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忠烈祠街在上个世纪二十年代是条模范街,不宽的街面由斑驳青石板铺就,街道两边大都是一楼一底的板壁粉墙黑瓦的茶馆、酒楼、旅舍和小商号一字铺开,鳞次栉比。整条街道古色古香,这里那里点缀着花树柳荫。微风过时,各色店招轻摇。走进了这条街,好像走进了明清时代。
长街中段的“尹府”极有气派,它占地18亩,高墙深院,青砖拱壁。从两扇开着的红漆大门望进去,四进的大院第一进院里就是古柏森森,亭台楼阁,花木扶苏,鱼池假山,极有沟壑,俨然是清朝年间的一座王府。府第门前挂有两个门牌号:76和78号。这76号原是清廷湖北提督向荣在成都开设的当铺,辛亥年间,成都兵变时,当铺被烧坏了一些,一直想卖而未卖脱。
年前――民国19年(1920)尹昌衡回家后不久,在成都执政的刘成勋将尹昌衡当川边经略使时应得而未得的14万元薪酬全数补给了他,尹昌衡将这笔大钱全部交给了善于理家的老母安排。精明的尹母趁机廉价买下隔壁向荣这幢深宅大院,与原先住的78号打通连为一气重新修过。这样,占地18亩的尹宅立时生辉,雄踞模范街上。加之当年尹昌衡率军西征时,民国大总统袁世凯亲笔赐了他一块匾,这匾长2米,宽1米,匾上镌刻着袁世凯亲笔书写的“庆洽椿萱”四个镏金大字。匾的四周木框上镶以凸起的花草图案,这就让整个匾阁显得十分富丽堂皇。尹母让人挂在门楣当中,这就让没有去过北京,没有看到过京都王府显赫的读书人经过这里时,没来由地想起在《红楼梦》中看到过的大观园。
76号和78号其实各有洞天,相互联结而又相互独立。大院套小院,回环勾连。这样一来,尹昌衡的夫人颜机、还有四个姨太太也就好安排了,她们各有一片天地。大院中,尹昌衡亲自设计并辟出动物园、花园、湖泊等等。湖很大,湖上有游船。这时尹母,在成都附近郊县又买了上万亩甲等好田,年年收租,生活够富裕了,然而被尊为老太夫人的尹母,仍然保持了爱劳动的本色,她在园中专门辟有一块足有二亩地的菜园,亲自种菜,尹昌衡也不时下地。
尹昌衡毕竟是有全国声誉的人物,占地18亩的宅第落成后,省内外达客贵人、名流骚客纷纷给他赠送礼物,恩师骆成骧赠送他的一副楹联是:
“李太白奇离千计,就掌取食。
陶渊明浊酒半壶,称心而言。”
尹昌衡爱不释手,挂在他的堂屋里。
此外,还有徐炯送的楹联,很有趣,联曰:
“闭门种菜英雄老,与君论心松柏香。”显得相当高雅。颜楷、尹昌龄送的楹联也是佳作,还有好些海内外名人送的,比如:康有为、谭延闿、张謇、刘人熙等,他把这些裱好的楹联逐屋悬挂,便于随时观瞻吟哦。尹昌衡不太喜欢画,因此,送画的很少。
送他珍禽异兽的大都是军阀。他们中,有他过去留日时的同学唐继尧,送了他一只印度孔雀;阎锡山托人送来褐马熊一对;桂系军阀,他原来的学生李宗仁、白崇禧派人送来黑叶猴一对;湖南军阀唐生智派人送来能夜间长途飞行的一对黑鸽。此外,川中军阀刘湘、刘存厚、刘成勋送来的是熊、豹、梅花鹿国、红狐、暹罗猫等等。各种鸟类很多。尹昌衡派人专程去上海采购回兽笼多个,他家的动物园,无论就规模,动物的种类,多少都要超过成都动物园。
