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春天。
尹昌衡沿着楼上的有檐木质走廊溜了一圈,又回到优待室撰写他的《止园文集》。太阳升起来了,穿着棉袍似觉燠热,忽觉颈上痒酥酥的,伸手一摸摸来一看,“哎呀!”他不禁脱口失声:“糟糕,生虱子了!”
“硕权兄!”尹昌衡应声抬头,见同窗难友黄侠仙站在面前:“啊,仙老!”尹昌衡很客气地欠身让坐,黄侠仙在他对面坐下了。所谓仙老,不过是个尊称,黄侠仙也不过才40多岁,个子适中,剃一个平头,长方脸上戴一副老式眼镜,穿件薄袍,仪表不俗。他若不是因反袁入狱,这位清末最后一批秀才,过后又毕业于日本早稻田大学的饱学之士,原清史馆编修是很有前途的。
“硕权兄又有何大作?”黄侠仙很佩服尹昌衡,认为他能文能武。
“昌衡虽囚于狱中,然川边金戈铁马的岁月,锦江边上蓉城的旖旎风光时时入梦,我昨天夜半醒来,又得诗一首,正要去请仙老指教!”说时,将桌上一页素笺递给了仙老。黄侠仙接细过细看,一边拈着颔下一绺三寸长的胡须吟哦起来,这是尹昌衡新作的《望成都》:
成都兵马惊,万户齐哀鸣。
风声激云天,使我动深情。
单骑出危城,号泣激孤军。
三夜哭声哑,百人随我行。
一举万夫戢,再举四境清。
徒手当烽刃,岂不畏牺牲?
牺牲何足惜,要在桑梓宁。
不见千行泪,徒闻半壁平。
此心既已碎,此情难何伸。
倦马穷途泪,老牛犁下心。
泪亦不能滴,心亦不能平。
惟怜血汗尽,使我徒酸辛。
四首望成都,极目生愁云。
“好!”仙老拍案叫绝:“有情有景,再现了当年成都兵变和你率孤军平叛的情景,诚可感人。诗中可闻胡茄声声,金戈铁马的岁月和你对乡梓的赤子之情,拳拳之心,非硕权兄写不出如此佳作也!”黄侠仙正啧啧赞叹间,尹昌衡却又慌忙站起,翻开袖口,捉到一个虱子。
黄侠仙大笑起来,指着尹昌衡说:“你一个连袁世凯都不怕,身经百战的大将军,怎么样,却败在一个小小的虱子身上了吧?”笑够了,黄侠仙正色道:“你这样长期下去,生活上没有人照料咋行?我今天特意来给你保一个媒。”
“保媒?”尹昌衡说:“仙老你不会是拿我开心吧?俗话说得好,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如今是我最倒霉的时候,谁愿嫁给我这个待罪之身?”
“有,而且是个很不错的女子,只要将军你肯答应。”
见黄侠仙不像是开玩笑,尹昌衡略为沉吟:“算了,仙老你的情我领了。纵然是有人愿意嫁给我,她可能不知我已有三房夫人?”
“可目前她们都不在你的身边,不能照料你。”黄侠仙说时一一道来:“颜机夫人和太太杨倩曾经来信,希望上京,到狱中照料你,可你不愿连累她们,不要她们来。良玉楼因受坏人纠缠,没有办法藏匿人海,隐姓理名。将军刚过而立之年,又值此艰危时期,若再娶一房妻室在狱中照料你,想来你先前的三房妻室决不会有微词的!”
尹昌衡觉得仙老说得有理,这就问:“你要介绍给我的姑娘是何等样人?”
