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暗香浮动。
大总统袁世凯独自瘫坐在沙发上发愣。他下令逮捕尹昌衡已近两月,因无罪案,无法开庭,全国各地为此事竟闹得舆论纷纷,指责当局随心所欲,孟浪行事,矛头直对着他来。而今不要说孙逆(孙中山)等人在海外借题发挥,还引起了国际注意,德国公使日前就此事出来干预;在国内,江苏都督冯国璋等好些大员都气势汹汹向他提出质问;特别是章疯子章太炎身穿丧服,要人抬着棺材和他一起来在总统府外痛苦流涕,历数他袁某“陷害忠良,不得人心”等等,闹得天怨地沸,不可收拾。
哼,章疯子,我不过是暂时放你一马,先理顺尹昌衡这个乱摊子再来收拾你!然而,这些洋人该如何应对?国内由此引发的事端又该如何处置?想到这些,袁世凯恨得牙痒痒的,感到杂乱无章,频生烦乱。他就像屁股上被蜇了一针似的跳起来,烦燥不安地在书房里来回踱步。大局本来就已动**不宁,若此事再不好好收拾,尹昌衡事件很何能像个火苗蓬地一声点燃大火。那时,局面将难以想像。怎么办呢?真是进亦难,退亦难!突然,他感到一阵眩晕,赶紧跌坐在沙发上,这可是以前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啊!自己才50多岁,宦海沉浮多年,心机费尽,马上就要登上皇帝宝座,实现自己梦寐以求的夙愿了,万万不能栽在尹昌衡身上!
如何是好?抬起头来,从窗户里望出去,花园里风景正好,玲珑剔透的假山上一股喷泉在金阳的照射下闪闪发光,好像一匹喷射开来的很有质感的银色缎绸,水珠落在池塘里鸣珠溅玉,给人一种虚幻感。目光一转,墙壁正中挂有一幅他的戎装大相片,那是他在北京就任中华民国大总统时,出重金请美国一个名摄影师拍的。照片拍得传神传情,很威风。照片上的他,头戴一顶上面插着一绺红缨的高筒军帽,那双枪弹般的眼睛正对着镜头,流露出当今天下舍我其谁的自信。照片上的他,长得天庭饱满,地阁方园,天生一副伟人相。光线恰恰在他的悬胆鼻上分开,这样,他的阔脸一半处在明处,显得光明;一半处在暗处,显得有些黑暗。而他的头微微昂起,这样,黑与白的画面就很好地配合在一起,以一种逼人的气势充溢出来,鹰扬四顾。
这是他最得意的一张照片,这是一幅皇帝相。曾经多少次,他想像着当他登上皇帝宝座,穿上皇帝金光灿烂的华服时,该有多好!然而,他现在却分明感到有一丝动摇,他久久地看着照片上的他,处于一种长久的观想中。
几十年来,他由最初一个微不足道的军人,因投靠淮庆军统领吴长庆起家,一步步起来,就像是最初由一棵柔弱的藤、一棵苗,靠攀缘而节节向上。这攀缘物最初可能是一根不起眼的细杆,他靠的攀缘物越来越强大,然他也由一颗柔弱的苗,迅速成长为一棵参天大树。中国有句俗话叫树大招风,出头的椽子先烂。这话对也不对。如果长成了参天大树,大风又能奈我其何?!这中间他没有少挨骂,但做官不挨骂,难怕洋刀挎。我现在要当皇帝,有人骂,然而我当了,我像我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风再大,我不怕。我成了一座钢筋水泥铸成的堡垒,“椽子先烂”又从何说!
他幻想着他最终成了皇帝,坐在金銮殿上,金口玉牙,威风八面,唯我独尊。可是忽然间,忽啦啦一声,皇袍落地,身首两异……
猛地一个激凌,他从幻觉中清醒过来,原来是窗外起大风了。他掏出手绢,揩了揩额头上沁出的汗,倏忽间,电光石火般,他的脑海里萌生出一条毒计。他伸出香肠似的胖指头,按了按桌上的铃,一个秘书匆匆赶了进来。
“你听着!”这一刻,大总统完全恢复了镇静,他用他那口怎么也改不掉的河南腔很重的北京官话指示:“你即刻在总统府外挂一诏告牌,上面诏告‘前四川省都督,后川边经略使尹昌衡,因案已拘捕在押。凡我军民,有知悉该员罪行者,均可到府首告,对此案,本大总统将亲自审理。”
秘书遵命办去了。
“诏告牌”挂出了,这真是闻无未闻的奇观,袁大总统竟然亲自出诏告牌搜集尹昌衡罪症。围观者众,人们议论纷纷:
“啧啧,民国多怪事,袁大总统竟然亲书诏告牌!”
