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忽间到了民国六年(1917)年春。
心情虽然苦闷,但生活仍然还得继续。这天,因原莺家中有事,一早回了娘家,他感到白昼难熬,主动提出带殷文鸾上街去王府井一带转转,给她们姐妹扯点料子做新衣服。这让殷文鸾欢天喜地,心想,这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他们在王府井转了转,然后,去北京烤鸭店吃烤鸭。
北京烤鸭店是座百年名店,进出的大都是有钱人。
他们上到楼上,要了一个雅间,先饮茶观景。放眼看去,古都北京处处春深似海,好些人家窗台上的花都开了。蓝天上不时掠过响着鸽哨的鸽群……幽静整洁的胡同里,排列着幢幢青砖黑瓦的四合院,垂柳依依。那卖糖葫芦的、磨剪刀的、挑担卖水的,卖小金鱼的……声声盈耳,充溢着浓郁的市井风情。尹昌衡告诉殷文鸾,说北京很像成都,说到这里不由想起已经分别四年的父母、夫人颜机和襁袍中的儿子,想起归去遥遥无期,不由叹气。
善解人意的殷文鸾不愿丈夫的思绪在痛苦中陷得太深,赶紧唤来堂倌点了烤鸭,还有一些酒菜。堂倌很快送上四个冷盘,一只烤鸭,北京没有尹昌衡最爱的绵州大曲,改成了四瓶白兰地。
作为北京人的殷文鸾边吃边给夫君介绍北京烤鸭的作法:首先是选料,这鸭不是一般的鸭,北京鸭本来就个大、肉嫩、肯长。其次是灌料,这些选过的北京鸭不能由着它们长,而是到了时候就得将它们的毛拨掉一些,用精饲料猛灌一气,而且要限制它们的活动,让它们少动。这样,在很短的时间内,北京鸭们就像是用吹火筒吹涨了似的,一只只长得肥嫩肥嫩。具体制作时,工艺也是相当的讲究。说到这些,殷文鸾如数家珍,兴致勃勃,用筷子从大白盘子里将片得很薄,黄锃锃亮晶晶的鸭肉挟来放在放面皮里,再配上大葱蘸甜酱裹紧,递给夫君。看尹昌衡边饮酒边吃北京烤鸭,她问如何?尹昌衡说:“不过如此。我看还不如我们成都卖的樟茶鸭子。”接着介绍了成都的好些名小吃,甜食类有赖汤元,古月胡三合泥……另外,光是鸭子就有好多种,什么樟茶鸭子,唐昌板鸭,王胖鸭;还有夫妻肺片,龙抄手,矮子斋,二姐兔丁等等等等。
女人一般都对名小吃特别感兴趣,殷文鸾自然也不例外,听得眼都大了。她说:“我早听说成都小吃有名,不想有这么多,光听这些名字就有意思。”
“那是,每一个小吃都有一段故事。”尹昌衡越来了兴趣,说,:“成都不仅好吃的多,可看可玩的地方更多,出城不过几十里,就有闻名天下的,世界水利史上的奇观都江堰,而都江堰又同道教圣地青城山是连在一起的。退回来一点,有古蜀望帝、丛帝的故居望丛祠,望丛祠离郫县县城很近,红墙黄瓦,里里古柏森森,占地广宏,是一处极好的踏青休闲地。而市里呢,就更不用说了,有诸葛武侯祠、有唐代诗圣杜甫寄寓多年的草堂寺,有望江楼……”
“你们四川是天府之国,你们的成都号称温柔富贵之乡!”听了这些话,殷文鸾深有体会地说:“听你这一说,我思想上充实了,活了,真想早点跟你回四川,回成都去!”又说一会闲话,也就吃完了,吃好了。结了帐,尹昌衡挽着殷文鸾下了楼,服务小姐看他们走来,将珠帘一掀,腰一躬,说声客人走好。刚出去,不意迎面遇到一个人,尹昌衡和来人都顿时一惊,互相看着,愣在了那里。
所谓冤家路窄,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原四川都督,他的主官,现清史馆馆长赵尔巽。时年73岁的赵尔巽俨然一标准的清朝遣老,虽然头上没有了那根辫子,但穿着打扮完全是清朝的,身穿一件黑色绸面的长袍,外套一领金色滚边团花马褂,脚蹬一双黑直项呢的朝元皮鞋,窄窄的脸上戴一副鸽蛋般的铜边老式老光眼镜,手上拄根龙头拐杖,他已经很老了,本来身材就矮,胸腰有些佝偻,戴在头上的一顶黑缎瓜皮帽下,露出的头发雪白如银,原先那绺标志性的足有三寸长,鱼钩似下垂的八字胡,已然银白。当年虽然瘦弱但因大权大手,春风得意的清朝封疆大吏,后来作过东三省总督的赵尔巽,如今已经威风不在。他刚从一辆黄包车上由他的一个下属或是亲人扶下来,朝烤鸭店走来,被人扶住都走得蹒蹒跚跚的。看到尹昌衡,他陡然立在那里,老式眼镜后的一双眼睛喷射着仇恨的怒火,那副从上唇垂下来,足有三寸长鱼钩似的,雪白的八字胡在微微颤抖。
尹昌衡知道,当他被袁世凯诓进北京软禁后,赵二巽的兄弟,赵家老四赵尔萃咬牙切齿发誓,说是:“尹昌衡杀了我的三哥,我不杀了尹昌衡誓不为人!”
