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一只风筝,飞得再高线也是牵在别人手里。民国七年(1918)夏,尹昌衡从南京又到了北京。
这时,果如冯国璋一年前说的那样,他这个代总统期满后,按时“荣归”,而段祺瑞控制的国会选出了徐世昌为新一届民国大总统。徐世昌,字东海,天津人,时年63岁,清光绪进士,曾受清翰林院编修,曾经在清廷担任过许多要职。是他帮助袁世凯创办了北洋系,1914年,在袁世凯当政时,他作过袁的国务卿。他的经历与赵尔巽很是相同,是袁世凯的“嵩山四友”之一。
尹昌衡最初在南京得知中央要枢人事变化的消息后,立即去找江苏督军李纯,说是“冯公当初答应过我,他的代总统期满后,就让我回四川,我现在来辞行。”李纯笑笑:“和尚走了,庙还在。冯公虽然已经荣归,但徐海东已经继任,你的事归他管,你回不回四川,还得请示。”结果是,北京方面送来三纸聘书,聘尹昌衡为总统府顾问、国务院顾问、陆军部顾问,并附徐大总统令:“请尹昌衡顾问即日进京。有关西藏问题,本大总统要向他垂询……”
北京,还是那副以不变对万变的老样子。暮蔼时分,残云缓缓地在天空门上空浮动,斑驳的红墙,金碧辉煌的宫殿……然而,他从一路上游行示威的学生与市民队伍身上,刚到北京的尹昌衡听到了于无声处的惊雷。
刚刚安下身来,尹昌衡就三番五次去总统府,请求徐大总统“垂询”,可是,连人都没有见着,有关方面回话:“稍安勿躁!”
看来,四川是一时回不去了,他和殷,原二位太太,还有副官马忠不能久住在招待所室里,他只好买了一院房子,作长住的准备。房子在国祥胡同,中式院落,足有一亩。徐大总统虽然没有见他,却关注着他,送给他一座花园,派人送来地契,就在他住的对面。这花园原是清廷一位王爷王府的一角,约有五亩。花园里有亭台楼阁,鱼池假山,倒是个休闲好去处。这样一来,有住的房子,对面又有一座属于自己的私家花园,像个居家过日子的样子了。也好,他就去信,请在成都老家的父母妻儿一并来京阖家团圆。成都老家的人商议后,老太太坚持不走,留下看家,照料产业。老太爷尹仕忠率儿媳颜机,姨太太杨倩并长子宣桓不顾山高水长路远,去了北京,同分别了六年的尹昌衡团聚了。
窝,是筑起来了,看来还很不错。然而,在尹昌衡眼中,这是只笼子。而他,是鹰,他时时仰望蓝天,他要飞出去博击长空。
三个月后,徐世昌派人用车将尹昌衡接到了总统府“垂询”,接待他的是国务院秘书长徐树铮,徐是尹昌衡留学日本东京士官学校的同学。在总统的一间相当精致的小办公室里,屋里一色锃亮的红豆木家俱,紫檀木的屏风,临窗的办公桌特别宽大锃亮。地板上铺的是进口的土耳其腥红地毯,博古架上的多个格子里摆的古玩玉器,都极珍贵。室内暗香浮动,气派豪华而典雅,墙上的挂的都是名人字画,有清初大画家恽南田画的《松竹图》,有苏东坡的亲笔《大江东去》,还有郑板桥的《墨竹》,都是真迹。
徐树铮请他坐下,仆人送来茶点,刚聊了两句,大总统进来了。时年63岁的徐世昌身着民国大礼服,个子高高的,身板笔挺,长条脸,腮上无须,眼睛很眍。
尹昌衡和徐树铮赶紧站起,徐大总统已经坐到了办公桌后的高靠背皮转椅上,就像办公似的,一双很深的眼睛长久地打量尹昌衡,一只鹰爪似的手放在桌上,用指头叩打着一本翻开的《资治通鉴》。
一番例行的礼仪过后,“这个,这个!”徐世昌说话爱用“这个过渡”,他很深地看着尹昌衡,拖腔拖调地说:“尹顾权,你对西藏问题相当熟悉,听说你几次三番要求本大总统接受垂询,前段时间忙。今天专门抽出时间,不知你对西藏问题有何这个,这个高见?”
