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酒醉骂袁(1 / 1)

上午,尹昌衡正在书房里笔走龙蛇,撰写他的《止园诗抄》,副官马忠进来,送上一份来人求见的很素雅的名片,他有些不乐,停笔接过名片一惊,不意来访者竟是大名鼎鼎的章太炎。章太炎,字炳麟,他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中国文化名人,浙江余杭人,时年44岁。1895年丧权辱国的清政府与日本签定马关条约后,他痛感民族危机日深,加入强学会,积极推进维新远协。1897年他担任《时务报》主笔,是鼓吹改良中国政治体制的一员主将,戊戌变法失败后,章太炎和康有为一样,被清廷通缉,他先是逃亡台湾,1899年东渡日本,结识了孙中山,同年9月返回上海,主编《东亚日报》,1900年剪辮绝清,立志革命。1902年在日本发起组织“中国亡国”(指清廷统治中国)242周年纪念日,旋即回国,在上海与蔡元培组织中国教育学会和爱国学社,1903年发表批驳已沦为保皇党人康有为的《驳康有为论革命书》,并为邹容的《革命军》一书作序,后被捕入狱。1904年他在狱中参与策划组织旨在推翻清政府的光复会,1906年6月经友人多方设法出狱后,又东渡日本,参加孙中山领导的同盟会,主编《民报》主张革命,1910在东京重建光复会总部,并任会长。1911年上海光复后,他回国任孙中山总统府枢密顾问……总之,从章太炎登上政治和学术舞台起,他就是一个光彩夺目,敢说敢言敢行的人物,自嘲“章疯子”。

他这是作为民国委任的东边筹边使去东北公干后刚刚回到北京。

“啊,是章先生!”尹昌衡又惊又喜,连忙站起身吩咐马忠快请章先生。

“我章炳麟不请自到!”话刚落音,门帘一掀,章太炎已经进来了。时届中年的他,长衫一袭,中等个子,体形消瘦,皮肤白晰,有梭有角的脸上,眉重眼深,戴一副老式鸽蛋似的铜边眼镜。整体看,于名士风流大不羁中混和着机敏和桀骜不驯的神情。

尹昌衡起身让坐,亲自给他泡上一杯真资格的四川盖碗茶,说“晚辈很失礼,前日刚得知先生从东北公干回京,来来该前去拜望的,因为冗事还未抽得出身,不意先生竟先来了!”

“你我不是外人!”章太炎把手一挥,很洒脱的样子:“不必拘这些虚礼!”

可是,就在尹昌衡刚坐下,章太炎却“扑通!”一声跪在了他面前。

“先生,你这是为何?”尹昌衡大惊,这就赶紧去扶他起来。

“哪个要你扶?”章太炎不肯要他扶,而要他坐下,说是有话要说。

遵敬不如从命,尹昌衡只好迟迟疑疑坐在章太炎对面。

见尹昌衡坐好,跪在地上的大名人章太炎向他连叩三个响头,说是:“硕权,你死了,已经死了,我这是特来祭你!”

“青天白日的!”尹昌衡说:“我明明话得好好的,你咋说我死了?”尹昌衡眼都大了。

“我看你是死了,死定了!袁世凯已经把你看成他的眼中钉肉中刺,你还能不死吗?”尹昌衡陡然一惊,暗暗佩服章太炎目光敏锐,识见高明,入木三分,“章疯子”实乃中国旷代奇才。

“先生的良苦用心晚辈领会了,先生请起!”尹昌衡再次起身去扶章太炎,章太炎起来坐下了,一副旁若无人的表情,他对尹昌衡说:“硕权,你是死定了。不过,我也是死定了,而且,我还要比你早死。到你死的时候,我不能来祭你,所以今天特别赶来,对你嘱咐,等我死的时候,你一定要好好给我做篇祭文。”

一切都明白了,于是尹昌衡调侃道:“届时一定遵命。”

