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1(辛亥)年深夜之夜的成都。
这夜星河灿烂。那轮巡行在钢蓝色夜幕上的皎皎明月,随着夜色深沉,隐进了白莲花的夜幕里,随即被卷上来的黑绒似的夜幕裹紧。于是,新任四川省军政府军政部长尹昌衡家月光如水的庭院,一下子隐进了朦胧的黑暗。而阶沿下、庭院中、假山下、渔池边,原先如鼓的蛙鸣、蟋蟀的鸣唱也渐次减弱,最后趋于沉寂,万籁无声。
“当――当――当!”这时,高墙外,更夫突然敲响了三更:“家家户户,当心火烛!”更夫苍老的声音和着水波纹一样的铜更声渐行渐远,竹梢风动,有种说不尽的悠长、凄迷意味。这时,尹家后院,有一缕橘黄色的灯光从一扇窗棂里流泻出来,洒在窗外的鱼池假山上――只有尹昌衡还在夤夜披阅公文。
电灯早已停熄。成都惟一一家私营电灯公司:启明电灯公司因为战乱,至今尚未恢复正常运行。虽说公司对省市几个要害部门特别优待,但过了午夜也拉了闸。
军政部长那张宽大锃亮的办公桌上,现在点的是两只大红蜡烛,大红蜡烛拄在左右两只对称的枝子形铜烛台上,随着蜡烛的燃烧,不断往下流着浊泪。烛光幽微跳跃,使时年27岁的军政部长,于朦胧中显得格外英武沉稳。他个子很高,足有一米八几,因此有“尹长子”之称。一身戎装的他,这会儿越发显得四肢修长,体格结实匀称,肩宽腰细,五官端正,隆准剑眉黑发,双目炯炯有神,不管从哪方面看,他都是一个无可挑剔的美男子。
忽然,他从厚厚的卷宗中抬起头来,看着闪烁跳跃的烛光,不禁皱了皱剑眉,长条脸上,流满了忧思。新生的军政府如今形势异常严峻。11月27日,有“四川屠户”之称的川督赵尔丰,虽然在形式上将政权交给了立宪派领导人蒲殿俊,双方请省城绅士出面,拟定了《四川独立条约30条》,实际上赵尔丰是退为进,蒲殿俊等人对赵尔丰作了最大的妥协。条约规定,蒲殿俊为大汉四川军政府都督,但军权仍由赵尔丰的旧部朱庆澜掌握,而且朱庆澜还是副都督。条约保留赵尔丰由原清政府授于的川滇边务大臣衔,准他暂留成都;而且,川局以后仍然每年向赵尔丰提供三十万两银养他的边兵。旗人方面,居住在洞天福地般少城内的旗人终生享受的俸禄,亦由军政府照样供应。条件如此优厚,赵尔丰仍不满意,提出,他除节制现驻扎在川康一线,由傅华封率领的边军11营外,有可能还要招募兵丁,扩大边军,以后增加的开支也需四川新局供应……软弱至极的蒲殿俊等人一一满足了赵尔丰的要求后,赵尔丰这才交出大印,同日,“大汉四川军政府”在成都宣告成立。
蒲殿俊上任伊始,很快公布了军政府组成人员名单,唯最重要的一角:军政部部长空缺。这是有缘由的,长期以来,尹昌衡在川军中深孚众望,而且新军高级将领,如彭光烈、宋学臬、孙兆鸾等都信服尹昌衡,跟在他身边团团转,却根本就没有把书生一个的蒲殿俊等放在眼里。蒲殿俊不选尹昌衡做他的军政部长,当然也不敢选他人,这一角就搁起了。彭光烈、宋学臬、孙兆鸾等人非常气愤,怒冲冲找上门去质问蒲殿俊,说是:“尹昌衡明明是军政府军政部长的不二人选,你为啥子专门不要他出任?以前赵尔巽、赵尔丰兄弟当都川督时压制他,未必今天你蒲伯英(蒲殿俊,字伯英)也容不下他?你不说清楚,今天我们就不答应!”