而这时,很有学问的赵家老二赵尔巽,已经从政治漩涡中抽身而出,不再做官做学问,任清史馆馆长。当他的四弟尔萃将这个打算告诉二哥时,心境已经趋于平静他却劝道:“算了,四弟!季和(赵尔丰字季和)有取死之道,这事也不能全怪尹昌衡。”四弟尔萃不服,认为二哥是胆小怕事,胳膊往外弯。虽然赵尔巽已是今不如昔,但毕竟他还受到当今大总统袁世凯尊重,被袁尊为“嵩山四友”之一,随时请进宫去作诗唱和,在袁世凯面前说得起话。而当时尹昌衡正在倒大霉。赵尔萃希望二哥在大总统面前提提,对尹昌衡来个落井下石。二哥在他的逼迫下,只是给老袁上了一封满纸酸腐的《辩冤书》而己,并不动真格的。赵尔萃闻讯当即气得差点吐血,过后出重金买通了一名杀手,欲找机会对尹昌衡下手,而这个时候,尹昌衡却被袁世凯关进了陆军监狱。等到尹昌衡出狱时,性急的赵尔萃已经暴病而亡。
可是,这会儿,站在清史馆馆长赵尔巽面前的尹昌衡毕竟是杀弟仇人。古训:“兄弟之仇不反兵!”意思就是说,只要见到杀弟的仇人,用不着去搬兵,立刻就要动手与仇人拼命。可是,赵尔巽哪有这个能力!?
也真是可怜了年过七旬,才高八斗的赵尔巽。
以往,赵尔巽总是千方百计避开尹昌衡,尹昌衡也是。凡遇京城名流,达官贵人所请,他们必问清楚,所请的人中有没有对方,若有,他们都坚决不去,避开,不想今天遇上了。
看赵尔巽那张满是皱褶的脸上,变脸变色;老式眼镜后一双原先愤怒的微微有些眍的眼睛里的神情转成了空洞,嘴角微微下垂,风吹过,一绺白发翻飞。这一刻,很多往事涌上眼前,尹昌衡记起他最初持岳父的信从广西回四川,赵尔巽对他总的来说是不错的……他很想走上前去,向老上司问个好,就杀他的三弟赵尔丰一事作些解释。然而,他知道,这些,对这个老学究无用,也无益。
还是殷文鸾聪明过人,又是经过些事情的,她看出了端倪,这就闪身上前,将对峙的两人隔开,顺手将尹昌衡的胳膊一挽,假装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不知道,轻声说:“昌衡,走呀!你不是说要给原莺妹妹买一个首饰吗?”尹昌衡会意地嗯了一声,走了。
被殷文鸾解了围的尹昌衡回过头去,只见衰老得厉害的赵尔巽由人扶住进门时,一步没有走稳,踉跄了一下,尹昌衡心中浮起一种难以言说的凄迷。
思虑再三,一心想尽快离京回川的尹昌衡,改变了方法,不再采取潜逃的方式,而是直接给大总统黎元洪写了封信。之所以如此,他是基于这样的考虑:一、当初他与黎元洪、蔡锷作为被袁世凯最不信任最不放心的三大总督之一,一起被诓进京遭软禁的,黎元洪心中,容易唤起对那段生活的回忆和感情。二、据他所知,黎元洪一直对他印象不错,之所以没有敢公开下令让他回川,是因为他有些虚国务总理,强人段祺瑞;三,黎元洪现在的身边亲信金永炎是他留日时的同班好友。也因为金的帮助,日前,黎秘密召他进京,就他回川事进行了密谈。他向黎大总统保证,他回川后,很快就可以掌握四川,掌握四川的军队,届时誓作大总统的坚强后盾。这番话,黎元洪听进去了,他们三人密议,让尹昌衡给大总统写个辞职信,辞去盛威将军一职;回川的理由是老母病重,生命垂危,念子心切……
一切按计而行。
这天在怀仁堂总统府里,黎元洪看了尹昌衡写来的信,赞赏地点点头说:“尹昌衡果然是个人才,文武都来得,难怪段芝泉不放心让他回川。”说着将尹昌衡写给他的信递给金永炎。信中,尹昌衡“伪造”了一封他成都老母的来信,还有一首《盼儿诗》,金永炎不禁诵读起来:
