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尔丰在督署的卧室宽敞舒适,古色古香,很简洁。临窗摆着一张宽大的签牙桌,桌子正中摆着一尊洁白的玉瓷菩萨。菩萨两边对称摆着两个青花鼓肚小耳圆瓷罐,罐里装满了他爱吃的洒其玛等点心。因为尽管身处富庶的成都,然而以往由于长期戊边作战,养成了他吃饭不正点,爱吃零食的习惯。整间卧室显得空****的。作为清廷的封疆大臣,官至一品的原四川总督的卧室,未免显得有些寒伧。不过,他无所谓,他习惯了这种简洁的生活,他的心思全不在生活讲究上。
一缕印度香,从他旁边一个无头的蟾蜍肚里袅袅升起。已经是夜深了,赵尔丰仰躺在一张马架子上,一动不动,像是熟睡了过去。这张马架,还是他经营康藏时,要卫士张占标做的,结实、粗糙。这张马架子陪着他熬过多少难捱的岁月,渡过多少难关,从绝望中夺取了多少胜利!久而久之,他不仅对这马架子有了感情,而且,私心认为它是个吉祥物。因此,年前升任川督,回成都,他别的都舍得丢弃,偏偏不远千里,把这“破玩意”带了回来,放在卧室里须臾不离。然而,如今这“吉祥物”却没有了一点灵气,再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好运。
他睁开了眼睛,长久地凝视着天花板上垂下来的那盏电灯,因电压不足,电灯红扯扯的,像哭红的眼睛,像流的血,而最近发生的一幕幕,像旋转的多棱镜,在头脑里闪过来,晃过去。
一个悲哀的浪头从心里涌过。他想,远的不说,我赵尔丰经边康藏七年,雪山草地,刀光剑影,虽经百厥,最后总是胜利!未必我堂堂的赵大帅最后竟会栽在尹娃娃手里?让一步?急流勇退,回康区!可是,迟了,尹昌衡已用军政府的名义通知自己:“留成都,等待军政府清理问题!”自己身边有从康区带出来的300百战精兵,如果尹昌衡要攻打督署,还没有足够的兵力。但尹长子不是蒲伯英,久处人家的地盘内,自己的命运随时有如草上的露水。与其束手就擒,不如死里求生:“自古华山一条路”,“狭路相逢勇者胜”!一切,就看明天他精心布置的一出了。
“嚓、嚓、嚓!”赵尔丰一下听出是卓玛来了。入乡随俗,卓玛这个他从藏区带出来的美丽、飒爽,侠肝义胆,忠贞不二的藏族姑娘,到成都后,虽按老妻的意思换上了汉家姑娘服装,但风貌依旧。听!她虽穿的是一双平底布鞋,但走路风快,鞋底叩打在碎石铺就的花径上,急骤而又有节奏。他又闭上了眼睛。
门无声地开了。卓玛进屋,轻轻关好门。看大帅就那样躺在马架子上睡着了,感到心疼。赵尔丰虽年过花甲,却有超人的阳刚之气。在康藏,战事频仍,冰天雪地,戎马倥偬,大帅夜夜都要同自己同宿同眠。升任川督,来到温柔富贵之乡成都,大帅反而常常独居一室,独宿独眠。她知道,并非大帅浓情别移,是大帅心情不好。她也知道,大帅除结发妻子李氏而外,只有她一个妾。大帅发妻李氏比大帅还大两岁,感情也是好的。当然,这会儿卓玛不会知道,赵尔丰的发妻,这个出生陕北名门的她,在多年以后,她的侄儿李鼎铭,因为提出了“精兵简政”的口号,深受中共中央主席毛泽东赞许,赏识,推荐李鼎铭当了陕甘宁边区政府的副主席。
卓玛想,今夜大帅召自己来,显然是,因为大帅犹如是在惊涛骇浪中颠簸多日,饱受战火创伤的一叶小舟,今夜需要避入温暖的港湾。这有多么难得啊!今夜,她要尽可能地给大帅温暖,安抚他那颗悲伤的心。
她趋步来在马架子前,眼睛一亮。大帅盖的那件皮袍是她跟着大帅离开康区前夕,阿爸杀了自家的羊,姆妈亲手做了袍,专门骑着马送来的。见皮袍如见姆妈。慈祥的姆妈似乎摇着经轮,正向自己走来。姆妈将他们送到打箭炉的郭达山下,不再送,下了马。大帅也立即滚鞍下马。
“大帅!”姆妈屈身流泪道:“再走就是汉区,恕不再送。大帅保重!”赵尔丰很感动,他送姆妈金银财宝,姆妈一概谢绝。大帅说,待回成都,理清顺绪,就派人去草原上接一对老人家来成都享福,姆妈摇手说:“老马舍不得离开生它养它的辽阔的草原,久居山野的藏人离不开那片雪山草地。”大帅不再劝,神情怅然。
姆妈拉着自己的手,流泪了。姆妈说:“从此后,我们隔着千道山,万道水;你要好生服伺大帅。”说时,郑重地把皮袍送到自己手上。姆妈最后摸娑着她戴在胸前的那尊小佛龛,小佛龛用一条金链戴在的她颈上,垂在胸前。姆妈摸了一遍又一遍,好象要把女儿刻在心间。然后,姆妈低首,摊开双手,向大帅行了告别礼后,顶着一轮血红的落日,佝偻着背,摇着经轮,蹒跚着脚步,向着那雾截横烟的苍茫的崇山峻岭走去。姆妈走了,可是,那难忘的场面和姆妈对自己的叮嘱却刀劈斧砍般永在心间。
卓玛跪在大帅面前,静静地打量着已经睡着了的大帅。
烛光幽微。眼前的大帅同在康藏时判若两人。他憔悴得厉害。那张有棱有角的四方脸瘦了一圈,眼窝凹下去;满头银发,花白胡子三寸长,在变尖了的下巴颏下聚成尖尖的一小撮。这就是往日脚在地下一蹬,地都要抖三抖;马上高呼一声,山鸣谷应的赵大帅么?!这会儿他就分明是个潦倒的老人,可那一副虎死不倒威的神情,仍然保持着赵尔丰固有的气质。
赵尔丰突然睁开了眼睛。那双深陷的豹眼一旦张开,仍虎虎有生气。他到卓玛,他的眼神变得柔和了。他没有说话,就这样长久地凝视着眼前这位藏族姑娘,感情很深。灯光虽然黯淡,但看得分明,眼前这个藏族姑娘已全然是汉家女儿打扮。只是她仍戴着一尊银晃晃的小佛龛,头上的多条小辫梳成了一条油松大辫子,从脑后垂下来,从脖子上绕过去,搭在高耸的胸脯上。那张可爱的光洁得如红玛瑙的脸上,黑菩提一般的眼睛透着温存恬静的笑意。性格刚愎,很少动情的大帅顿时感到有一股暖流汨汨地流过心扉,他伸出手情不自禁地摸娑着盖在自己身上的皮袍。
见大帅醒了。卓玛赶紧给他泡上一碗盖碗茶,再从一个青花瓷罐里,取出洒其玛都放在大帅前面的短茶几上。
“大帅,请宵夜!”
大帅对卓玛说:“你坐在我身边来,我有话对你说。”
卓玛听话地顺手拖过一只小凳坐下,依偎在他身边。
“卓玛!”躺在马架子上的大帅还是保持着那固有的姿势;目光悠悠地望着天花板,好象要看穿去,望见什么。
“你跟着我到成都已有半年了吧?”大帅问。
姑娘望着忧思重重的大帅,点了点头。
“想姆妈吗?”