看着这些坐了、站了满满****一屋子身穿黄呢军服,腰上别着手枪,挎着指挥刀的兵爷们怒气冲冲的样子,副都督朱庆澜的心早就虚了,躲了。蒲殿俊也是暗暗心惊,他绵扯扯地说:“各位有这个要求,很好。我们会慎重考虑,是不是请各位先回兵营去,让我们商量商量?”
蒲殿俊,时年36岁,他是个饱学之士,广安人,清光绪年间的进士。1904年赴日本法政大学留学,专修法律,1906年,在日本发起并成立川汉铁路改进会,旨在抵制清政府向西洋列强借款修路。1908年学成回国在京任法部主事,后回川。1909年任四川咨议局局长,鼓吹保路,为川省保路运动主要领导人。
彭光烈见蒲殿俊如此搪塞,毛了!他用一双虎彪彪的眼情,愠怒地上下打量了一下蒲都督。蒲都督皮肤白晰,方正的脸上有双细眯细眯的眼睛,缺少杀气;头上剪的寸头,头发又黑又粗,个个钢针般直立;中等身材,西装革履,一看就是个中西合璧的知识分子。
这样的人在往往吃软不吃硬!看蒲伯英如此不叫话,彭光烈发作了。他走上前,碗大的拳头“砰!”地一声往桌上一砸,穿着马靴的脚一只抬起,踩在凳上,两头浓眉一耸,满带杀气地沙声沙气地说:“既然军中弟兄们都推举尹硕权(尹昌衡字硕权)当军政部长,这还有啥子商议的?找哪个商议!四川人办自己的事,肯信还要别人点头才行!俗话一句:‘四川猴子――服河南人牵’,根本就没有那样的事!”在场的军官们全都附和,军刀枪械弄得乒兵响,简直就是要兵变的样子。
蒲殿俊吓住了。
“好吧!”他开始下软话:“既然你们这些新军的盖面菜(四川话:代表人物)都一致推选尹昌衡作军政部长,我看也行。不过,事关重大,总得容我与有关方面商量一下!”看宋学臬又要毛,他赶紧改口:“所谓商议,不过是个程序,请诸位宽限两日行不行?”至此,彭光烈、宋学臬。孙兆鸾等这才带着一帮高级军官走了。走时,他们故意把脚上的马靴在地板踩得咚咚响,无异于是示威。
蒲殿俊之所以不喜欢尹昌衡,一是不喜欢他的桀骜不驯的个性;二,因他本身是立宪派人,与激进的同盟会还有相断的距离。而尹昌衡、彭光烈等人都是同盟会的。事后,他就此事征求了副都督朱庆澜的意见,朱坚决反对,又找罗纶等人谈,他们的态度却是不置可否。他想把军政部长这个要职给周骏。周骏,四川金堂县人,与尹昌衡一样,是日本东京士官学校留学生,时任新军团长,军衔比尹低一级。就在蒲殿俊找到周骏,两下讨价还价之时,从彭光烈处得知消息的尹昌衡稳不起了。那天早晨,他身着一身蓝色仿绸长袍,装作很悠闲的样子,来在岳府街,在门口挂有军政府(筹)白底黑字的牌子前踌躇再三,他想进去,却又找不到进去的理由;想离去,又不愿意放弃。反复再三,就在他决定走时,适逢已经被提名为民政部长的邵从恩送客出来,看到他马上招呼:“硕权,你来得正好,蒲伯英正要找你!”
尹昌衡心中一喜,跟着邵从恩进去了。
“四川省军政府马上就要宣布成立,实乃我川人破天荒之大事!”蒲殿俊如此说,尹昌衡正等着他说下文,蒲殿俊却转了口气,他说:“硕权,你是军事上的行家,以后这方面的事要请你多帮忙!”
“帮忙?”尹昌衡很不以为然地说:“这个忙怎么个帮?”
“叶荃是你留日时的同学吧?”