“……锦江源头一老妪,涕血仰头向天诉,路旁过者问何情。一子作仕幽燕去,百战曾将国事宁,五斗便令天伦弃……喀血溅地如涌泉,西山日薄伤憔悴……既不能黄龙府里插旌旄,又不能朱雀桥边荷装笠。养儿为将不如豕,送儿出山捐弊屣。但教牛背吹胡笳,胜将猿膀伐郗矣……孤子不能舍,英雄谁复归,欲求天下庶民服,先恤江头老妪愿。”
“这信写得有理、有情、有节!”念完信后,金永炎看着大总统,说:“有这样一封信,看他段祺瑞还有什么说的?”
“这封信写得这样好,他段芝泉会不会说,这封信不是一个普通大娘可以写得出来的?”黎元洪提出了他的担心。
“那倒不见得。天府之国文风极盛,何以见得尹母就写不出这样的信,再说了,即使尹母请旁人代笔,也没有关系,反正是尹昌衡母亲写来的信,又如此动人、感人,我们没有理由不批。”
“说得是。”于是,大总统黎元洪大起胆子,批准了尹昌衡的辞职信,准许他回川,并让金永炎代他出面,送了尹昌衡1000元大洋。届时,为避免万一,金永炎用小车将尹昌衡径直送去丰台火车站上车,临别时,金永炎代大总统向尹昌衡再三嘱咐,回到四川,赶紧兑现给大总统的诺言。
段祺瑞在尹昌衡和总统府都安了“钉子”。黎元洪前脚放走了尹昌衡,段芝泉后脚就进了总统府找黎元洪兴师问罪。府院之争达到了顶点。
“尹昌衡已经离开北京!”段祺瑞气势汹汹地质问黎元洪:“可是大总统批准?”
“是。”黎元洪点头不讳。
“为啥要批准?”
“尹昌衡的母亲病重,盼儿归去,他已离家四年,我不能不准。尽孝乃中国传统,祖宗遣训!”说着他把尹母写给尹昌衡的信并《盼儿诗》一并递给了段祺瑞。果然,段看完后冷笑一声:“这诗分明就是尹昌衡自己写的,我熟悉他的文笔,大总统上他的当了。此人野心大,又有能耐,不能让他回四川!他回到四川,必然要造反。若其四川反了,局势不可收拾。”
黎元洪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芝泉,你不要妄加猜测。尹昌衡回去是尽孝心,有孝心的人就是忠臣,忠臣不会随便造反。”
段祺瑞理屈词穷,当着金永炎等人的面,红眉毛绿眼睛地吼起来:“若是尹昌衡回川去造起反来,谁能负责,谁又能负得起责?”
当着这么多文臣武将的面,段祺瑞竟敢如此放肆,真是欺人太甚,黎元洪也横了,当仁不让地顶了回去:“我是大总统,我负这个责任,我也负得起这个责。”
看站在一旁的金永炎等一帮黎元洪的亲信窃窃私语,一副不满的表情,段祺瑞意识到自己太过了些,这就缓了缓口气说:“纵然你要放走尹昌衡,也应该同我通个气。”
黎元洪干脆来个一锥子出血:“此事与国务院无关。按例,尹昌衡这样的盛威将军该大总统管。”
这一句话说得段祺瑞封了门。
段祺瑞气哼哼地走了。第二天,他以辞职要挟黎元洪,在辞职信中写道:“段某而今年老力衰,不堪重任……俗话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看来大总统对段某信不过,为国为民计,段某只好辞职。”
段执政是何等人物?大权在握的他,实际上是借辞职对黎元洪要挟。黎元洪此拿不定主意了,如何办,颇为踌蹰,金永炎在旁气不过,建议大总统:“何不干脆就成全了他,看他段某又能做个啥子?”