“想!”大帅这句话象只小巧的帘钩,蓦然钩开了刚刚合拢的思念的帷幕。那多少次在梦中出现的情景恍若眼前:皑皑的雪山,翱翔的雄鹰,奔腾的骏马,盛开的野花。
“我最近老是做梦。”卓玛陷入了沉思,神情骇异,她说:“梦中,我回到了家,姆妈让我吃杯糖,呛(饮)白酒。按我们藏人的解释,做这样的梦,会死,大帅,我会死吗?”赵尔丰闻言大惊,一下从躺椅上弹了起来,坐直身子,握紧她的手,急切地说:“不会的!不会的!按我们汉人的解释,梦,往往同现实相反。”说着,轻轻嘘了口气,复又躺了下去,说:“我准备派人送你回去,同家人团聚。”
“大帅要回康区?”卓玛看着赵尔丰,又惊又喜又疑。
赵尔丰摇头。
“是我不好?”卓玛小心翼翼地问:“惹大帅生气了,要送我回去?”
赵尔丰又摇了摇头,却始终握着她的手。
“那我不走!”卓玛噘着嘴,很快,她悟出了原因,神情急切地说:“大帅就不能让傅华封带边兵打回来,救你?救我们回康区?”
“回不去了!”赵尔丰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看卓玛不解,他亮了底:“现在,尹昌衡已派军队将我团团包围。一走出督署,他们就会要我赵尔丰的命!你跟着我,是要掉脑袋的。”
大帅的心,姑娘完全明白了。她用自己一双年轻、健壮、女性温暖的手将大帅那只枯瘦的大手握在手中,越握越紧。看着大帅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她那一双黑菩提似的大眼睛里,渐渐湿润了。
“大帅,你不要赶我走!我是大帅的人,死是大帅的鬼!”她的热泪滴在了赵尔丰那青筋暴露、瘦骨嶙嶙的大手上。
“好了!”赵尔丰这晚显得特别温存,他又握了握姑娘的手,说:“你去睡吧,让我一个人好好想些事情,田征葵马上就要来了,我要连夜同他商量要事!”
卓玛走时,又轻轻给他掖了掖盖在他身上的皮袍。
田征葵来了。田征葵是一个魁梧奇伟的大块头。头上包黑纱大包头,穿青布战裾,背连枪腰挎战刀,典型的边军将领打扮。那浓密漆黑的眉毛和一双大敦敦的眼睛,都显示出一种力度。说话时,带点冷笑,这又显出他性格中沉着、冷残、苛刻的一面。他脸瘦,但五官端正。时届中年,动作象猫一样轻灵、轻捷。他是赵尔丰从康藏带出来的三千巡防兵的统领。
“征葵!”赵尔丰明知故问:“傅华封的援军情况究竟如何?”
“完了。”田征葵说:“才打到雅安,他就被他的的卫队裹胁着投降了。”
赵尔丰耳朵“嗡!”了一声,全身有些麻木,伸出手,下意识地摸着颔下那把银髯,满是皱纹的瘦脸上苦涩地一笑,又问:“从云南来的叶荃,还有司豹子他们那几路呢?”
“看形势不好,也都退了。”
“退到哪里去了?”
“叶荃退回云南去了,司豹子退回贵州去了……”
“靠他们,靠不着。天助自救者,征葵!”赵尔丰显得很沉着:“天无绝人之路!”略为沉吟,他问:“明天的事都安排好了?”
“好了。”
“你过来!”赵尔丰向田征葵招招手,田征葵走过去俯下身,听赵尔丰小声地向他口授机宜。这时,如果从窗外看去,窗纸上映出的两个黑影,就像是在演一出很鬼祟的川北木偶戏。
田征葵走后,赵尔丰这个晚上一直没有睡踏实,他的眼前,总是出现怎么绕也绕不开去的尹昌衡。他的思绪突然回到了光绪三十一年(1905)秋天。这是他结束了在川南永宁道的任职,上成都接受新职。
古城成都傍晚的景色很美。太阳下去了,月亮还没有起来。一朵由灰转黯的浮云低低地挂在红墙黄瓦的皇城城楼上。群鹤归巢了,朦朦胧胧中,只见那一群群精灵跳起洁白的舞蹈。
成都皇城的规模、气象极似北京天安门。这在全国是一个例外。明代开国皇帝朱元璋封他的十三子朱椿为蜀王时,因其宠爱,网开一面,特准许爱子带一帮能工巧匠到蓉城,比照北京天安门皇宫式样,费时经年,消耗了惊人的钱财,修建成了这座宏大华丽的藩王府。明末,张献忠率大军由陕入蜀,在成都建大西国,这座皇城成了他的皇宫。三年后,张献忠兵败离蓉时,一怒之下点火将这座不可多得的藩王府,连同城中的40万居民,还有整座从唐代以来就是全国五大繁华都市,有温柔富贵之乡称誉的成都市化为了灰烬。到了康熙年间,多年的战乱甫定,四川省会才由阆中迁回成都。后来,随着从清初开始的,长达一百多年规模浩大的“湖广填四川”,天府之国又恢复了生机。皇城,也得到了重修,不过,从气势上同当初比,就差了许多。
随着夜幕的降临,皇城前面那偌大的广场上,像大鸟展开双翼的两边,鳞次栉比的回民馆子正是热火时分。什么面馆、红锅馆子;还有卖牛杂的小铺子,林林总总,全都亮起了灯。朦胧的光线中,幺师站在馆子外的阶沿上挑声夭夭延客入内。到处热气腾腾。皇城坝上,更是百戏杂阵,无奇不有。说评书的,卖打药的,耍猴戏的,看相算命的,卖唱的,招人看洋镜的……构成了一幅清末年间蜀中畸形而色采斑谰的夜景图。
从永宁道任上紧赶慢赶,五天后返回省上的他,由总文案傅华封陪着,身边带两个亲兵,骑着马从驷马桥进了城。一路逶逶迤迤打量着夜的成都,向督署而去。他向来不喜招摇,为了不引人注意,他们一行素衣小帽,骑的马也都是体形矮小,但能负重爬山,善于长途跋涉的本省建昌马。马鞍上都负有行囊,一行人满面风尘。在不明底细的人看来,这哪是堂堂的道台大人上省,分明是一行做长途生意的商贩。
赵尔丰虽然年近花甲,但身体强健。虽然他随锡良入川有年。但他一入川,就去了永宁“剿匪”,他这是第一次在这样的夜晚细细打量这座历史名城。
成都的确繁华,不愧为温柔富贵之乡,西南第一重镇。街道宽阔整齐。各大商店这时虽已关门收市,但阶上檐下又遍设摊肆。商贩们点亮马灯、油壶照明;游人摩肩接踵,往来如织;饭馆里传出阵阵猜谜划拳声,茶铺里更是座无虚席。打锅魁的梆梆声,露天坝唱川戏的锣鼓声、扬琴声,声声入耳……让陡然从苦寒闭塞的边远山区进入繁华省会成都的他们,对比感受特别强烈。赵尔丰不禁皱了皱眉,轻声对骑马走在身边的傅华封说:“成都人的生活委实太奢华了些,其饮食挥霍,我看要超过京师。”
“是。”傅华封点点头发挥延伸:“四川所谓天府,其实也就是川西坝子、都江堰一线。因为这里战乱少到,岁无饥谨,物华天宝,特别是成都,自古繁荣。早在唐宋时期就有‘扬(州)一益二(成都)之称。晋代左思在《蜀都赋》中有名句‘既丽且崇,实号成都’。成都的夜市也很有名。”傅华封见赵尔丰听得很有兴趣,便滔滔不绝说下去:“五代以后,成都的夜市便很红火。《岁华纪丽谱》有载,‘七月七日,晚宴大慈寺设厅,暮登寺门楼,观锦江夜市,乞巧之物皆备焉’戊戎时期,法国著名游历家马尼爱游览成都后,在其著述中对成都有生动记叙‘惟于晓色朦胧之际,遥望其间,尚有峨峨气象……其时城堙暗淡,景色清幽,若隐若见,如龙盘,如虎踞,扼峙于旷土平原;而河道纵横,亦复绮交脉注;诸河上流沲西八十法里,有瀑布自悬崖出,凡菜畦稻田及罂栗花地,俱藉以灌输畅茂;但觉连陌如云,鼓风成浪……宽衢华厦,绸轿锦舆,金碧辉煌,陆离光怪……”
“你记性真好。”赵尔丰由衷地说:“书读得扎实。”赵尔丰来四川时间不长,一口四川话说得不错。
傅华封听了很高兴,却摇摇头说:“我这是死记硬背,不像大人,天纵英明。”说时,他们已走马来到皇城。赵尔丰勒着马,指着灯火阑珊处的乞丐问跟在身边的傅华封:“怎么如此挥金洒银的富庶地,也有这么多乞丐?”