“哪有先把人抓来关起,再来罗织罪名的?我看这里八成……”看有獐头鼠目的人混迹其中,疑是耳目,话未说完,好些人就散了。
“诏告牌”挂出去三天了,看的人多,议论的人多,但就是无一人出来检举揭发尹昌衡的。没有罪案就无法开庭,而人已经逮起来了,如何是好,大总统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第四天早晨,一个绅士模样的中年人往总统府闯。
“干什么,找死吗?”卫兵立刻伸枪挡住,厉声喝问。来人指着挂在门外的诏告牌说:“大总统不是亲自下达了诏告吗,我就是来检举揭发尹昌衡的。”来人川音浓郁。这就上来一位戴金丝眼镜,着缎面长袍的中年人,看来是总统府内负责有关方面的师爷类人物。金丝眼镜上前制止了卫兵,说是放他进来,笑着问:“先生你是?”
来人将长袍一撩,拿出一张名片递上去。
金丝眼镜接过一看一惊:“啊,你是骆成骧先生?”
金丝眼镜仔细打量骆状元,一张有棱有角的四方脸,长须飘髯,身着一件式样很老,质地也不好的灰长袍,虽然服装很“土”,但派头不同凡响。金丝眼镜不敢怠慢,赶紧将骆成骧请了进去。他知道,这骆状元对尹昌衡很了解,他们曾长期共事。
金丝眼镜将骆成骧请进小客厅坐,让宫女送上茶点,自去秉报。很快,金丝眼镜喜孜孜地来了,说是大总统闻讯非常重视,请骆状元前去问话。
是一间中西合璧,富丽堂皇的小客厅,身着便装的袁世凯端坐在正面一间沙发上,胖得像头猪。骆成骧进去后,按惯例先向大总统致礼,说了些敬祝大总统政躬安泰一套场面上的官话。袁世凯很高兴,那一双灯笼眼笑得弯弯的。在他看来,有名的文人大多脾气古怪,例如章太炎就是章疯子,而站在面前的这个骆状元,颇有声誉,却对他如此恭敬,良好的开端是成功的保证。
“骆状元请坐!”他让骆成骧坐下后,满怀希望地问:“骆状元可是奔我那个诏告牌来?”
“正是。”四川人说话幽默,骆成骧说:“我看大总统的诏告牌都挂出去三天了,没有人理,我来开个张。”
袁世凯似乎没有听出骆成骧话中的讽刺意味,说:“好,请骆状元详细讲讲尹昌衡的不法行为。”
骆成骧显然是有备而来,侃侃而谈,袁世凯越听越不对劲。骆成骧谈的全是尹昌衡的功绩,竟无半点不是。
“不必讲了!”袁世凯很不耐烦地把手一挥,骆成骧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进来坐在旁边准备记录的两位身着大红旗袍,年轻美貌的文秘样的小姐,吓得一怔。
性情执拗的骆成骧来了脾气,硬顶一句:“我最清楚,尹昌衡有功无罪。”
“真无罪?”袁世凯气得身子往前倾,盯着骆成骧,那一双灯笼眼好像要冒火,横肉块块的脸上气成了紫酱色。好像只要骆成骧敢再顶一句,他就要将骆生吞活剥了似的。
“无罪!”骆成骧回答得斩钉截铁。
“你就真是那么了解尹昌衡?”