“将军其实是见过的。”黄侠仙说:“就是隔三差五来狱中给我洗衣服的那位,她是我表妹,名叫原莺,北京人,今年刚21岁……”黄侠仙介绍时,一位个子高高,丰满合度的北京姑娘恍然就在眼前。她的相貌说不上漂亮,但受看,端庄贤淑,北音婉转,不笑不说话。皮肤黑红,头发又黑又长,在头上盘成左右对称的两个发髻,笑起来露出满口珠贝似的小白牙,神情很纯,还有些腼腆。比较起来,她没有大家闺秀出生的颜机的雍容华贵;没有川妹子杨倩的泼辣;也没有良玉楼的光彩照人。她好像是一株北地秋天那漫山遍野的株干挺直,果实丰满,朴实厚重的红高梁,别有风韵。
啊,仙老介绍的是她?仙老的表妹!一种秘密的,甜丝丝的感觉立刻在身上漫延开去。看尹昌衡笑眯眯的,黄侠仙知道他中意,又详细介绍了他表妹的家庭情况:出生小商家庭,能干,粗通文墨,不善交际,善理家务,特别勤快,心地善良。
“我这个情况,纵然你表妹同意,她家里同意吗?”尹昌衡提出了他的担心。
“这你就一百个放心。”黄侠仙大包大揽,说是他已把他的情况完完全全告诉了表妹和他的家人,他们都同意。说是只要尹昌衡点头同意,此事包在他身上。
“多谢仙老关心!”尹昌衡万分感激,不过又说婚姻大事,我又是这般情况,容我们双方都再考虑考虑。说着摸出一块大洋,要狱卒替他上街买了四瓶白兰地,切两斤酱牛肉,一只烤鸭回来招待仙老,剩下的钱赏给狱卒。二人开怀畅饮,再到夜深,分手时,黄侠仙又提起上午他保的那桩媒,说我们这边决无问题,就等硕权你的回音。
尹昌衡病了,病得不轻。头,昏昏沉沉。下午,狱卒给他喂了药,把饭菜送上,可他没有吃,他没有一点口味。
那是一片开满格桑花的草原,他骑着他那匹心爱的火红的雄骏在飞奔,耳边风声呼呼作响,身后追着两名藏兵。一条深涧忽然挡住了去路!
他“啊!”地一声惊醒,醒过来,发现已是暮蔼时分,一身冷汗淋漓,头痛欲裂,口渴难忍。
“尹先生,尹先生,你终于醒了?”这是谁,声音这么熟悉、亲近而又遥远、温柔动听!声音越来越近,他这才发现,暮色苍茫中,站在他面前的竟是原莺。她手中端着一碗粥,要他趁热喝下去。她弯着腰,很关切地看着他,一双又大又黑又亮的眼睛,像是熠熠生辉的玉髓,流露出真诚的关切和急切。
“你已经昏睡两天了。”她看着他说:“刚才我叔叔设法给你请来一个有名的太医,太医给了诊了脉,开了药,说不要紧,只要你把这服药服下去,就会醒过来。不过,要紧的是护理……”她说时,坐在身边的她,用勺子搅了搅,一口一口地喂他。
尹昌衡为了不拂逆她的好意,挣扎着坐起来,靠在床档头上,很听话地张了口嘴。粥熬得很好,喝进嘴里咽下去,犹如一股甘泉汨汨地流进了干涸已久的土地。他喝了几口粥,身体明显感到舒服了许多,这时,最后一抹胭脂色的夕阳透过窗棂,映照在她脸上,动人极了。他觉得她简直就是另外一个充满清新,充满慈爱,充满温情的世界专门给他派来的使者。他觉得自己真是有福。她真美,看她看得都呆了。
一碗粥喂完了,看他的精神也好了许多,她放心了,嫣然一笑。她要他睡下,就像母亲对一个孩子似的,她伸出手去,托着他的头,慢慢将他放下,放平,充满了母性。他情不自禁地逮住了她的手。她陡然一惊,想缩回手时,却缩不回去了。他看着她,觉得握在自己手中的她,那双绵软的小手开始微微颤抖起来,随即她也握住了他的手。此时无声胜有声。两双手越握越紧,倾刻间,像有一道电流迅速传遍了全身。
