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昌衡答应了。果然尹昌衡这一去,军校那些横扳顺跳的学生娃娃们立刻规规矩矩,清风雅静。他大喜,刚刚给尹昌衡下了札子,去川藏线上的枢纽,新津县督军,一败涂地回来的团练处总办王淡听说后赶忙来反对。王淡先说是说尹昌衡可能是同盟会的,可是没有证据,而王淡说动他的是另一番话。他说:“陆军学堂那班娃娃那样野,季帅派的人去一个,被打一个回来。季帅想过没有,若季帅亲自去,会怎么样?”
这把他点醒了。就是,哪怕就是他赵尔丰去,也未必捡得平!那么说,尹昌衡在川军中的威信要超过他赵尔丰了,这哪行!于是,他后悔了,准备重新下个扎子,把尹昌衡免了。王淡建议说:“那样可能会出事,不如先把军校中千余支快枪提出来,解除军校的武装最要紧。”
他问:“咋个才把军校的枪提得出来?”
“借口同志军攻城,守城部队的快枪不够,向他们借。”
“此计甚好!”他让王淡去办这事。
王淡却哭丧着脸不敢去。他还是让王淡带着两个戈什哈去了北校场陆军学堂找尹昌衡提枪。
在陆军学堂总办室里,尹昌衡一见畏畏缩缩的王淡,便冷着脸问他:“你找我有啥子事?”王淡无奈,说明了来意。
尹昌衡把手枪拍在桌上,满脸怒容,指着王淡的鼻子大骂:“你说白(谎)!季帅是个明白人,不会不明白事理。军校有枪械,是圣上定的!哪个有狗胆敢违反祖宗规定?违反圣谕还要不要命?”
王淡的脚便有些打闪。说:“反正大帅的话我是带到了,执不执行是你!”说着想溜。
尹昌衡手一招,阶檐下走来几个满脸杀气的学生。
“咔——!”地一声,两把上着寒光闪闪刺刀的步枪在他胸前一挺。把着了门。
“你们这是要做啥子?”王淡身上虚汗长淌,双脚打抖。
“走!”尹昌衡张开铁钳似的大手,捏着他肥肉哆嗦的胳膊。
“你、你究竟要做啥子!”王淡惊恐至极,使劲去掰那只铁钳似的大手,却怎么也掰不开,反而越卡越紧,筋痛。
“你假传圣旨!”尹昌衡喝道:“走,我们去找季帅对证!”
尹昌衡骑马,王淡坐轿,两人出了军校,相跟着转街过巷,到了督署。王淡刚下轿,尹昌衡立刻翻身下马,上前一步,抓着王淡的手,说:“走!我们两人一起进去找大帅说清楚。不然,你又要说白(谎)!”王淡也不示弱,两人这就很滑稽地手挽着手,吵吵嚷嚷进了督署,上了赵季帅办公的五福堂。
这实在是想不到的事,赵尔丰很是惊愕。
“王淡说白。”尹昌衡抢先将情况说了个明明白白。
“是我的意思!”赵尔丰对此事并不推诿,大包大揽,王淡在一边讪笑不已。
“啊?”尹昌衡做出一副很吃惊的样子:“督署武器库里不是还有整整两师人的装备吗?为何非要来提军校的枪?”说着,又调头看着站在身边的王淡,做出愤怒的表情:“肯定是他装怪!季帅是知道的,这个人向来同我尹昌衡过不去。”
“尹昌衡,你不要在这里打胡乱说。”王淡指着尹昌衡的鼻子喝道:“你要知道尊卑,弄清楚自己的身份。你既为军人,就应该无条件服从大帅的旨意,听从大帅的命令。”
“不行!”不意尹昌衡的反应相当强烈,断然道:“要我在军校提枪?学生们非把我捶成肉泥。不要说提枪,只要这个消息传了出去,好容易才团拢起来的学生娃娃们非闹个天红不可。再说,军校有枪,是圣上定下的规矩。提枪就是违抗圣旨!违抗圣旨要杀头!我尹昌衡胆子再大,也不敢违反圣旨!季帅要提枪,请将我就地免职!”
尹昌衡这一将军,让他没抓拿了。听王淡的吧?说尹长子是“乱党份子”,毫无根据。况且王淡同尹昌衡关系向来不好,这点,督府内任人皆知。王淡无行,人品不端,他也知悉。若找个借口把姓尹的软禁起来,那些学生娃娃又要闹事……权衡利弊,他决计卖个面子给这个至关重要的尹昌衡。默了默,他发话了,言浯中有一种知疼知热的意味:“尹代总办的话有道理。尽管本督都堂确有困难,但总不能让尹代总办为难。这样吧,再大的难题也让本督部堂承担,军校的枪就不提了。尹代总办你赶紧回去,稳住军校至为要紧!”