“好,有你这句话,我章炳麟就心满意足了,告辞了!”说时站起,抱拳作揖,不管尹昌衡如何挽留,又像来时一样去了,真是飘若惊鸿。

这天天气很好,尹昌衡如约来在颐和园同章太炎品茗谈心。从座落在昆明湖畔备极精致的崇丽阁里望出去,浩瀚的昆明湖水天一色,清风徐来,微泛涟漪,岸边垂柳依依;起伏有致的万寿山上,绿树丛中的崇楼丽阁,若隐若现,还有湖中宛若游龙的曲桥,全都倒映在水中浮光跃金。

章太炎这天在崇丽阁请客,第一位请的就是尹昌衡。虽然清廷已倒,但是这座久享盛名的皇家园林,也还不是一般人可以随便进来的。而章太炎不同,他是大名人,面子也大,借得这块宝地。今天,他除请了尹昌衡,还有几个京城里颇有名气的文人作陪。那天,章太炎走后,尹昌衡去回拜,章太炎高兴,当即敲定了今天这个聚会。

古色古香的崇丽阁里,只摆了一席。锃亮的红漆大圆桌上铺着雪白的桌布,桌上摆有鲜花,地板上铺着红地毯。雕龙刻凤的窗户开着,美景扑进助兴。先喝茶,寒暄一阵后,太炎先生吩咐上菜。只见两位旗装姑娘款款而来,撤去茶具之时,仆役鱼贯上席。多是山珍海味,质量很高,上了八珍:狸唇、骆峰、猴头、熊掌、燕窝、凫脯、黄唇胶;此外,还有鱼肚、鱿鱼、飞来鸟,席面相当丰盛。

“我们难得聚会。”看仆役给大家的酒杯里斟上酒后,章太炎说:“今天要喝就喝个痛快,我们都是文人。”说着指了指尹昌衡:“尹将军文才也是相当的好,我们不如来行酒令,如何?”大家都说好。

“行一般的酒令乏味。”章太炎语出惊人:“我们的酒令就以骂袁世凯为题,如何?”

章太炎真是特立独行,他的建议让他请来的那几个文人大吃一惊,面面相觑,有胆小的脸都吓白了,心想遭了,这章疯子今天要发“疯”,我们来,今天弄不好就脱不到手!他们想溜不敢,他们知道章疯子脾气燥辣得很,都噤声不得。

章太炎对他们的反映视而不见,这就宣布行酒令的秩序规则:“从我开始依次转。”说时用手从左至右划了一个圈,“骂得好的,大家站起来同贺一杯,骂得不好的,不敢骂的,罚酒三杯!”说完率先开骂:“生就一副猪相,心中了亮。明是一代枭雄,却又装猫吃像……”他骂袁世凯可谓竭尽嬉笑怒骂之能事。骂完他问大家:“我骂得如何?”

大家说骂得好。说着都站起身来,恭贺他一杯。下面就是他左手第一人了,那人却推诿道“我不会骂人。”

章太炎皱眉:“你连骂人都不会?”

“不会。从小家父对我管教很严,确实不会骂,我认罚。”接下来的一连四人都说不会骂,甘愿认罚,尽章章疯子的脸色越来越黑,黑得都快揪得出水来,他们就是不骂。

最后轮到了尹昌衡。

他本来不想暴露自己,不愿骂袁世凯,抬起头来,只见章太炎紧盯着自己,心想,我再不骂,怕是章疯子要掀桌子了!他是个红脸汉子,最怕被人瞧不起,这就情不自禁开骂,试着轻描淡写地骂,他骂袁世凯怕英国公使朱尔典,怕洋人:

“牛的眼睛大,但不尽看啥都大。西藏大,在他眼中不大;英伦小,在他眼中很大!”刚骂完,章太炎带头鼓掌叫好,还作了发挥,说尹昌衡这番话看起来很平常,实则有趣、有指,实在是精彩至极!于是,众人站起共贺,饮了满怀。

接下来开始了新的一轮。那四个人还是不骂,又吃罚酒,好容易转过一圈,其中一人操着京腔赶紧说:“两轮已过,请章先生收令吧!”