“概莫能外。”傅华封说:“乞丐,在我们四川称为讨口子。俗话说,金温江、银郫县,讨口子出在双流县,其实这些地方都是成都坝子最好的地方。大人想,这些地方都有讨口子,还有哪里没有呢?讨口子白天少,因为官府要撵他们,嫌他们有碍观瞻。但一到晚上,讨口子在街上成群结队。有出川戏《归正楼》就专门是说讨口子的。其中有段唱词,正话反说,极尽川人的风趣幽默。”傅华封说着一字一句朗诵开来:“那高楼住它做啥?兀(蹲)桥洞免得漏渣渣;那牙床睡它做啥?坝地铺免得绊娃娃;高头大马骑它做啥?打狗棍拄遍千家;那绫罗绸缎穿它做啥?穿襟襟挂绺绺风流潇洒;那嘎嘎(肉)吃它做啥?喝稀饭免得塞牙巴……”
赵尔丰不禁笑了起来:“四川人真幽默呀!”说时,只见一个牛肉馆前,一个衣衫破烂的老年乞丐手中端着一个缺了口的大土碗,向一个进馆子的人伸着碗,哀求道:“善人大爷,你行行好,给点锅巴剩饭!”还有些乞丐追着人要钱,他们往往追在阔人后面不断哀求:“大爷,可怜可怜,给点钱。”
还有艺讨的。这些乞丐大都是些口齿伶俐的小娃,手里拿一副金钱板,见着不同的对象说不同的有韵唱词。赵尔丰伫马一边,很有兴趣地看一个年轻乞丐走到一个锅魁摊前,手中的金钱板呱哒呱哒一阵敲打,口中唱道:“走一步,又一步,不觉来到锅魁铺。掌柜的锅魁大又圆,吃上一个管一年……”掌柜知道,遇上这样的乞丐,不给他会死缠,赶紧给了一个锅魁打发了事。
看完乞丐,赵尔丰驱坐下驯良建昌紧马走两步,这才发现,在一些阴暗角落里,还有卖儿卖女的。还有一些跛脚少手的,跪在阶沿边上,摊起手向过往的人讨钱……见赵尔丰眉头紧皱,傅华封乖巧,知道赵尔丰见状心中不快,赶紧驱马上前说:“大人,誉满天下的少城离此不远,我们进去看看夜景吧?”
“好!”赵尔丰想想说:“我与住在少城的成都将军玉昆有一面之交,本想去拜会他,但不是时候。不过,去看看闻名于世的少城也好。”说着缓步由缰,向少城方向而去。
少城,是成都的城中城。城中,街道宽阔整齐,一条条极幽静的小巷里,幢幢青砖黑瓦的公馆排列有序,高墙深院里,亭台楼阁掩隐于茂林修竹中。公馆门外两边蹲着石狮子,这些石狮子的用料都是用省内天全、泸山采就的汉白玉石塑成,石质既好,雕刻又精,栩栩如生,凭添威仪。少城里住的数万居民都是满人。他们一出生,朝廷就给他们一份终身享用的奉禄,这样的城中城,全国除成都外,还有北京、广州、西安、南京、杭州、福州、荆州、伊犁等九个城市。
走马来在西御街口了。夜幕中,远远的楼檐下悬一块蓝底金字大匾,匾上“既丽且崇”四个大字,映着城内那条幽静的喇嘛胡同里闪出的光,有一种悠远而神秘的气息。
“大人!”傅华封手指着夜幕中隐约可见的一幢高大巍峨,极有中国气派的建筑物介绍:“那是城内的关帝庙。关帝庙之后有流水汤汤的金河。金河之后黑黝黝的一片,就是少城公园了。”见赵尔丰住了马,傅华封不无狐疑:“大人,怎么不去了?”
“不去了。”赵尔丰改变了主意:“锡良大人现在一定在等我,我现在就得去督署。”说着勒过马来,提提缰绳,坐下建昌马立刻扬蹄跑起来。傅华封带着两个亲兵,立刻打马追上。
“绿窗灯火……凄风苦雨扫楼台……只落得望穿秋水不见一书来……悲哀!”背后猛地传来袅袅的弦歌声,混和着高亢的川戏锣鼓声,由享誉海内外的蜀中文豪赵熙著作的《情探》,正在少城内万春园上演。绝妙的戏词,川戏的锣鼓,在静夜中传得很远很远。
53岁的锡良,在清末封疆大吏中,算是一个少壮派,也是一个福将。他是蒙古镶蓝旗人,字清弼,同治进士。有一定的才具,人也正派,耿直,在宦海沉浮中不算高手。1900年,八国联军攻战占北京,慈禧太后,光绪皇帝西逃时,他在山西按察史上迎驾,很是殷勤周到。因为这个原因,更因为同时有了一个让圣上了解自己的机会,从此他官运亨通,由山西按察史而巡抚,而河东总督;年前更被拨擢为四川省总督,一跃而为朝廷封疆大吏,但他同朝中权贵载泽、载洵、那桐不睦。赵尔丰就是他带来的,赵尔丰家同朝廷关系很深。他们祖居关外铁岭,因先人忠于清,入了旗籍,从龙入关后,其父根据旗人习惯,去掉赵姓,只称文颖,一八四五年进士,在山东任知府。一八五四年因抵抗太平军,文颖死于阳谷县任上。清廷特“优恤、立专祠、袭世职。”赵尔丰四兄弟。大哥尔震,字铁珊;二哥尔巽,字次珊,大哥二哥同是同治十三年进士。弟尔萃是光绪十三年进士,尔丰行三,字季和。四兄弟中,独尔丰以纳捐走上仕途,先是分发山西,为他的顶头上司按察史锡良发现看中。年前,锡良升任川督,他随锡良入川,官授永宁道。时任鄂督的二哥赵尔巽,以进士而御史,而总督,是封疆大吏中公认的能员。但在了解赵尔丰的锡良看来,赵家四兄弟中才干数尔丰为最,他多次向朝廷密保尔丰,认为他“廉明沈毅,才识俱优,办事认真,不辞劳怨,识量特出,精力过人”建议朝廷提拔重用。
在督署,锡良在向尔丰交待任务前,从书柜中取出一包康藏典籍,摊开在桌上,让他对照着地图看,详细地造诉了他事情由来。所谓康藏,意思是很明确的,“藏”,就是西藏,“康”,就是与西藏以金沙江相隔的属四川管辖的大片居住着藏族人的地区,大体上也就是指出打箭炉以西至雀儿山德格这样南北东西纵横数十万平公里的广袤地域。
动乱的根子在西藏上层。