看来尹昌衡是要安心当寓公了。这时,还不到40岁的他,整天不是撰写他的《止园文集》,就是请骆成骧、徐炯、颜楷等人来家饮酒赋诗论文;或是**舟湖上,或是赏鸟观兽。他其实是借此尽量压抑自己一颗不安的心灵。在尹昌衡未回成都之前,徐炯、颜楷组织了一个绅士会,尹昌衡回来后,不仅参加,还另外组织了一个观澜诗社,中坚人物有他,有骆成骧、宋育仁、陈钟信、尹昌龄、文龙等人,这就搭起了以后名闻遐迩的成都五老七贤的班子。在绅士会、观澜诗社中,他们不仅做诗论文,更是抨击朝政,反对军阀割据、反对各地军阀下派的苛捐杂税言论随时发表,相当激烈。成都有些媒体派记者前去采访报道,他们也不拒绝。这样,久而久之,在社会上产生的影响很大。
尹昌衡虽然表面上归隐,但目睹糟糕的社会,他的心情从来没有轻松过,心情感到从来没有过的沮丧。为了排遣心中的烦乱,他将当年在南京开始学习钻研的佛学捡起来,他感到,佛学能够让他的痛苦得到麻醉,心灵得到飞升。
这天早晨,他开始了一天的功课,在佛堂里静坐。佛堂里,一尊小铜炉里一柱香的紫烟在袅袅升腾。尹昌衡端坐在浦团上,闭着眼睛,双手合什,凝神屏息,眼观鼻,鼻观心,纹丝不动,好像进入了佛家提倡的清静无为境地;又好像已经全部排除了人间的所有杂念、琐碎,飞升到了太虚幻景。然而,办不到,刚刚过去的一切还在撞击他的心灵,一切是那么历历在目,栩栩如生。
一个剑眉朗目,神情干练的青年恍若眼前,他叫赵石隐,共产党员。月前,他奉命专程由广州来到成都,带来了一封孙中山写给他的信。中山先生在信中说,处于革命的严峻时刻,希望他南下共商国是……他听从了孙中山的召唤,决心舍小家为大家,带上副官马忠,还有很能吃苦的殷文鸾南下,考虑到广州革命政府方面急需军事人才,他又带上了彭光烈,还有廖纯仁动身起程了。时川军司令刘成勋倾向孙中山,特意派兵将他们一行送到湖南。在长沙小住的几日中,他想起时任湖南省长兼湘军司令的赵恒惕,是他留学日东京士官学校的同学,当时关系是不错的。而且,孙中山那方面正需要各地武力支持,何不借此机会去拜访一下赵呢,他这就去了。不想这一去就糟了。
长尹昌衡5 岁的赵恒惕,字夷午,湖南衡山人。见到尹昌衡,赵恒惕显得很高兴,怪他怎么不事先打声招呼?他好派人去接。赵恒惕打着哈哈说:这么多年,我虽身在湖南,杂事缠身,却一天也没有忘记过你硕权兄,我为你的不幸而难过、义愤,可惜鞭长莫及。后来听说你回了四川,怎么又出山了?
尹昌衡很老实地说了出川缘由,赵恒惕没有说什么,只是很专注地听。赵恒惕坚持留他耍几天,并且放下公务,陪他游了岳麓书院,橘子洲头等多处长沙名胜,显得亲热而快意。然而,在橘子洲头一精致的茶楼里品茗时,放眼湘江,谈话中暴露出两人在政治视野上的差异,甚至磨出了火花。
当尹昌衡提到他要告辞老同学,去广州了时,赵恒惕刺了他一句:“老兄回到四川之时,不是在报端发表了《归隐宣言》吗?你这样归隐又出山,不怕人说你言而无信?”
“个人人格蒙受点误解,那倒无所谓。”尹昌衡侃侃而言:“就我个人而言,当初发表《归隐宣言》也还不是纯属无奈,是我对中国政治状况的一种灰心,是对北京政府的一种抗议。而在我心中,孙中山先生是当今中国唯一完人,也是唯一伟人。中山先生多年的践行也证明了这一点。现在,孙先生看得起我尹昌衡,要我出去,我再患患失,说极端一点就是枉自为人!”