“不行,还要骂。”章太炎很固执。

那四人这下就顾不得面子了,一个个开溜。有的说要去“解手”,有的说“肚子痛”……都溜了。席上只剩下章太炎和尹昌衡二人。章太炎饮了些酒,越发来劲,大骂袁世凯种种劣迹,骂完了又要尹昌衡接着骂。他们边喝边骂,边骂边喝,都是海量,渐渐吃麻了,也管不住口了。他们争着骂,越骂越展劲,把袁世凯的根根底底,祖宗八代都骂完了。

红日西沉。章太炎醉得摇摇晃晃时,这才收了酒令,临别,他由仆人搀扶着离园时大笑,指了指尹昌衡:“当今天下,敢骂袁世凯者?惟你我二人。今天是我平生最畅快日……”

俗话说得好,隔墙有耳,何况在颐和园这样的地方。章太炎、尹昌衡骂袁世凯的话,差不多就在他们骂完走出颐和园之时,就有“耳目”添油加醋地报告了袁世凯。

这则趣事,像长了翅膀,经大报小报记者一渲染一报道,立刻传遍了北京城。茶楼酒肆、街头巷尾,人们为此而津津乐道。

日上三杆,尹昌衡才醒。

头还有些昏沉。太阳光透过窗前那株翠绿肥大的芭蕉树,再透过雕花窗棂探进屋来,在地毯上洒满金箔似的光斑,闪烁、跳跃。有风。随着风的摇曳,涌进屋来的碎金一样的光斑在那饰有无花图案的家具上,在那装满了书的书柜上……幻化成种种新奇的图案。他这才想起昨天在颐和园同章疯子一起大骂袁世凯的放浪形骇,心中很有些后悔。

他刚起床,马忠给他送来一份请柬,是张培爵的。脑海中立刻涌现出当初和他共事的大汉四川军政府副都督的样子:个子不高,微胖,腮上无须,一个神情精明的中年人。一年四季穿身黑色长袍,夏天是绸,冬天是布,脚蹬一双黑面白底的朝元布鞋。他原是重庆方面的军政府都督,成渝两个军政府合并时,他主动要求当副职。而就在他尹昌衡主动请缨率军西征后的第二年,袁世凯任命胡景伊为四川省都督,袁将张贬为民政部长。过后,召进京,给了一个总统府参政职,不仅职务一贬再贬,而且同他一样,也是被袁世凯“看”起来了。

想来这些年张培爵的处境,他很为他担忧,因此,早饭后,他给马忠作了些吩咐,自己出门雇了辆黄包车坐上,按张留下的地址找了去。

张培爵住在离前门不远的一条普通胡同里的一幢普通四合院里。

下了车,要门房通报。很快,张培爵快步迎了出来。

“硕权兄大驾光临,欢迎,欢迎!”长衫一袭的张培爵抱拳一揖,尹昌衡赶紧还礼,一把抓住老同事的手,边朝里走边关切地问:“列五(张字列五)兄,我们自1912年在成都东较场分手后,一别就是两年,怎么样,现在诸事还顺遂?”

“往事不堪回首。”张列五苦笑着摇了摇头,尹昌衡这才发现,两年不见,张列五明显老了一头,他虽然竭力装出高兴,但掩盖不了重重的心事。

“亲不亲,家乡人,美不美,家乡茶。”在客厅,二人坐定后,张培爵亲自给尹昌衡泡了一碗四川盖碗茶。

“列五兄!”尹昌衡端起茶船,一手揭开茶盖,推了两下茶汤,抿了一口苿莉花香茶,看着张列五笑道:“你硬是疯了嗦,咋个用那么大一张纸给我做个了请柬?”