“啊!”原莺又是轻轻地啊了一声,顺着他的牵引,她那丰满玉润的处女身哆哆嗦嗦地伏了过去,倒在了他的怀里。一种不可遏制的**从心底喷涌而出,一下子他不知从哪里来的那么大劲,伸手紧紧地搂着了她的细腰。于是,她高挺丰满的胸,婀娜有致的处女身肢全都伏了上去。他的手在她的身上游走开来,于是,她闭上眼睛,轻轻呻吟了一声,全身都酥软了,完全瘫在了他身上……
这时,知趣的夜幕,急急地用它无所不在的黑丝绒裹紧了一切;如水似地涨起,笼罩了一切,将所有的秘密,将只有男女两个人之间才能享受的甜蜜,全都给了他们。
就在袁世凯紧锣密鼔,准备皇袍加身时,尹昌衡在陆军监狱同原莺举行了简朴的婚礼。
岁月匆匆,狱中生活平静无波,外面的世界却在急剧变化。民国四年(1915)五月,实行军事独裁的大总统袁世凯在废除了《中华民国临时约法》之后,接受日本提出的丧权辱国的21条,换取日本对其复辟帝制的支持,12月,袁世凯正式宣布恢复帝制,自封皇帝,改次年为洪宪元年,立即遭到举国上下的反对。同月25日,在小凤仙帮助下潜出京师的蔡锷在云南发动了声势浩大的护国战争,接着,四川、贵州、广西、广东、安徽、浙江等省先后响应,各省纷纷宣布独立。面对汹涌澎湃的全民怒潮,窃国大盗袁世凯不得不在民国五年(1916)三月被迫取消帝制,六月六日,时年57岁,仅当了半年皇帝的袁世凯因为气和吓,死了。
民国得以恢复,青天白日满地红旗帜又在北京上空飘扬。韬光养晦多年的黎元洪,先是被时代推上了民国副总统、继而当了大总统,冯国璋当上了副总统。但是,真正的实权,却掌握在陆军总长段祺瑞手里。
尹昌衡出狱了,他要求回四川,总统黎元洪作不了主,“请示”段祺瑞,不准。段芝泉这会儿对尹昌衡的态度完全变了,他公开说:“放他出来可以,但不能让他回去。尹昌衡是一只虎,猛虎,不是说嘛,缚虎容易纵虎难,不能放虎归山!”于是,他于授尹昌衡一盛威将军虚衔,住眼药胡同一座原先的清王府。这样,备受磨难的尹昌衡刚刚出狱,实际上又被段祺瑞软禁了。惟一庆幸的是,殷文鸾重见天日,回到了他的身边。更让他庆幸的是,殷文鸾同原莺相处很好,以姐妹相称,家中气氛融洽。
尹昌衡站在书房内,目光透过窗棂,久久凝望着花园中的景色。天气很好,金灿灿的阳光,泼洒在假山、鱼池上,粼粼波光中,不时跃起尾尾金鱼……花园里百花芳菲,布置精巧,不愧为王爷府,既能体现出自然野趣,又不乏匠心独运的精妙构思,非胸有沟壑者,不能营造出如此的佳景。
然而,面对这一切,这天他却视而不见,他在想着四川督军刘存厚给他来的一封信。刘存厚在四川已经当督军了。信中,刘存厚对老上司细述了目前川局紧张的形势:反袁护法战争期间,滇、黔两军入川与北洋军作战,受到川省各方面欢迎、大力支持。然而,现在这两军却赖住不走了,并企图消灭川军……信中,刘存厚表示:“我正秣马厉兵,准备给以罗佩金为首的滇、黔军迎头痛击,并将两军尽快驱逐出川!”他在信中最后如此说:“值此川局动**之时,存厚及家乡父老无不盼望都督早日回川主政,今川局也只有都督才有振臂一呼,大局甫定的能力。盼都督之回归,如大旱之盼甘霖!”