尹昌衡心中暗喜,给赵尔丰敬了个礼,转身,傲慢地瞟了一眼王淡,迈开大步,趾高气扬地朝督署门外走去。
接着,更让他觉得可怕的事情又来了,这也是他最终交权的原因。
真真假假的消息,像风一样传遍了已成了孤城的成都两百多条大街小巷,闹得人心惶惶。
“武昌革命党人起义,湖广总督瑞澄被赶走,中华革命军政府成立了!”
“江西、湖南……宣布独立,脱离清廷!”
“盛宣怀被资政院革职,永不叙用!”
“赵尔丰的川督职已被朝廷革除,圣上派岑春煊接替;到任之前,由已行入川的端方署理!”
经查证,端方确已到了资阳。咦,他想:飞鸟尽,良弓藏,狡兔尽,走狗烹。我赵尔丰多年来,为朝廷卖命,在川康转战苦撑,不遗余力,却受到发此对待,天理何在?!既然朝廷如此皂白不分,错勘贤愚,不给我立脚之地,逼我走投无路,那可别怪我赵尔丰对不起朝廷了!
于是,他向蒲殿俊等人作了有条件的交权。
过后形势发生急剧变化,已到资中的端方、端锦兄弟,被他们带在身边的从湖北带来的一团新军,因暴动杀了端方、端锦兄弟。然后,陈镇藩带着起义的一团鄂军,离开资中,回了湖北。而北京的朝廷也并没有垮塌,这时他后悔了,他决定发动兵变,把丢了的权再拿回来!
那么,尹昌衡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他出生于一个什么样的家庭?在**辗转反侧的赵尔丰想到了这些。
尹昌衡也许受他的外祖父影响很深。他的外祖父名叫刘世敏,广汉人,中过举,为人处事敢负责任。家有薄田几亩,他在家乡办私塾,课家乡子弟。当太平天国运动席卷半个中国之时,在四川,也爆发了蓝大顺,李永和起义。川局震动,引清廷大为惊恐,1861年急派干将骆秉章为川督指挥川滇大军围剿蓝、李。骆秉章委任在地方有声望的刘世敏为五县团总,率广汉、新都、彭县、什邡、新繁的团练协助官军围剿、堵截义军。
冬天的早晨。刘世敏正召集五县团总在议事厅议事,飞檄到,刘世敏当即宣读,说是蓝、李大军在官军围剿下,正从绵阳朝广汉方向退,要刘世敏率五县团练堵截。团练怎能截住骁勇善战的义军?看团总们面面相觑,刘团总略为思索后,不惊不诧,将“飞檄”一揣,宣布“议事到此,请各位放心回去!”旁边师爷提醒刘世敏:“大人,不能让他们就这样一个个溜了,都溜了,这样大的事,你一个人咋个揽得起?”刘世敏苦笑不理。
第二天天刚亮,天很冷。一望无际的川西平原上笼罩着白头霜,刘世敏早早起床,洗漱完毕,身着长袍马褂,打扮得整整齐齐,好像要去赶赴一个盛会,他取下挂在墙壁上的一把宝剑,走到正在堂屋里数珠念佛的妻面前,纳头三拜。妻正惊诧间,他惨然道:“我走了,我这一走,就不回来了。丢下你孤苦伶仃,很对不起。你我生有五个女,好在我们节俭半生,我走后你把她们供大当不是问题。我惟一求你的是,她们长大后,你睁大眼睛,好生给她们放一个人户嫁过去。保重!”说完,面露决绝之情,扬长而去。
妻知道丈夫的执拗脾气,不敢多问,更不敢拦他。想想丈夫的话觉得不对,急忙迈开三寸金莲,来在私塾,对几个正在早读的学生说:“你们先生一早起来,就给我说了些‘断头话’,我觉得不对,你们快些去拦先生!”几个学生不敢怠慢,赶紧放下书本追了出去。
学生们追上先生问原因。老师长叹一声道:“蓝大顺是个私盐贩子,李永和本也是一个本分的种田人,可是官逼民反。现在官府不对他们好生安抚,而是一味征剿,要将他们斩尽杀绝。现在他们正在朝我们这边退来,总督大人命我率团练去堵截,如果双方拉开打,要死好多无辜!这,我于心不忍。然而上命又不可违!我现在只好一人去劝劝他们!”