“西藏问题,其实本无问题。”尹昌衡说得有些气愤,往事重提:“民国之初,十三世达赖在一直觊覦我西藏的英国政府支持怂恿下,趁内地混乱叛乱,想搞分裂。我主动请缨,率军西征,民心所向军心所向,节节胜利,可惜袁世凯为了皇袍加身,不愿得罪英国,这后面发生的事都是众所周知的。结果功败垂成,留下许多隐患……”尹昌衡在那里对袁世凯和他的对西藏的政策大加挞伐,不想在徐世昌听来却如芒刺在背。因为徐世昌正在步袁世凯的后尘,他在背后正指使张宗祥、陆宗舆、曹汝霖同英国、日本等列强谈判,不惜出卖西藏、青岛等地,丧权辱国地去换取列强对他的支持。
看徐世昌明显地流露出不快,尹昌衡收住话题,直截了当地问:“大总统,昌衡听说政府最近正同英国就西藏问题谈判,是否实有其事。”
“这个,这个!”徐世昌用手拂了拂颔下的一绺山羊胡,眨了眨眍得很深的眼睛:“这个,是有的。”
“听说政府与英国达成了一个《西藏交涉经过备忘录》?”
徐世昌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我既然是大总统委任的西藏问题顾问,这份《备忘录》可否给我看看?”
“当然可以。”说时目示徐树铮。徐树铮去取来了印有“机密”的《备忘录》给了尹昌衡。尹昌衡翻开一连看了两遍,他又吃惊又愤怒,《备忘录》比起当年袁世凯的“21条”来,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是个心口如一的人,他边看边说:“英国人对我真是欺人太甚!看,他们不仅在中印边界划出了一条所谓的‘麦克马洪线’大量鲸吞我领土,而且借口西藏宗主权问题,妄图搞西藏独立!”说着抬起头看着徐世昌:“对此,政府准备如何对策?”
“这个,这个,暂不能决策。”
“现在是民国!”尹昌衡有些义愤填膺了:“政府不是口口声声说,一切国家大事要公之于众,公之于民么?如此大事,政府既不能决策,何不公之于众,征求人民意见?”
徐世昌耐住性子:“这要保密。”
“其实,上海的英文报纸《字林西报》早就和盘托出了这份《备忘录》的一切。”尹昌衡本来声音洪亮,因为气愤,他一声更比一声高:“政府对外国人不保密,却对自己国人保密,天下哪有这个道理!”
“放肆!”徐世昌发作了,鹰眼闪亮,拍了一下桌子,质问尹昌衡:“你这样说话,你心中还有政府吗?”
尹昌衡也火了,他毫不退让,“砰!”地一声,一掌拍在茶几上,将茶水溅得到处都是。他说:“卖国就不成其政府!”
徐世昌气极了,瞪着一双鹰眼,脸色铁青,颔下一绺山羊胡不住抖动,他指着尹昌衡,手直抖“这个,你这个,这个!”他身后的侍卫官闪了出来,横眉怒目看着尹昌衡,似乎只要总统一声令下,他就要扑上去将尹昌衡绑了。陪坐在侧的国务院秘书长徐树铮赶紧打圆场,他劝尹昌衡冷静些。而尹昌衡却不依不饶,说是“如果政府不把这则《备忘录》向国人公布,我将以私人名义公布……”徐树铮看闹成这样,赶紧边劝边把尹昌衡推了出去。
过后,《西藏交涉经过备忘录》很快传到了社会上,大报小报和外间报纸加以详细报道,一时成轩然大波。有山西土皇帝之称的山西督军阎锡山最先跳出来,组织全国各地督军及各地参议会、各省省长一致表示反对。徐世昌迫于压力,只好中止了与英国人的谈判,并发表声明,西藏是中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尹昌衡知道,他又惹事了。由此,徐世昌恨透了自己。北京不是久留之地,他还是得赶快逃出京城,回到四川。
这天一早,尹昌衡接到张宗昌亲自送来的请柬,请他中午去六国饭店赴宴。有“狗肉将军”之称的张宗昌原是冯国璋代总统的侍卫武官长。冯下野后,张是山东省的一个师长。最近,已经回到河北老家的冯国璋感到身体不适,到京就医,恰张宗昌到北京催所部薪饷,得知老长官在京,他这就特意在六国饭店给老长官安排了一场盛大的宴会,遍请京师名人出席。
时年37岁的张宗昌,字效昆,山东人,早年闯关东,土匪出身,不通文墨,长得甚为慓悍,最爱附庸风雅,爱结识名流。尹昌衡虽然同他仅仅是见过面而己,但他知道尹昌衡文韬武略,同冯国璋关系也好,就亲自去请。尹昌衡再次羁留京师后,厌倦世俗应酬,但听说是为冯国璋洗尘,便欣然前往。
