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昌衡回到了雅安,并将他的行营也迁回了雅安,而将“川边镇抚”的大牌子挂在打箭炉。
这天一早,尹昌衡由傅华封陪着,站在行营所在地昌平山上朝下眺望,四顾频频。昌平山、周公山,张家山都是相连在一起的,犹如是给座落在河谷地带的雨城身后立下了一道绿色的屏障。昌平山真是驻军的好地方呀!它是一个制高点,从山下往山上望,它是山,且山势蜿蜒,山上树木森森,而上山来看,山势又很平缓,山上藏得下千军万马。
明明是睛朗的天空,只见周公山上飘起几许似有若无的朵朵银棉似的白云,随即天下就飘起了霏霏细雨,雨雾中的雅安变得更加清新可人。
“傅公!”一段时间来,傅华封在西征中策划机宜,不遣余力,贡献殊多,赢得了尹昌衡对他的尊敬,看着微雨中的羌江和羌江对面俨然成都坝子的雅安河谷,偌大的河谷上与成都平原上相似的景致,尹昌衡指着那座位于雅安与名山之间兀然而起的一道大山和山上那座锁匙似的金鸡关,很有感慨地对傅华封说:“这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呢!”说着一笑:“如果当初不是彭光烈率军在金鸡关阻击,你肯定率边军打了过来。如果那样,局势又不知当如何呢!”
傅华封笑着摇摇头:“往事不堪回首。华封那时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目的就是报恩。现在想来,这是愚蠢,是愚忠,是走的一条死路。而年来华封跟着都督西征,这才是走的大道!”
虽然傅华封不想就当年的回师援赵多谈,但尹昌衡出于军事的角度,却这样问:“赵尔丰离开康区到成都就任总督时,除带了三千巡防军在身边,将11营训练有素的边军都交给了你。这11营边军好生了得,一以当十!跟着赵尔丰转战康藏七年,百战百胜,战功累累,而你率师东来,沿途遇到的都是些同志军,同志军严格地说都是些农民,武器差极,又没有训练。我原以为纵然是彭光烈率军政府精锐来阻击你,但鹿死谁手还说不定,你们怎么会到雅安就走不动了呢?而且最终全线崩溃?”
“说起来,还是军心动摇,大势所趋。”傅华封思索着说:“古话说得好,得人心者得天下!”说时摸了摸自己颔下那把飘髯的三寸长胡子,沉入往事的回忆中:“我率军刚过泸定,沿途就遇到同志军的顽强阻击。这些农民手持的武器简陋至极,火药枪、弯刀、锄头都是他们手中的武器,但他们十分勇敢。在我们过泥巴山时,遇到一群同志军,他们敞胸露怀,挥着大刀、锄头,不管不顾地朝我们冲来,一边用手拍着胸膛说刀枪不入!结果哪里有刀枪不入的?我们一阵排子枪打去,同志军死伤一地。过后翻检这些尸体,好些腰带上都捆着保路同志会的宣传品。而且,边军大都是川人。他们的父老兄弟,好些都加入了同志军,这样的仗还怎么打?到了雅安,我就知道,我们实际上已成了瓮中之鳖。”
傅华封说时连连吁叹:“那时,我真是冥顽不灵!”
“我不这样看!”尹昌衡说:“此一时彼一时,我倒觉得傅公你挺仁义,明知不可为,却回师援赵,有君子之风,知恩必报。可惜,这种有侠义气的君子,现在很少了。傅公言必行,行必果。特别是,傅公自西征以来,其贡献有目共睹,赞画军机时有高明之处,特别是康藏地区情况熟悉,让我受益很多。昌衡以后对傅公借重之处还多。”
“应该的,应该的!”傅华封谦虚两句。
“不过,傅公刚才一番话,让我想到一条真理,这就是,战争的胜败,其实,不仅是战争,一切的成败,归根结底还是在于是否得民心,顺应时代?”