“这就是说,昌衡兄因孙逸仙召唤,就什么都顾不得了,要去?”
“正是。”
“这么说来,昌稀兄是很赞成孙逸仙的南北统一论了?”
“是。”尹昌衡点头不讳:“难道南北统一有什么不好吗?南北不统一,国家就四分五裂,那就是永远的军阀割踞,久而久之,那我们中国就是国之不国了。”
“我不是不赞成统一,不过,在目前首先应该各省独立!”赵恒惕开始发表他的奇谈怪论:“在各省独立的基础上,然后搞联邦式的统一,因为中国有这样大,各地的情况是相当不同的。另外,不知硕权兄注意到没有,孙中山正在向左转,搞红色苏俄那一套。但是在我看来!”说到这里,赵恒惕的神态严肃了,腰一挺,原先做出来的儒雅斯文这会儿**然无存。身着蓝绸长袍,一颗橄榄形的头剃得光光的他,瘦瘦的骨头脸上牙关咬紧,护在唇上的绺八字胡神经质地抖动,一双相当眍的深眼睛里,闪过一丝阴蛰的凶光。
赵恒惕说:“如果苏俄那套在中国搞成,那我中华将沦为万劫不复之地……”话不投机半句多,尹昌衡本想同他争论下去,但监于以往的经验教训,而且他本来也是从长沙路过的,他就停止了争论,说:“恒惕兄,我已经在长沙耽误你了,昌衡就此告辞。”说时站起,抱拳一揖。
赵恒惕看了看尹昌衡的神情,也站了起来,让副官用汽车将尹昌衡送到他下榻的长沙大饭店。而就在尹昌衡上车之际,他抱拳作揖,皮笑肉不笑地发出威胁:“昌衡兄,在你要经过的湘鄂边境地区土匪猖獗,你要去,我可是保证不了你的安全啊!”
“多谢,我会注意的!”尹昌衡显得很不屑地回敬他一句。回到他们下榻的大饭店,尹昌衡找来副官马忠还有廖纯仁商议,将今天赵恒惕的威胁性语言告诉了他们。经研究,他们认为,原先他们经过的路线是不能去了。只好改道,乘船由岳阳经武汉辗转去广州。在长沙等船票期间,《湘江评论》主笔,赵恒惕的死敌,著名共产党人,年轻的毛泽东前来看望了他一次。毛泽东高高的个子,眉清目秀,眼神锐智,他衣着朴实,学识渊博,谈话善用比喻,一席话给尹昌衡印象很深。
毛泽东赞成尹昌衡对孙中山的评价,孙中山是一个伟人。但同时指出,孙中山要推行自己的主义,实现他良好的救国救民的愿望,就必须要有自己的武装,中国革命没有自己的武装不行。孙中山不能寄希望于广东军阀陈炯明。毛泽东问尹昌衡对共产主义的看法。尹昌衡坦言之:“共产主义我是极为赞成的,不知润之兄(毛泽东字润之)看过我著作的并已出版的《王道法言》一书否?”看毛泽东点了点头。
尹昌衡接着说:“然而,我本人一贯信奉‘君子不党’,我现在只是希望尽力辅助中山先生,本不想加入什么党。如果我能帮助中山先生完成统一中国的大业,平生之愿足矣!”随后,毛泽东告别了。很快,毛泽东的预言很快成为现实:在广州,孙中山依靠的陈炯明叛变,孙中山先是四处漂泊,最后避难于上海租界。
尹昌衡带着殷文鸾、马忠、廖纯仁乘船到了武汉,在武汉又买船票等船时,时为湖北巡阅使的张宗昌已经从湖南赵恒惕那里得知了尹昌衡的行踪。特意寻来,要尹昌衡在武汉稍作停留,他要尽地主之谊。
尹昌衡本来不肯,但经不住土匪出生的张宗昌的软磨活缠,只好答应在武汉稍作休息。最爱附庸风雅,又爱热闹的张宗昌竭尽张扬,在湖北大饭店为尹昌衡举行了盛大的欢迎会,尽情湖北军政要人出席。
席间,三怀过后,张宗昌借酒盖脸对尹昌衡说:“兄弟对昌衡兄素来钦佩,过去兄在京都时,小弟想高攀都攀不上,因为军职悬殊。而今兄弟是湖北巡阅使,也是超省级了,想同兄结个兄弟,不知肯不肯赏这个面子?”