黎元洪想了想,也是。这就又勇敢了一回,提起朱笔批道:“段总理任职以来,劳苦功高,贤芳可念,身体也大不如前。今段总理要求辞职休息,本大总统本想请段总理留任,但未便久留让其为难。今本大总统特依《约法》之第34条,免去段祺瑞国务总理一职,遣职由外交总长伍廷芳暂行代署,以俾息卸肩,徐图大用。”然后签名下发。
段祺瑞万万没有想到长得肥肥胖胖,手中并无实权,向来优柔寡断的黎元洪真给他来了这一手,让他一时下不来台,抹不开脸面,这就干脆撂下摊子,跑去天津私寓休养,静观待变,并随即通电全国,把他们的矛盾公开了。通电云:“……祺瑞卸职出京,暂寓天津。惟大总统调换总理,既未事前与祺瑞协商,届时也未经祺瑞副署。将来地方及国事,因此生何影响,祺瑞概不负责!”这无异是一纸动员令,动员他统率的北洋各部起来造反,推翻本来就虚弱的黎氏政权。
果然,顷刻间天下大乱。先是以皖系大员,安徽省省长倪嗣冲通电,宣布安徽脱离中央,独立。接着,全国多省响应,多省督军组织了一个“督军团”同黎氏中央对抗,分庭抗礼,在京实力强大的皖系下令解散了国会……再接着,如四川人很形像的一句:趁浑水搭虾粑!时年63岁,坚持不解辫子,号称“辫帅”的张勋率领他的辫子军向北京挺进,公开叫嚣复辟清廷。一时,天下大乱。
张勋是江西奉新人,早年投靠袁世凯,忠于清廷,以残酷镇压山东的义和团起家,以后步步高升。武昌起义时,他已被清廷任命为江苏总督兼两江总督,南洋大臣,权顷一时。辛亥革命之际,他率军与义军在南京血战。战败后退守徐州。为表示他坚决孝忠清廷,纵然在清帝宣布退位之后,他仍然不剪头上那根辫子,也严禁所部剪辫。然而,就是这样一个顽固分子,却被民国大总统袁世凯重用,任命为割踞一方的江苏宣慰使。袁世凯死后,他宣布效忠新贵段祺瑞,这样,“辫帅”和他率领他的辫子军得以保存。
“辫帅”张勋率部打进了北京。那是些多么恐怖的日子啊!狼烟四起,京城里到处都是脑后拖根油光光大辫子,手中端着九子快枪的辫子军活跃的身影。手无实权的大总统黎元洪吓得赶紧避进了荷兰公使馆。辫帅张勋下令对黎元洪及金永炎等人进行通缉。于是,被冯玉祥用大炮轰出了紫禁城的宣统皇帝溥仪宣布恢复大清年号,溥仪复辟,又住进了紫禁城。清廷那面早就废弃不用了的不三不四,不中不西,张牙舞爪的龙形旗,又在京城上空飘扬起来。然而好景不长,没有几天,又被实力不俗,思想进步,属于北洋系的第16混成旅的旅长冯玉祥用大炮将溥仪轰出了紫禁城,并一举扫**了张勋。
在这很短的几天里,时局像变幻多端的万花筒。而这一切,又全都发生在尹昌衡离京后,加速返回四川的日子里。
夜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一列由上海至南京的火车拉响汽笛,铿铿锵锵地在江南的原野上风驰电掣。
一间华丽的软卧包厢内,灯光幽微。夜已深,殷文鸾已经熟睡,铿锵的车轮声中,33岁的尹昌衡还在靠窗凝神沉思,回忆这几天的过程。他刚到上海,大总统黎元洪已经派手下四川人彭维翰将他的殷、原二位太太接来了,汇齐后,他先将二位太太在上海饭店安顿下来,然后,他立刻驱车去法租界向孙中山先生领命。他最为佩服孙中山,认为孙是中国惟一的政治明灯。
着一套银灰色中山装,仪表很为不俗的孙逸仙见到他就说:“尹上将吃苦了,比起当年在日本东京见到你来,更成熟了。”略为寒暄,孙中山态度严肃了,给他谈了当前革命面临的严峻,痛切地回顾了以往之所以吃亏,比如将辛亥革命的成果交到袁世凯手中,关键是没有一支自己的军队。
“你来得正好!”孙中山对他说:“我正要南下广州抓军队,你是不是跟我去?”尹昌衡说:“目前广州人才济济,官多兵少,我还是回四川作用大些……”