“正是。”
“就以我们这次西征来说,藏军之所以一触即溃,我军之所以望风披靡,情同此理!”说到这里,尹昌衡转了话题,“最近的情况,傅公想来是知道的,北京政府袁大总统急如星火地一连给我下达了11道停止西征、停止军事行动的命令,比起当年南宋昏君一连给抗金英雄岳飞一连下12道金牌,要岳飞停止追击金兀术,简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过,时代不同了,抗金名将最后是屈死风波亭。然而现在情况不同,你看袁世凯刚刚露出了他想当皇帝的野心,我在日本留学时的老同学,江西都督李烈钧立刻举起了讨袁义旗!此端一开,我看如果老袁不立刻收刀捡卦,很可能全国又要大乱!”说时调头看着傅华封:“不知傅公对此怎么看?你我不是外人,请随便谈。”
傅华封正要回答,副官马忠走上前来对尹昌衡说:“都督,开会的人都到了,请回吧!”
尹昌衡走进行营会议厅时,开会的人都到齐了。在一张铺着雪白桌布的长条桌两边,几十名军官已经坐得整整齐齐。西征军营以上的军官,除镇守巴塘的嵇、顾二人,该到的都到了。见尹都督进来,军官们唰地一下站起,向主官致意。尹都督挥手让大家坐下,他坐在上首一把黑漆太师椅上。
“目前局势,在坐的想来大都清楚!”保持着训练有素的军人体态,正襟危坐的尹昌衡用他一双剑眉下炯炯有神的眼睛,挨次打量了一下坐在两排的军官们:“袁大总统一连向我发出11道命令,因此,我西征军事行动已经停止。好在将士用命,与四川唇齿相依,地域广袤的康巴地区已经全面恢复正常秩序,就康区而言,叛乱已经平定。这是一个大胜利!
“众所周知,目前袁大总统欲皇袍加身,恢复帝制,也是愈益分明。因而,江西李烈钧已经发动了护法战争。我军中现有两种声音,一是要我效法李烈钧,护法反袁;一是要我按兵不动,做好安边工作的同时,靜观待变!今天召开这个会议,我就是想听听大家意见,并尽可能将意见统一,从而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好,请大家随便发言!”
尹都督话刚落音,会上的军官们纷纷发言,赞成“护法反袁”的是大多数,其代表人物是周谷登,他是一个团长。他一次次冲动地站起来,反驳观望派,争论得脸红脖子粗。看形势明显地朝周团长一边倒,尹都督对周谷登说:
“你护法反袁的心情我理解,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如果我们赞成老袁恢复帝制,那么,我们当年又何必举行辛亥革命,牺牲了那么多先烈!我也是坚决不允许走回头路的!”说到这里,周团长立刻带领众多的军官喊起了口号:“坚决反对帝制!”“坚决反对走回头路!”……
尹昌衡挥了挥手,口号声停息了。他看了看神态明显有些尬尴,处于少数的军官宽慰道:“其实,赞成静观待变,首要作好靖边工作的同仁,也决不是同意袁世凯的倒行逆施,只是策略不同而己。我的意见倒是同意后一种意见!”看周团长他们流露出的明显的不解,甚至不满,尹都督耐心解释:“虽然现在五千里川边甫定,但形势仍然严峻,金沙江对面就是虎视眈眈的叛军,康巴地区如此辽阔,我西征军分布在若干个点上,兵力相当薄弱。叛军之所以不敢跨过金沙江,是领教了前段时间我全军将士的勇敢善战,还有康巴地区广大藏民的人心所向……
“如果我西征军这时发动讨袁护法战争,这很不利。原因有三。一是时机不成熟。二是正中叛军之意,他们一个早晨就可能反攻过来。三,这是最主要的,这将影响川中局势。而川局是根本。我以为我西征军目前最应该做的是,一边练兵,一边将重心放在稳定康区局势上,壮大力量,静观其变。不是说嘛,打铁得靠本身硬!”听尹都督如此一说一分析,原先赞成立即护法讨袁的好些军官都开了窃,改变了观点,站了过来。然而,团长周谷登就是四季豆――不进油盐,拗起。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尹都督拿出了军威,骂周团长:“这还得了!”他给身边的卫士们示了个意:“给我拿下!”立即闪出臂大腰圆的虬须大汉,他的卫士张德魁,刘秉勋。他们上去,先是下了周团长的枪,周团长还不服,张德魁这就用一条麻绳,将坚决拗起的周团长绑得粽子似的。跟着周团长起哄的两三个青年军官,见这个劲仗,赶紧认错告饶。
“知错就改,改了就好。”尹昌衡放过了认错的军官,用威严的目光扫射了在坐的军官们,说:“在大是大非上,我向来主张民主讨论。但不能无休无止地讨论下去,更不能明知是错,却在一边拗起。在坐的都是军人,我问大家一句,军人最要紧的是什么?”