“怎么劝?”
“劝他们接受招安。”
“那都行吗?”学生们一听顿时七嘴八舌,表示反对,流露出担心。可是,刘世敏根本不听,一副早把生死置之度外的样子。说时,他们来在了蒙阳金凤桥,这是蓝、李大军必经之地。这时,乳白色的寒雾渐渐散尽,碧绿的田畴中有座庙宇,红墙黄瓦,古柏森森,这叫衹圆寺。刘世敏要学生去庙中给他借来一把靠背圈手椅,安放在拱背桥上。刘世敏很安然地坐在椅子上。这时,田原上鸡不叫,狗不咬,于极端的寂静中,似乎都在等待那个时刻的来到;都惊诧不己地看着当地颇有声望的老师兼五县团总刘世敏。
“来来来,靠拢些,这是我给你们上最后一课!”刘世敏手几招,学生们情不自禁地围在老师身边。
“天下事有难易乎?为之,则难者亦易矣;不为,则易者亦难矣。人之为学有难易乎?学之,则难者亦易矣;不学,则易者亦难矣……”这天,他给学生上的最后一课是彭端淑的《为学》,彭端淑是四川省丹棱人,与李调元、张问陶并称清代四川三才子。他的文章有深刻的人生哲理。
上完这一课,远处传来了人喊马嘶,烟尘滚滚,刘世敏怕等一会出现的情景会吓着学生,要他们走了。很快,蓝、李大军到了,前锋见一个先生拔剑而起,立在金凤桥上阻拦大军,好生奇怪,赶紧去报告了蓝大顺、李永和。二人打马上来,要先生让路,而刘世敏却劝蓝、李大军归顺朝廷,双方各执一词,互不相让。这时中军来报,骆秉章挥军至,蓝大顺恼怒了,顾不得许多,挥兵过桥。刘世敏挥剑相阻,被蓝、李大家砍成了肉泥。
再看尹昌衡的双亲。他的父亲尹仕忠性格软弱,母亲却很刚硬。彭县乡下的尹家有薄田50亩,但尹仕忠身体瘦弱,不善稼穡,尹昌衡的母亲能干,爱读书,敢负责任,《四书》《五经》都能背诵,医卜星相都懂,还会看病。
尹昌衡是家中惟一的男丁,行三。他13岁始露峥嵘。有亲戚陈仿文,在地方上有钱有势。有次陈外出,因担心家里的不孝子独苗陈富生趁他外出,将家中值钱的东西偷去换钱抽鸦片,就尽都捡到一个小小的百宝箱里,寄存到尹家,但并没有说儿子来要时不给。陈仿文前脚走,陈富生后脚就来取东西,几次三番把值钱的东西取完。陈仿文回来后得知后横不讲理,不仅不怪他的儿子,反污尹仕忠把他的东西打来“吃起了“,并去县上告了官。尹仕忠胆心怕事,赶紧脚板上擦清油――一溜了事。
时年13岁的尹昌衡替父上了县衙门,他在县官面前不惊不诧,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得清清楚楚,打赢了官司。从此,小小的尹昌衡在当地声名大震,而丢尽了脸面的陈仿文却恨透了尹昌衡,在背后放话:“老子早迟要整死这个小东西!”