“我是怕再也见不到你。”为了掩饰伤感的情绪,张列五举起茶碗喝茶,热气氤氲中,尹昌衡发现,他眼睛都红了,心中不由咯噔一声,注意打量了一下。前四川省军政府副都督,现总统府参政张列五的居处相当的简慢,可见相当的窘困。这间权宜作为客厅的四四方方的厢房里,没有沙发,没有一样值钱的东西,正对着窗户,是一列显得残破的书柜,屋顶上也没有天花板,完全是过的下层人的生活。客厅大门正对着一个小小的天井,天井里杂栽着些花草,有棵不大的枣树,没有开花,枝桠笔挺,显得铁骨铮铮。

张列五显然希望减轻尹昌衡对他处境的担心,放下茶碗说:“我今天之所以专门请你来,就是请兄以后多注意些!”

尹昌衡听出了他话中有话,说:“列五兄,你我不是外人,你可是听到了些什么?”

“你昨天同章疯子在颐和园吃酒,骂袁世凯,现在已是传得满城风雨。”

“啊,是吗?”尹昌衡一惊。

张培爵将一张《新京报》将尹昌衡面前一推,尹昌衡接过一看,对他们昨天的报道竟是整整一个版。

“全北京的人都知道了你尹昌衡,何必呢!”张培爵埋怨尹昌衡:“你咋同章疯子伙起骂袁世凯?老兄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章炳麟是当今名士,他的脾气都是晓得的,不然咋个叫他章疯子,袁世凯他敢随便骂,孙中山他也敢随便骂……他骂,袁世凯不会同他计较,你不同。看来你这一骂,就要大祸临头了!”

尹昌衡很赞成张列五的分析,说事到如今,后悔也不及了,以后我注意些。

话说到这里,张培爵也没有就此事再谈下去,二人亲切地回忆起以往在四川的人和事,气氛好了许多。快到中午时,一个穿短褂的仆人进来问张列五:“大人,饭好了,开不开?”

“开!”张培爵笑道:“京味清汤寡水,为了仁兄,我今天专门去请了个四川厨师来,炒了几个你爱吃的菜,有回锅肉,宫保鸡丁……保险吃得你舌头都要吞进去。”

尹昌衡大笑:“知我者,列五兄也!”

当天中午,二人大快朵颐。饭后,二人又喝了一阵茶,张培爵劝尹昌衡设法赶快回到四川去,因为,这样一是可以躲开袁世凯的监视;二是四川也需要你尹昌衡。

尹昌衡表示感谢,问他列五兄,难道你也不想回去?

“想,怎么不想,做梦都想,可是,我回不去了。回不去了也无所谓,大不了与枯木同朽,但是,硕权,你与我不同,你的作用比我大得多,你得设法回去!”在告别时,张列五将尹昌衡一直送到胡同口,二人握手作别。风吹来,有寒意,衣袂飘飘,有分惨然意味,二人互道了珍重。

尹昌衡不知道,他与张培爵此别就是永别!三年后的1915年1月,张培爵因暗中帮助国民党要人黄兴,惹恼了袁世凯被捕入狱,同年3月14日被杀害。

尹昌衡刚刚回到家,马忠告诉他,骆成骧来访――他是前日进京的,现在客厅坐等。尹昌衡走进客厅时,只见恩师虎着一张脸,嘴上拗根长长的叶子烟杆,见到他秋风黑脸的。

尹昌衡不明究里,赶紧问恩师何以生气?

骆成骧用叶子烟杆指了指,示意尹昌衡坐,然后喷了一口叶子烟说:“尹硕权你晓不晓得,你马上就要大祸临头了?”“希恩师细说端详。”“你同章疯子在颐和园狠起劲骂老袁,你这不是自投罗网吗?”尹昌衡叹了口气,表示后悔,感谢恩师一来京就来看他,并指出这事的危险。

“你给我承认错误有什么用?”骆成骧说:“你得赶紧去求见袁世凯,如果他肯见你,说明事情还有转机,若是不肯,麻烦就大了!”

“若是老袁不肯见我呢?”尹昌衡向骆状元问计。

“那就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你得赶紧回四川去。”

尹昌衡依计而行,第二天赶去怀仁堂求见大总统,袁世凯不见。然后又去,却是连连碰壁,尹昌衡看出来了,危险正在逼近,他得赶快走,并想好了走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