“军纪,服从!”会场上的军官们异口同声。
“好,既然大家都知道这一点,今天的会议也达成了一致,今天的会就开到这里。散会后,大家速回部队,掌握好自己的部队,对下一步的行动,望随时听从司令部下达的命令。在这里,我再强调一点,有不同意见可以在会上提出来,但一旦形成决定,就万万不可自行其是!”说到这里,他再次扫视了一下在坐的军官们:“会后,若有自行其事者,决不轻饶,军法从事!”
“是!”军官们一致表态后,这就各各打马回了自己的部队。
军官们走后,尹都督亲自给周团长松了绑,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你跟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知道你的脾气,打仗勇敢,身先士卒,就是遇到有些事一时转不过弯来。今天我之所以这样对你,是非如此,没法维护军纪,请不要介意!”看周团长仍然一副气鼓气涨的样子,尹昌衡说:“这样吧,你也辛苦!现在成都已是初春,我送你一笔钱,请你去成都休养一段时间,待过一段时间再回来!”尹昌衡这番话,让周团长很高兴。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尹昌衡正在行营里看司马相如写的《蜀都赋》,他是一个文韬武略的将军,闲来不是写诗就是作文,准备将来将他写的这些诗文都放到他的《止园文集》中去(他又号止园)。在他看来,在中国横无际涯的文史天空中,司马光和司马相如是两颗最亮的星辰。司马光的贡献偏重于史,而与卓文君有一段浪漫爱情经历的乡人――成都人司马相如则偏重于文学。就在他正潜心悠游于司马相如制造的浪漫天地里时,副官马忠给他送来了一分成都急电。他看后简直气晕了,原来麾下团长周谷登到成都后,仍是那副脾气,口无遮拦地去凤凰山找到他的朋友鼓吹护法反袁,被周骏抓起来,竟然枪毙了!
“这个龟儿子周骏!”尹昌衡拍桌大骂:“人命又不是韭菜,割了可以长起来!周谷登只不过说了几句心里话而己,我西征军一个堂堂的团长,就这样被他龟儿子抓起来,不明不白地枪毙了!他这是一箭双雕,既是做给我尹昌衡看,也是做给北京袁世凯看的――他这是在向袁世凯献媚!”他当即吩咐副官马忠作一些准备,第二天随他一起回成都,他不仅要去周骏那里讨个说法,还有好些事要办。他嘱咐马忠:此行务必秘密!然后,他又连夜找来参谋长张煊,交待了好好些事情,作了一应安排。