煞星接踵而至。
有天下午,尹昌衡的大伯尹仕六找他来了。尹仕六是个文盲,人长得蛮大,脾气暴燥,不大讲道理。他对正在温书的侄儿说:“凤来,你帮大爷做篇祭文!”尹昌衡聪明,书读得好,在当地是出了名的,但尹仕六哪里知道,他的小侄儿还做不来祭文。
听小侄儿说做不来祭文,大伯一下就毛了,说:“咦,大伯就喊不动你娃娃嗦?!”看大伯鼓筋爆溅的样子,小昌衡只好答应,请大伯说清缘由。
“那天我正田里使牛,忽听说亲家死毬!”尹仕六一口气接着说:“去打个三牲来祭,那肉又是光毬骨头……”小昌衡在写祭文时比箍箍买鸭蛋,把大伯这些话全部引用了,成了一篇闻所未闻的奇文,祭文当着千人百众宣读时,引得人们哄堂大笑,因为里面上不得台盘的怪话太多。大伯以为小侄儿是有意臊他的皮,大怒,抓起一把钢叉冲到兄弟尹仕忠家大喊大叫,要杀侄儿。一下子惊动了四邻。尹仕忠胆小,躲到一边去了,其母却抓起一把菜刀冲上来,找尹仕六讲理、拼命。后经左邻右舍好一阵劝解,尹仕六才消了些气,可嘴上却发出狠话。
见家中独苗一连得罪了当地两个歪人,为儿子的安全计,尹仕忠夫妇一合计,赶快采取紧急措施,将家中的所有的田产全部变卖,两个女儿大了,嫁了人,夫妇两带上尹昌衡和他的小妹,全家四口离乡背井,上了省城成都。那是1897年的初春。
省城居,大不易。尹仕忠夫妇尽其所有,在成都东门外水晶街开了家米粮铺,不到两个月,生意做垮了,改做烟生意,又蚀本。穷困潦倒的尹仕忠万念俱灰,干脆撂下生活的重担,到峨眉山出家去了一段时间。
母亲只得带着小妹给人家洗衣服,做手工,勤扒苦做,生活虽然万般艰难,但母亲坚持让他上学。母亲坚信,只有读书才能改变命运,她们希望他早日学成,“光宗耀祖!”这时的尹昌衡已长到19岁,一表人才,诗词歌赋都是上乘,恰清廷在成都创办四川军校,第一期收生很少,招收很严,待遇从优。学生除伙食由政府包干外,还每月发白花花的四两饷银,想进军生的学生简直就挤破了头。尹昌衡以优异的成绩考进了军校,这是1903年秋。一年后,他被选送去了日本东京士官学校留学。
还有,尹昌衡善于发现人才,招揽人才。一身的侠义之气。
成都历史上就是一座温柔富贵之乡。因产蜀丝闻名于世,丝在锦江中濯过格外鲜亮,称为锦城;又因为当年蜀后主孟昶喜芙蓉,命人在城上城下遍种芙蓉,花开时节高下相照,四十里如锦绣,又称芙蓉城,成都又是一座花城。早在唐代,成都就有花市,杜甫旅居成都时,便有“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的诗句。到南宋,这座地处天府之国腹地的名城,花市更为繁荣,赵拤在《成都古今集》中就有“成都二月花市,各地花农辟圃卖花,陈列百卉,尉为香国”的记载……
成都花市以南郊和青羊宫最盛,曾在成都附近崇州作过通判的南宋大诗人陆游诗云:“当年走马锦城西,曾花梅花醉如泥。二十里中香不断,青羊宫到浣花溪。”及至回到老家浙江后,仍写诗念及“尚想锦官城,花时乐时稠。金鞭过南市,红烛宴西楼。千林夸盛丽,一枝赞纤柔”……
明清之际,成都花市逐渐集中到青羊宫。青羊宫是座规模宏伟的道观,据说,它的得名是因为道家的史祖李耳(老子)。《蜀王本记》称,当年老子为关尹喜时著道家经典著作《道德经》,后离任时有人问他欲何往,又去何处找他?老子曰:“子行道千日后,于成都青羊宫寻吾。”
唐王朝李氏皇帝历来独崇道教,奉道教为国教,尊老子史祖,令天下诸州皆设置道观,并为老子设像。成都建立了宏大的紫极宫,后僖宗入蜀时,将紫极宫改名为青羊宫,并大兴土木,青羊宫备极壮观。特别是观中有一头铜铸青羊,远近闻名,可谓镇观之宝。此青羊很是奇特,羊角、虎爪、牛鼻、龙角、蛇尾、马嘴、兔背、鸡眼、猴颈、狗腹、猪臀。据说,此吉详物最为灵验祥瑞,任何人只要摸摸它,就能心想事成,逢凶化吉,因此,每天来摸它的人牵群打浪,到了民国年间,此羊已被摸得光可鉴人,而且有的地方已有毀损,因此观中管理人员将它用铁笼子围了起来,不是随便就可以摸的了。