“叶荃?!”尹昌衡明白蒲殿俊找他的用意了。叶荃,云南省人,字香石,人长得黑瘦黑瘦的,眼睛有些眍,目光贼亮贼亮的,这人不仅是他留学日本东京士官学校的同学,过后还同过一段时间的事。当他从广西桂林回川,在川督赵尔巽那里当了个官职说起来不小,军衔是少将,却没有实权的编绎科科长时,叶荃在教练处作帮办,他们的办公室门对门。这个人思想很守旧,忠于清廷,现在他手中有五营精兵,驻扎在嘉定(现乐山),对新生的军政府采取敌视态度,随时都可能挥军向成都进攻。对新生的军政府有相当威胁。
尹昌衡要蒲殿俊,说明。蒲殿俊说他现在是光杆司令,省内的好些军队他都调不动,他请尹昌衡出面去乐山说服叶荃归顺军政府。
“我就这样单人匹马去嘉定(乐山),要叶荃归顺?”
“你们是同学在嘛,过后又是同事,你在川军中又有威信……”蒲殿俊一个劲给尹昌衡戴高帽子。
“叶荃这个人我了解,他不吃这一套!”
“那你说咋办?带兵去打?”
“你手中有这样的力量吗?!”尹昌衡给他算了笔帐,如数家珍:赵尔丰留在打箭炉(现康定)一线的11营百战边兵,最近不知是不是赵尔丰在暗中受授意,由他的心腹大将,川边代理大臣傅华封将川藏间的藩篱尽撤,带着边兵不管不顾地朝成都方向靠,也不管西藏十三世达赖叛变加剧!而军政府现在唯一可用之兵都由彭光烈带到雅安去了,准备阻击傅华封。
“是呀!”蒲殿俊说时牙痛似地裂了裂嘴,两手一拍,一副捉襟见肘,愁肠百结的样子。
“好,我答应你!”尹昌衡深明大义,他说:“我可以去嘉定解决叶荃的问题!”
“太好了!”蒲殿俊高兴得两手一拍:“不知硕权你有些什么要求?”
“简单,就是要点钱。”
“好多?”
“大洋两千!”
尹昌衡刚刚回到家中,蒲殿俊派人把钱如数送来了。尹昌衡从新军中找来20个相知的军官,为首的叫黄泽溥,尹昌衡代表军政府发给每人100块大洋,交待了任务。这20个军官很听尹昌衡的,即刻买舟离蓉,去了嘉定(乐山)。在乐山,他们按计而行,尽可能地在叶荃军中进行分划瓦解,联络同学好友故旧,挖叶荃的“墙脚”。看这些工作进行得差不多了,黄泽溥去接近叶荃,带去了尹昌衡的问候。
对于这个“问候”,叶荃心中清楚,却不以为然。为了表明他反对军政府的态度,他大摆宴席,先是请以黄泽溥为首的20名军官赴宴,宴席上他大放厥词。然后,又请黄泽溥们在“嘉定大戏院”看戏,当然,他手下军官也都在邀之列。这晚,叶荃故意点了一出《取成都》,其用意,一目了然。戏开始前,叶荃跳上戏台,明晃晃的灯光下,只见他将手在武装带上一叉,大声武气地说:“今晚我请各位看一出《取成都》,明天我就带领大家真的去取成都……”话未说完,场上“砰!”的一声枪响,打熄了叶荃头上的一盏灯;与此同时,场上反正的军官们纷纷开枪,场面极度混乱。叶荃情知大势已去,赶紧趁夜溜了,带一部分亲信溜回了云南。
而就在尹昌衡立下大功之时,蒲殿俊却不管不顾地将军政部长这个最重要的职务给了周骏。他趁彭光烈、宋学臬、孙兆鸾这些尹昌衡的“贴心”都带兵在外镇压赵尔丰余孽之时,宣布了这项人们久久期盼的任命。
可是,蒲殿俊的算盘打错了,他低估了尹昌衡、彭光烈等一批人在川军中的作用。当周骏宣布就任,并在家中大摆宴席,遍请川军中营以上军官时,竟无一人登门,这就表明,在川军中,无论是旧军还是新军,他都指挥不动。周骏又羞又恼,当即向蒲殿俊递交了辞呈。
至此,自以为大权在握的蒲殿俊,还有赵尔丰的旧部朱庆澜才知道“锅儿是铁打的”,知道了尹昌衡在川军中雷打不动,不可动摇的地位。蒲殿俊后悔着急,不得不放下架子去请尹昌衡“消除误会”,“为大局计,一定出山,荣任军政部长!”