1913年6月,尹昌衡轻车简从回到了成都。此行很有些秘密,为了尽可能少地让人知道,他连家也没有回,暂时住在武侯祠,然后让马忠去皇城军政府通知了胡景伊,希望同他见见面,谈些事情,然而胡景伊却避而不见,躲到了郊外的昭觉寺,说是:“我就此向尹昌衡卸职!”而与此同时,袁世凯下了正式命令,任命胡景伊为四川省都督,任命尹昌衡为川边经略使,“川事尹昌衡勿需兼任”。问题清楚了,顷刻间,矛盾也公开了。反对帝制的国民党四川中坚人物董修武、傅常等人站了出来,发动民众公开抵制袁世凯这一任命,大街上到处都张贴着“还尹拒胡”的大标语。每天都有游行的队伍……6月的成都,本是最好的季节,可是,连空气中都弥漫起一触即发的火药味。
红墙黄瓦,浓荫蔽日的武侯祠里,在一个权且栖身的独院里,身着长袍马褂,长身玉立,显得儒雅斯文的尹昌衡面对着这急剧变化的形势,一连几日他都处于紧张的思索中。他已经感到袁世凯对他不相任,或许还要对他怎么的!中国往何处去,四川往何处去,自己的路又应该怎么走?他意识到,整个国家和他个人的命运,都处于十字关头,需要他迅速地分析、判断、抉择。他先是接见了川中军界实力人物,老部下、朋友彭光烈,罗纶和国民党人董修武、傅常,探讨他们对时局的看法。他们都为时局忧心忡忡,同时对尹昌衡的不升反降愤愤不平。他们说:
“太不叫话了,袁世凯这明明白白就是给你一个警告,不准你插手四川事务。”
“明说川边经略使地位与四川省都督持平,但川边地瘠人贫,对你划地为牢。”
“年前你主动请缨,率军西征平叛,所向披靡,功勋累累,而北京方面如此对待你,叫人是可忍敦不可忍!”
尹昌衡本是性情中人,听此一说,拍案而起。
“罢罢罢!”他说:“天下好像是他姓袁一家的,我惹不起还躲不起吗?”极度的愤懑下,去电北京要求辞职,可袁世凯回电:“不准!”
在成都武侯祠,尹昌衡每天都收到雅安行营送来的急电,报告的都是些不祥的消息:隔江对峙的西藏叛军,得悉国内局势的急剧变动,有蠢蠢欲动之势……尹昌衡盘点这趟成都之行,极为失望,原先的一些想法,完全落空,而边关告急,他是一个很负责任人的,准备打道回府了。这天一早,副官马忠前来报告,说是四川省参议会参议长骆成骧前来拜会。
正处行沮丧困难中的尹昌衡一听喜不自禁,一迭连声吩咐马忠:“快请,快请!”并赶紧迎了出去。骆马骧,字公骥,川省资中人,是清朝四川唯一一个状元,也是四川历史上最后一个状元。其人不但学问好,人品也好,看事爱从高处着眼,常有惊人的眼力惊人之举。当初,他和蔡锷在广西桂林创办广西陆军学堂时,骆成骧与他的岳父颜缉祜、颜楷父子在桂林广西法政学堂主事。他就近向骆学过《大学》《中庸》等十三经,将原本就有的国学底子夯得更加厚实。因此有师生之谊。骆成骧有段趣事,这就是辛亥革命后,清帝并没有宣布退位,而当时实权掌握在很有些政治头脑的隆裕太后手里。这时,骆成骧给隆裕太后写了封劝退信,隆裕太后看后,一边抹泪一边说:“连骆状元都如此说,还有什么说的,退吧!”