随着印度沧为英国殖民地,英军直达喜马拉雅山麓。英军进而入藏挑衅。时,十三世达赖洞悉英人阴谋,找清驻藏大臣会商,希图达到中央政府支持,给予侵藏英军以迎头痛击。而驻藏大臣老朽昏庸,光绪皇帝形同虚设,慈禧太后畏英人如虎,她不仅不支持十三世达赖,反而严饬达赖“不可轻启事端”。这样,英人越发咄咄逼人。十三世达赖走投无路,只好联俄抗英,借俄皇加冕为由,派藏王边觉夺吉赴俄京,施以夷制夷之术。而俄国也欲得西藏,派兵逾葱岭,夺新疆,席卷蒙朔。就在俄表示支持十三世达赖抗英之际,英军先发制人,由英军驻印统帅荣赫鹏率精兵数千,逾雪岭大举入侵西藏。达赖无法,让拉萨建亭寺护法神跳神问卦。护法神曰:“佛能佑我,请决战。”于是,达赖率数千藏军于喜庆关外战来犯英军。英军轻敌,中了埋伏,首仗败,伤亡百余。荣赫鹏总结了经验率军再犯。再战中,藏军因缺乏训练,武器又差,大败,死伤千余人。十三世达赖大怒,将护法神寸磷,并将护法神老母囚于布头沟。英军乘胜大进,侵入江孜后,甩开脚步向拉萨挺进。
藏军虽然英勇,但因为长期几乎与世隔绝,武器又差,缺乏训练,不是武装到牙齿的英军对手。看局势无可挽回,十三世达赖将权交噶厦,携珍宝及千余随从逃去青海,欲投俄,经清廷多方阻止,并被逼进京。这时,尽管清廷对达赖百般抚慰笼络,但达赖看出了清廷的腐朽无能,完全失去了信心。当达赖用韬光养晦之计回到拉萨后,在英国人威胁利诱下,改变了态度,不仅变仇英为亲英,而且大有西藏独立趋势。在这种背景下,手忙脚乱的清廷赶紧派凤全作为驻藏大臣,经康区进藏。
凤全以朝廷二品大员之尊,摆够了排场,在京和蓉相继盘垣多日后,这才率卫队200余人,亲随二、三十人由成都出发,浩浩****慢慢悠悠出了打箭炉(现康定),到了巴塘。大土司罗进宝,二土司罗松扎巴闻中央驻藏大臣驾到,率众人前来叩头晋见。大土司、二土司在凤全面前长跪叩头,凤全高高在上,竟用他烧烟用的长烟杆敲着大土司的头训话:“你们想造反是不是?凤老子看你们这个酥油顶子怕是不想戴了!”大土司是当地说一不二,威望很高的土皇帝,原本西藏闹事也不关他的事。本来中央驻藏大臣从此地经过,大土司是想去见见表表效心忠心,万万没有想到当众受到这样的奇耻大辱,越想越气,想干脆造反算了。恰当地七沟村丁宁寺喇嘛向来亲近达赖,借机煽风点火,于是,一股血灾之气悄悄在巴塘地区漫延开来。
如果这时凤全离开了巴塘也没有事,可凤全见号称塞外江南的巴塘是个好地方,舍不得离开。清军的传统服装是红色号褂,战裙,训练列队时,军前吹莽筒大号。凤全带的这队亲兵却是西洋打扮的新军,穿黄色短军服,脚上打绑腿,吹洋号,打洋鼓。每天早晨上操之后,当地藏人不知所云。大土司罗进宝乘机说凤全是个假钦差,所带的兵也都是些不地道的洋兵云云,这就越发增加了当地藏人对凤全的不信任和仇视。
当凤全发现情况不对时,竟慌了神。结果,凤全一行200余人在离开巴塘五里处的鹦哥嘴时,被埋伏此处的僧俗武装杀戮尽净。
听了锡良的介绍,赵尔丰怒不可遏,因为早有准备,他当即向川督锡良献了治理康区的“平康三策”,让锡良喜不自禁,认为他见解高明,说表示要立即向朝廷保举他。
第二天,新任建昌道职事赵尔丰率军起程。
以后,在七年的经边的期间,无论是文治还是武功,赵尔丰都表现了杰出的才能,尤其是他在川边康区推行的破天荒地“改土归流”,这就是改世袭的土司制为中央集权上的流官制,这就从根本上改变了康区流传了千年的土司制,为他在康区推行的兴实业,广教育,搞建设提供了坚强的政治体制上的保证。也正因为如此,他节节上升,由原先的区区一道台成了与堂堂一省都督相等的川滇藏边务大臣,官居一品,比好些都督的官职还高。而尹昌衡给了他第一印象,是在锡良调任贵州省都督,二哥赵尔巽任川督之后。
按朝廷惯例,四川理应为川滇边藏方面提供强有力的物质支援,而以往,所有的川督,包括锡良在内都很抠,二哥来后就不一样了,不仅在物质上给他提供了无私的强有力的支援,而且,连一协的川军,也全部给了他,而二哥,再竭尽可能地量川中人力、物力重新练了一协新军。
就在二哥的一协川军练成之时,他当时在巴塘,听说二哥得了比较重的寒腿病,也就是关节炎,特别让总文案傅华封带上一些非常有效的藏药到成都给二哥,顺便看看那场秋操大演练。傅华封回来后,将一场被尹昌衡搅得一塌糊涂的事,绘声绘色讲给了他听。就此,他对尹昌衡有了一个强烈的印象。
成都近郊的凤凰山,终年四季郁郁葱葱。山下有一块平整的茵茵草地,足有上百亩,这是川省有名的练兵场、演武地。
秋阳朗照。上午九时,一协足有万人的新军已在阅兵台下集结,排成一个个整齐的方队。他们一律头戴大盖帽,手持上了刺刀的九子钢枪,身穿黄哔叽军服,打着绑腿,挺胸突肚,很精神。阅兵台离地五尺,由青砖红石砌成,重檐大屋顶飞翠流丹,极是威武壮观。阅兵台上,当中摆一张长方桌,桌子上铺一面金线走边,红缎面上绣一只雄狮图案的案披。显然,这是赵尔巽的坐位,后面几排长条凳,是为陪大帅来阅兵的将佐、幕僚、来宾们预备的。
三声号炮过后,赵尔巽率一帮将佐、幕僚、来宾从阅兵台后的休息室里走上台来,依序坐了。作为赵尔丰大帅代表的傅华封,当然在邀请之列,在后排坐了,有幸恭逢其盛,他看得兴致勃勃的。
一身朝服的总督大人矜持地轻咳一声,示意阅兵式开始。
熊腰虎背的传令官得令后,噔、噔、噔大步走到台前,站得端端正正,挺挺胸脯,亮开打雷似的嗓子,传达次帅(赵尔巽因字次珊,因而部下都称他为次帅)的旨意,宣布阅兵式开始。
“哒嘀、哒嘀!”由身前披着红色绶带的军乐队吹着号,打着鼓作前导。一个接一个整齐的方队,拉开一定距离,鱼贯经过阅兵台。走在一个个方队前的指挥官,领着自己的方队经过阅兵台时,将手中的指挥刀从上往下一劈,行出漂亮的劈刀礼之时,亮开嗓门喊:“正步走――持枪――敬礼!”