张宗昌同赵恒惕都是倾向北京段祺瑞、徐世昌政府的,他们与尹昌衡完全是两股道上跑的车。他本心不同意,但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他知道,惹毛了这个匪性十足的家伙,不要说走不了路,连命搭上去也说不定。这就勉强答应了。
张宗昌当即请“尹哥子移尊隔壁”,隔壁香堂,早就布置好了。当中壁上挂一张关公像,之下香案两边点上了大红蜡烛,香炉里插着香,青烟袅袅。当下一报年龄,张宗昌还要长尹昌衡四岁,这就为兄,尹昌衡为弟。在红脸关公面前,二人结拜为兄弟。各界要人为着巴结张宗昌,争着给尹昌衡发贴子,请他务必出席某某种类繁多的宴会,碍着张宗昌的面子,尹昌衡只能答应。一连20多天,才吃完了第一轮转转会。
吃完了转转会,尹昌衡理当走了,可是当他向张宗昌辞行时,整天日嫖夜睹、花天酒地的张宗昌装糊涂,伸出一只大手,在他的光头上抓搔了两下,说是:“贤弟要去哪里?”
“去广州。”
“去广州做啥?”
“去辅助孙中山先生。”
“孙逸山现在连窝都没有了,被陈烔明赶出了广州、赶出了广东,现在被赶到上海法租界去了。你可能这几天在路上,对孙中山的情况不清楚吧?”他这就把陈炯明造反的事告诉了尹昌衡。
“那我就去上海找孙先生。”
“孙逸仙是我们的敌人!”张宗昌一下垮了脸:“兄弟,你不能去。我们现在是兄弟,是兄弟就应该和衷共济,而不能各行其是,你说是不是?”
尹昌衡看低了这个“土匪”出身的湖北巡阅使,他以为张宗昌没有文化,愚昧,就用一些历史上的故事来启发他。尹昌衡说:“历史上兄弟是兄弟,可各一方的例子多的是。诸葛亮三兄弟,他是蜀国的臣相,诸葛谨却是吴国的谋臣,诸葛胆在曹魏,虽说各为其主,但兄弟还是兄弟。宗昌兄,你我兄弟也不是普通人,都应该各自干出一番事业,我们不能老在一起是不是?”
张宗昌做出一副很耿直的样子:“那好,我有的是队伍,我马上拨两师人马给你,让你带回四川去。以你的声望,有这两师人马在手,号令一下,谁敢不听命令?再说,我手中还有一支五万人的足可以横行天下的铁甲军!”尹昌衡知道,张宗昌所说的这支五万人的铁甲军,是他专门去东北招的十月革命后,被俄共打败,流落到中国东北的沙俄装甲车部队。
张宗昌振掁有词地说:“如果贤弟带两师部队回川后,还整不平,我就带这支铁甲军来帮你把四川拿到手。到时我们兄弟俩联手,问鼎中原,这不好吗,不比你去上海帮人好吗?”
