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三年(1914)年12月6日,北京车站,“鸣――!”一列专车缓缓驶进戒备森严的的车站。列车停下,车门开处,时年30岁的川边经略使,陆军上将尹昌衡出现在车门处。长身玉立的他,身着民国大礼服――蓝袍长马褂,向伫立在车站上欢迎他的大员们微笑着招了招手。
军乐队开始奏乐,国务总理熊希龄携京中要员大步走上前去欢迎尹昌衡。
“将军一路辛苦!”时年43岁的国务总理兼财政总长熊希龄已经微微发福了,他抱拳作揖,白面少须的脸上含着笑意:“我代表大总统前来欢迎将军!”说时虽然弯着腰,但却抬起头,一双见微知著的眼睛,透过戴着的眼镜,注意打量着尹昌衡的神情。
“不敢当,不敢当!”尹昌衡做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赶紧抱拳作揖还礼,一边注意打量熊希龄。他是湖南人,字秉三,光绪年间的进士,1905年曾随端方组成的五大臣考察团放洋考察过西洋宪政,仪表不俗。欢迎场面隆重,除了有军乐队,还有仪仗队,又由国务总理出面,俨然是在欢迎外国要人。仪式完毕,熊总理陪尹昌衡坐上了大总统金碧辉煌的四驾车车,前面有骑兵开道,一路竭尽张扬而去。
从马车的耳帘中看出去,北京真不愧为历史悠久的文化名城,又有帝都威严。一路看去,处处红墙黄瓦,九重宫阙,气象万千。当尹昌衡由熊总理陪着,进入了紫禁城,在去新华宫的路上,两边站满了警卫。他们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一律穿着剪裁合体的黄色斜纺呢料军服,手持步枪,见他们时,唰唰地挺胸行持枪礼。到了新华宫,只见高高的宫前几十级的汉白玉台阶上,依次站了几十名将军,他们的将军服上都佩戴着勋章,腰挎长长的指挥刀,头戴高筒军帽,脚蹬漆黑锃亮的高统皮靴,全都目视着他们的到来,肃然而立。
就在尹昌衡由熊总理陪着走上台阶,身着绣有金边的炫人眼目的大元帅服的袁大总统从中间闪身而出,降阶迎接,算是殊礼。尹昌衡大步上前,将戴在头上的博士帽揭下,握在手中,向袁大总统行鞠躬礼,朗声道:“川边经略使尹昌衡奉命进京,在此晋见大总统!”
“为国边防,劳苦功高!”袁世凯用他那双灯笼似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很有些传奇色彩的尹昌衡,用他那只一节节手指胖得香肠似的手抚着护在唇上的撇只牛角胡,赞扬道:“经略使不愧为我西天一柱!”
“为国护边,是军人本职,昌衡不敢言功高!”
“好好好!”袁世凯的大头点了点,转身手一挥,军乐队又奏起军乐,一个年轻漂亮的军官手捧一髹漆托盘大步而上,袁世凯从中提起一块金光闪闪的“勋二位”奖章,给尹昌衡授勋,就在袁世凯亲自将这枚勋章给尹昌衡别在衣服上时,军乐声中,军官们鼓掌,真是备极恩荣。仪式结束后,尹昌衡由熊总理陪着,在新华宫里暗香浮动,精致的蜀厅接受大总统接见。从雕龙刻凤的窗棂望出去,水面开阔,碧波**漾的中南海和掩映在团团浓荫中的皇家宫殿,历历在目。
赐坐后,大总统对尹昌衡说:“经略使来年经营川边,很辛苦,现在来了北京,先不不忙谈国事,休息休息,调理调理。北京名胜古迹甚多,我听说经略使很有雅好,不妨去这些地方看看。”说着看了看了陪坐在侧的熊希龄:“经略使下榻处准备好了吧?”