脚步声嚓嚓,动作整齐划一。一个个经过台前的方队,就像是高明的木匠用线弹过似的,让台上的大员们大开眼界,啧啧赞叹。
傅华封注意到,正襟危坐的赵尔巽看得特别专注。次帅身材虽然瘦小,但神态却很威严。显得滑稽的是,次帅的亲兵,簇拥在他身后的两个戈什哈却长得熊腰虎背,与次帅形成鲜明的对照。戈什哈还是古代满洲武士打扮,身着缺襟袍服,佩鲨鱼皮鞘的长刀。这与台下的新军装束相较,简直相距十万八千里。
阅兵式完结后,一协万人新军又在台下站成整齐的方队,聆听总督大人训示。
赵尔巽得意地理了理从上唇弯垂过口的相当长的胡须,清了清喉咙,缓声道:“宣标统秦德林、史承民出列。”恭候一边,胸前佩红色绶带,块头很大的传官闻声闪出,来在台前,将胸一挺,扯开大嗓门一声喊:“宣标统秦德林、史承民出列。”
队列中应声走出标统秦德林、史承民。他们腆胸突肚,迈着鹅步来在台下,端端正正向着端坐台上的赵尔巽,抽出洋刀,唰地一声,行了一个漂亮的劈刀礼,大声道:“请次帅训示!”
次帅缓声指示,下面将部队分成两军对阵,由秦德林、史承民分别作两军的指挥。二人得令回列后,赵尔巽又是轻咳一声,不由提高了声音:“尹会办!”
“有。”坐在后排的一位个子很高的年青军官应声而起,大步而上,端端正正站在赵尔巽面前。这位年轻军官的仪容很是引人注目。他的声音特别洪亮,身量比任何在场的人都高,两腿也比任何人长。如果不是按照清廷例律――军人在背后拖一根辫子,还以为他是西洋哪国派驻的武官。他那张棱角分明的长条脸上,剑眉星目,一身崭新笔挺的军服上,佩新式陆军少将军衔,英姿勃勃。
“你来作两军对阵的裁判!”赵尔巽的声音更提高了些。细心的傅华封注意到,次帅这样说话是有意尽可能让在场的人都听到。
“是。”被称为尹会办的青年军官,“啪!”地叩响马靴,朗声应命。好家伙,声震瓦屋。
演习接着开始。两边队伍分别由秦德林、史承志率领;分别摆出了长蛇阵、四面埋伏阵、五路进攻阵……忽而两军对垒,相互厮杀。喊杀声震天动地。旌旗猎猎,枪剌闪闪,在烂漫的秋阳中,搅动起一片炫目的寒光,这支新式军队的新式演武,让阅兵台上的文官武将们看得眼花缭乱。正目不暇接之际,只听三声炮响,两军各自收军归队。
接着,两军又排成一个个方队,由军乐队作前导,绕场一周,由远而近,向阅兵台收扰。秦、史两个标统大步走到台下,面对赵尔巽,“嗖!”地将手中洋刀一举,在空中划出一个漂亮的孤线,行了一个劈刀礼,分别报告:“演习完毕,请次帅收令。”
“收令!”赵尔巽宣布演习结束,接着轻咳两声,用手拂着相当长的胡须。看得出来,他对这场两军对抗演练相当满意。坐在台上的文武官员们也都啧啧赞叹,窃窃私语,说这两位留过洋,又经北洋军打磨过的标统,确实是不错的。
总督大人这又唤“尹会办!”
“有。”刚才那位仪表堂堂的青年军官又应声而出,端端正正地站在赵尔巽面前。
“尹会办,两军演练你觉得如何?”赵尔巽用一双倒眯不眯的猫儿眼,瞟了一眼站在面前的青年军官,言谈举止间有种冷嘲热讽的意味。
“这种演习完全是花架子,形同儿戏。幸好是演习,若是这样上战场,是必败之道!”嗨呀,真是语惊四座。傅华封调过头去,小声问坐在旁边一位头戴瓜皮帽,眼睛上扣一副金边眼镜,师爷状的中年人:“说这话的人,何其人也?”
“毛桃子娃娃尹昌衡嘛。”师爷模样的人小声告诉他:“他是大名人颜缉祜的未婚女婿,大学士颜楷的妹丈……”原来这人就是在川军中很有威望的尹昌衡。尹昌衡最早出名,是他与蔡锷一起创办广西陆军学校时慧眼识英才。广西第一期招生在即,蔡松坡(蔡锷字松坡)因病,让尹昌衡全权负责招生。首届招生200名,前三名要带去见巡抚张鸣岐。尹昌衡招生很特别,他坐在那里,让学生一个个来过堂,接受他的全面考试,他说谁考上了就考上了。学生招考过半,尚无一个满意的,正在暗叹广西无人时,进来一个考生,仪表堂堂,有大将风度,再一考问,来人无不对答如流。
“你叫什么名字?”
“白崇禧。”
他当即吩咐录员,将白崇禧收为第三名。以后的第一名叶琪和第二名韦旦明当然就勉强了些,因为没有考生能过白崇禧者。
当天晚上,他带上白崇禧、叶琪和韦旦明去面见巡抚张鸣岐。张鸣岐很高兴,认为他为广西发现了人才,设盛宴款待他们。宴罢,尹昌衡独自骑上他的火焰驹归营。月上中天,远山近水,好一副八桂山水美景。正暗自赞叹间,旁边猛地窜出一青年,用手抓住他的马嚼子。
“大胆,什么人?”骑在马上的尹昌衡大喝一声。
“大人,请留步,小人是来考军校的学生。”
“混帐东西,军人以遵守时间为生命。本届收生早已完毕,你这个时候才来,当什么军人?”尹昌衡本来就声如洪钟,骑在马上,人特别高大威武,以为这样一来,可以将这个年轻人轰退。不意那青年不惊不诧,沉着应对解释:“小人因为家贫,在外帮人。得知消息已迟,路又远,尽管快赶慢赶,还是来迟。请大人鉴谅。”
尹昌衡注意看了看来人,月光下的青年,衣着朴实,不高不矮的个子,笃实,高高的颧骨,阔嘴,身上流溢着一种英豪之气。他不由问:“你叫什么名字?”
“李――宗――仁!”
“好,你录取了。”
回到驻地,副官赶忙去找梯子,准备在录取榜上添上李宗仁的名字。骑在马上的尹昌衡,从副官手上接过墨笔,在榜上龙飞凤舞,添上了“李宗仁”的名字。不意,尹昌衡在广西这一收一添,就在中国推出了两个重要人物。
后来,尹昌衡因为政治见解的原因,被张鸣岐娓婉地解聘了。回川前夕,他走马独秀峰下,赋诗抒发胸中块垒:
局脊摧心目,崎岖慨始终。
骥心愁狭地,雁过恋长空。
世乱谁忧国,城孤不御戎。
临崖抚忠孝,双泪落秋风。
尹昌衡回到成都,川督赵尔巽因颜缉祜的推荐,尹昌衡本人也确实有才,一时却又无适当位置安置,暂时委尹昌衡为川省督练公所编绎局总办。军衡却很高,相当于以后新军旅长级,在留日同学中,这个级别,可谓凤毛鳞角了。可是,尹昌衡是一个有大志的人,他认为自己被埋没,对川督赵尔巽在军队中不重视川人,非常不满。
有一次,赵尔巽请一干人去督署坐谈,内中有尹昌衡。总督大人高坐堂上,清了清喉咙,姿态矜持地嗟叹:“近闻外间对本督颇有微言,说是本督瞧不起川人,新军中的官都被外省人当完了。并非本督瞧不起川人,而是四川军事人才奇缺,本督借重外省人是逼不得已。”就在这时,坐在后面的尹昌衡突然站起,喊操似地说:“报告次帅,四川有的是军事人才。”好家伙,声震瓦屋。
大家为之震惊,调头看去,原来是新毛猴尹昌衡。倒是总督大人沉着,他看着这个新毛猴,一双倒睁不睁的猫眼,射出两道令人莫测的光,同时用手理了理弯垂过口的相当长的胡须,略带笑意,缓声问:“那你说,哪个是四川的军事人才?”