尹昌衡见张宗昌越说越不像话,这就过推。他说:“大哥你是知道的,我回川之日就在报端发表了《归隐宣言》,我哪里还有以图霸业之心?”看张宗昌仍然不依不饶,他又耐起性子给他讲《三国演义》,他知道,狗肉将军最爱听《三国演义》,而且好些时候办事都比照书中行事。
“大哥,你说,《三国演义》是谁最聪明,是诸葛亮,还是刘(备)关(羽)张(飞)?”讲完了一段故事,尹昌衡这样问。
“那还用说,刘、关、张是讲义气,讲聪明,当然是诸葛亮,这,没有人能比。”
“对,诸葛亮最聪明,他们三兄弟之所以分属蜀、魏、吴,就是无论哪一方最后胜利,三兄弟都可以最后得利。古话一句‘狡兔三窟’也就是这个意思。
“目前南北纷争日趋激烈,局势错综复杂,起伏不定,最终鹿死谁手,尚无定论。你属北方阵营,我归南方,日后如果孙中山成功了,我可以保你的富贵功名。同样,如果北方胜了,兄弟靠在大哥身上也不愁没有一碗饭吃!”也不知是不是尹昌衡这一番话真的将狗肉将军打动了,他把胸脯一拍:“算事!”这就把尹昌衡送上了船,真让尹昌衡一行走了。
上海法租界,孙中山先生的公寓是座很精巧的花园洋房。在二楼的会客厅里,孙中山单独接见了远道而来的尹昌衡。孙先生的客厅里书多,不仅四壁的西式书柜里装满了书,其中好些是西文书,连他的书桌上,茶几上也都是书。隔着一张西式茶几,室外的阳光透过落地玻窗洒进来,在地毯上闪灼,显得有些迷离。端坐在他对面的孙中山,个子不高,但四肢匀称,穿套合体的银灰色中山装,平头,蓄短髭,五官端正的脸上,那双睿智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忧郁的沉思。
尹昌衡向先生汇报了川中局势。局势是不妙的,大大小小占山为王的军阀,在联合驱除了滇黔联军后,为争夺地盘,正在准备大打出手。
尹昌衡又向孙先生转达了川军名义上的总司令刘成勋对先生的问候。略为沉吟,先生对尹昌衡此次辗转数月来上海表示慰问,对他在重庆只身护国会的义举表示赞许。然后分析了四川的形势:“四川是天府之国,历来人文荟萃,物产丰饶,千里沃野,而四周又有高山屏庇,历来是成就帝业之地,因此也向来为各家必争之地。四川问题举足轻重!”孙中山满怀希望地看着尹昌衡说:“现在,好在刘成勋有相当的实力,而且倾向革命,赞成我的三民主义。我们一定要拉着他,做好他的工作。
“刘成勋是你的旧属,你对他的影响力是不言而喻的。原先我是想请你到广州大元帅府来担任一个要职,现在情况有变。你还得回川,做好刘成勋的工作是当务之急,四川方面我就全靠你了!”
结果在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
在孙中山面前,他坦开了心扉。他说:“昌衡多年以来,不怕牺牲个人身家性命,为国事奔波,那是因为我心中有一个追求,有一个理想。然而历经磨难,现在我才发现,那理想,那追求,不过是一个易碎的梦。梦醒了,我才惊讶地发现,目下的中国简直就是历史上的五胡十六国,偌大个中国,大小军阀多如牛毛。他们为争权夺利,你打过来我杀过去,人民生活之困苦,比起清廷统治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特别是,昌衡好容易回到四川,等待我的是我的学生,故旧的逼迫,他们逼迫我发表《归隐宣言》,不然就像一叶浮萍,连落脚之地都没有,想起来都寒心。昌衡之所以在发表了《归隐宣言》后,又听从先生召唤出川,实在是对先生的感佩。多年以来,先生为祖国的统一,强大,奔走呼号,虽经百厥而不改初衷。因此,昌衡愿意听从先生驱遣。今先生将川局重托于我,我回川去后一定竭尽全力。