“好了!”熊希龄欠了欠身子:“早准备好了,原是清摄政王的一处府第,挺不错的。”
尹昌衡心中一惊,原说是让他进京汇报工作的,怎么要让他长住下去?他赶紧站起来欠了欠身子:“感谢大总统垂爱,昌衡身体不错,原也没有作长期休养的准备。昌衡临行前与川边民众下属已有约定,一旦接受了大总统垂询,就立刻赶回去,川边事多!”
“经略使年来功勋卓著!”袁世凯的话说得字斟句酌,用一双灯笼眼细细打量着尹昌衡的反映:“你的西征,已经圆满完成了任务。我让你进京,其实也没有什么要问询的,也就是让你进京休养一段时期,另外,也好随时就川边问题,向你问询。不知你急着回去有何要事?”说时,眼色显出了些许凌厉。
“我西征将士,就是现在的川边将士身肩重任,西藏达赖方面与我隔江相望,虎视眈眈,而我大后方川中方面也靠不住,胡景伊原先答应供应我的粮食、军械等等都未能如数供给,民生亦待抚恤……”
袁世凯没有让尹昌衡将这番话说完,皮笑肉不笑地说:“有的是时间,这些,我们改日再谈!”说到这里,已经端起茶来,这就是在送客了。礼仪官闪身而进,腰一弯,手一比:“请吧,尹将军,车已经等在外面了!”
北京的王公府第很多,大多修得极为堂皇,他住的摄政王府更是。高墙深院中,大院套小院,楼台亭阁、鱼池假山,应有尽有,移步换景。尹昌衡在府中选了一处精幽的小院往下,这小院很像是蜀中民居,黑漆的月亮门,粉墙黑瓦,小院中有花有草,更有鸟雀鸣啁,正对门在花木扶苏的甬道尽头,当中一字排开三间青堂瓦舍。中间厢房他做了会客厅,左边一间做了卧室,右边一间做书房。生活是优裕的,有为他专门配备的的厨师,有供其使唤的丫环老妈子,但他住进去的第二天就发现,他其实是被监视了。大总统特意指使陆建章给他派了一营卫队守卫。他每天看报,从报上看来,与他一起进京享受这种“殊荣”的,还有云南都督蔡锷,湖北黎元洪。他明白,急于复辟帝制的袁世凯,鉴于有江西李烈钧月前的兴兵反袁,提高了足够的警惕,最不放心他们三人,于是,将他们三人先后哄到北京,“框”起来了。他当即叫人传来管家,要他去问清蔡都督的电话,然后他给蔡锷打了个电话。
前门外,距北京车站不远的八大胡同,车马喧阗,夜以继日。这里有好些出名的酒楼名妓,出入俱是名公巨卿,豪商富贾,自晚清以来,这里就是个销金窟。
夜幕低垂。
川边经略使尹昌衡乘一辆有篷马车进了八大胡同,他的后面跟了条“尾巴”――到北京后,每逢外出,他的身后都跟了陆建章派来的兵。他这是要去会良玉楼,在八大胡同,良玉楼同蔡锷“耍”的小凤仙齐名。良玉楼真名殷文鸾,北京郊区人,家里是拉骆驼的,日子还得去。不意他父母早亡,母亲临死前将他交由舅舅过养。不意她舅舅好吃懒做,很昧良心,看小小的殷文鸾长得俊,聪明伶俐,有卖相,就把她卖到了八大胡同的玉楼上,以后她出了名,鸨母干脆给他取了个叫“良玉楼”的艺名,让她的妓院也跟着良玉楼出了名。
月前,在一次宴会上,尹昌衡同蔡锷见了面,二人私下谈起来京的缘由,被陆建章派兵包围的苦经,蔡锷闪动着一双见微知著的细长眼睛,说黎元洪黎大胖了子到京后整天在家猫起,韬光养晦……尹昌衡当即不屑地说:“这算个什么事?松坡(蔡锷字松坡),我们可不能像他那样没有出息!”蔡锷当即建议尹昌衡同他一样,不如随时去八大胡同泡起!这样一来乐得宵遥,二来可以麻痹袁世凯,这好此《三国演义》中的刘备种菜……