尹昌衡迎到阶下时,已经剪去长辫,头上戴顶黑缎瓜皮帽,身着蓝色长袍,外罩一领黑马褂,个子不高却笃实,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年届中年却并无发胖迹象的骆状元迈着轻快的步伐,在马忠的带领下,跨过高高的门槛,进了清幽小院,沿着两边花木扶苏用碎石铺就的甬道,拐过小院正中那座玲珑剔透的假山,眼前亮出一字排开的三间红柱粉壁的大瓦房时,尹昌衡快步迎上。
“骆老师驾到,有失远迎!”尹昌衡说时,抱拳作揖:“我这次回成都来,其中一项就是想去府上拜望恩师。遥想当年,我跟恩师学十三经,受益良多。这么多年不见,昌衡对恩师常怀云树之思。之所以没有来,是怕沾染恩师!袁大总统对昌衡已经有看法了。”
“哪里的话!”骆成骧说时,上前一把抓住尹昌衡的手握得很紧:“龟儿子袁世凯做事,就是这样倒行逆施!”骆成骧还是这样,一见面,就把他的情绪发泄了出来,让尹昌衡深感为快。两人非常亲热地手挽着手进到尹昌衡权且作为临时客厅的中间那间净室坐定。尹昌衡吩咐马忠将他那套茶具拿出来,给老师泡茶,泡最好的名山顶上雨露花茶。俗话说:“扬子江中水,名山顶上茶”。名山离雅安不过二三十里,过了金鸡关就是,属雅安管轄。这名山顶上的雨露花茶,是开春后在第一阵雷声中绽放的,量极少,属于贡品。而他那套茶具,是明代成窑精品。说来很有些来头。这套茶具,可能是当年八国联军进入北京时,日军在中国清宫中抢去的,可能岩崎家的祖先就是当年的侵略者之一。这套茶具是岩崎家的。尹昌衡在日本留学时,与岩崎小姐处于热恋中时,作为信物,岩崎小姐送他的。这三件头的茶具:茶船茶盖茶托都是金钱走边,薄如蝉翼,是白色,却又呈一点暗绿,叩之如筝,盛夏时节盛茶几天都不馊不臭不起茶垢,尹昌衡甚为爱惜,平时自己根本舍不得用,也不轻易示人。而今天让副官拿出来给老师泡茶,可见他对骆成骧的一番情意。
时任四川省议会议长的骆成骧自然是个雅士,喜欢美食美器,可今天他却无意谈玉盏佳茗。骆议长用左手端起茶船,右手两根指拇轻轻拈起茶盖,轻轻刮了两下茶汤,于是,室内顿时弥漫起一阵沁人肺腑的茶香。沸水中,只见那根根茶叶发开,跳芭蕾舞似的踮起脚根,缓缓沉下去。
“硕权!”骆成骧饮了一口茶,说声“香,好茶!”放下茶碗,看定尹昌衡:“多的话就不说了,时局之变幻,犹如这个时节蓉城的天。”这些天,蓉城的天气忽而风忽而雨,云也压得低。
“这些天心情不痛快吧?”骆成骧问。
“我个人进退荣辱得失,倒也还无谓!”尹昌衡说:“不在其位不谋其职,现在老袁毕竟还给我挂了个川边经略使的名,那边事多,我准备马上就回雅安埋事!我现在惟一不放心的是胡景伊,因为川局如何,决定了康地的局势。可以说,四川是康地的根!
“中肯!”骆成骧说:“你现在对胡景伊这个人怎样看?”
“我正想听听老师的高见。”
“在我看来,目前胡景伊还不是老袁的人!”
尹昌衡沉思着点点头,问:“那他为什么一听我回来就过躲?”
“不对!”骆成骧更正:“他不光是在躲你,还有一个,他在等。”
看尹昌衡若有所思,骆成骧说得明白了些。
“你没有看出来吗,胡景伊是因为虚你。”骆成骧说时,举起右手,五根指拇一根根展开,娓娓道来,条分缕析:“你看哈,胡景伊明说现在老袁给了他顶四川省都督的桂冠,其实他是光杆司令一个。川省的五个师长,他指挥得动哪个?哪个听他的?一师师长周骏,是个老资格,拥兵自重,他指挥不动。周骏杀了你的人,你回成都肯定要通过胡景伊让周拿话来说;他能去找周骏吗?不能,只能过躲。
“二、五师师长熊克武是个激进派,胡景伊弄不动,而其余三个师长彭光烈、孙兆鸾、刘存厚都是你的人。他怕你在川军中搅事。
“三、你同国民党人董修武、傅常这些要人关系也好,就在你在成都这些天,老袁免了你的四川都督职,街上闹麻了,迎尹拒胡的标语贴得到处都是。他胡景伊成了孤家寡人,在这种情况下,他唯有过躲!”
尹昌衡会意地一笑:“那他在等什么呢?”
“现在,他躲到昭觉寺,看你并没有把他怎么着,又等到了老袁送他的大喜。这会儿,他肯定要来看你了。”
“看我干什么?”