“最了解不过。他先在桂林当过我一段时间的学生,后来当我的上司……”骆成骧滔滔不绝,毫无畏惧,直言抗争,他在细数了尹昌衡在辛亥革命和率军西征中的劳苦贡献后说:“如果尹昌衡这样的人竟然有罪,那么,我曾经作为他总参议的骆成骧就是连罪,大总统也把我骆某抓起来吧!”见袁世凯虎着脸不吭声,他激昂慷慨地进一步直言:“尹昌衡长期以来为国为民,出生入死,累累功勋国人共睹。若是落得如此下场――无功有过,岂不让国人伤心?”说着动了感情,竟致声泪俱下。
这出人意料的一幕,让袁世凯暗暗感到震惊。心想,这骆成骧与章疯子比,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但他不敢把天下闻名的骆状元怎样,只想把他打发走完事。
“骆先生请放心!”袁世凯强装笑脸:“尹昌衡的问题一旦查清,证明他真如先生所说,我立刻释放他,并且准他即刻回川去就任原职。”说着手一比示意,立刻,刚才那位金丝眼镜闪身而出,很生气地手一比,腰一闪:“请,骆先生!”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都有。
骆成骧前脚出了总统府,后一个四川人就进来了。他叫邹稷光,绰号“邹讼棍”,以前在刑部当过小官,因品行不端,专门替人打笔墨官司吃烂钱,经多人揭发,年前丢了官。四川会馆因念及老乡情份,让他在会馆暂且安身。这个人一看就是个坏人,长得骨瘦如柴,獐头鼠目,也没有一个正经的家,游戏人生,身上有点钱就烧鸦片,逛窑子,日嫖夜赌,五毒俱全。他惟一本事就是捉刀代笔,颠倒黑白,替人打官司。
邹讼棍的到来,让大总统喜出望外,因为邹稷光提供了尹昌衡的许多罪状,还不是一般的罪状,而是大罪,足有十条之多。计有:谋反、草菅人命、强奸妇人、贪污受贿等等。作为朝廷大员,如果这十大罪状成立,每一条都足可以判为死罪。大总统在查看金丝眼镜送上来的邹讼棍提供的罪状时,也有些怀疑,翻到后面的状告者,不仅有邹稷光,还有张三新,卦红帅,林林总总,共有一百多人,而且每个人的后面都盖有手印。袁世凯放心了,他想,看你尹昌衡往哪里跑,罪证如山!但是,哪怕奸诈如袁世凯者,不知他想没有想到,告状者除邹稷光一人是真,其余人的姓名连他告尹昌衡的那十条罪状,都是他想当然的编造。
袁世凯传令重赏邹稷光。他提起朱笔批道:“……查原四川省都督,后川边经略使尹昌衡,在任期内飞扬跋扈,秉性乖张,作恶多端。兹有本省生民数人来府控告。现成立军事特别法庭,派陆军总长段祺瑞为审判长,即日对该员提起正式审理!”
一抹残云在天安门上空缓缓浮动,两辆漆黑锃亮的小轿车披着暮色驶过天安门广场,一拐,驶进了一条幽靜的胡同,在气象森严的一座公馆门前减速下来时,两扇两漆大门洞开。大门外站岗的两个卫兵将胸一挺,向来车行持枪礼。两辆轿车首尾相接,悄无声息地驶进了公馆。
“哐啷!”一声,两扇大门复又关上。
这时,陆军总长段祺瑞正在他的家中等着尹昌衡。时年49岁的段祺瑞不是个简单的人,他是北洋军系中举足轻重的人物,号称“北洋三杰”之一,因为是安徽合肥人,被外界称为段合肥,也是民国时期军阀割踞称雄时期数一数二的人物,是中国近代史上不可或缺的皖系首脑人物。他不仅在袁世凯时代,而且在以后的多个中央集权中,都是据要职翻云覆雨的好手,又称为“政坛不老松”。
他是大总统袁世凯钦定的“尹案”最高审判人物。此时,他坐在书房里,望着窗外花园里越见浓重的暮色沉思。借着最后一线天光可以看清,段祺瑞军容严整,正襟危坐,身姿颀长,脸黑瘦,眉重眼深,整个看去,精明强干,严峻、而又深沉。
副官进来报告,尹昌衡提到了。
“请他进来。”副官得令要走,段总长略为沉吟,又喊着副官,让他将尹将军请到后花园雅室去,另外,让厨下摆一桌酒宴上来。“请告尹将军!”他说:“我马上就来。”态度少有的客气。
很快,一桌备极精致的酒席摆在了后花园雅室,换了便装的段芝泉(段祺瑞字芝泉)同尹昌衡对桌而坐。月亮升起来了,树梢风动,清爽宜人,月影婆娑,花香阵阵,北京的夏夜很美。段总长的后花园里似乎充满了《西厢记》中张生、莺莺待月西厢下的诗情画意。
“老弟!”三怀过后,段芝泉回忆起了往事:“还记得你当初东瀛学成归来,在武英殿应试,改了名字的事么?”