青羊宫占地广宏,主要建筑有灵祖楼、八卦亭、三清殿、斗姥殿等,无不檐角飞翘,古色古香。殿中供奉的老君像等也是惟妙惟肖,形神兼备。宫中一年四季清香缭绕,信徒盈门。青羊宫离浣花溪很近“两岸皆民家,水阁相连,饰以锦绣。”清光绪年间,每到二月十五日,这天是成都的花朝节,又是老子的生日。因此,从这天起,前去青羊宫进香朝拜,观青羊、赏花卉的人络绎而至,往来不断,很是热闹。官府乘机在观内举办劝业会,展销商品,交流物资。到后来,青羊宫内又增加了武术内容,年年这个时候都要设擂台比武。花会期间,自通惠门以西,一路上,人群摩肩接踵,杂声盈耳,蔚为壮观,有首竹枝词,最是道出了盛况:
“到来都是看花人,百花丛里踏香尘。晓风扶起眠烟柳,春草看花处处春。”
那年,尹昌衡17岁。
一早,他约了几个朋友去青羊宫看打金章。
武术擂台赛已经摆了三天,擂言栾炭花,今天是最后一天,召再无人胜他,他就要鸣金收兵了。接下来,他会胸前佩一枚沉甸甸金灿灿的纯金金牌,打马游街,披红挂彩,锣鼓喧天,风头出尽,名利双收。
擂台下挤满了人,警察在维持秩序。尹昌衡他们刚挤到台站定,只见一位银须飘髯,身着夹长袍的老者,轻步跃上台,旁边有人指着老者轻声说:“这是裁判刘博渊,评论最是精到好听。”刘裁判对台下众人一拱手,朗声道:“今天是打金章的最后一天,今天向栾壮士挑战的有三位。他们是郫县的流星锤――张飞龙;彭县的燕钻天――晏振武;成都的铁人――马宝。”
听说有熟悉的马宝,尹昌衡格外来了精神。马宝是个回民,常在皇城坝上卖艺,武艺高强,气功特好。一只足有胳膊粗的大红蜡烛点燃了,通红的火焰燃得幽幽的,马宝挥去一拳,离拳尺余,火焰熄灭。马宝身高足有一米八,脱去衣服,显得脸瘦、眼亮、肩宽、腰细,身材结实匀称,孔武有力。胸膛是人体最薄弱,也是最娇气的部分,他让两个人抬起一根马桩猛力撞来,若无其事,动都不动一下,这是软功。马宝的硬功也了不起。他运起气,身上的疙瘩肉顿时结成了“胎”,外人用手一摸,他身上无骨处好像罩了层铁幕,有骨的地方反而摸不出骨头,这是金罩功。他一拳下去,一迭整整齐齐的青砖,顿时齐斩斩地断成两截……他的十八般武艺常常搏得满堂彩。
刘裁判刚刚退下台去,台前忽地起哄,都是些歪戴帽子斜穿衣的人;他们吹口哨,跺脚,直起嗓们喊――
“栾炭花,好好打,上来一个捡翻一个,哥子们给你楂起!”
“这块地皮上,没有哪个虾子把金章从栾哥子手上拿得起走的!”……
尹昌衡看出名堂了,向站在旁边的一位忠厚老者问询,这些啥子人?
“浑水袍哥。”老者悄声说:“栾炭花是他们一伙的,这三天我天天来看,不是没有打不羸栾花的高手,而是人家不敢赢,怕赢了走不了路。不过,今天这三个挑战者都武艺非常高强,尤其铁人马宝了得。这个马回回(回族人),又是个出了名犟拐拐,刚直不阿,怕是今天有好戏看了!”
四名赛手在后台用餐。两位白案(白面)师傅抬着蒸笼走来,蒸笼里蒸的是壮士包子,每个足有西瓜大,有甜有咸。随意取了吃,还有鸡丝汤。
千呼万唤中,四个壮士吃好了,主角就要登场了。
刘博渊又走出来,亮开嗓门唱道:“时辰已到,请栾壮士上台摆擂!”话刚落音,从后台呼地跳出一位大汉,稳笃笃站在台子中,他30来岁,满脸横肉,长得熊腰虎背,身高近一米八,体重足有二百斤。他得意朝大家拱一拱手,说:“请大家捧场!”好家伙,声如洪钟。春寒料峭的季节,他却只穿了件短襟褂,腰束一条宽宽的黑绸带,露出黑黪黪的胸毛。看得出,栾炭花有相当的功夫。在四川,武术又称国术,群众习武之风很盛,整体水平不亚于燕赵齐鲁。在四川,武术按流派分,有少林、武当、峨眉、青城四大家;若按门道分,则有僧、岳、赵、洪、会、字、化八门。
栾炭花自报家门:“兄弟打的是僧门……”僧门以擒拿短打见长。这莽家伙报完姓名、流派后,他的第一个对手上场了:绰号燕钻天的彭县晏振武在他对面一站,对比强烈。越发显出燕钻天的瘦小。只见燕钻天朝台下拱一拱手,扯起洪亮的嗓子,报上来:“我燕钻天打的是‘岳门’,请父老兄弟多多捧场!”所谓岳门,这套拳法先是由抗金英雄,岳飞的老师周同首创,以后由岳飞在实战中经过改良,发扬光大,更臻完美。它的特点是低桩小架,讲究贴身短打。刘博渊这又上前细细检查了两人指甲是否修剪,身上是否藏有暗器,脚上是否穿的是软底皮鞋,验核无误后,又让二人抽签。燕钻天抽了一根上签,选了根红腰带系上,栾炭花系的是蓝腰带。
刘裁判再让两人退后一步,站在擂台两边;宣布比赛格则:“不准攻击对方档部,不准叉眼锁喉。三打二胜……”宣布完毕,刘裁判往后一退,说声:“较!”
