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打箭炉惊变(1 / 1)

当尹昌衡带着总参议骆成骧回到雅安时,他的家人:年老而精神健旺的父母,还有幺妹,已经兴冲冲到打箭炉去了。只有夫人颜机没有去,颜机已身怀六甲,行动不太方便。尹昌衡又给参谋长作了些交待后,也要赶去。他这去,一是不放心家人,二是去打箭炉有事。颜机却坚持也要跟丈夫去,尹昌衡咋劝她都不听,公开的理由是:公公、婆婆好不容易来打箭炉一趟,作为媳妇,她理当陪在他们身边伺奉。其实真正的原因是,同丈夫在一起的时间太少,她珍惜这次机会,哪怕就是有了身孕,她也要跟着丈夫去,这,让她感到一种特别的熨贴,在路上,能得到丈夫的呵护,那是比什么都幸福的,哪怕路上不好走,只能骑马颠来颠去的,她也乐意。见夫人如此坚持,尹昌衡同意了,同他们一起去的,还有一心到边塞建功立业参总议骆成骧,他们一行由副官马忠带一个排的卫队护卫,第三天一早离开雅安,去打箭炉。。

出雅安,过了天全,巍巍二郎山就像一个巨人在川藏线上横亘。当地有首民歌,专道这山的高、陡、险:“二郎山,高过天。终年四季白雪盖,九曲回环路途险……”好在此山毕竟还在内地,不像西藏的山那般荒凉。二郎山高大,但遍身披绿,看起来爽眼,呼吸也畅。

尹昌衡骑的是匹口外高头大马,颜机骑的是一匹很驯良的矮小善走山路的雪白如银的川马,一路上她都由一个弁兵替她骑着马,在旁小心伺候。骆成骧骑的也是一匹驯良川马,开初,马忠安排一个卫兵在旁为他牵马由蹬,走了一段路后,骆总参议就一个人骑了。马忠骑在马上跑前走后,督促卫士们注意护卫警戒。

过了天全,就上了二郎山。路越往上走,路越陡,有的地方简直就是危乎一线,忽上忽下。山道旁,往往闪现出的深涧峡谷简直就不能看,一看令人头晕目眩。但二郎山有一个好处,毕竟还在内地,满目葱翠,但走在路上,时间久了,难免感到单说单调,只听马蹄的嗒嗒声,除此,四周一片洪荒般沉寂。要时,高天上出现一只雄鹰,它们在又高又蓝的天上翱翔一阵后,停下来,张开双翅,瞪着它又大又圆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它下面的一行。看上去,它像是一枚钉在空中的铁钉。

走在夫人身边的尹都督问她知不知道《仓央嘉措情歌》?颜机说不知,尹昌衡这就细细讲给她听。他说:仓央嘉措是六世达赖,他是藏族历史上一位卓有才华,享有世界声誉的诗人,音乐家。其中,影响最大,贡献最大的是他的情歌。据说,先前,他在家乡有一位美貌聪明的意中人,他们终日相伴,耕作放牧,青梅竹马,恩爱至深。仓央嘉措在当了达赖,进入布达故宫后,性情所致,他深为厌倦宫内单调而刻板的黄教领袖生活,时时怀念着民间多彩的习俗,思恋美丽的情人。他经常微服夜出,与情人相会,追求浪漫的爱情生活。有一天下大雪,清早起来,铁棒喇嘛发现雪地上有人外出的脚印,便顺着脚印寻觅,最后脚印进入了仓央嘉措的寝宫。随后铁棒喇嘛垵规矩,严刑处置了仓央嘉措的贴身喇嘛,把他的情人也处死了。性格即命运。仓央嘉措的特立独行,决定了他的悲剧性命运。后来,因为西藏政局发生变动,他被康熙帝以不守清规而废黜。火狗年(1706年),仓央嘉措被“解送”北京途中,行至青海湖,今纳木措湖时,中夜循去,不知所终。仓央嘉措独特的人物性格命运和际遇,平添了他的情歌的多情和深情。据说,与他相爱最深的就是他被废黜后,经过理塘时,与他相爱一个女子。过后他写了一首情歌,我念给你听。