“往事历历在目。”尹昌衡说:“不想今夜相见,我尹硕权竟成了阶下囚,你段总长成了审判我的主官。”
段祺瑞听了这话,默了一下,随即举起酒杯:“先饮酒!”二人碰了怀,一饮而尽。段祺瑞一边亲自往两个酒杯里斟酒,一边说:“你的事大了,有人告了你十条罪状,你知道么?”
“不知其详。”
段祺瑞这就唤来副官,让他将邹讼棍告尹昌衡的罪状拿来,递给尹昌衡看。副官在旁掌灯。尹昌衡细细看了罪状,递还给总长时,副官知趣,退了出去。
“总长!”尹昌衡说:“不知你看过一出叫《八腊庙》的戏么?”
段祺瑞点了点头:“看了,里面有个恶贯满盈的费德功。”
“照这罪状看!”尹昌衡自嘲道:“我尹某人硬是比费德功还坏,该零刀碎割才是。”
“老弟!”段祺瑞叹了口气:“你人年轻,少年得志,做错事也不要紧。现在的问题是,人家告了你十条罪状,你得实话告诉我,有没有这些事?有就有,认了就了。你是知道的,去年陕西一批土绅把他们的都督张凤祥告了,案情说起来也大。也是我审的案,经查,张凤祥所犯桩桩属实,但我判他无罪。因为他是开国元勋,我下令特赦。老弟的功劳比张凤祥还大,不怕!”
尹昌衡明白了段总长的意思。
“但是如果所告的十条罪状都是假的呢?”尹昌衡的语气很强硬:“就是说,全是诬告!”
“啊!”段祺瑞明显一惊,马上回答:“没有就不认!”
“一条都没有呢?”
“那就一条都不认!”
“这可是当今大总统亲自抓的案子,人家是存了心的。”尹昌衡很苦地一笑。
“不管是天王老子抓的案子,我是对事不对人。”段祺瑞也表现得很强硬。
“那好!”尹昌衡将胸一挺:“总长,我明确告诉你,这十条罪状全系诬告!”
“此说当真?”段祺瑞说时神态严峻。
“千真万确。”
“好!那我立刻下来查,如果查到是真的呢?”
“只要查到一条是实,那就算我的十条罪都是真的,我甘受处分。如果查到十条罪全系诬告呢?”
“那就立刻释放你,给你恢复名誉,对诬告者严加处分!”段芝泉回答得斩钉截铁。
“有段总长这话,我就放心了。”
“老弟,你暂时委屈几天。”段祺瑞说:“等我查明再说……”此时月影移墙,夜色已深,尹昌衡适时站起告辞。段总长让人将他送回了陆军监狱。
段祺瑞办事向来雷厉风行。第二天一早,他派出干练警察去四川会馆找状告第一人邹稷光核对事实,可是,哪里还有邹讼棍的影子?他拿到重金酬谢后,一直住在京城一家高等妓院里鬼混。陆军总长获悉后,情知事出有由,他不顾大总统的面子,大怒,下达了一条死命令:务必近期拿住邹稷光。于是北京所有的军警、宪特一起出动,在车站、码头、旅舍一一搜索邹稷光,动静闹得很大。邹稷光得悉事情败露,心惊胆战,在一个夜晚被那家高等妓院赶了出来,溜到北京车站买火车票,想到哪里躲一段时间再说,结果,被布控的便衣侦探当场拿获。
进了气象森严的军事法庭,邹讼棍自知阴谋暴露,吓破了胆。他赶紧来了个竹筒倒豆子,将他如何见利起意,造假名编假话来陷害尹昌衡的来龙去脉抖落得干干净净。
情况弄明了。段总长感到问题严重,左右为难,他通过媒体对社会宣布:“尹案情况有些复杂,待将一些隐情弄清后,再择日开庭。”
事情一波三折。大总统袁世凯得知邹稷光落网,而且邹稷光承认他告尹昌衡的十条罪状无一是真,只为钱财而来云云,又气又悔。他知道段芝泉不是别人,大权在握,性格刚硬,又有心笼络地方实力派,纵然是身为大总统的他袁世凯也不能不对他有所顾忌。事到如此,该怎么办呢,幸好,段芝泉并没有公开这是一桩诬告案,这就留有余地,思索再三,他决定换主审官。提起朱笔,他又下了一道命令:“鉴于尹昌衡案,案情重大,关系到外交、内政等等方面,已不单纯属于军界,因此此案由陆军总长主审已不适合。现决定此案由本大总统亲自主审,陆军总监陆建章为审判员,隔日审理。”
世所皆知,陆建章是袁世凯的亲信,且为人手段残忍,由他来审理还有什么好的,问题严重了!