“昌衡地位不比先前,但我愿为先生的大业鞠躬尽瘁,死而后己!”这一席话说得十分诚恳,也十分感人。
“重托了!”孙中山一下站起身来,向尹昌衡热情地伸出双手,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在上海,尹昌衡还没有走。屋漏偏逢偏东雨,法国人借口北洋政府抗议,驱逐孙中山出租界。
这时,上海滩上的大亨哈同向孙中山伸出了援手。作为失去了祖国的犹大人哈同,早年流落到“东方巴黎”,又称“冒险家的乐园”的上海后,是个穷得叮当响的穷小子。可是,犹大人有种天生生经商才能,尤其是哈同。他在上海滩上很是流浪了一段时间,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进了一家英国人办的商行当了一名小职员。过后很快成了巨富,寸土寸金的南京路和耸立在上海滩上的上海国际大饭店等许多产业都是他的。当年,过后的南京路还是一片荒凉地时,哈同就一眼看中它巨大的潜在值,花很少的钱买下,以后当上海商业重心向那个方面移动后,他仅靠这段路就赚了个盆满钵满。
当哈同年满71,他的中国夫人罗迦陵年满59岁,哈同别出心裁地让点心师给他们夫妇做了一个标明“130岁”的合寿大蛋糕,届时大肆庆祝,引国人注目。当时,连民国大总统黎元洪和前清隆裕太后都派人南下上海,向哈同夫妇表示祝贺。尹昌衡也写了副楹联寄去。
在最引人注目的哈同的寿堂中,挂的上一副大总统黎元洪写的寿字,楹联只挂了一副,这就是尹昌衡写给他的。上联是:“织云天孙,智譬则巧”;下联是:“乘风海客,富以其邻。”以下才是悬挂各省的省长,督军所赠屏、联等等,场面大得惊人,也极尽豪华。
孙中山住在哈同赠送的花园洋房里,并成立了由他领导的,由尹昌衡、谭延闿、蒋介石、柏文蔚、李烈钧等五人组成的革命政府最高指挥部,而且五人结拜为兄弟。在辛亥革命时,他们五人都是鼎鼎有名的人物。尹、谭、蒋、柏、李分别作过川、湘、浙、皖和江西都督,被外界称为孙中山身边的“五虎上将”。
在结拜兄弟的酒席宴上,谭延闿说:“五虎上将出自《三国演义》!我们兄弟今天就来个对号入座。”他一一点评道:“我年龄最大,当然是老将黄忠。”说着指了指蒋介石:“二弟看来身体比较瘦弱,却很勇猛,应该是赵云。三弟柏文蔚素来勇不可挡,是马超。四弟李烈钧多年来随大元帅南征北战,多次与乱敌周旋,有似张飞。剩下一个关羽,非五弟昌衡莫属。”
在大家的笑声中,尹昌衡谦虚,他说:“关羽关公关圣人,在蜀国五虎上将中名声最大,我不敢以关羽自喻。”
李烈钧说:“你被袁世凯诱至北京入狱六年,与你一同被诱去的三人中,黎元洪过后当过大总统。蔡锷在小凤仙的帮助下潜回云南举起护法讨袁旗帜,轰轰烈烈,天下闻名,而你的命运最惨,你饱经坎坷,至今跟定孙总理,初衷不改,义薄云天。你一路走来,犹如当年关羽为找刘备屡闯曹营,你最该是关羽。”大家都笑了,连孙中山也笑了,说李烈钧说得好。
临回四川前,孙中山又找了个时间,同尹昌衡闭门长谈。他们都谈到了手中要有自己的武装,孙中山深有体会地说:“我过去在这方面吃亏不少,目前,苏联已派来代表,表示愿意对中国革命提供大力支持,你在这方面有经验。回去后,就创办军校问题,你拟一个计划给我,同时,你要把刘成勋抓紧!”他觉得孙中山说得最好。
可是眼下,邓锡侯、田颂尧、陈国栋、唐廷牧、陈秉光等联合起来,刚刚把刘成勋打走。他们还来不及弹冠相庆,受到北洋直系大将吴佩孚支持的杨森又打败了邓、田等八师长,占领了成都,并且被北洋政府封为四川督军。杨森是紧跟北洋政府的。这一下,我真是龙困浅滩,工作没有办法开展了。该怎么办呢?远在广州的孙中山这时一定焦急地着着我尹昌衡,看着四川!