“报告次帅,尹昌就是军事人才!”
对于新毛猴尹昌衡在秋操大演练上的再次的发难,赵尔巽还是相当有肚量的。他笑笑,吩咐大摆宴席,犒赏三军。
赵尔巽当然坐首席首位。傅华封因为是赵尔丰派来的代表,在首席末位叨坐作陪。按规矩,尹昌衡也应该坐得离总督大人近一些。可是他气鼓气涨的,故意坐得离总督大人离山离水的。
在众人仰慕中,赵尔巽站了起来,大家赶紧全都举怀站起。赵尔巽手端酒怀致词:“尔巽来川有年,迄无建树。而当今天下很不太平,可谓内忧外患。西方洋人依仗其船坚炮利,对我大清压迫日甚一日。英人垂涎我西藏,频频犯我西部边陲,烽烟再起。国内乱党势增,省内不少地区土匪横行。古圣人有言,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治蜀后治。今固我四川,就是固我大清西部边陲,就是固我大清江山。”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所幸的是,尔巽来年殚精竭虑,八方操持,得诸君帮衬,今日终于练成这协新军。尔巽特为四川喜,为四川贺,来,大家干了这杯!”
在众声盈耳,贺声一片中,总督大人和大家一起饮了满怀,并照了怀底。
“好。随意,随意!”总督大人向大家挥挥手,坐下了。
“尹会办!”不意总督大人坐下就唤尹昌衡。
“有。”坐得离山离水的尹昌衡应声而起。
“尹会办的酒量向来很好,以善饮出名。”赵尔巽用一双倒眯不眯的猫眼看着尹昌衡:“刚才大家都高高兴兴站起来,同本督共饮满怀,独你坐在那里不饮,不知你有何心事?”
“心事倒没有。”尹昌衡说:“不过部下生性愚钝,对大帅刚才讲的一些话不懂,正在思量,所以没有站起举怀,失礼之处,请大帅鉴谅。”看得出来,尹昌衡想敷衍过去。可赵尔巽不依,他说:“本督刚才讲的话,句句通俗易懂。有哪句你不懂,你说出来。”
尹昌衡干脆来个竹筒倒豆子:“刚才大帅说因为练成了这协新军,为四川喜,为四川贺。部下不懂,有何事值得喜,值得贺?”
“还不明白吗?”赵尔巽一声冷笑:“这一协新军对内可治匪,对外可御敌。”
“对内可治匪,对外可御敌?”尹昌衡将总督大人说的话重复了一遍,抬眼望望台上台下,颇有些桀骜不驯的意味:“恕昌衡直言,说到治匪,四川哪有那么多匪要治?至于说到对外御敌,此军根本就不可用。”
“此军不可用?”向来遇事沉着的赵尔巽勃然变色,喝问尹昌衡:“此话怎讲?”
台上台下鸦雀无声,千人万众洗耳静听。
尹昌衡略略沉吟,似乎又想敷衍了事。他说:“因为这一协新军的枪械装备落后了些。”
“枪械落后,这好办。待省财政状况好转,继续更新。”说到这里,赵尔巽揭尹昌衡的底:“不过,这不是尹会办的真心话吧?”
看来是躲不过去了,尹昌衡也就将心中的话摊明:“窃以为千金易得,一将难求。汉朝晁错说过,‘将不知兵,以其兵与敌也。主不择将,以其国与敌也。’大帅只知练兵不知选将,所以我说你的这支新军不能用。”
“好,这才是你的真心话。”赵尔巽以手拂髯,微微一笑:“那依你说,谁才是将才呢?”
“既然大帅问到这里,部下不敢不据实回答,部下尹昌衡就是将才。”
“好,你是将才。”赵尔巽又是一声冷笑:“还有谁是将才?”
“还有周道刚是将才。”周道刚是四川省双流县人,也是留学日本东京士官学校的毕业生,当时在新军中不过是个中层军官。
“你们都是将才,都要重用。除了你二人,还有谁是将才?”
“报告次帅,没有了。”尹昌衡此话一出,场上又是一阵大哗。新军中川人占绝大多数,听了这话,面呈喜色,而外省军官则面露怒容。
“你是何等学历?”总督大人欲擒故纵地问。
“最终学历是日本东京士官学校步科第六期毕业的高才生。”
“周道刚呢?”
“与蔡松坡同学,早我三期在日本士官学校毕业。”
“那他们呢?”赵尔巽用手指指在坐的秦德林、史承民。
“他们也是留学日本的军校毕业生。”
“都是留学日本军校的毕业生,为何就你和周道刚才是将才,他们就不是将才?”
“请问次帅,宋朝的李纲是何出身?”
“状元出身。”博学多识的总督张口就来。说时,瞪大一双猫眼看着尹昌衡,不明白他为什么一下子将话题宕得多远。
“秦桧呢?”尹昌衡又问,连连反击,赵尔巽恍然大悟,中了尹长子的计了,顿时语塞。
“文天祥和留梦炎呢?”尹昌衡得理不让人,开始点醒主题:“他们都是状元出身。可留梦炎最后投降元朝;秦桧更是有名的奸臣。文天祥却至死不降,留下了‘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千古绝唱。次帅仅以资格取人,岂是求才之道?”
赵尔巽进士出身,放过翰林,现是朝廷封疆大吏,号称干员,当众栽在这个新毛猴手里,简直气昏了。场上大员们赶紧上去敷衍,说尹长子酒吃多了,打胡乱说;大人不记小人过云云。周道刚也赶紧上前,将尹昌衡拉去了一边。一场风波总算平息了。但傅华封看得出来,总督大人的内心很受伤。
宣统三年(1911年、辛亥)闰六月十一日,新任四川省总督赵尔丰乘坐的八人抬绿呢大轿,在一群翎顶辉煌的戈什哈护卫下,威风凛凛,旗幡招展,前呼后拥中来到成都南郊古柏森森的武侯祠前停下时,川省代表,幕僚饶风藻趋步上前,挑起轿帘,轻声禀报:“川省所有大员都出城欢迎大帅来了!”