仓洁白的仙鹤,请把双翅借给我

不飞遥远的地方,到理塘转一转就飞回。

这首情歌,拆开来看,并无过人处,出彩处,不过是朴实晓畅,简简单单的四句话。然而,配上宫廷曲子,唱起来就不一样了,说时,他微微闭上眼睛,唱起来了。颜机简直惊了,她没有想到丈夫唱得这样好,他唱得很投入,很沉醉,他眯起眼睛,先是用藏语唱,后用汉语唱。在反复的咏叹中,高高低低,千回百转,情感随着歌声直抵情感最幽微的部份。那些画面感,从他的歌声中不知不觉,在我眼前流动起来,他理解到位,情感到位,音色又好,曲尽其妙地传达了仓央嘉措这首情歌中的真正韵味――悠长,高亢,抒情而悲怆。

她好像看见,埋塘高原的天空又高又远又亮,草原的边缘,是连绵西去的波涛般隆起凝固的山峦,山峦和草原随着四季,变幻着不同的绚丽色彩。在草原的四周,山头上,或披着皑皑白雪,或是被太阳的金红染红了山颠,或是涂着一抹温柔的蔚蓝。一只知情知意,体态潇洒的仙鹤从远方飞来了,它就是仓央嘉措的化身,他是来理塘高原寻找他梦中的情人。洁白的仙鹤,带来了仓央嘉措无尽的痛苦和刻骨铭心的眷恋。于是,她被深深感动了。不禁心下想,能同丈夫在一起有多好,可惜总是离多聚少。

“哎呀!”颜机说:“你唱得真好听,这是我第一次听藏歌,原来藏歌如此动人。”尹昌衡说:“在康藏地区,人们会走路就会跳舞,会说话就会唱歌。你不要看这些地方比较贫穷,落后,然而,从官员到民众,人们对文学艺术,对音乐歌舞有种天然的亲近爱好,他们具有这方面的天赋。到了打箭炉,你会感受更多。”

颜机笑:“这样说,我们这一趟是来对了。”

愉快的谈话冲淡了路途的艰苦,日落时分,走到飞越岭,这时已接近二郎山顶,而暮色已起,尹昌衡只好让马忠吩咐士兵在山上宿营了。

刚刚搭好营帐,忽听前方山路上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响,尹昌衡是个很机敏的人,觉得事情不好。他身边的卫士刘秉勋自告奋勇,说我去前看看。说时,飞身上马,迎上前去。很快,他带来了几个丢盔弃甲的军官,他们都是从打箭炉逃出来的,尹昌衡大惊,问是怎么回事?他们见了总司令细说详情:就在这个早上,行营设在该城的军械局局长张煦发动了兵变,已经占领了炉城,张煦自封为西康都督,赵诚是副都督,王明德为招讨使,他们在炉城打出了“护法讨袁”的旗帜,并已挥师而来,说是要打到成都去……

尹昌衡很冷静,听了这些从打箭炉逃出来的官兵的述说,给他们作了些解释,说我之所以没有打起“护法讨袁”的旗帜,是我有我的考虑,张煦等人打起这面旗帜,并不说明他们就真反袁。对此,我们行营在雅安已经开会统一了认识。我原来说到炉城,就要传达行营的这个决定,不意张煦这些人先动手了。我知道,张煦这个人就有野心……

说时,他想,说不定成都方面有人伸了手,比如周骏,很可能还有更深沉的原因。他问张煦,这些叛军是怎样对待老母亲一行的?最清楚情况的哨官张彪说,就在这个早晨,太阳刚刚升上跑马山,“街中”那条湍急的折多河上波光耀金,炉城同往常一样并无二致,很安静,初春的炉城还有很深的寒意,将炉城前拥后抱的郭达山和折多山上白雪皑皑。挂有“川边经略使”牌的大营门前,站着两个持枪卫兵。叛军就在这时涌上来的,像突然涌起的乌云。他们缴了站岗卫兵的枪,闹哄哄地涌了进去,拘捕了副参谋长陈经,然后张煦带着一帮人涌进了后院。老太太已经得知了情况,它扶杖而出,迎头喝问:“是张煦带的头吧?张煦何在?”张煦吓得后退一步,横撇撇地说:“我就是。讨袁北伐,大势所趋,尹都督不带领我们北伐讨袁!我们只好自行其是。”

老太太思维很敏捷,质问张煦:“那你们涌来后院做什么?我们可是到炉城来观光的,莫非你张煦要绑架我们不成!”