尹昌衡素来心胸宽广,也不同他计较,只是幽了这个最后只当了12天都督的蒲殿俊一默:“咦,蒲伯英!”他说:“你硬是磨子上睡觉――响(想)转了嗦!”而他上任伊始,立刻将彭光烈、宋学臬、孙兆鸾等人放到了最重要的领军人物位置上。
这会,让尹昌衡深感不安的是,上任不几天的军政府都督蒲殿俊,先是给军中放假,而明天却又要在北较场举行阅兵式。军政府刚刚成立,不稳定因素很多,况且,军队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关饷。弄不好,在阅兵时,如果有人暗中挑动,发动兵变也不是不可能的,他在今天下午已经再三劝阻蒲殿俊放弃明天的阅兵式,可他就是不听!
突然,他感到饿了,很饿很饿。他从荷包中掏出一个金壳瑞士怀表看了看,不由皱了皱目:到这个时候了,翠香咋还不送宵夜来?往天这个时候,酒菜早已摆了上来。他精力过人,在这非常时期,他常常通宵达旦地工作。他可以不睡觉,24小时连轴转,却不能少一样――酒!他善饮,且酒量过人,他最爱绵州大曲,兴致来时,一口气可独饮四瓶,他是个“爱书爱酒爱剑爱美人”的年轻人。
翠香到哪里打晃晃去了?啄瞌睡去了……不可能!翠香是姨太太杨倩的贴身丫头,杨倩是个对自己多么体贴而对下人又是多么严厉的主子,翠香是个多听话多把细的丫环,咋会有这等粗疏之事,这样的事从未出现过!尹昌衡越想越狐疑,他抬起头看着门,脸色有些愠怒。忽然,他听到从远处传来的脚步声,他凝神静听,越听越不对劲。
尹昌衡是离成都仅几十里的彭县人,祖籍湖南,是“湖广填四川”的后裔,他出生于彭县乡下的一个耕读世家,少时家贫。1904年以优异成绩考入四川武备学堂第一期,因为在军校中出类拨萃,一年后就被清政府保送去日本东京陆军士官学校步科学习了六年。他是个训练有素的专业军事干才,他一下就听出来了,来人不是翠香。翠香穿双底子很薄的布鞋,走路时脚步爱擦着地皮,走得嚓、嚓的很轻。猛地,他露出惊讶,他听出来了,是姨太太杨倩来了,她怎么来了?
“哪个――?”这时,只听门外守卫的卫兵莽声莽气地喝问。
“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嗦!”杨倩的一口成都话说得脆生生的,尾音拖得很长,听得出来,她很不高兴。
“咦,死女子!”杨倩人还未到,声音早到了:“你硬是赵巧儿送灯台――一去不回来喃!”
“啊,是太太嗦!”门口卫兵压低声音说:“三更都过了,部长还不肯休息,我们咋劝他都不听。太太,你去劝劝吧!”
随即,门,“咿呀”一声轻轻推开了,杨倩转身关门时,头都不抬就开骂:“翠香,啥时候了,还不转去?鬼迷心窍了嗦!”她认为颇有些姿色的丫环在同丈夫调情。及至她转过身来时,抬起头,灯光下看得分明,姨太太好个二八佳人。她容貌姣好,刚从暖室里来,身上穿了件银狐色夹旗袍,紧裹着玉体,这就把她窈窕、颀长而又丰满合度的美妙身躯展露得淋漓尽致。一双顾盼流动的杏眼,伏在弯月似的黛眉下。她剪着齐耳短发,香腮红喷喷的,在这寒冷的冬夜,越发显得她青春勃勃,光彩照人。
其实,时年27岁的尹昌衡尚未完婚。她的未婚太太名叫颜机,出身名门,目前尚在广西。之所以他先娶姨太太,有段缘由。
1909年,尹昌衡以优异成绩结束了在日本东京士官学校的六年留学生涯回国,按规定去北京武英殿会试分配工作。场面隆重。只有三岁的小皇帝爱新觉罗·溥仪,就是日后清末的最后一个皇帝宣统,被他的生父,摄政王在一边照看,宣统像个玩具娃娃一样坐在镶金嵌玉的御椅上,煞有介事地注视着这批学成归来的大清国的军事干才。