他何尝不想回去?然归去难!现在段祺瑞派宪兵司令殷汉光对自己严密监视。隔壁有殷汉光一个府第,本来是没有住人的,自从他来后,家伙特别在隔壁府第中住了他一个新娶的姨太太,便于对他的监视。家伙随时假意回家,借邻里关系过来串门;门口也随时有不三不四的人在晃动,他只要一有风吹草动,殷汉光马上就会知道。
他掏出怀表看看,这是上午十时,他在等骆成骧。骆老该来了,不会遇到什么麻烦吧?自己在京这几年,先是被袁世凯软禁,进而下狱,恩师却没有闲着,一直在为他的事奔忙。对此,他对骆成骧心中充满了崇敬感佩之情。骆成骧是清朝四川最后一个状元,戊戌(1898)年春,才高八斗的他,被清廷任命为京师大学堂(北京大学前身)提调,多有贡献,丙午(1906)年奉命东渡日本考察宪朝,在很短的时间内学会了日文。他最为人称道的两件事,一是辛亥革命中,他劝退了掌实权的隆裕太后;二是与替袁世凯复避帝制鼔吹的杨度等人展开了不调和的斗争。袁世凯为了拉笼他,让他赞成帝制,设法让成都知府出面,希望他出来担任川、滇、黔三省筹安会会长,与北京的杨度等人遥相呼应,当然许了许多好处,先生大怒,拍案将成都知府叱之出门。
过后,袁世凯派陈宦任川督,陈宦是骆办京师大学堂时识拨过的学生。陈是袁的重臣,不时前去探望骆先生,却被先生冷遇。民国五年(1916)二月,举国上下反袁已成燎原之势,惶惶然的陈宦又去拜望老师时,斥退左右问计于先生:“袁氏欲为帝,今天下有人劝进,却又是国人共愤。袁氏示意学生,要我明确表态支持他,如我从之,会落得全川全国人民唾骂;不从,则随时都有生命危险,现在我的身边左右都安有袁氏亲信,我该如何是好?请恩师教我!”
骆成骧早已成竹在胸,见陈宦问得也确实诚心,这就说:“此事你可以暂时不明拒袁氏,而今形势,数成都、南京反袁最烈,也最为重要。江苏都督冯国璋资格很老,是北洋三杰之一,手中也有力量,同袁氏貌合神离,而云南都督蔡锷已经公开打起了反袁旗帜,你可以秘密联络冯、蔡二人。许冯推翻袁后,推他为大总统,这就可以拉紧他,而蔡这边不成问题……”并亲自代拟成三电交给陈,说是:“此三电陆续发出后,必气死国贼!”
陈宦得计后一扫脸上愁云,回去后按计而行。一心想当大总统的冯国璋,得到陈、蔡二人的联名密电后,踌蹰再三终于宣布武装倒袁。让袁感到非常震惊,急电川督,要他最为依重的陈宦发电支持,不意陈宦这时宣布四川独立,并陆续发出三电倒袁,文中有“聊凭掣电飞三剑,斩取长鲸海不波”等佳句,大气磅薄,一时为国人之绝唱,袁世凯绝望之余,宣布退位,差愧交加,咯血而亡。
在尹昌衡率军西征时,是恩师舍弃锦城的华宅美食,当他的总参议,去天寒地冻,地瘠人贫的康边地区平叛征讨,历经艰险,功勋卓著。而当袁世凯在总统府外挂诏告牌罗织他的罪名时,又是骆成骧顶风而上,在袁世凯面前仗义执言,不畏枭雄权势,当面指责袁氏。袁世凯虽然恨极了骆成骧,但鉴于他崇高的威信,也只好让他三分,避之而去。
“都督!”沿袭以往习惯的称呼,马忠将尹昌衡从往事的沉思中唤醒,说是:“骆先生到了……”
尹昌衡甚为欣喜,整整衣冠,快步迎了出去。穿过花木扶苏的碎石甬道,来在客厅门外,马忠早为他撩起了蜀绣窗帘。尹昌衡一脚跨进门,就说:“恩师,我盼得你好苦!”骆成骧起身,握住尹昌衡伸来的手,细细看了看他说:“硕权,你受苦了!”