“绑架不敢!”张煦冷笑一声:“我们来只是请老太太给都督写封信,我们知道,都督向来对老太太孝顺。”

老太太不肯,张煦退了一步,说:“老太太实不肯写,这信就由我们来写,只是请老太太给都督附上一件信物!”老太太大怒,抓起桌上一个砚台就朝张煦打了去……张彪说,在一片混乱中,我拾起地上的砚台,并随退出城去的弟兄们到了这里。

“现在老太太他们呢?”尹昌衡很放不下心。

“张煦他们将老太太一行暂时软禁在后院!”

“卫队长马宝一行未必没有反应?”

“张煦狡猾,头天晚上借故请卫队长马宝喝酒,千方百计将马队长灌得烂醉如泥,早绑起来了,卫队也全部下了枪……”尹昌衡从张彪手中接过砚台,久久摩挲,泪如泉涌。

这是一块苴却砚,是尹家的传家宝。苴却砚产于当年诸葛亮南征时“五月渡泸深入不毛之地”的川滇交界处,现攀枝花一个叫苴却的地方,这种砚量少而质优,整体紫黑沉凝,石质臻密细腻,莹洁滋润,发黑如油,存墨不腐。1909年云南省大姚县巡检宋光枢,把三方苴却砚送巴拿马国际展览会展出获奖这块苴却砚是尹家祖传下来的上品,砚头有“猫眼”数枚,有的青如碧玉,有的红似金瞳……很像是镶嵌在夜幕上晶亮的星星。尹昌衡小时尽管家贫,母亲也坚持不卖,因为她觉得这是一种文化的传承和鼓励,一直给尹昌衡用,对他也是一种鞭策。那是在乡下老家,有次他在阶沿上做作业,克勤克俭的母亲在天坝里铡猪草,天都快黑尽了,懂事的他丢下作业要去帮母亲铡,母亲不让,说话不经意间,一刀下去铡在手上,母亲惨叫一声,血溅砚台……

见砚台如见娘,尹昌衡泪流满面。部下们都一致劝他先回雅安再说,因为再往前走,必然遇上叛兵,凶多吉少!尹昌衡坚持不肯,说是:“我不肯信掌握不了自己的部队,这些叛军中大多数人受了张煦的蒙蔽,只要给他揭穿,张煦那小撮人顿时就会众叛亲离!”

他让这些人休息去了。进帐安慰了颜机,因心事澎湃难以入睡,他步出帐篷,在二郎山上仰望漆黑的夜幕上闪灼的寒星,那不多的几颗寒星,很像是老父亲逗在长叶子烟杆上锃亮的烟斗一闪一闪的。念及身陷囹圄的老父老母、幺妹,跟在自己身边,这时躺在帐篷中身怀六甲的妻,想到目前混沌不堪的局势,不禁长叹一声!

“硕权何以叹气?”骆成骧也睡不着,出了帐篷,走到他身边问。

“恩师也没有入睡,是对高原气候不适?”

“非也,非也!”骆成骧指着山下远方大渡河咆哮的声音,诵诗似地说:“你听这风声、水声,还有战马的嘶鸣,真何谓声声入耳;家事国家天下事,事事在心,我又何能入睡。”

“好,外面天冷,我正有事请教老师,我们到耳帐说吧!”说着,他们相跟着进入另一个帐篷,让部下摆好酒,他们准备彻夜长谈了。尹昌衡说出了他的想法,他准备明天一早,身边就带几个人不进反退,去弹压叛军。让一帮卫兵保护着他和颜机退回雅安。骆马骧觉得事情有相当的危险性!劝尹昌衡三思而后行。

“不会,不会,我心中有数!”尹昌衡说着举起杯来,要同老师碰怀,他:“若我是真遭遇到不测,就请老师好好给我做篇留传于世的祭世文!”骆成骧见尹昌衡主意已定,没有办法,这就只能给他提出要注意的细节。二人边喝酒边谈,且都是海量,不觉天很快亮了。

第二天,夫人颜机听他说了前因后果,坚决要同他一起去,说是,就是死也要死在一起。骆成骧也决不后退。没有办法,尹昌衡只好带他们去了。到了核桃崖,居高临下放眼一望,泸定城里的泸定桥尽收眼底。只见在清亮的晨光中,那座横跨湍急的大渡河两岸,颤巍巍危乎一线的铁索桥上,叛兵正在过来。他们分成一小队一小队,小心翼翼,手扶悬在半空的铁链,踏着桥上稀牙漏缝的木板,颤颤悠悠,络绎而来。

尹昌衡从马上抱下身怀六甲的妻子,将她扶到路边一块大石头上坐下,让弁兵在石头上垫了块藏毯,对她说:“夫人,感谢你一路陪我而来,就到此吧!”说着,他指着山下正络绎而上叛军:“我决计上去动员他们脱离张煦,停止叛乱,虽有相当的危险性,但情势紧急,不能不如此。我若遇不测,请夫人善自珍重!”