孙中山说好,略为思索,睿智的眼睛中流露出担心:“就这几天你在路途的日子里,北京发生了一场政变,黎元洪已经宣布下野。这样一来,他以大总统名义批准你回四川的行文就形同一张废纸,不仅不会给你带来好处,反而可能惹起麻烦。好在冯国璋当了代总统,而从上海到四川一线都是北洋军队控制,冯国璋是有发言权的。因为这一线是他的势力范围。我知道你同他关系不错,为确保沿途万元一失,我看你还是顺道先到南京去找找他保险些,目前,他还在南京……”他认为孙中山考虑得很对,很细,就答应了。
好像是在过山洞,车厢猛地颠簸了一下,尹昌衡调头看去,殷文鸾一只手从鸭绒被中抖了出来,绣花枕头上枕着她满头瀑布似的黑发,熟睡中的她红喷喷的面颊上浮起两点笑涡,很是妩媚动人。原莺没有同他们一路。原因是,由上海去南京前,她提出乘轮船,说乘轮船简直就是住水上疗养院……而他是一个很开放的人,喜欢给人留下足够的空间,就依了她,让跟了他多年的副官马忠陪她乘轮船去南京。这之间还有一个考虑,担心去了南京后,冯国璋强留他,原莺在船上,他就有了推脱的借口……
天渐渐亮了。南京也快到了,六朝故都在曦微的晨光中渐渐展露出它靓丽的姿影。茫茫而去的大江中,闪灼的渔火,城堞的倒影,与晨光交织在一起,漫柔地波动。很快,鳞次栉比的屋舍渐次展现,南京车站到了。
下车后,他们先是包了两部黄包车径直去了金陵大饭店,安下身后,洗潄毕,吃了饭,尹昌衡让殷文鸾休息,而他却换了一身民国大礼服――蓝袍黑马褂,马不停蹄找到了江苏督军府上。冯国璋得报大喜,亲自来在大门外迎接。
“老弟,你来得正好!我早听说你经黎元洪批准离京回川,没有想到你还记得老夫,专门来看我。”身材高大,着一身军装的冯国璋,护一绺八字朝,用一只大手扶在他的肩上,显得很亲热地上上下下将他好一阵打量。冯国璋是河北人,年届花甲,性格直爽。主客刚在客厅坐下看茶,冯代总统就从茶几上拿起一张刚出的《金陵早报》递给尹昌衡:“老弟,这么些年,我在报上没少见对你的报道。你看这是报上刊登的你刚写就的诗。”
尹昌衡接过一看,那是他临离开上海前夕,有意接受记者采访时交给记者的一首诗,等于是他对时局的声明,《金陵日报》进行了全诗照登:
“小敌怯,大敌勇,盛威将军不轻动。
入虎穴,得虎子,燕颔英雄投笔起。
男儿有志应开疆,窦中不缺屠龙杖。
纵教九鼎列当前,岂可闲门杀兄弟。”
“此诗一改老弟往日慷慨豪放的诗风,”冯国璋以手抚髯,看着尹昌稀思索着说:“此诗写得婉宛曲折,含意很深。这么说来,老弟是不愿再事戎马生涯了?”冯国璋这里显然是在试探。
“是。”
“那好,你正好帮帮我。”
尹昌衡心中咯噔一声,他坚定地摇了摇头,说:“代总统你是知道的,我在北京关了几年,是关怕了。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就想安安稳稳回到四川。我特意辗转来金陵,一是来看看多年不见的老哥子,二来也是求你,求你给沿途北洋部属打个招呼,让我此次再不要中途出什么差池,平安回家。”
一种失望混和着警惕的神情,在冯国璋黝黑的脸面上浮起。然而,这仅仅是一刹那,迅即他对尹昌衡朗声道:“老弟如此年轻有为,正应该为国大展雄才,怎么打起了退堂鼔?老夫这把年纪了,为国家也还勉为其难嘛!”
尹昌衡坚决不同意,又推说被袁世凯关了几年,现在身体差,遇事心跳如鼔,精神也不集中,不能做事。如果代总统对昌衡有什么考虑,容昌衡回到蜀中休养一段时间再听调遣。冯国璋看尹昌衡去意已决,而且也找不到什么理由留他,就顺水推舟,说好。这就转变了话题,笑道:“听说老弟在北京两个时期分别找了一位红颜知己,怎么不带给给老夫看看!”