下了车,抬眼看去,眼前的六国饭店是京都一座著名的大饭店,出入俱大官巨贾。六国饭店占地广宏,古色古香,红柱绿瓦,门前垂吊着大红宫灯,显得典雅华贵。到时,门前停车场上已停着多辆小轿车,张宗昌陪着他跨过朱红的门槛,进了大门,沿着一条花木夹道,用五彩细石镶嵌而成的甬道向里面走去。只见两边回廓曲折,团团浓荫中点缀着奇花异石。进了大花厅,只见应邀出席宴会的人已经到了好些,大都是些斜挎武装带的将军,也有西装革履的先生,着中式袍褂的遣老遣少。他们大都带着太太,在一边寒暄。作为宴会的主持人,张宗昌大声和这些人打了招呼后,一转眼不见了。尹昌衡同熟识的打了招呼,就找了个不引人注目的地方坐下,打量起京城上流社会的人们。
一张张铺着雪白桌布的长桌上摆有花瓶,瓶中插着鲜花。桌上摆着茶水、点心,瓜子……各取所需。地上铺着华贵的地毯,一串串闪灼的红红绿绿的小电灯,在雍容华贵上又平添了一种扑朔迷离的气氛。有的在亲切交谈,有的在小声攀谈……耳中充满了嘈杂声。屋子四周的沙发榻上,堆放着好些女人的衣服:式样很新的天蓝色的外衣,银色的坎肩。一律身着旗袍的女人们竟相亮美。她们中,清丽者,如带露春笋;婷婷玉立丰满者,更显出细的腰,丰的臀,鼔的胸……有梦幻似的音乐轻轻响起,“桃花窝,美人多……”这一切,构成了京都上流社会在这个时分特有的慵懒意味。
忽然,屋顶大灯通明。张宗昌站到了屋子中央,挥着两只大手请大家安静,就像鸭子扇翅似的。屋子里很快安静下来,张宗昌用他那口地道的山东土话说:“冯(国璋)公因突然感到身体不适,不到到场了,抱歉。不过,冯公委托姜桂题老将军作为他的代表出席。”说完鼔掌表示欢迎,在大家的掌声中,年近80的姜老将军站了起来向大家挥手致意。他满头白发,身材高大,穿军服,佩陆军上将衔。因为他早就发福,动作迟缓得像头熊。不过毕竟是职业军人出身,腰板挺得很直。
姜老将军向大家点点头坐下后,张宗昌宣布:“马上开席。请各位按乡党叙齿的规矩入坐。”屋子中的上将很多,姜桂题虽说也是上将,但他年龄最长,资格最老,有北洋第一老将之称。清朝时,他曾是清廷僧格林沁大将军的卫队官,而且又代表冯国璋出席,理所当然地坐了首桌首席。尹昌衡虽然也是上将,但在首桌中他最年轻,只有34岁,所以只能屈居下座。
席间,尹昌衡因对一班北洋老朽很反感,故意放开嗓门,声如洪钟,高谈阔论中,压得全场就只听见他一个人的声音。
“效昆啦!”这时,忽听霹雳似地一声,大家一惊,调头一看,原来是坐在第二席的京师警备总司令,新进陆军上将马龙标在招手呼唤张宗昌。
张宗昌快步走了上去,弯下腰,马龙骧附在他耳边上说:“你看这个尹昌衡如此放肆,好像就他的嗓门大,扫了我们北洋的面子。他嗓门大,我比他嗓门更大,我今天就要压一压他的威风,问他敢不敢同我比嗓门!”
张宗昌素来爱吃爱嫖爱热闹,还有不赞成的,他走到场中,招手让大家清静。他指了指坐在第二桌的马龙标说:“这位,想来大家都认识,我们的京师警备总司令马上将,他的声音特别宏亮,号称天下第一。”他又指了指坐在第一席未座的尹昌衡说:“这位,是从四川来的尹昌衡尹上将,他的声音大家也领略到了,大得惊人。方才马上将提出要同尹上将比嗓门,就是说看哪个的嗓门大,让大家开开眼界,大家欢不欢迎?”
大家一听哄地一声就笑了,说,欢迎欢迎。场上的女士们都拿眼打量这两个雄纠纠的将军,窃窃私语,其间夹杂着轻轻的笑声。
马龙标这就更来劲,当即提出:“我马某愿同尹将军大战300个回合!”
尹昌衡当即应战:“我尹昌衡愿意奉陪,决不后退!”
他们商定,一边饮酒一边高声亮嗓对豁三百定输赢。
两人从“四季四呀大发财呀!”开始对豁,声震屋宇,让隔壁的外国人都过来作壁上观。
论嗓门,马龙标同尹昌衡不相上下,而论年龄,他要比尹昌衡大10来岁;论酒量,他也要小得多,他们豁到100拳,马龙标就有些来不起了,但坚持着再饮20杯,再豁20拳,再吼20声,嗓门就哑了,伤了元气,只好认输。
马龙标回到家中,越想越气,生了病,自己素有“天下第一嗓”之称,多次大型的阅兵,都是由他担任发令官,不想今天竟当众栽在尹昌衡身上,以后还怎么做人?!他越想越气,病也越发深沉。不几天,一个虎彪彪的京师警备总司令竟气死了。京城有报评载此事,标题为《六国饭店比嗓门,尹昌衡气死京师警备总司令》,一时此事竟成了京师轰动一时的新闻。顷刻间,“尹昌衡”这个大名,在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