两名对手虽然虎视眈眈,还是按部就班,先上前握手,再退后一步,相互拱手致意,副裁判在台台摇响了铃铛。二人开始交手。
栾炭花睁圆一双怪眼,罩着燕钻天,欺他个子小,运起步法,贴上前去就是一拳,疾如闪电。燕钻天果然名不虚传,身轻如燕,闪身躲过杀着,突地跃起,空中扯个倒提,脚比手还灵活,双腿一夹,啪、啪两声,栾炭花脸上挨了两下。
太精彩了!场上顿时哄堂大笑,刘裁判适时来在台前解释:“这叫春风拂面。”
栾炭花当众丢了面子,脸气成了猪肝色,眼中喷火,步步紧逼,口中“嗨、嗨!”有声,连出恶拳,双方你来我往,让人眼花缭乱。十多个回合后,栾炭花见燕钻天被他逼到死角,用尽力气,狠出一拳。见对手凶相毕露,露出破绽,燕钻天身灵手快,闪过身去紧接着打出一记漂亮的“凤眼锤!”
“炭花,注意倒!”台下那些泼皮,见栾炭花要吃亏,赶紧惊呼呐喊:“看倒起,来了!”栾炭花一下醒悟过来,顺势拿住了燕钻天的手,陡地举在空中,狞笑着转了两圈,再往台下狠劲一摔。
“哎呀!”在人们的惊呼声中,只见燕钻天在空中扯了个倒提,稳稳当当落在擂台边上。顿时,场上喝彩声四起,而铁塔似的炭花一下傻了眼。都以为燕钻天还要与栾炭花再较下去,不意他却把系在腰上红带子一解,不满地看了看站在台下的那帮歪人,说“不较了,不较了,我怕赢了走不脱!”说完,扔下腰带,跳下擂台,愤然而去。
尹昌衡看得牙痒痒的。
接着,上场的是郫县流星锤张飞龙。他不高不矮的个子笃实,浓眉下有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他报的是赵门。此路拳法相传为宋太祖赵匡胤所创,风格与少林拳类似,动作刚强舒展。
一开始,流星锤的动作好像有些变形,细看却是避实就虚,他采取“引蛇出洞”法,并不主动出击,只引对手来攻。二十来个回合后,栾炭花焦燥起来,阵阵猛攻中不时露出破绽。流星锤明明可以抓住漏洞乘胜攻击,他却是滑稽得很,腾挪跳跃间,把个五大三粗,累得气喘吁吁的的栾炭花浑身上下摸了个遍。台下观众大笑起来。
起初,刘博渊还能报出点子,什么“风抚荷花”,“黑虎掏心”,“顺水推舟”……慢慢就跟不上趟了,最后简直就是莫名其妙。四川人生性幽默,看出了名堂,就喊:“栾炭花,你咋个搞起在哟?底下那家伙都拿给人家摸热了?”场上更是哄堂大笑,坐在台前指挥泼皮们的舵爷熊三稳不起了,他将黑色云衫的袖口两挽,就要使什么坏时,只见流星锤突然停下来,用拳头将自己的鼻子猛地一碰,流血了。赛场规定:“见红为输”。在人们的惊愕中还未回过神来,流星锤张飞龙双手抱拳向台下一揖,什么话都没有说,跳下擂台扬长而去。
在台下观众的嘘声中,栾炭花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得意洋洋,等着最后一个挑战者上场。
马宝上来了,向台下拱拱手,朗声报道:“在下打的是化门拳,师承赵麻布……”赵麻布是清朝嘉庆年间的大侠马朝柱,志在反清复明,曾邀约师兄弟数人谋刺嘉庆皇帝未果,亡命四川,隐姓埋名,以卖麻木布为生,教出了许多高徒,如原清军著名武官周玉珊就是他的嫡传弟子。“赵麻布”在民间很有些解气的轶闻,比如说:有一次他在新都一位颇有些恶名的绅粮(地主)门外高声叫卖麻布,惹得那绅粮心烦,命人撵他走,赵麻布偏不走,而且叫卖声更高。绅粮是当地恶霸,武艺很高,这就挥拳打来,赵麻布回了一拳,当即不仅将恶霸打翻在地,而且断了一根肋骨,狠狠地教训了那恶霸。赵麻布有两个得意门生,两人都有一个很乡土化的绰号,一叫“泥鳅”,一叫“黄鳝”。有次师陡三人前去教训华阳县观音阁一鱼肉乡里的恶霸。