然而,四川的局面怎样才能找得开呢?他感到万分忧愁,而能解愁的只有酒。
“云香!”尹昌衡从浦团上站了起来,叫了一声丫环,素来清亮如洪钟的嗓子,这会儿有些瘖哑,显得有些气血不足。
“来了!窗外响起云香急促的脚步声。
“你去给我拿酒来!”就在云香挑起蜀绣门帘时,听尹昌衡这样吩咐,不禁一愣,说:“太太不是吩咐过先生只是在晚饭时才能饮点酒吗?”
“去拿,去拿!”尹昌衡烦燥地挥了挥手:“你不要让太太知道不就行了。”没有办法,小丫环云香将窗帘一放,给他拿酒去了。
酒喝得差不多了,就在尹昌衡进入最愉快的微薰状态时,只听一声枪响,响得很近。一颗子弹嗖地一声从房上划过,他不禁皱了皱眉。自杨森率部进入成都后,就没有安靜过。捉拿异党、追捕逃敌,个子不大却野心很大的杨子惠(杨森四川广安人,字子惠)就从来没有手软过。
世事太乱了!尹昌衡厌烦地闭上了眼睛,“昌衡,昌衡!”分明是有人在喊他,声音是这么熟悉,又是这么陌生。他猛然睁开眼睛,吓了一跳,站在他面前的有两个人。一个是孔庚,他原来留学日本东京士官学校的同学,现是孙中山驻川代表,另一个是中年人,脸上神色有些惊惶。
“你们怎么在这里,这位先生又是谁?”尹昌衡问孔庚。
“他是我的随员张笃伦。”孙庚指着身边的那个中年人说:“杨子惠派兵捉拿我们,没有拿住,我们刚才是趁乱,从你的后门跑进来的。想在你这里躲一下,想来杨子惠的兵不敢来你的府上搜,你是名人。”孔庚还是像以前一样,善于言词,说话让人高兴。
尹昌衡明白了原委,细看了看已经很长时间不见,比自己长两岁的这位同学孔庚。他个子高高,圆脸直鼻,细长眼睛,皮肤也白很是斯文,只是那一副浓黑的剑眉,透出了一种军人气。孔庚当过鄂军司令,这天他穿一件灰布长袍,袖子上划出了一条口子,手提一只张着机头的可尔提手枪,满头是汗。说话时,不无紧张期待地看着尹昌衡。
“好的。”尹昌衡说:“你们到我这里就算安全了。”
“恐怕要来搜。”张笃伦说:“刚才那帮兵,是看到我们跑进来的。”正说着,窗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听就是马忠的。
“都督!”沿袭以往的叫法,马忠一会叫他“都督”一会儿“总司令”,在家中,他告诉马忠和所有下人都叫他“先生”,可是马忠始终改不了口。
马忠并不进来,站在门外隔着一道门帘报告:门外闯来一队兵,说是要进来搜一个叫孔什么的人!门房将他们挡住,正在闹时,我去了,我对这帮兵说:“你们竟敢随便闯尹都督的门,还得了?尹都督同你们杨督军是什么关系?我说一说,把这帮兵唬住了,可等一会他们肯定还会进来。这会儿他们向杨森报告去了。”
“好的。”尹昌衡吩咐:“你再到门口挡一阵,剩下的事我来处理。”
尹昌衡赶快将孔庚、张笃伦带到后花园角上,原先住长工,现在不住了,已经废弃堆些杂物的小屋藏好,并亲自锁上了门。刚转回来,两个气势很大的高级军官带着一队兵已进走了进来,旁边的马忠解释着什么,他们根本不理。他一眼就看来了,这两人是杨森、王缵绪。杨森是广安人,王缵绪是川北西充人,清末秀才。他二人原都是川北重镇顺庆府(现南充市)顺庆中学的同学,后来都投笔从戎。
杨森个子瘦小,家中妻妾成群。他长相不好,有点獐头鼠目却又最看重长相,而且对命相也很信。成都有条君平街,是以历史上神算子严君平的名字合名,流传至今。这条紧靠锦江的长街,在严君平之后也从来不乏神算子,当年街上有个“王半仙”,据说摸骨算命之准,如有神助。杨森曾经去找这个王半仙摸骨算命。王半仙说他的骨胳峭拨神奇,然而带点鼠相,不过,只要以后一日三省,克服鼠气,宏扬大气,必成正果。杨森是个很有意志力的人,以后,他果然时时处处注意,比如,他不像一般军阀那样嗜赌、抽大烟,而是时时小心,努力勤奋,因此事业有成。当然,好色他是改不掉的,在他看来,好色并不算什么坏事,因为孔夫子孔圣人都说过,“食,色,性也!”