二人落坐,仆役用骆成骧从四川带来的名山顶上好茶,泡了资格的四川盖碗茶。尹昌衡细看恩师,几年不见,他虽然老了些,但总不脱文人风貌,还是那副潇潇洒洒的样子:穿件素洁的一裹圆灰色长袍,头戴一顶黑缎瓜皮帽,中等偏上的身材已然微微发福,方面大耳,鼻正口方,眼大而光芒乍乍,神态沉稳。
“恩师!”尹昌衡举起茶碗请茶时说:“我这是借花献佛。”说着喝了一口茶,说:“香,真香。”
骆成骧也举起茶碗,一手拈起茶盖轻推茶汤,抿了一口,一边注意打量尹昌衡的这间客厅,不大的中式客厅里非常整洁。地上铺有地毯,书桌、书柜一应俱全,正面壁上挂有一副成都名画家古中古画的“打箭炉风情”,画是大画,八尺见方。在郭达山和折多山的前拥后抱下,折多河两边的街市楼房,向两边山上逶迤而去,远处旗幡猎猎。金碧辉煌的喇嘛庙里在举行法会。似乎可以听见喇嘛们嗡嗡的唱经声,叩着长头络绎而来的信徒们对佛虔诚跪拜;还有那些巡行时长约一丈的过山号,因为太长太沉,吹号的喇嘛不得不将过山号放在前面那个红衣喇嘛肩上,一路而来,吹得映山映水的。而在万瓦鳞鳞的街市上,服饰各异的藏、汉、回、蒙等多民族的人民和睦相处,公平买卖,填街塞巷。一缕金色的阳光,洒在高高的跑马山上,好像是洒下的一匹硕大红亮的金箔,平添了浓郁的地方特色和宗教风情。这样的画面勾起了骆成骧对往事的回忆。
还有一副尹昌衡写的条幅,录自屈原的《离骚》:“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尹昌衡的字是练过的,写的是魏碑变体,既沉雄有力,又有他的个性。深解其意的骆成骧点了点头,环顾左右道:“硕权,你的玉楼姑娘呢,还有原莺呢,也不让她们出来见见老夫?”说着打起了洪钟大吕般的哈哈,四川人的幽默感出来了。
“文鸾有事上街去了,原莺在家。”说着唤仆人去喊。
少顷,原莺来了,躬身向老师请了安,然后在一旁坐下。骆成骧注意打量了一下这个在尹昌衡最困难时候嫁给他的红颜知己。婚后的她,皮肤白了好些,像根汁水又多又清新的窝笋,眼睛大、黑、亮,脸上泛着幸福的红晕。她手脚勤快,从果盘里挑了一个又大又红的苹果递给骆成骧,骆成骧摆摆手说:“弟妹,我喝茶,苹果不吃。你嫁给我们四川女婿多日,我今天要考考你的手艺。”说着看了看桌上两碗泡得差强人意的盖碗茶:“这茶泡得不真楷,弟妹不知你学会泡我们四川盖碗茶没有?”
“好,我试试。”原莺赧然地点点头,随即从茶柜里拿出泡茶的三件头,动作有些机械,先在桌上摆好茶船,再在茶船上骑上日日红茶碗,拈一撮四川茉莉花香茶进去,然后提起暖瓶倒进开水发叶子,头道水掺得过满了些,然后盖上盖子。
“如何?”原莺泡好了茶,红着脸站在那里,尹昌衡笑着问。
“也还可以。”骆成骧打趣道:“弟妹,当个四川媳妇不简单,也不容易,以后你还要学着做菜,川菜的名堂就更多了,硕权,我说得对不对?”