得知赵麻布师徒三人来了,那恶霸让他们进来。一进门只见甬道两边都站的是武士,一个个持枪亮戟,对他们怒目而视,杀气腾腾,似乎马上就要把他们师徒三人生吞活剥。及至上了厅堂,稳坐当中太师椅上的恶霸故意叫丫头给他们上茶。赵麻布示了个意,“黄鳝”去到院中,将一扇无比沉重的青石桌面提进来当作茶盘,恶霸正惊疑间,“黄鳝”突然跳起空中,扯了一个倒提,只听“咚!”地一声,两脚往厅堂中梁上一蹬,一声闷响中,两个脚印完全嵌在了中梁上,然后双脚落地,双手稳稳当当端着那扇沉重无比的青石桌面,拄在桌上的茶碗滴水不晃不摇不溅。“黄鳝”保持着这样的姿势,站在恶霸面前微微一笑,作了一揖。
“休得无礼!”赵麻布佯装怒意,吼了徒弟一声,气冲丹田,竟将窗棂震得簌簌抖动,屋顶上有灰尘随之飘下,吓得恶霸魂飞魄散,马上对赵麻布告饶,磕头如捣蒜。赵麻布哈哈大笑,这才带着高名高徒扬长而去,让那恶霸从此再不敢胡作非为……
台上,铁人马宝已经同栾炭花交上了手。尽管台下熊三爷带着那帮泼皮给炭花楂起,马宝丝毫不受影响,志在必得,精神抖搂。马宝开始亮起“一狠二毒”的硬功夫,一拳击中了栾炭花的左肩。“哎哟!”炭花负痛惊叫一声,败下阵来,输了第一局。
但栾炭花决非等闲之辈。第二局他向马宝频频发起攻击,他身高体壮力大,拳头握起碗钵大,怪眼圆睁,两个拳头使得风车车一般,指着马宝的要害处猛攻猛打。
马宝改变战术,他先以绵里藏针的太极拳一一化解,再以三角消摆步化,并不真的反击。炭花以为铁人的功夫也不过就是如此,出手越来越快,也越来越狠,恨不得马上就将马宝打来趴起。殊不知这就露出破绽,马宝瞅准时机,左引右打,连发三拳,拳拳命中,打得炭花趔趔趄趄,仗着身壮力大,抱着一根柱子才未跌下擂台。第二局,栾花又输了。
稍事休息,第三局开始。
这一局栾花使出看家本领,专用腿攻。他的腿攻着实了得,他能站在一块突起的砖上连打50个旋风腿,而且出腿力重千钧,向有铁腿之称。马宝采用“砸根”、“砸梢”法都无法根本化解,眼看着已被栾花的腿攻逼到了台角,马宝心一横,运用金罩功以硬对硬。当栾花狠劲一腿向马宝扫过去时,铁人略为沉身,硬接一腿,只听“梆、梆!”两声,裁判刘博渊在旁适时解说:“这叫膝上栽花”“轮身边脚”……台下一片喝彩。就在这时,马宝快步贴上,迅如闪电,肩撞肘击,连挤带打,不等栾炭花反映过来,已被马宝打翻,腾身飞出擂台,站在了台下一丈开外,将台前贵宾师上的茶碗都打翻、打烂了好些;腰上系的红绸带飞了,好不狼狈。
刘博渊当即宣布挑战成功,马宝获得金章,见多识广的刘博渊并激动地称马宝为“十余年来未见之高手!”场上,掌声雷动。不意,当晚马宝就遭到了熊三爷一帮人围攻。地痞熊三爷带一帮泼皮,将马宝堵在一条乍巷子中。马宝本不想惹事,让熊三放他过去。
“你虾子虚了吗?”熊三爷破口大骂:“老子今天在青羊宫咋个暗示你,你都不听,老子们今天就教训教训你!”说时手一招,堵在小巷两头的七八个流氓,手持刀棒一哄而上。马宝火起,施展开手脚,顷刻间将来人全部打倒放翻。看熊三要跑,被马宝一把拿住。
“熊胖子!”马宝教训道:“你要弄清楚,皇城坝上的回回不仅武艺了得,而且是合了群的!该晓得马镇江、马鹤庭这些人吧?还有大名鼎鼎的海老师,都是回回,都是武林高手,你们敢做啥子!”一边说一只铁钳似的大手逮住熊胖子的手用劲,痛得熊三爷嘶声嚎叫:“马大爷,饶命,我今天晓得锅儿是铁打的了!”
