言一惊,日前不是早同他说好了,让刘湘假意发出邀请,以免杨森留难,他是经过重庆去广州的,刘湘明是知道,为何要说“送他回去”?

尹昌衡也不含糊,把话挑明:“日前我不是派王鉴清来渝与你联系好了,我这是假你的手经重庆出夔门,去广州见中山先生!未必王鉴清没有说清楚吗?”

刘湘也不正面回答,只是把手一比:“二哥请上滑杆,到下榻处再细说吧!”

第二天,刘湘在山城大饭店为尹昌衡举行了盛大的接风宴,与会的尽是21军的高级军官,重庆名流。刘湘带着他的四个师长陪尹昌衡坐在首席。酒过三巡,尹昌衡又直截了当地问刘湘:“甫澄,你还没有回我昨天的话,你啥时候放我走?”

刘湘有棱有角的四方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快。

“二哥!”刘湘说的话竟与年前经过湖南长沙时,赵恒惕说的话惊人的相似。

“实话告诉你!”刘湘说:“最近三峡一带经常有一股神兵出没,他们来无踪去无影,非常鬼秘,我估计是白莲教之类。他们时常拦截船只,杀人越货,我劝你不要走。如果你实在要走,安全上我无法保证。你是我的二哥,我得为二哥的安全负责,不要急嘛,早一天走,晚一天走,有啥关系!有句老话说得好,‘山高路不平,好耍不过重庆城’,二哥既然来了,就先丢丢心心耍一段时间!”说着,又高高举起杯来给他敬酒。

显然,刘湘在搞鬼,刘湘不想让他去广州,想把他扣下。尹昌衡心中老大的不高兴,但没有办法,假装不知,耐着性子应酬。但他心中的不高兴,早通过脸色表露出来了。刘湘部下,21军第三师师长王陵基开始借题发挥。

王陵基,字方舟,四川嘉定(现乐山)人,他是一个老资格的军人,极端反共。当年刘湘读四川陆速成学堂时,他当过一段时间刘湘的老师,他的部队驻防万县,他这是到重庆领饷的。他对刘湘自然心领神会。

“我最近看报纸。”王陵基说一口南路音很重的四川话:“说是孙文(孙中山)在俄国人的撮合下,同中国共产党搞联合。共产党是啥子?不就是些痞子嘛!他们在湖南搞农会,把有钱的绅粮抓来游街,戴高帽子,还要打庙子,不信神,把孔(子)老二打翻在地……简直不像话,如果按共产党那套搞,中国必成为万劫不复之地!

“现在孙文那摊子弄不起走了,竟收罗些痞子,提出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口号,还要办黄埔军校。孙文尽收罗些末路英雄!”最后一句话显然就是在骂尹昌衡了。

指着和尚骂秃子,欺人太甚!尹昌衡是不能吃亏的,当即反击王陵基:“我最近也经常看报纸,孙文有句话说得最好,‘当今世界浩浩****,顺之者存,逆之者亡’,这话很有哲理。孙文联俄联共,扶助农工,就是顺应形势的明智之举。而我们川中有些军人,自以为是,抱残守缺,不明此理,反在一边张起嘴巴乱吐人,实在是夜郎自大,井底之蛙。”

王陵基自来肝筋火旺,他那张青水脸上黑得都快揪出水来,看刘湘一个劲给他使眼色,他才没有冒火,只是站起来,道一声“对不起,我还有要事,先走了!”

刘湘赶紧给尹昌衡解释,说王方舟就是那副阴阴阳阳的样子,脾气也怪:“他当过我刘甫澄几天老师,经常在我面前崩面子,我也由他去了,他就是这个脾气。”说着连连摇头,又端起酒杯给尹昌衡敬酒。

一场接风宴,就在这样的明枪暗箭中收场。

当天晚上,尹昌衡在他们下榻的山城大饭店,他的房间里,坐在沙发上,着着一盏明亮的台灯看仆役刚送来的一张《山城晚报》,一则消息跳进眼帘,让他的心一跳一惊一沉。这则消息报道当天下午,刘湘在接受一批山城主要媒体记者采访时云:原川省都督尹昌衡现在渝,已接受北京北洋政府赐于的“盛威上将军衔”云云。

“无耻小人,卑鄙之至!”尹昌衡勃然大怒,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将手中的《山城晚报》两把撕碎,丢进字纸篓中。看来,广州他是去不了了,他望着窗外的灯火,心潮难平。刘湘这手太损了,太毒了!

