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九年(1920)的这个冬夜,夜幕如漆。
国祥胡同8号,高墙大院的尹宅内万籁俱寂。萧萧树木,还有院中的奇石假山,亭台楼阁,全都瑟缩在寒风中。整条国祥胡同已经沉沉入睡,唯尹府后院尹昌衡的卧室还亮着灯。这时,衣服穿得厚笃笃,已经“全副武装”的尹昌衡,为了竭力镇静,他还在看报纸,却完全没有看进去。
“全看今夜了!”他在心中告诫自己:“事不过三,这已经是第四次潜离京师了,如果再失败,惹来杀身之祸也是可能的……”他思索着走的事。
看着手中的报纸,一则消息让他皱起了剑眉。在京师,他一手创建了孔教会,原想宏扬儒学,不意最后被严修、陈焕章这些人拿了过去,成了为徐世昌歌功颂德的工具。他不由得想起当初他同“山西土皇帝”阎锡山苦心创办孔教会的由来。
他和阎锡山是留学日本东京士官学校的同班同学。阎锡山,山西五台人,字百川。最开始,他很瞧不起阎锡山,认为他土头土脑的,说一口难听的山西五台话,闷葫芦一个,一天难得听他说一句话,从里到外都毫无出彩处。而他尹昌衡却是班上的佼佼者,他长得好,成绩好,同学们给他取了个绰号“牛顿”。当初,大科学家就是因为坐在树下苦苦凝思,恰好树上掉下一个苹果,让他茅塞顿开,发明了“地心吸引说”。他也爱坐在树下读书,同学们叫他牛顿,可见他在大家心目中的地位。他自负甚高,他结交的同学唐继尧、李烈钧等人,都是很出众的。
六年的学业完成后,他们被分配到北海道青森师团弘前连实习当兵。恰巧阎锡山睡他的上铺,当时阎锡山生了疳疮子,整天没事时就坐在铺上扣呀扣的,扣得皮屑满天飞。尹昌衡烦了,说阎讨厌,是只“癞皮狗”,大家也跟着喊。而阎锡山脾气很好,对尹昌衡赠给他这顶带有侮辱性的“帽子”也不生气,只是笑嬉嬉地反驳:“咦,咋个狗都喊出来了,人吃五谷生百病。”
尹昌衡很不以为然地说:“你就是一只‘癞皮狗’,我看你比狗都不如!”如果是换成一个人,早同他干起来了,可是阎锡山还是不动气,尹昌衡和同学们都认为这个阎百川没有血性,没有出息。
阎锡山除了站岗放哨,例行的训练外,有一点特别,有时间他就爱趴在铺上,偷偷地在一个日记本上记什么。记完了,很小心地放进他枕头边的一个小木箱里,上锁放好。大家问他在写什么,他不说,大家要看,他坚决不干。有天阎锡山站岗去了,尹昌衡对唐继尧、李烈钧等人说:“这‘癞皮狗’会不会是清廷安在我们身边的‘雷子’(特务),整天记呀记的,鬼鬼祟祟!”