“你放心!”看似柔弱,大家闺秀出身的颜机,非常果决,她那皮肤白晰,五官俊秀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显得壮美,她说:“若你此去遇到不测,”她指了指坐下山石旁边的万丈深渊:“我就纵身跳下为你殉节!”

“那就请夫人受我一拜!”尹昌衡单腿跪下,向颜机纳头一拜,翻身上马,带着贴身副官马忠迎着叛军去了。因为经略使有令,所有的人都含泪站在原地,静观事态发展。

尹昌衡一边放马朝山下跑去,一边高唱他的即兴之作:

胡岩苍苍兮,泸水****

烈士成仁兮,女子同行……

歌声高亢而悲壮,随着山风**漾。当过了桥的叛军们乍见总司令仅带一个副官,骑着火红的雄骏,从山下飞马而来,疑为天神降临,被镇住了。叛军中带队走在前的营长周明镜跑步上前,啪地立正,给骑在马上威风凛凛的尹昌衡敬了个军礼。

“周明镜!”骑在马上的尹昌衡大声喝问:“你还认我这个总司令吗?”他的嗓门特别洪亮,这一声喝问真是山鸣谷应。

“认!”周营长胸脯一挺,一副誓死听从命令的样子。

“你们呢?”尹昌衡又威风凛凛的喝问为簇拥在四周的叛兵们。

“认,当然认!”叛兵们众口一词。

“既然认我这个总司令,你们为何要叛变?”

“不是我们要叛变,是张煦哄我们,说北伐讨袁,是总司令你的命令……”叛兵们纷纷回答,这会儿,他们中大部分人才恍然大悟,他们受了张煦等人的骗,感到非常愤怒。

“好!”弄清了原委,尹昌衡心中松了一大口气:“我不怪你们!”环视这些闹纷纷,乱七八糟的队伍,尹昌衡大声说:“纵然是有些弟兄一时鬼迷心窍,也没有关系,只要站过来就好!”说着,骑在马上的他,看了看已经过河约有一个营的队伍,手一指,大声宣布:“愿意跟我走的,站到这边来。愿意跟张煦走的,站到那边去!”结果,过了河的三四百人的队伍都齐唰唰站在他的这边。

有两个跟张煦跑的两个军官,一个叫王明德、一个叫赵诚见无处藏身,只好低着头走了出来领罪。

“将这两个人绑了!”尹昌衡话刚落音,营长周明镜率几个士兵走上前来,将王、赵绑了,绑得粽子似的。

“张煦呢?”尹昌衡问,张煦狡猾,原来他掉在队伍最后,刚刚上桥,见尹昌衡匹马单枪飞奔而来。尹昌衡在军中威信很高,自知要拐,赶紧折回去,悄悄溜了,算是捡了一条命。

孤胆平叛的尹昌衡,这就带着骆成骧,夫人颜机原班人马和反正过来的周营,过了泸定铁索桥,朝打箭炉前进。中午时分,到了瓦斯口,极具藏族特色的炉城就遥遥在望了。就在这时,王明德、赵诚趁押送他们的看守松懈,部队正在拐过山口,二人逃跑上了山,刚刚跑到半山,被马忠连开两枪当场击毙。

川边兵变平息。

骑马走在尹昌衡身边的骆成骧,心想所感,联想到当年赵尔丰在成都发动兵变,尹昌衡归危不乱,仅用三百人的小部队队就平息了那样的大规模叛乱,然后计斩赵尔丰等等,身穿粗布大衫的骆状元,用手抚着颔下一把大胡子,音韵铿锵地背诵起当年荆苛刺秦王时“风萧萧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还”的悲壮诗句,心中感慨,“硕权!”他说:“你刚才飞马下山时的风彩,我看比当年的荆苛有过之而无不及!”

“恩师过奖了!”尹昌衡谦虚一句,二人说笑着,拐过郭达山的山口,海世蜃楼般卧在山凹里的炉城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