尹昌衡说殷文鸾是跟他一路坐火车来的,现在身体不适,在饭店休息。原莺是走水路来的,现已买好了他们回川的船票,是下午四点英国轮船公司的轮船,现在下关码头等,因为她带着行李,也不好来看代总统,以后吧,以后有的是机会。
冯国璋嗬嗬笑了起来,指点着尹昌衡:“尹硕权,你是怕我不让你走是不是?过虑了。”说时马上提笔给他写了一封信,盖了他的大印,交给尹昌衡,这等于是给他开了一路绿灯。至此,尹昌衡一颗悬起的心才咚地一声落进胸腔里。他推说忙,谢拒了冯国璋的宴请,赶紧回了金陵大饭店。
可是事情就有这样波折,就在尹昌衡以为万无一失,携带着殷、原二位夫人及马忠在当天下午四时乘上英轮“紫罗兰”号离开下关码头之时,他万万没有想到情况又有了惊人的变化。
心情很好的尹昌衡带着殷、原二位夫人站在上等舱的甲板上,手扶栏杆,极目逃眺,只见天高地阔,大江浩**。大江两边碧绿的田野上,烟村人家已经升起了袅袅炊烟。在这日暮时分,眼前的美景,像一轴美丽的油画铺向天际,让从未出过远门的殷、原二位夫人无比欣喜。七月的江汉平原正是花季,手扶栏杆的原莺,穿了件紫色旗袍,新剪过发,一副细细的漆眉鬓角挑起,与过耳的黑发相映成趣,眼睛又亮,显得格外的精神。她的脸是鹅蛋形的,身材适中,而站在她旁边的殷文鸾个子比她高一些,成熟些,穿一件紫色底子碎花旗袍,鼻子棱梭,脸要稍园些,浓浓的睫毛下,一双眼睛水淋淋的。江风吹来,将她们旗袍的袍裙吹得飘飘的,高高的,不时亮出她们肥白的大腿,头条也吹乱了。以至让她们不时弯下腰去将被风吹起的袍裙按下来按服贴,就这样周而复始。
“我们的船就这样一直开到成都吗?”原莺问得很天真。尹昌衡说不是,到了宜昌得换乘小一号的然而马力更强劲的轮船才行,因为是逆流而上。过三峡,进虁门,才算进川了。他怀着一种深沉的向往,给她们讲沿途将要出现的神女峰,白帝城、丰都、万县……
“紫罗兰”逆水而行,逆江而上,两天后停靠在了宜昌。轮船缓缓靠岸,尹昌衡一行四人刚上码头,觉得不对,怎么这里又是戒备森严,好像在搜查什么人。月前在武汉遇到的一幕重新上演。尹昌衡正惊疑中,迎面走来一位30来岁的军官,军衔不低,少将,个子不高不矮,显得很精明。
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身穿长袍,头戴呢博士帽的尹昌衡和他带在身边的两位夫人,很礼貌地问:“是尹昌衡将军吧?”见尹昌衡满怀敌意地不置可否,其人给尹昌衡啪地敬了个军礼,主动介绍:“报告,本人是当地驻军旅长朱庭桀,奉命前来迎接将军一行。”
“我不认识你!”尹昌衡看来是又走不脱了,他摆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尹将军不认识我没有关系,只要我认识将军就行了。这里不是谈话的地方,请将军借一步说话。”说时将手一比。尹昌衡感到莫名其妙地,只好跟着朱旅长进了旁边一间经过简易布置的车站休息室。
“我是经过冯代总统批准回川的!”尹昌衡看着朱旅长问:“我不明白朱旅长怎么知道我在这条船上,又为何来迎接,未必又要扣下我不成?你需不需要看看冯代总统的亲笔?”
“我也是刚才得到通知,上峰要属下务必留下将军。”
“上峰是谁?”
“国务总理段祺瑞。”
尹昌衡大惊:“他不是宣布下野了吗?”
“又上来了。”
“是他要扣留我?”
“也不是扣留!段总理要卑职立刻护送将军回北京,段总理对将军多有借重。”
“又是他!”尹昌衡怒火中烧,对朱旅长发作了:“我前后两次辞职,第一次经黎元洪大总统批准,被他拦了回去。这一次是我亲自去南京请冯代总统批准的,他又来拦!是总统大还是总理大?我不回去!我已无官职,我有人生自由,你也不要叫我将军,客气些,可以叫我尹先生,不客气叫我老尹也可以。”说着站起,手一挥:“朱旅长,请你放我们走!”