“嗯!”他很矜持地哼了一声,轻提袍裾,缓步走下轿来,在康藏经边七载,功勋赫赫的赵尔丰回到了久违了的成都。性情还是那样执拗。周身裹着塞外风尘的大帅,下轿伊始,对香帛前排列得整整齐齐,等着朝见的大员们视而不见,却转过身去,伫立轿前,借看川西风情掩盖内心的滚滚思绪。
成都附近的农村最具天府特色,有一种温柔富足的气息。远远,水平如镜的秧田中,有星星点点的农人躬着腰在插秧。一缕轻风从田野上滚来,传过农家小伙唱的栽秧忙山歌,极有韵味:“太阳下山月出山,照得黑夜变白天。晃醒了我家鸡娃子,叫得我,天还不亮又下田……”但是,他知道,这不过是一种表象。自己捏在手上的决不是一个令人垂涎的红果子,而是如傅华封所说,是烫手的红炭圆!在这里,他再见不到二哥了。因为前任川督赵尔巽月前升任东三省总督,在朝廷催促下,他等不及三弟来接任就走了。在任总督不等新任总督来办交接就走,这在清廷历史上,也是从未有过的事啊!可见局势之严峻。二哥临走前给他留了一封信,算是新老川督的交接,也是哥哥对弟弟的忠告。二哥在信中谈了蜀中危机四伏的局势,指出关键是要解决好川人的保路运动。至于如何解决才好?对此,二哥没有提出明确的对策,只是再次引用了前人箴言:“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治蜀后治”,这无异是提醒他,主持川政,切切要审时度势。
“大人!”饶凤藻趋步来在身边,打断了他的沉思,轻声提醒道:“朝拜的大员们已等候大人多时。”
“嗯!”赵尔丰这才转过身来,走上前去,以他素常傲慢的姿态,接受川省大员们的朝拜。其中惟一引起他注意的是一位高个子军官。很年轻,相貌很是英武,漆眉亮目,声如洪钟,英气逼人,态度不卑不亢;他想起二哥在给他的信中,对蜀中俊杰逐一介绍时,提到过的尹昌衡;说这人虽然今年才只有27岁,但在川军中威信很高。二哥在信中特别嘱咐他注意,说尹昌衡是个不成龙便成蛇的人,万万不可小视。这个高个子青年军官果真就是尹昌衡,不过,并没有真正引起他注意。
他上午刚到,下午就去了岳府街保路同志会。为了给蜀中士绅一个礼贤下士的好印象,他身着便装,青衣小帽,乘一顶二人抬小轿,跟班也只有一个师爷,另带一个穿便装的卫士——草上飞何麻子。
赵尔丰一进门就感到气氛火辣辣的不对。阳光透过嵌在雕龙刻凤的木窗上的花玻璃,洒在好大一间房内。房内坐了满****一屋的士绅们,因为激愤,这些士绅一改往日司空见惯的文质彬彬样子,争着发言,在大声武气地声讨邮传大臣盛宣怀、川汉铁路大臣端方:
“他们是卖国贼!只图自己的私利,不惜把主权拱手送给洋人!”
“卖路就是卖国!哪个龟儿子敢卖路,我们就和他们拼命!”
有个老者说着哭了:“我宁愿把家产都损了。我们川人生是中国人,死是中国鬼……不……不当……亡国奴……”
“各位股东,请安静!”股东会副会长张澜进来了,他拍了拍手,会场安静下来。人们的目光转向了一部大胡子飘飘洒洒,一双大眼光芒乍乍的他。
“报知大家一个好消息,”张澜说:“新上任的制台大人赵尔丰来参加我们的股东会来了。欢迎!并请赵制台就争路之事讲话!”
会场上,巴巴掌响起来了。早有仆役将雕有云纹的黑漆太师椅送到主席台上。赵尔丰龙骧虎步走进屋来,当中稳稳当当坐了。他虽穿的是便装,但颐指气使惯了;端坐不动,两道凌厉的目光在屋内来回扫了两遍,在股东们关注的目光中,赵尔丰轻声咳了一下,开始说话,带有训示的性质。
“尔丰虽久在川边,但对川省的护路、争路了若指掌……”他在讲了一番强国必须修铁路的大道理后,亮出了自己的观点:“朝廷深体民难,认为四川太穷,七千万两银子的路款,是负担不起的。四川业已民穷财尽,再筹资修路,根本无力。当然,借外债修铁路之举并非不可非议,然众所称废除朝廷与洋人已签订的修路协约则大可不必。本督部堂特来聊尽良言,希望大家一定要平心静气,为大体着想。若因情绪激动,做出什么过激之事,就不好了!”满以为自己一言既出,百人噤声!可这里不是康区。股东们也不是他管惯了、管驯了的边军。他话刚落音,下面纷纷予以驳斥。赵大帅的脸面有些挂不住了,调头去看坐在旁边的张表方(张澜字表方)。
“嗯!”张澜摸着自己的一部美髯,用光芒乍乍的大眼看定向自己求援的赵尔丰,不仅不帮他的忙,反而说出一番让他狼狈之至的话来:
“大帅这话我张表方就不懂了,事情的由来尽人皆知。光绪二十九年(1903),法、英、美乘我甲午战败,八国联军攻陷北京,迫使朝廷签订了耻辱的‘辛丑和约’。为加紧对我掠夺,西方列强开始争夺对我铁路建筑权。英国学者肯德就公开在报上撰文泄露了天机。他说,‘这个省份(四川省)的财富和资源,是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无法和它比拟的’。为了掠夺,英国政府计划修建一条由上海经南京、过汉口、宜昌、万县到成都的铁路。要在英国人的势力范围内,将‘条约港重庆’建成‘远东的圣路易’。这哪里是在修铁路,分明是对我的蓄意觊觎!大帅的恩师、前锡良总督早看出了西方列强险恶的居心,在川主政时即上奏朝廷,谓:‘川省高踞长江上游,倘路权属之他人,藩篱尽撤,且将建瓴而下,沿江数省,顿失险要……非速筹自办不可。’在大帅未回川之前,护理川督王人文同情川人态度,反对铁路国有,屡次为我代奏力争,屡受朝廷申斥而不悔。他说,‘虽三、四奏,直至罢职,亦乐为川人尽责’。最后人文专折参盛宣怀,惹恼京师。朝廷下旨严斥人文,谓‘如滋事端,惟该督是问’;随后即调人文去京。锡良、人文在为川人争路之事上,在巴山蜀水可谓有口皆碑。大帅经营康藏功勋赫赫,但望在此事上,不要寒了川人的心!”张表方的话说到这里,戛然而止。说得何等干脆利落,有理、有利、有节,让赵大帅半天作不了声。哎呀呀,自己原是想挟大帅的威风,来此灭火的,不意竟陷窘境。全场鸦雀无声,士绅们都在看着自己!
赵尔丰的老脸上白一阵,红一阵的。他始知道,锅儿是铁打的,这帮股东不好惹。这个四川保路同志会,在全省一百四十二个州、县、镇、乡都成立了分会。而在全国保路呼声最烈的川、湘、鄂三省中,又尤以川省为最。
他知道,现在这儿同自己对阵的还仅是保路同志会副会长张澜和股东们。还有会长颜楷,还有同湖南谭延恺,湖北汤化龙齐名的四川咨议局议长蒲殿俊,副议长罗纶等人没有来,这些可尽都是些要功名有功名,要才有才,尖嘴利舌之士啊!咦,若是这第一回合自己就输了,以后咋整?川局硬是复杂得很哩!耳边分明响起了火药引线燃烧的“吱吱”声。弄得不好,真要出大事哩!为了摆脱现实的尴尬处境,求得主动,赵尔丰开始机变。他看着张表方笑吟吟地说:“本督部堂今天来,说是说,但若要我就你们的争路表个态:我以川人之意旨为意旨。”
场上立即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张澜用那一双光芒乍乍的大眼睛看定赵尔丰,暗想,人人都说赵尔丰性烈如火,宁折不弯,其实也不尽然。当他在战场上作为大帅指挥作战时,往往显露的是刚硬的一面;而在政治上,赵尔丰看来也还有阴柔的一手。明明他刚才表明了自己的态度,然而一旦发现处境不利,就立即转了向,像条变色龙。
张澜抓住机会顺秆爬。他说:”既然制台大人这样表态,那就请将我同志会股东会之决议向朝廷代奏!”