唐继尧、李烈钧等人一听都紧张了,因为他们同尹昌衡一样,都秘密加入了孙中山领导的旨在反清的军事组织《铁血青年丈夫团》,说,还真像。莫非这“癞皮狗”嗅到了我们的什么气味,在整我们的黑材料?趁阎锡山不在,他们从铺上将阎锡山那个宝贝得不行的小木箱拿下来,用刺刀撬开锁,尹昌衡拿出里面的一本日记,翻开,原来是阎锡山对全班同学的逐一评价。第一个就是对他尹昌衡的评价:“牛顿确实英雄,然锋芒太露,终虞挫折,危哉惜哉。”对其他同学的认识评价也极中肯,入木三分。
看完阎锡山的日记,尹昌衡大惊,说是“水深必静,这‘‘癞皮狗’还不简单……”从此后,他对阎锡山另眼相看,二人成了莫逆之交。以后,他,还有李根源等人同阎锡山结拜为兄弟。
尹昌衡回国后,虽然英雄了一阵,可是没有阎锡山英雄得持久。辛亥革命,建立民国后,阎锡山在山西一直坐得很稳,对京城里走马灯似的显贵们,他也有应对的办法。阎锡山将山西搞成了一个针插不进,水泼不入的独立王国,无论是谁当政,都把他奈何不得,不得不让他三分。
阎锡山很有手段。例如,年前冯国璋代总统期满卸职后,好些“诸侯”争夺总统宝座,以段祺瑞为首的抬出了徐世昌,而黎元洪也跳了出来,两派争夺激烈,一时半斤对八两,不分胜负,徐世昌打出了阎锡山这张牌。他以让阎当副总统换取阎对他的支持,阎锡山支持了他。而徐世昌如愿以偿后,却不兑现自己的诺言,阎锡山寻机报复。这时,当年戊戎变法的主将,从日本流亡回国的康有为,在京组织了一个“尊孔读经”会,阎锡山在背后竭力支持,拿过手来,将矛头对准了“篡国奸相”徐世昌;进而请尹昌衡、康有为、黎元洪、张謇、严修、陈焕章等一帮大佬为骨干,组织孔教会,以康有为、尹昌衡为正副会长开展活动。
孔教会成立那天,名人云集,盛况空前。会上要写一篇宣言类的东西,谁来写?大家理所当然地一致推选名满天下的“圣人”康有为。康有为有些持才傲物,对阎锡山的盟弟,孔教会副会长的尹昌衡有些耿耿然,心想你一介武夫能文?他多次公开私下地说:“有些人官当得大,有钱有势,这就附庸风雅,要写什么东西,找两个秘书写写,这就冒充了学问!”尹昌衡听了,知道他所指是何,也不反驳,只是笑笑。
康有为这就推给尹昌衡写,他说:“这篇文章不简单,需要耸动国人的视听,听说尹将军的文章气势磅礡,何不请尹将军动动笔!”尹昌衡也不推辞,立即应允。他当众铺纸运笔,笔走龙蛇,一气呵成,文章的标题是:《请建孔圣堂书》,文章的开头就不同凡响:
“民等闻:达心言略,官之奇未尽厥忠,饶舌输诚。唐魏征自拾其策,民等忧世既深,不辞三渎。简方多言,敢进万言。盖闻非立教无以固基,庶绩朝兴而暮废。非孔道无以建极,诸教偏重而不中。若不建堂敦实,则画饼空悬。苟能正本清源,虽白骨可起,谨陈其要,胪辩其闻……”这一篇古文写得洋洋洒洒,说明了建“会”的原因,要旨,譬喻精辟,很有学问。康有为服了,大加赞赏,大家也都说好。此文当即通过,并印发全国,多家报纸转载,后来此文收入《孔教十年大事》一书,传之下来。
此文中有“袭魏武之谋,后有司马;穷赢政之黠,不辩赵高……”等句,可谓借古讽今,以三国时期的司马懿、秦二世时期的赵高暗喻徐世昌而又令徐世昌等抓不到把柄,这就让反对徐世昌的文人们奔走相告,传颂一时。这以后,声名大噪的尹昌衡应聘去清华大学哲学系讲过课……而现在,因为他没有精力去抓,孙教会被严修这些人拿了过去,办得完全变味了。
正在沉思默想间,太太颜机进来对他说,一切都弄好了,只等来。尹昌衡放下报纸,有些歉疚地打量着夫人。年前,她带着三岁的孩子还有公婆不远千里来在京师同他团聚。家刚安顿好,一家人又要分别了,而且,这次他只能一人先行潜离京师,一大家人都只能暂时丢在这无亲无戚的北京了,想到这里,他的心里很沉重。
颜机比他小16岁,目前还不满30岁。生了孩子,她清丽的身段显得丰腴了些,在温暖如春的卧室里,他穿了件家常浅花夹旗袍,完全没有打扮,只是在皮肤白晰的左手腕上戴了一只碧玉手镯,眼睛很亮,头发很黑。看着丈夫,眼光很深。她显然替丈夫担着心,又有孩子拖累,细细看,她的眼睑上已有了刻着岁月风尘的细细皱纹。不过,这并没有给她的青春美貌带来任何一点毁损,反而增添了成熟和沉稳的气韵。