当初,在北京,袁世凯先是设法笼络他,他不吃那一套,将他丢进大牢。以后,他出了监,北洋段祺瑞、徐世昌政在将他软禁起来之时,给了他个“盛威将军”衔,他根本就没有接受。

日前,刘湘在劝他不要走时,就告诉他,北京政府有意授于他“盛威上将军衔”,希望他能接受,“上将军”是很高的,相当于元帅,民国以来,得到这个头衔的军人,不过10人。他不接受,说是他只拥护孙中山,刘湘也没有硬逼,而现在,在他与刘湘闹僵了时,不经他的同意,对报端如此说,这就是造谣,从而引起广州方面对他的误解,断了他去广州的路!他只知道,刘湘在对南北政府方面是脚踏两只船,之所以打此毒条,从根本上说是希望将他打翻。

他决定隐忍不发,要借一个公开的场合大骂刘湘,揭露刘湘。

两天后恰逢刘湘35岁生日,尹昌衡自然是必请之列。

刘湘的庆寿宴在督署花厅里办。场面很大,气氛热烈。一早,军乐队就奏起欢乐的乐曲。大堂正中贴着一个大大的寿字,红底金字,熠熠闪光。两根红漆抱柱上挂着名家书写的对联。檐前当中铺着红布滚金边的一长溜收礼桌上,多个收礼人坐在凳上,正在登记络绎而来的高级军官,山城名流们送上的厚礼。人们的招呼声,军乐声,像是要把三进大院的偌大的督署抬起来似的。已经是杂声盈耳,人来人往了,而大门外,小轿车,私家车还在络驿而来。

中午开席时,作为刘督办“二哥”的尹昌衡自然是同刘湘坐在首席。尹昌衡的妹夫王国辅坐在底下一桌,他是留学日本的早稻田大学毕业生,时任刘湘的实业司长,而坐在王国辅身边的是日本驻渝领事。这是个矮个子的日本人,西装革履,胡子刮得腮帮发帮子发青,圆圆的脸上戴副蛤蟆眼镜。席间,日本领事喝醉了,他同王国辅讲话时,指着窗外依山势起伏,重重叠叠,破破烂烂的吊脚楼,用日语骂道:“……支那……落后,猪、肮脏。如果这么好的山川形胜交由我们大和民族治理,决不会是这个样子……”听得王国辅不断皱眉。可他是一个脾气很好,也怕惹事的人,想劝这个日本领事几句,却反而遭到日本领事的骂,尹昌衡懂日语,王国辅不知该怎么办,这就过来搬尹昌衡。

尹昌衡上去听了几句,不由怒火中烧!这家伙欺周围的人不懂日语,叽里呱拉,手舞脚蹈,借酒盖脸,骂中国,骂中国人正上劲。尹昌衡气极了,抡起巴掌,“叭,叭!”两个大巴掌打过去,把个日本领事的眼镜都打掉了,把日本领事打醒了,也打瓜了,让整个宴会厅的人为之震惊。

众人正惊愕间,尹昌衡指着日本领事的鼻子大骂:“我们中国几千年前,就是你们日本人的老师。过后因为清朝那些皇帝昏庸,让中国错失了发展的大好时机,被你们日本超过了。超过了就超过了吧,可是,你们小日本却把你们的老师欺伤了心,占我东北,割我台湾……今天,你又在这里骂我们中国,骂我们中国人,老子尹昌衡今天就是要教训教训你!”

日本领事当然知道尹昌衡是何等人物,就在他一惊一愣间,见刘湘等要人都走上来劝解,他一下上了气,来了劲,站了起来,扑了上去,想还手。可是尹昌衡个子很高,年轻时又是练过功的,一下将日本领事的头按在桌上。日本领事根本不是尹昌衡的对手,就像一个被按实了的螃蟹,手脚乱动,却根本没有用处,他根本就打不着尹昌衡,气得哇哇乱叫。

众人将尹昌衡拉开。

“二哥,算了,打两下算了。”刘湘说:“人家大小是个日本领事,如果弄得动了外交就不好了!”

尹昌衡趁机发作,他恨着刘湘,大声发问:“刘甫澄,你就这么害怕日本人?!”

“也不是怕,二哥,你这是?”

“我不是你二哥,我尹昌衡没有你这个不讲义气,不守信用的兄弟!”

“咦,你这话怎讲?”当着众人的面,刘湘的脸色有些挂不住了。

“我问你,你昨天在报端说我同意接受北京政府授于的‘盛威上将军’是咋回事?我好久答应过你,同接接受这个捞什子将军?!”

“这,这!”在尹昌衡的质问下,刘湘有些支吾不开了。

妹夫王国辅赶紧上前打圆场,他给他的顶头上司刘湘解释,说是:“哥老倌的酒吃多了,吃醉了。”

“还不赶快送尹先生回去休息!”刘湘赶紧借机下台,于是,尹昌衡被妹夫王国辅,马忠等人搀扶着离开了花厅,在门口上车,径直回到了大饭店。

刘湘35岁的寿宴不欢而散。

事后,有现场记者采访的一篇文章《尹昌衡大闹酒席宴》,以精练的笔墨,绘声绘色地,又相当含蓄地报道了席间尹昌衡如何痛打侮辱中国人的日本领事,如何骂刘督办等等,这则消息,顿时成为重庆人茶余饭后最好的谈资,笑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