“好吧!”赵尔丰慨然应允,“不知股东会议定了何事?”
“我股东会决议,坚持川路商办。截至本年四月,我川路已集股一千五百余万两银。除已支销外,尚存生银七百余万两,大大多于湘、鄂各商办路之股款,而且由宜昌至归州已筑路基三百余里,而可通车料段已有三十余里,如此等等,充分说明我们四川既有集股之财源,又有筑路之能力。因此,坚决请求朝廷收回国有成命。另外,川汉铁路公司驻宜昌总理李稷勋为盛宣怀、端方所收买,擅将川路股款七百余万两交付盛、端二人。请总督大人代奏:撤查李稷勋,参劾盛宣怀夺路劫款!”
“啊!有这样的事?”赵尔丰大大吃惊了。他霍地站起来,十分义喷地表示:“你们所说盛、端侵吞股款之事,十分重大。我立即就可以查明。果如此,不要说你们不依,本督部堂也不依!我现在既为你们的父母官,就要为你们办事。事不宜迟,我立即回督署,将你们的请愿,用急电直接发送内阁。”
“总督大人辛苦!”张澜立即率股东们站起,向新任总督赵尔丰施礼,态度很真诚、很尊敬。刹那间,气氛变得很融洽;刚才的隔阂**然无存。赵尔丰适时站起走了。
最初,他赵尔丰确实将保路会、股东会的请求向内阁上奏了。但朝廷上谕下达:“四川集会争路,为少年喜事,别有阴谋,饬赵尔丰严行弹压。”消息传出,群情大哗。保路会、股东会于七月初一日召开大会,到会者万余人,闻讯愤怒万分。大会决议自即日起在全省罢市、罢课。全省数十州、县立即响应。极度的惶恐中,他于七月五日,同成都将军玉昆联衔奏请朝廷将借款收路问题交资政院议决,并请准于暂归商办。然而,内阁还是不准!北京接着发来急电,以宣统皇帝的名义严饬他迅速解散、弹压保路会等“非法组织”;并对他的软弱作了申斥、威胁。于是,为保全自己的官职,他将蒲殿俊、罗纶、颜楷、张澜、彭兰芬、江三乘、邓孝可、王铭新、叶秉城等九人软禁在督署中。不意引发了成都人民的大示威。成千上万的男女老少,手拈香,头顶光绪牌位,从四面八方牵群打浪涌向位于督院街的督署衙门;愤怒的人们沿街比户,号泣呼冤,要求释放蒲、罗诸君。
因为这些示威群众人后有同盟会操纵,结果引发了他命令巡防军的开枪镇压的“成都大血案”,巡防军当场打死和平请愿民众30多人,受伤数百人。他下令:“三天不准收尸!”数具尸体被大雨冲刷浸泡后,腹胀如鼓。先皇牌位,多系纸写,雨水一冲,一片狼藉,有幼尸仅13岁,其状令人惨不忍睹。事情越闹越大,四乡八邻的农民在袍哥或同盟会组织下,赶来声援。
为防止消息传到全省,他下令封城。然而,同盟会四川支部负责人董修武、曹笃等人想方设法发水电报,当时正是锦江涨水季节,他们在一块块木板上写:‘赵尔丰先捕蒲、罗,后剿四川,各地同志,速起自保’,在木板上涂上桐油,投入江中,任其漂流而下,消息很快传遍了全川。局势越发不可收拾。
在吴玉章领导下,荣县首先宣布独立,接着跟上的有十多个县,新津的侯宝斋率同志军打上成都……一时,遍地的火苗变成了燃遍巴山蜀水的冲天大火。各州、县截留赋税,招兵买马,堂堂正正,闹他个天翻地覆,公开打出了“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的旗号。官军不肯用命,一出城同民军接仗就溃败。数万民军已将成都包围得铁桶一般。城外的粮食、蔬菜等生活必须品运不进来;城内的垃圾、粪便运不出去。所有的电杆都被砍断。成都同外界的联系完全中断了。登城四望,辽阔的川西坝上,各地民军往来不绝,营屯四接,旌旗相望,令人惊心动魄,成都已成一座孤城。更可怕的是,继邛崃县巡防营书记周鸿勋率军反正以后,驻凤凰山的新军也做出了公开造反的架势。新军统制朱庆澜在凤凰山召集新军训话时试探,要“拥护保路的站到右边去,拥护大帅的站到左边来!”结果,基本上所有的官兵都站到了右边。朝廷得报后,紧急从湘、黔调派进川内担任清剿、镇压的官军犹如杯水车薪,被各地民军分片包围,打得落花流水。而此时让他最头痛的是,北校场的陆军学校内,一两千名军校学生看来也要造反了,学生中有影响的李家钰、陈离等为首的一些学生,日前竟将军校总办(校长)姜登选痛打一阵后,逐出了校门。这些失去了管束的军校学生,有文有武,社会能量很大,若是同民军、同盟会裹在了一起,后果不堪设想。
派谁去收拾军校这个乱摊子呢?平时一个个争强斗狠的部下们脑壳搭起,拿不出任何办法,最后兵备处总办吴钟容给他推荐了在川军中深孚众望的尹昌衡。而就在“成都血案”发生当天晚上,尹昌衡向他求见。他本不想见,但朝廷规定:凡到一定级别的官员向总督上条陈,总督不能不见。尹昌衡虽是一个闲职,但是旅长级,只好见。
“尹会办!”他瞟了尹昌衡一眼:“你有啥子事情?这么立马追风地来见我?”他可没有哥哥赵尔巽那样的好脾气。
“禀季帅!”尹长子中气很足,出语朗朗:“古圣人曰,民如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职幕以为,兵应用来打土匪……”
“啊哈,教训本帅?”不屑于地看了看站在面前长相英俊的尹昌衡,没好气地把手一伸,“有条陈就上!”尹长子划动长腿走到桌前,恭恭敬敬把条陈双手呈给他。他漫不经心地展开条陈一看,不由吃了一惊。尹长子说是只要给他一标(团)人马,他就可以把全川的暴乱肃清……真是好大喜功之辈!倒是条陈文条理清晰,用词精当,思绪深沉。再看那手字一—魏碑变体,写得相当雄浑、流利。当时,心乱如麻的他也没有多想,只是不耐烦地把手一挥说:“条陈放在我桌上。非常时期,我可没有心思读你的锦绣文章、听你给我讲圣谕!”说罢,拂袖而去。
赵尔丰默了一会,想了想说:“是,也只有他去才招呼得倒,他在川军有威信。可是,他跑到哪里去了呢?这几个月都不见人?我派人到处找他也找不到,你能找到他?”大帅知道,吴钟容同尹家有亲戚关系。
吴钟容在颜缉祜老先生家把尹昌衡找来了。季帅表示了对尹昌衡的借重,要他夤夜赶去北校场的陆军学堂接任总办一职。尹昌衡却抠起了架子,最好好一阵劝,尹昌衡说:“季帅(赵尔丰字季和)实在要我去?那就下个札子(任命书)。不然,我师出无名。”
他很着急,说:“肯定下给你,不过,今夜来不及了,明天补办不迟。你现在就骑我的马,打我的灯笼,再带两个戈什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