“昌衡你放心去,家中有我。”颜机在对他最后嘱咐:“路上把细些,注意身体,在京师几年,你的身体已大不如前。俗话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何愁没柴烧!”说时,提起暖瓶,给丈夫的茶碗里续上些开水。
尹昌衡一边频频点头,表示对妻子的嘱咐的赞成,一边侧耳注意胡同里响没有响起汽车马达声。日前,来京治病的前民国大总统冯国璋不治病死,阎锡山借前来为老长官吊唁之机,一个晚上来在尹昌衡家,同他细细商量了潜离京师事。
事后,尹昌衡先是想以去河北探望一个在那里的亲戚为名,借机去到山西再回四川。报告打上去,段祺瑞也不好拒绝,却又以剿匪为名,封锁了紫荆关一带,任何人不能去那。尹昌衡因为过不去,放弃了这个打算。事后,他又派私人秘书冯均逸去了上海,找到了孙中山大元帅府中主持工作的秘书长谢持,说明他想经上海回川,希望得到些相关帮助。谢持不仅是四川老乡,老同盟会员,而且是他西征时的下属,私交也不错。谢持请示了孙中山,孙中山表示欢迎,一路为他开放“绿灯”,然而,北京方面把他守得更紧,根本就脱不了身。总结了这些教训后,他最终同阎锡山商定了一个妙计,为掩人耳目,阎锡山已回山西,却又并没有走远,就在娘子关遥控指挥他的部属配合尹昌衡。
看看时间差不多了,这时胡同里响起了轻微的汽车马达声。
“来了!”尹昌衡给颜机示了个意后,站起身来,朝外看去听去。
那时的轿车哪怕在京师仍然是稀罕物。就在这个深夜,这辆漆黑锃亮的小轿车进了胡同,车前两盏利剑似的灯光划破漆黑的夜幕,刚刚驶进胡同,闪出两名宪兵走上前去。与此同时,车窗很自觉地摇下来,副驾驶坐上很俨然地端坐着一位仪表轩昂的少校军官。
“什么人,哪部分的?”一个宪兵大步走上前去,不无诧异地大声喝问。
车窗内递出一张派司(名片),宪兵接过借着车灯一看,转身向隐在夜幕中的长官报告:“这是山西娘子关镇守使姚长官的副官,奉命前来接尹昌衡将军。”
“早不接,晚不接,这个时候来接,有什么要事?”漆黑的夜幕中响起那嗓音混浊得像鸭子叫似的长官问询。
“姚长官的副官说!”宪兵像传声筒似地:“前大总统冯国璋这个时分出殡,应尹将军的要求,姚长官派副官前来接尹将军去……”军界中人都知道,尹昌衡同前大总统冯国璋的关系很好,而且,这个时期,山西镇守使姚唤确实在北京。这样的解释似乎也合理。略为沉吟,躲在夜幕中的鸭公嗓子说:“行!”
于是,轿车驶向前,刚到尹宅门前,完全是约好的了,两扇黑漆大门洞开,大门走出来一个大汉,坐进车去,两扇黑漆大门重新关上,轿车掉头向外驶去,整个过程很快。与此同时,一个宪兵长官模样的人走上前去,在车灯放出的雪亮灯光中,做了一个停的手势。轿车停下了,摇开了一扇车窗,宪兵长官模样的人探进头去看了看,坐在后座上的确是尹昌衡无疑。于是他放心了,挥了一下手。
接尹昌衡的小轿车刚走,守在尹昌衡门前的几个宪兵,赶紧乘上了另一辆车紧紧跟上。国祥胡同又归于沉寂。
不久,尹宅的一扇侧门轻轻稀开了一条缝,闪出一个身着黑衣黑裤的人,从他身手的敏捷程度上看,完全是个受过专业训练的,他是一直跟着尹昌衡的副官马忠。凭着职业军人过人灵敏的耳朵和眼睛,马忠确信守在门外的“几条狗”已经被引开后,朝里面挥了一下手,里面立刻狸猫般闪出一个长大的人影,他就是化了装的尹昌衡。在马忠护卫下,他们一阵风似地出了胡同,转身向西,同阎锡山派来接应他的人一起融进了暗夜。
尹昌衡带着马忠,因为有接应,当夜顺利地潜离了北京,被阎锡山的人用汽车接到了丰台火车站,按时上了那列驶往上海的火车。这一次,尹昌衡终于如愿以偿,挣脱了段祺瑞,徐世昌的羁绊,经上海辗转回到了四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