蔡锷是湖南人,同是留日东京士官学校学生,不过比尹昌衡早三期,二人后来又同时在广西桂林创办广西陆军学校,相知很深,性格情趣也对。他们都很有才,性格上风流倜傥。尹昌衡连声说好,可又说他在八大胡同认不到人,随便找一个,他又不太愿意。
“老弟,我给你找一个,你保证满意。”说着,蔡锷向他详细介细了良玉楼的出身经历,脾气习性还有同小凤仙的姊妹关系。当时,蔡大将军与小凤仙的风流轶事已经风一般在京城传开,经那些小报记者们竭尽渲染,更是沸沸扬扬。而蔡锷也不避讳,借报端宣布,他就是要在京城“买屋藏娇”,“做一个风流将军”……
默想间,玉楼到了。夜幕中,高墙深院中的楼台亭阁灯光闪闪,玉板轻敲,弦歌袅袅,似乎连空气都是香的。
尹昌衡身着绸缎长袍,一表人才,儒雅风流,下得车来,门前早有一半老徐娘迎上前来,道了万福,北音婉转地说:“尹将军,请进!”说时扯着嗓们报:“尹将军到!”
跨进大门,浓施粉黛,50来岁,珠摇玉翠的鸨母迎上来,讨好地说:“玉楼听说将军要来,喜不自禁,谢绝了所有的邀请,正在楼上她的香闺等!”说时笑容可掬地将手一比:“将军请!”
鸨母在前带路,尹昌衡跟在后面,穿庭入院,上了绣楼,老妈亲自打起湘帘,唤一声“玉儿,你看哪个来了?”
里屋门帘一掀,走出一位袅袅婷婷的绝色女郎,她20来岁,身材高桃,丰满合度,穿一件藕荷色精致绸缎旗袍,显得丰姿绰约,她头上那丰茂的黑发在脑后梳成一条油光大辫,搭在背上,一双又大又黑又深的眸子里充满了深情,充满了探询,还有一丝忧怨。尹昌衡心中一惊,蔡锷的介绍果然名不虚传,她哪里是个名妓?她的身上全无一点风尘女子的妖娆和珠光宝气,她分明像个有教养的女大学生!文雅中略含坚定,含蓄之后潜藏着一团跃跃欲燃的火焰!尹昌衡忽然浑身一震,觉得她并不陌生。
看着尹昌衡,良玉楼的眼中流露出欣慰和欣喜,看玉楼姑娘高高兴兴接待了尹将军,鸨母抿嘴一笑,赶紧放下湘帘,临走还为他们轻轻拉上了门……
北京冬季寒冷,香闺内却是温暖如春。夜深了,室外滴水成冰,“护卫”尹昌衡、蔡锷而来的兵们,在高墙外眼睁睁地看着玉楼上的华灯一盏盏熄灭,整个八大胡同进入了微薰的境界,而高墙外的兵们却在一边挨饿受冻,想着他们看护而来的尹大将军、蔡大将军这时在暖室里抱着美人入睡,兵们气不打一处来。在夜半时分,这两队兵们合计了一下“爆动”了,他们哄地一下像炸开的蜂巢,涌进八大胡同的多家妓院肇事,寻吃的,寻住的,有胆大的,还要轻薄一下“姑娘”,搅得夜宿八大胡同的老爷们暴跳如雷,大骂陆建章是狗娘养的……八大胡同是何等之地?连袁世凯的大公子当夜都宿在这里,这一下,身居玉楼和云吉班里的尹昌衡和蔡锷都暗中笑了,他们要的正是这个效果!
很快,“抗议”书和要求严惩陆建章的书信递上了大总统袁世凯的桌子,他不得不让特务头子陆建章撤销了派兵对尹、蔡二人的监视。
这天,太阳升起老高了,习惯早睡早起,最近一段时间就住在玉楼上的尹昌衡还没有起床,他睡在**生闷气。同良玉楼相处以来,感情日深,两心相知,情深意笃,如胶似漆。前天,一惯温良恭顺的鸨母突然对他翻了脸。
“尹将军,你是知道的,玉楼姑娘是我的摇钱树,我以往靠她日进斗金!”鸨母手两拍:“可是她自结识将军以后,拒不见别的客人,可是将军已经付不起钱了。如果这样下去,我们喝什么,吃什么?”