“大人,你请用餐!”看着合眼躺在**已绝食三天的尹昌衡,干瘪瘦削的监狱长好着急。
日前,狱中的尹昌衡得知由袁世凯来经手他的“案子”后,犹如睛天霹雳,袁任主审,目的不说自明,特别是他动用的陆建章,是个酷吏,手段残忍,他审案往往不问清红皂白就动大刑,估打成招。他怕受辱,闻讯当天下午就绝食抗议。
然而,对于监狱长来说,瘦死的骆驼比马重。如果让鼎鼎大名的陆军上将尹昌衡饿死在他手中,他是无论如何担待不起的!年过半百的监狱长绞尽脑汁,什么办法都使了,尹昌衡就是不吃。于是,他出高价请四川名厨弄了几个四川名菜,比如回锅肉,宫保鸡丁……这些都是平时尹昌衡最爱吃的菜,他亲自送来。
可是,无论他怎样劝,尹昌衡就是不理不吭声,像睡过去了似的,躺在**的尹昌衡面容明显憔悴,监狱长几乎要给他跪下了。他从侍立在侧的狱卒手中接过菜盒,一个个揭开盖子,把散发着香气的热气腾腾的饭菜一一摆上桌子,再摆上酒,哀求道:“尹大人,请起来趁热吃些吧,这里有你爱吃的回锅肉、有宫保鸡丁……是我专门去请了四川名厨给你做的,肉片切得很薄,熬成了灯盏窝……还有你爱喝的绵州大曲,酒菜都配齐了。尹大人、尹将军,你就起来赏个脸吧!”说到这里,矮小瘦弱的监狱长竟是一副可怜巴巴的神情,就像要给下跪似的。
好香!物欲的强烈刺激,使昏昏沉沉的的尹昌衡下意识地睁开了眼睛,一个薄瓷花品斗碗抢入眼帘,碗里有喷香的资格四川回锅肉,半肥的猪肉一片片切得细薄如纸,熬成了灯盏窝;红的是郫县豆瓣,黑的是潼南太和豆鼔,青的是香蒜苗,点缀其间。一盘宫保鸡丁,炒得通红的花生米和着辣椒,鸡丁……这些美味,像一只只镰钩,钩开了强烈的食欲,伴着求生的本能眼看就要冲出理智的藩篱!他一下挣扎坐起,手一扫,“哐啷啷!”他将近在眼前的美味,全都他擀落在地,碗、瓶都打碎了……一地狼藉。
“出去!”刚到而立之年的陆军上将尹昌衡指着房门,吆喝监狱长离去。监狱长长长地叹了口气,迁怒旁边的狱卒,让狱卒赶快把地上打扫干净离去。
绝食进入了第七天。
饥饿是个魔鬼。饿到三四天,饥火中烧,简直要造反,熬过了这一关,以后饿感遂渐麻痹。现在,饥饿感完全消失,周身轻飘飘的,好像灵魂要离开躯壳飞升而去。
夜又来了。
门轻轻响了一下,尹昌衡懒得睁眼睛。
“世兄,我看你来了。”这是谁,声音很熟悉也很亲切?尹昌衡睁开眼睛,站在面前的竟是陆军总长段祺瑞的儿子段君良,他也就是30来岁,与尹昌衡差不多年纪,人很儒雅,以往多有交往。尹昌衡睡在**默默无言。
在一星晕黄的狱灯映照下,只见尹昌衡那张英俊的面孔明显地消瘦憔悴,神态却很安静、沉稳,而那副微微上挑的剑眉却在微微抖动,暴露出内心的愤懑和忧虑。
“世兄!”段君良在旁边细言细语:“我此番来看你,除了我们私人之间的感情,更是代表我父亲来向你表示慰藉,首先请你进食,身体最要紧。
“吾父经常对我说,世兄很有才华。而且,是非曲直终会澄清,犯不住如此睹气,犯不住摧残自己的身体。你这样作,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世兄,你是聪明人,你想是不是?一切应该从长计议!”