“以后你还敢不敢带起人去青羊宫为非作歹?”
“哎哟,不敢了!”
“你还敢不敢在市面上估吃霸賖?”
“哎哟,哎哟,不敢了,不敢了!”
“以后你再敢为非作歹,谨防老子的砣子(拳头)!”马宝这才把熊三放了。以后,熊三一伙人果然老实了许多,特别是皇城坝上有马宝在那里耍武卖艺时,熊三一伙人更是躲得远远的。
成都的皇城坝犹如北京的天桥,少年时的尹昌衡最爱去玩。因为他热心热肠,敢出头打抱不平,又有主张,久而久之,成了一帮贫民子弟的头;与一帮同样爱去那里玩,而又仗势欺人,以汪公子为头的纨绔子弟们形成了两派,水火不相容。一次,两边为点小事,争执起来各不相让,最后发展到打群架。尹昌衡和汪公子都说了狠话,约定第二天一早在皇城坝较个输赢,“哪个不来哪个是虾子!”
不意第二天,汪公子那边拥着铁人马宝来了,尹昌衡的小兄弟们吓住了,想跑,尹昌衡不跑,他对兄弟们说:“我看马宝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我们去把道理讲给铁人听,如要他听了还要帮他们,我就瞧不起他了!”
结果,在铁人马宝面前,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闹麻了。马宝把手一挥,“都不要说了!”他大喝一声,两边顿时清风雅静:“看你们双方都还是娃娃,有啥子深仇大恨?为一句话一点小事就来打群架,何犯予?打起来,轻则伤,重则亡,值得吗?听我一句话,别打了!”说时用一双虎彪彪的眼睛环视左右,说了一句狠话:“听我劝的是朋友,若不听,嗨!”他扬起拳头,将面前一块青石板砸成两节。
看马宝如此深明大义,尹昌衡很感动,说:“马大哥的话我听了!”旁边汪公子也蹑蹑嚅嚅地说对。一场大规模的武斗避免了,由此,尹昌衡认定马宝这人武力既好,又有德行,将他记在了心间。当尹昌衡当上军政府军政部长后,立刻派人去找马宝。
皇城边上一条窄巷里,两边排列的都是一溜溜的简陋至极的木质穿斗房。这天早晨,一个差官手持军政府大红公函一路寻来,问马宝。时年30岁的马宝,虽是武术界红人,生活仍然穷困,猛听门外一阵鞭炮声响,声声炸耳,一阵脚步声正朝他家而来,他感到奇怪,一手端着碗吹吹稀饭,一手拿双筷子,筷子上挟了块泡萝卜出了门。
左邻右舍纷纷给他道喜,祝贺他当了官。
“涮坛子吗?哪来的官,啄木官?”
手持大红洒金公函的差官立刻给他解释:“我奉军政府军政部长尹昌衡差遣,给你送来聘书,请你出去作尹部长的卫队长!”说时,送上大红聘书,左邻右舍见状,纷纷抬来凳子,请差官坐,递茶水请烟。马宝接过聘书细看,下面是尹昌衡的签名,还盖有军政府的大印。十年前皇城坝上那个瘦高个子,像貌英武,神态深稳的少年化作了今天鼎鼎大名的军政部长,事情过去了多年,尹部长还记得我,可见他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也是一个有心人。马宝很感动,愉快地接了聘书。尹昌衡确实有眼力,自马宝成为他的卫队长后,武艺高强,武德也好的马宝在安全上给尹昌衡提供了足够的保障。还有彭光烈、宋学臬、孙兆鸾那帮高级军官,个个都是尹昌衡发现并提拔起来的。这些人个个管用,全不像他身边的王淡这些人,他们不是奸侫小人,就是尸位素餐……想到这里,赵尔丰从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望着沉沉的黑夜,明天,荣辱得失,甚至生死存亡,都看明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