“对。”尹昌衡乐得大笑起来:“我们的川菜天下无敌,是得学着做一些。”
“我正在学。”原莺也乖巧,她知道他们有话要谈,这就红着脸向客人又鞠身一躬,北音婉转地说:“骆先生就在这里吃饭,我到厨下安排一下,并给先生做两样京菜尝尝。”说着礼貌地告辞了。
原莺走后,骆成骧对她大加赞赏,又说,想来殷文鸾也好。尹昌衡不置可否地笑着点了点头。然后,他们谈起了川局,谈起了尹昌衡回川的必要性和出走的具体办法。下午,殷文鸾回来了,立即过来见了老师,晚饭的菜肴很丰盛,为了显示诚意,两位夫人都下厨做了一道菜。殷文鸾做的是一道“驴打滚”,原莺做的是一道“拨丝”让骆成骧赞不绝口。尹昌衡还陪着老师喝了酒,深夜方散。本来尹昌衡无论如何要留老师住在家里,骆成骧却坚持要回四川会馆去住,说是他还有事,尹昌衡也就不便多留。送骆马骧出门,喊来一辆黄包车,看着老师坐上车,消失在灯光蒙胧的胡同口,尹昌衡才折身回去,他感到这一天,是他来京几年最快乐的一天。
又是一个夜晚,夜已经深了,尹府大院已经深睡,唯后院还亮着灯,殷文鸾还未睡,她在等着夫君。这几天,尹昌衡天天去四川会馆找骆成骧谈事,具体有什么事,他不说,她也不好问,但女性的直感告诉她,最近似乎会有什么重要的事会发生。
乳白色的灯光洒在舒适的卧室里,壁上的挂钟走得滴滴哒哒响,室内流溢着一种温馨的气息。她偎坐在金丝绒沙发上,手中捧着本《御香缥眇录》,这本描写光绪皇帝被慈禧太后囚禁瀛台,度日如年,生不如死生活的书,就像在泣血,字里行间充满绵绵的情绵绵的泪。往昔,她拿着书就入迷,现情节已经进入**,可今天她怎么也看不下去,她有些心神不定。
高墙外已经敲响三更。
“当――当――当!”铜更被更夫敲击出水波纹似的颤音,随着更夫苍老的嗓音:“谨防门户,小心火烛!”在胡同里袅袅远去。院里树梢风动,平派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张和凄凉意味。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丈夫走得很紧的脚步声,她赶紧放下书上前开了门。
“吃饭没有?”她替丈夫脱了大衣,得知丈夫吃了,这就赶紧沏了一碗香片茶递过去。柔和的灯光下,尹昌衡接过香片茶坐下时,目光很特别地看了看她。身着软质旗袍的她,在温暖的卧室内彻底放开了,身姿丰满合度而又长身玉立,袅袅婷婷,漫柔体贴,就像一枝夜来香。
“有事?”她注意到了丈夫不同寻常的目光。
“原莺还没有回来?”尹昌衡问。因为她家里有些事,他让她回家住两天。
“今天下午刚回来,要不要我去叫她?”
“不要了。”尹昌衡摇了摇手,接着告诉她,最近这段时间,他一直在同骆成骧筹划一个回四川的万全之策,但现在看来不行,而局势又瞬息万变,因此,他决计今夜潜出京师回四川去。具体步骤,骆老那边已有接应……
“原莺的家就在北京好办些,我准备带你先回川去……”
“不!”不意殷文鸾说:“你先带妹妹走,我留下,妹妹年轻,好些事她应付不过来。”
尹昌衡为难了,喃喃自语地说:“按说,你们中留下任何一个我都不放心,可是,我们被殷汉光派人严密地监视着,如果我带你们俩人一起走,目标太大,很可能一个都走不出去。”
“你带妹妹先走!”这时,平素温文尔雅手殷文鸾显出了坚毅:“无论如何你要先带妹妹走!狱中,妹妹一直伴陪在你身边,吃了不少苦,因此应该她先走。我留下来,我有办法对付他们,我在北京的关系多,你就放心吧!只要你们回到四川安定下来,立刻接我去就行了。”说完,不由分说,过去叫来原莺。
原莺起初有点紧张、惶惑,听他们细说后,非常感动,一下扑在殷文鸾身上,轻轻抽泣。
“好姐姐!”她说:“我们一回到四川,就立刻派人来接你……”
时间不等人,他们赶紧收拾了一下必须要带的东西,临别,尹昌衡又给殷文鸾作了些交待。他带着原莺趁夜出了盛威将军府第,潜出了京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