段君良说时,随从已在旁边桌上摆好了一桌精美的酒食。看尹昌衡又闭上了眼睛,段君良赶快说:“世兄,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袁大总统得知你绝食,知道你是抗议陆建章审理此案,而外界舆论也多,也大,因而今天他已撤去陆建章,遗职由大理院(最高法院)院长周肇祥,会同陆军次长谭良仲接任。”见尹昌衡复又睁开眼睛,神情也活泛了些,他接着解释:“据我所知,其实大总统并非要害你,他深知你是个人才,欲重用你。可惜你太傲,他不过是要打打你的傲气而己!”
这话显然让尹昌衡听了很受用,他顶了一句:“他既然要重用我,却为何如此这般折磨我?”
“大总统一生爱看《水浒》,他这是仿及时雨宋公明收大将关胜的办法对你……”尹昌衡自然是熟悉这一段的,关胜原先是官军派来攻打水泊梁山的大将。在与宋江对抗时中计,他马陷深坑,被一群女将涌上来,将其绳捆索绑,备极羞辱,折了以为自己是天下第一,百战百胜的关胜的傲气。
“大总统是先折磨你,委屈你,然后重用你。”说到这里,段君良背诵了一段“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心志……”的古训。
尹昌衡暗想,段君良此来,不知是受其父的旨意,还是受袁世凯的暗示?段君良善言辞,一番话说得有板有眼,合情合理,发挥得淋漓尽致,也很对尹昌衡的脾性。
“堂堂大总统是国家元首!”尹昌衡骂道:“咋个去学不三不四的宋江?要学就该去《三国演义》中的曹操嘛!”尹昌衡深喜三国,尤喜曹操的才华气度,不喜欢宋江。
见时机成熟,段君良说:“世兄,这些事以后再说好吧!现在务必请你看在我父子与你的交情上,起来吃点东西,要知道,你的身体不完全属于你自己,也是属于全体国民,你务必给我父子一个面子!”说着,上前将尹昌衡搀扶了起来。
尹昌衡被他劝动了,坐在**,面对一桌精美的酒食,想喝酒时,却被段君良按住手,先舀了一碗银耳羹递到他手中说:“世兄已经饿了几天,先喝碗银耳羹垫垫底。”
“不用!”尹昌衡推开他递来的银耳羹,很豪放地说:“酒饮英雄汉,饭涨傻老三!”他完全不改往日的英雄气,说着提起段君良专门给他带来的一瓶绵州大曲酒,先将自己的酒杯斟满,然后给段君良斟上,举起杯来,要同他碰怀。
“世兄!”段君良眼中满是惊奇和担心:“你几天没有吃饭了,这样空腹饮酒,行吗?”
“不妨事!”尹昌衡同段君良碰了杯,仰起头来一饮而尽,并亮了杯底。然后自斟自饮,一边高谈阔论。
尽醉尽兴后,段君良离去。当夜,尹昌衡始感胃痛,后大吐,吐了血,吓坏了监狱长,赶紧请来医生。事情过了也就了了,尹昌衡并没有在意。可是他不知道,由于他的任性,就此种下了病根。中年以后他的身体情况逐年糟糕,最后竟致糟糕透顶,源盖就出于此。
尹昌衡恢复进食后,身体很快复原。但也不见开庭,段君良也很少来了。白日无事,他开始在狱中写诗,整理编撰他的《止园诗集》《止园文集》。一天晚上,他睡前喝了点酒,上半夜睡得很沉,后半夜醒了。夜色沉沉,万籁俱寂,忽听屋顶上沙沙声轻响,象是猫在跑。俄顷,窗棂上有黑影一闪,正惊疑间,一个人已经站在面前。
“谁?”尹昌衡一惊一骨碌坐起,厉声轻问。
“都督,是我。”来人声音很轻,很熟悉:“我是燕子武七。”
“啊,武七!”尹昌衡努力想看清曾经救过自己的镖师的样子:“我被袁世凯羁留京师,听说你愤愤不平,不愿以身事权贵,归隐山林,遁入空门了吗?”
“是。”
“那你――?”
“武七虽在山林,但知都督上京后被袁世凯隐害入狱,非常不平,今受都督旧部彭光烈等人委派,千里迢迢赶来京师,今夜前来救都督回川……”
尹昌衡闻言暗暗思付,陆军监狱高墙深院,戒备严密,武七虽然武艺高强,身手敏捷,轻功很好,但他进得来,但背上他未必出来去!再说,这样偷偷摸摸走,也不是他尹昌衡的为人!如果这样一走,天大的冤屈,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想到这里,他主意已定。
“武七,你的一番好意,还有彭光烈他们的一番好意,我都领了,谢了。但是我不能这样走……”武士见尹昌衡无论如何不肯走,也没有办法,这就越发加深了他对尹昌衡的崇敬。他跪在尹昌衡面前说:“既然如此,武七只好遵命。临别,不知都督还有何教诲?”