“只能对不起你了,尹将军。我们是军人,军人要服从上级的命令!”说时一挥手,两辆小轿车徐徐开了过来,朱旅长对尹昌衡说:“尹将军,请!两位太太,请!”
尹昌衡一行又是功亏一篑,被朱旅长软禁在市效一幢漂亮的大四合院里。
这次,尹昌衡来了脾气,无论如何不肯回京,而且写了状纸寄去北京大理院(最高法院),状告总理段祺瑞违法,侵犯了大总统的权力。结果可想而知,大理院根本不理。
尹昌衡放出话去,说是:“回不到四川也没有关系,此地离四川很近了,我就在这里落户当农民……”尹昌衡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自然随时被报到北京段祺瑞那里。
段、冯原都是北洋巨头,关系也还可以。段祺瑞为了尹昌衡的事,竟跑去南京缠住冯国璋,反复言说不能放尹昌衡回川的道理,要冯改变主意。冯国璋缠不过段,也不愿为尹同段闹僵,就推,说:“我已经批了,俗话说覆水难收,我是代大总统,虽说是代,也是大总统,我不能言而无信。”
冯国璋在政治上哪是段芝泉的对手,他马上就来,说是:“这好办。尹昌衡现在还是现役将军,请大总统给他下个‘征召服役令’,他不敢不来。他不来就是逃兵,就要受到军事处分!”
这一军将得冯国璋没有了退路,只得给尹昌衡下达了一纸“征召服役令”。
尹昌衡接到朱旅长转来的冯代大总统下达的“征召服役令”,愤然道:“既然是冯代总统下达的这道命令,我这就到南京去报道,我无论如何不去北京。”
北京的段祺瑞接到湖北督军王占元转呈上来的朱旅长有关尹昌衡的情况报告后,阴沉着脸说:“他实在要去,就让他到南京去转一转吧,我就不信孙悟空能逃躲如来佛的手板心!”
尹昌衡性格中本来就浸满了川人固有的机智、幽默讽刺。到了南京,他着意换成了军装,见到冯国璋时,迈着军人的步武大步上前,胸一挺,举手敬礼,扯开洪亮的嗓门:“报告冯大总统,尹昌衡奉命前来应征!”
冯国璋上前握着他的手,笑道:“老弟,别来这一套,快请坐!”
尹昌衡不坐,保持着固有的姿势,喊操似地说:“请问大总统,我们准备同哪国作战?”
冯国璋将手搓搓,讪笑道:“我们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还谈得上同哪国作战?”
“既然如此,大总统为何召我服役?”
“老弟!”冯国璋将尹昌衡拉来坐下,说:“这是段芝泉的意思。坦白说,什么事都没有,他就是执意不放你回四川。”
“原来黎元洪怕段芝泉是他没有军权,你有,你怎么还是怕段芝泉?”尹昌衡不依不饶。
“段芝泉这个人你还不知道!”冯国璋摇摇头,竟是一副苦不堪言的神情:“这个人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我不依他,他要闹嘛!”
“他段芝泉会闹,未必我尹昌衡就不会闹,你就不怕我同你闹吗?”
“你闹,我劝得住。”冯国璋说了实话:“可是他闹,我这个总统就当不成了!”顿了顿,他又说:“大家都是老朋友,硕权,我就拜托了!”说着给尹昌衡拱了拱手:“就凑合凑合吧,只有一年多了,黎松陂(黎元洪字松陂)去后,我这个副总统是代他的。也就是一年多的时间,等我任期满后,我也就不留你了。”
“你们都为自己打算。”尹昌衡还是执意不肯:“到那时,我就更走不脱了。既然不是服兵役,昌衡执意要求回川。”
冯国璋突然毛了,看着尹昌衡问:“你总是执意要回四川,是不是如段芝泉说,你一回去就要造反,搞独立王国?”
“绝对不会。”
“既然不会,那又何必非要回去?回去干什么?”
“回去当隐士。”
“当隐士好呀,那就在南京当不好吗?出家人四海为家,何况金陵风光甲天下,在南京当隐士,我看很好!”