王缵绪字字易,个子比杨森高一些,四肢匀称,举手投脚间带有书卷气,青白脸,一双微微有些眍的眼睛,眉毛不浓,但像一副钳子拧上去,这就在军人的仪容下带有一些谋略家的阴深。这时,杨森是北洋政府委派的川省督军,王缵绪是杨森的下属。
“嗬,是哪阵仙风把你们吹进来了?”尹昌衡首先打招呼。
“早就说来拜访前辈,只是杂务缠身,来迟了,惭愧、惭愧!”说时,杨森、王缵绪上向尹昌衡抱拳作揖。
“子惠,字易,请客厅里坐!”尹昌衡将长袍的袍裾一撩,手一比。
三人在客厅里坐定,仆役送上茶水点心。
尹昌衡在端起茶来,一手用茶盖轻推几下茶汤时,故意问:“老夫是个闲人,子惠你是个新贵,日理万机,今天你们咋个有时间来陪老夫喝盖碗茶?”
“听说前辈的家很不错,有湖泊假山,还有一座很大的动物园,今天天气又好,这不!”杨森端起茶来,说着看了看坐在旁边的王缵绪:“我们特地来看望前辈,顺便参观一下贵府。”王缵绪连连点头。
“那就请吧!”尹昌衡站起来,手一比。
埋应由主人带路,可是杨森却雄纠纠地走在前面,踏响脚上的皮靴,来了个反客为主。偌大的尹府他哪里也不去,却端端来在近乎荒弃的后园,来在那呈现衰颓状态,门锁着的原先住长工的门前。随即停住步,转身看着尹昌衡,他那疏淡的眉毛下,凹眼睛中射出的两道尖利的目光,直射到尹昌衡脸上,好像是能射穿一切的枪弹。尹昌衡情知已经隐瞒不住,就直接问他:“子惠,你究竟想做啥子?”
“听说孙(中山)先生的代表孔庚在你这里,我想会一会他。”
“不错。”尹昌衡承认:“孔雯掀(孔庚的号)是在我这里,你是要抓他?”
“不是抓。”杨森更正:“是吴(佩孚)大帅请他上北京会一会。”
“不行!”尹昌衡将杨森和王缵绪带到一边,小声说:“我知道孔庚的脾气,你今天如果硬要拿他,他肯定要同你拼一个死。如果逼死了他,我尹昌衡以后没脸见人,你杨子惠也就同南方政府结下了死仇,有这个必要吗?”
“这个!”看来,杨森是被说动了,他看了看王缵绪。王缵绪是个最活络,最会投机,也最会打算盘的人,他说:“确实没有这个必要,况且,孙中山的代表孔庚究竟在哪里,我们不说,也没有人知道。”
“字易说得也是。”趁杨森犹豫,尹昌衡趁热打铁:“如今南北对峙,究竟最后谁胜谁负,还难说。俗话说得好,人情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我看就算了吧!”
“前辈既然这样说了,那还有啥子说的。”杨森这就带着王缵绪走了。随后将包围尹宅的部队也全部撤了。尹昌衡经周密安排,将孔庚、张笃伦送出了成都,让他们安全回到了孙中山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