“与你草签城下之盟呀!希望达到与你井水不犯河水,并尽可能得到你的帮助。胡是一个实用主义者。”
尹昌衡点点头:“这么说来,胡景伊目前还并不是老袁的人,是老袁权的且过渡者,是我们是可以利用的?”
“对!”
“高明!”骆成骧这一番高见,让尹昌衡本来有些困顿的心豁然敞亮,他不禁说:“老师是个有学问的人,有真知灼见的人,见识往往高人一头。我常常想,值此多事之秋,昌衡身边若有一个老师这样的高人随时指点,该有多好!”
“实不相瞒,我今天就是来毛遂自荐的!”
“恩师愿跟我到那川边苦寒之地去?”尹昌衡眼都大了。
“正是。”
“这实在是昌衡不幸之中的万幸!”尹昌衡欣喜之余,心中有些过不去,说:“成都是多么好的地方,历史上就是温柔富贵之乡,恩师要功名有功名,要学问有学问,要人品有人品,恩师愿离开成都,随昌衡去川边受苦,叫我心中如何过意得去!”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目下川边何等重要,正是用人之际。老夫今年48岁,还不算太老,若经略使看得起,我愿追随左右,即便将一把老骨头洒在川边也在所不惜!”尹昌衡非常感动,当即礼聘骆成骧为经略府总参议。这会儿,马忠又来报告,胡景伊求见,已到山门。
尹昌衡说:“果然不出老师所料!”他问马忠,胡景伊带了多少人?马忠说胡是单人匹马,身边只带了两名警卫。尹昌衡让马忠请他进来。骆成骧知道他们有要事谈,回避了。
胡景伊一进客厅,双手打拱作揖:“经略使,请谅我接驾来迟,我前些日子身体有些不舒服,去郊外昭觉寺过了两天清静日子!”他穿一身黑色缎面长袍,大背头梳得溜光,戴副墨镜,让人看不见他的眼睛。尹昌衡也不同他计较,立刻请他坐下,上了茶点,与他推心置腹地谈起了大事。双方很快达成一致,共三条:一、双方同时在成都宣布就任新职,以后相互支持,共同维护四川及川边安定。二、四川如何向川边提供财力上的支持,也初步达成协议,具体事宜待下来由当事人详谈。三、国是走向,以国会决议为准,任何人胆敢违抗国会决议,双方共诛之共讨之。
这一条,尹昌衡觉得是此行的最大收获,这就是说,只要他承认胡景伊,胡景伊就答应与他共同反对袁世凯恢复帝制!虽然这三条中的后两条是秘而不宣的。
双方协议刚刚达成,如同成都多日阴沉的天气一下变了。春日推开阴云,照亮了武侯祠,也照亮了尹昌衡的心。为了庆祝这个协议,尹昌衡当即在庙中要来一桌精美的素斋招待胡景伊。当天下午,尹昌衡回了家。母亲性格豪放,且读了许多旅游书籍,素来向往打箭炉的风情,在与儿子的谈知中提出,这次要带家人随儿子去炉城,并住上一段时间。说起打箭炉,家里的人都有兴趣,老父亲要去,幺妹要去,连大家闺秀夫人颜机也要去。尹昌衡笑道:“好好好,都去,都去。”而他因公务在身,需在成都再停留两日,见家人想去打箭炉心切,这就让卫队长马宝带着一队卫兵,第二天起程护送老父老母、夫人和和幺妹先去打箭炉了。
而他当天下午,带副官马忠和一个警卫,骑马去北郊外的昭觉寺回拜了胡景伊。他们细谈了许多要事,当晚宿在昭觉寺。第二天一早,胡景伊送尹昌衡回城,二人并马一路上谈笑风生。当天下午,二人同时在军政府所在地皇城明远楼宣誓就任新职,并大摆宴席,遍请军政府大员和城中有影响的人物。媒体作了绘声绘色的报道,于是,闹了多少天的尹昌衡回城夺权的谣言散尽。在表面上,蓉城又是花红柳绿,歌舞升平,恢复了往昔的繁荣和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