“我回四川,家有几亩薄田可以维生,我在南京没有生活来源。”
“这好办得很,我马上给你下聘书,我聘你为总统府顾问,给予丰厚的薪金。”
尹昌衡还是摇头:“我连盛威将军都不想做,那样一份丰厚的薪金都不愿领,我又何必来当你的顾问?”冯国璋无可奈何了,他把话又说了回去,态度也显得越发诚恳:“你我虽然年龄悬殊,但还是算老朋友。现在愚兄忝为大总统,对朋友有困难应当照顾,何况,你还是我请来的。我这次做总统,并不是为了找钱。说实话,我现在的财产大约有600万,尽够生活了。总统奉薪,要不要都没有关系。这样吧,我每月给你1000元大洋,算是私人奉赠。看在朋友面上,请你一定收下,如果不够,请告诉我,一定让你满意。”没有办法,尹昌衡只得奉命在南京当隐士了。
不久,冯国璋到北京走马上任去了。走前,他嘱咐新任江苏督军李纯对尹昌衡好好招待,多加保护。于是,以后尹昌衡的寓所内就住了一班宪兵,进出都有宪兵跟在后面“保护”,像牛皮癣一样,无论怎样甩都甩都不脱。
尹昌衡的寓所就在著名的秦淮河边。
民国七年(1918)秦淮河边出现了一个“怪人”,他身披蓑衣,整日垂钓河边,极有耐性,像《封神榜》中的姜太公钓鱼,让鱼儿“愿者上钩”,从不计较实利,只为打发时间,又有宪兵远远“保护”,他就是时年已经39岁的尹昌衡。
钓鱼乏了,他买了一艘华丽的游船,雇船夫来撑,兴来时,领殷、原二位夫人,带上马忠,约几个新结交的朋友――他们都是金陵的文人雅士乘船闲游,吟诗作赋,可恨在岸上走着几个宪兵“保护”很扫兴致。于是,尹昌衡想出了一出恶作剧,他买了三四十只鸭子,要这班天天跟着他的宪兵在河边吆鸭子,明眼人清楚,他这是在对当政者肇皮。
有天傍晚,暮云四合。尹昌衡带两位夫人游船归来,到码头登岸,路旁酒楼里出来三位老人,都仪表不俗,挡在路中,尹昌衡正待发问,其中一位长得疏眉朗目的老者迎上,高声发问:“来者可是尹昌衡将军么?”
“不敢!”尹昌衡客气地抱拳作揖:“在下尹昌衡,不知先生何以知道贱名?”
老人扶髯笑道:“将军大名如雷贯耳,岂能不知。”说时看了看另位两个老者一一作了介绍。原来,说话的这位叫陈三立,海内外著名诗人。另两位,一位是历史学家陈剑潭,一位是著名书画家陈曾涛。陈三立说:“早就听说将军羁留金陵,我们很想前来拜会,只是无缘结识。近听说,有位‘怪人’整天在秦淮河边钩鱼,类似姜太公钓鱼;命随时保护的宪兵放鸭子……我们想,这‘怪人’非将军无人有此雅兴,今天故在此专候,有幸相遇,实在太好!”说时三位老者一起对尹昌衡再次抱拳作揖。
尹昌衡听他们说话很文,仪表不俗,大喜,即让长在身后的“尾巴”送两位太太先回家,他邀三位上路边酒楼畅饮。推怀换盏间相谈甚欢。后来,经三陈引荐,尹昌衡与金陵更多的文人相识,并引为知己。
在南京,尹昌衡终于静下心来,撰写他未完稿的《止园文集》,同时开始另外一些著书立说。在南京隐居一年多的时间里,他后来经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圣学渊源》《王道法言》《止园日记》等共13本书,浩**100多万字,大都是他那段时间的成绩。这些书中,他从世界大同谈到马克思的共产主义;从计划生育谈到对外星人的探测,林林总总,可见他的知识的渊博和不倦的探索。
他的一些文章在报刊发表,比如有如下一段文字:“友邦诸哲,取吾原性。论王道法言而译之,以党当世,若何?如于中西哲学、宗教、欲辩而明之。愚及所见,不敢稍隐于矣。我友邦诸哲其兴矣!”可见他对西方文明,尤其是东方俄国十月革命胜利的兴趣及探究,这就立刻引来一些守旧者或抱残守缺者的攻击,攻击他是“一派奇谈怪论”。他的言论“大逆不道”云云。
在探竟中,他渐渐沉入佛学,并很快登堂入室,并很有心得体会,他同印光大师等交往甚密甚深,并应印光大师等人的邀请,去南京名刹昆卢寺讲过经。在南京对佛学浸**很深的结果,最终影响到他的后半生。他的后半生对政治完全失去兴趣,由一个慨慷激昂的时代斗士一变而为一隐士。而这时,他才不过是半百年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