尹昌衡问鸨母究竟是什么意思?鸨母让他拿出三万大洋为玉楼赎身,一次买断,干干脆脆。如果拿不出钱,以后就不要来了!并给他限定了时间。可是要他一次拿出白花花的三万块大洋,对于被袁世凯羁留京师的他来说,可谓天文数字,他是无论如何拿不出来的。今天是鸨母限定的最后一天,看来离别是必然的。昨晚上,玉楼对他竭尽温存,绝不提替她赎身之事,可是,天亮前,他突然从梦中惊醒,发现她根本就没有睡,在一边借着晨光恋恋不舍地看着他,满眼是泪。他一把楼着她,喃喃地对她说:“你放心,我一定要把你赎出来,让你成为自由身,而且还要把你带回成都,成都是温柔富贵之乡。那里有碧波粼粼的锦江,有古柏森森的武侯祠,有杜甫诗中‘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的美丽景致……”
“今生今世,我就是你的人了,你走到哪里我跟到哪里!”殷文鸾紧紧地回搂着他,浑身颤抖,似乎深怕一放松,她就会像羊儿落进了虎口里。他们就那样搂着,你劝我我劝你,百般温存,直到天明。
“尹将军起床了吗!”突然,窗外响起一声熟悉的男人声,他听出来了,这是袁世凯的三公子袁克文的声音。
“还没有起来。”楼下有丫环的声音,随即鸨母迎了上去,百般奉承。好像鸨母对袁三公子小声说了几句什么话,只听袁克文大声说:“我就是为这事来的,尹将军什么时候起来,请他来一下,我就在这里等。”
尹昌衡不得不起床了,开始洗漱。他对袁克文的印象不坏,其人的生母是日本人,袁三公子人长得伸抖,为人洒脱,有相当的学识,平时西装革履,会唱京戏,会开汽车,对他崇拜,说过:“尹将军,像你这样能文能武的将军,在当今可谓凤毛麟角。”对他非常关心。
当尹昌衡来在客厅时,袁克文立刻站起迎接,并告了得罪,说是:“你的事我刚知晓,我月前去了趟天津,刚回来。”
尹昌衡问袁克文:“你刚刚得知我什么事?”
袁克文说:“不是鸨母要你交三万块大洋,才让你领走玉楼姑娘吗?”
“这么说,你是要借钱给我?”
“那丫挺的老妈子靠玉楼姑娘给她扒进了多少钱?我这里有她为非作歹的证据,这样!”袁克文一阵京骂后,对尹昌衡说:“我这里先用汽车将你送回去,最迟不过午后,我再用汽车把玉楼姑娘给你送回来如何?我留在这里给老妈子交涉交涉!”尹昌衡发现,平时不带仆人的袁三公子公子,今天专门带了一个佩手枪的副官,还有一个戴博士帽的律师,看来,袁老三是动了真格了,而那个鸨母早吓得不知藏到哪里去了。
尹昌衡自然高兴,上楼给玉楼说了,然后上了汽车先回了王府。
午后,久盼中的尹昌衡听到了门前响起汽车喇叭声,袁老三来了!他一颗心跳了起来,赶忙迎了出去。隔着花园假山,就听见袁老三那口唱京戏似的嗓门:“昌衡兄,你看我把谁你送来了!”
袁家三公子就这样玉成了尹昌衡和良玉楼,与此同时,京城里大报小报也纷纷报道了这桩桃色新闻。从热恋中很快清醒过来的尹昌衡意识到,袁老三帮他这桩事,很可能是袁世凯亲自授意。目的是笼络他,可是,他岂是袁世凯可以笼络得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