“武七你一身好武艺,人也正直,希望你以后善自为之!”尹昌衡言之諄諄:“如果以后有机会,希望你仍然要出来报孝祖国……”听远处传来雄鸡的啼鸣,尹昌衡催武七快走。
武七站起身来,泣道:“都督的教诲,武七记住了。”说时抱拳作揖:“以后都督若有用得着武七的地方,叫人带个话回川,到峨眉山九老洞找我,武七万死不辞!都督,保重!”说完,又是呐头一拜,转过身去,轻轻推开窗户,运起轻功,倏忽一闪,像片树叶,飘出窗去,飘过高墙,不见了踪影。
尹昌衡一案在最高军事法庭开审。
大总统袁世凯亲临法庭,由大理院院长周肇祥主审。尹昌衡长衫一袭站在被告席上,听周肇祥提出公诉,罪案是经过修改的邹稷光编造的十条。
“尹昌衡,你知罪么?”公诉完毕,身着大元帅服,高坐审判席上的袁世凯挺了挺胸,尽量使自己威严些,用那双狞厉的眼睛盯着尹昌衡喝问。
“无罪可认。”尹昌衡昂起头据理反驳:“邹稷光邹讼棍那十条罪名纯粹无中生有,系诬告。不然为何将邹稷光收监?这,是段总长亲自处理的。既然邹讼棍因为诬告我而被丢监,现在却又用他那十条纯系子虚乌有的罪名来起诉我?”本来他想说:“这不滑稽么”临时改口:“这些罪名能成立的么,如是,何不将邹稷光叫来当庭作证?”
“放肆!”袁世凯恼羞成怒,喝道:“你这是在接受大总统的审问么?”看尹昌衡一副宁折不弯,桀骜不驯的样子,袁世凯脸上泛起一种铁青色的苦闷和失望。然而,一刹那,他又恢复了刚毅果决的神情,他那根戴着一枚价值连城的翡翠戒指的胖指头,轻轻叩着桌面,示意继续审问。
周肇祥无可奈何地又将那子虚乌有的十条干巴巴地逐一提起,尹昌衡逐一反驳,弄得周院长哑口无言,只好可怜巴巴地看着大总统。
“看着我干什么?”袁世凯发作了,他迁怒于周肇祥:“你这个大理院院长是干什么吃的,民国坏就坏在你们这帮庸才手上!”说时,在卫士的护卫下拂袖而去。
“真是的。”周肇祥看着怒气冲冲而去的大总统,一边收拾桌上的卷宗,小声嘟噜:“半夜吃桃子,按粑的捏!”抬起头来,看着身边两个呆若木鸡的记录员和场内两个站得泥雕木塑般穿黑警服的狱警,怒喝:“还不把人带回去,一个个憨痴闭棒的站在这里干什么?”说着像征性地将法锤一敲,宣布:“休庭!”
一场准备很久的审问就这样草草收场了,尹昌衡又回到陆军监狱。不久,一纸莫名其妙地判决送尹昌衡手中,是大总统袁世凯亲自所判:
“尹案十条罪中,所谓‘谋反’、‘草菅人命’等俱无实事。惟‘亏空公款’罪情昭著,依法判处有期徒刑九年。”而尹昌衡不服,拒不签字,对此,他解释说:“这条无非是查出我上京前,经民政部长董修武批准,在成都银行借的三万元一事。
“当时,我是川边经略使,按例月薪一万元,办公费一万元。然而,任上七个月,我该领14万元,我却没有领过一分钱。昌衡家有老小,不能不花钱,特别是进京不能没有路费,进京后不能不给家中留点生活费。我母亲那样大年纪了,还自己种菜喂猪……难道说我通过正常渠道借三万元不应该吗,何谓‘亏空公款’?不通!我尹昌衡在钱财上照样一清二白……”可是,尹昌衡这番辩白对送判决书来的大理院官员无异于对牛弹琴。
尹昌衡被正式丢监,开始了长达九年的服刑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