兵部尚书应昌担任主考。号称北洋三杰之一的段祺瑞是考官,他叫着候在殿下的一个学生的名上来接受应试。轮到了尹昌衡,当时,他的名字叫尹昌仪,字凤来。这又有个讲究。尹昌衡出生时,是难产,母亲在**辗转呻吟,难受之至,接生婆也请了,就是不落地。不知从何飞来一只大鸟栖息于窗外树上,婉转啁啾,五彩斑谰,极为俊逸。其父尹仕忠疑为这是传说中的凤凰,很为怪异,他指着在树上婉转啁啾,五彩斑谰,极为俊逸的大鸟说:“凤凰,我妻肚中娃若是你投有胎,只管放心而去,我们会好好待他的!”在**痛苦至极的母亲闻言也频频点,“凤凰”这才放心,冲天而去。与此同时,“哇!”地一声娃娃落地,好大个胖小子,称称足有10斤,于是其父为他取名昌仪,字凤来。
尹昌衡从小读书有天赋,又用功,强学博记,融会贯通。渐长后,他对自己的名字很不满意,他认为“仪”字缺少力度,对“凤来”更不喜欢。《明史》有载,宦官大奸魏忠贤把持朝政期间,宰相施凤来就迎合魏忠贤,名列“阉党”,恶贯满盈,他怎能与这个施凤来同一个名呢!然而,古圣人曰:“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名字岂能是他想改就可以改的?现在,机会来了。
“尹昌、尹昌!”段祺瑞一连叫了两遍,见无人应,毛了!圆睁一双鹰眼,虎威威环视了一遍站在殿下应试的学子们,高举朱笔威胁:“尹昌未到吗?我再点一道,三点不到就除名。”话刚落音,尹昌衡大步上前,捋捋马蹄袖,跪在红地毯上,声音朗朗地说:“想来大人刚才点的是小人名,因为名字中还少了最后一个字,所以不敢答应。”
“糊涂,你那最后一个字能叫吗!”听了段祺瑞此说,尹昌衡猛然醒悟,自己名字中最后那个“仪”中犯了当今皇上的讳,便说,“请大人赐最后一个字。”
“就叫尹昌不好吗?”
“昌是我们尹家的排号。”
“这个,这个!”段祺瑞语塞,他有些不耐烦了,说:“那你名字中最后一个字,自己取吧!”
“衡!”尹昌衡说:“最后一个字是衡,衡心的衡。”
“好!”段祺瑞应允,尹昌衡终于给自己争取到了一个满意的名字。
因为在日本留学时,他与志同道合的唐继尧、李烈钧等人结为兄弟,加入了孙中山同盟会的秘密军事组织“青年铁血丈夫团”。他们在日本的言行,为清政府闻讯,却又没有拿到实据,将他们暗中列为“不可靠分子”。因此,虽然他们会试的绩都不错,却被拈过拿错,判为“成绩不好,不予录用”,唐继尧被列为榜尾,唐大哭,说是“无脸见人”。
尹昌衡还算幸运,他后来被分配到天津北洋第三镇作见习哨官(排长),同事钮永建、李书城是他留日时的同学,很为他不平,认为他屈了才,恰好李书城与广西巡抚张鸣岐是表亲,广西又正需要人才,这就相约前去投奔。张鸣岐一眼就认定了尹昌衡,认为他有“元龙之气,伏波之才”,任命他为刚刚创建,即将招生的广西陆军学堂教务长(教导主任),而同时留日东京士官学校的同学,不过比他早三期的蔡锷是校总办(校长)。他们二人志趣相投,倾向革命,把个陆军学堂办得极有生气。
那时的广西桂林真是四川的人才荟萃地。新军协统胡景伊是川人(当时,清廷规定每个省只有一协军队,协相当于一个师),清末四川最后一个状元骆成骧和颜缉祜、颜楷父子也在那里。颜氏父子是有名的学者,书法家。当时,骆和二颜在广西法政学堂分别作监督、总办……时间不长,颜缉祜老先生慧眼识英才,看中了尹昌衡,托骆成骧出面,给自己的女儿,颜楷的妹妹颜机提婚。颜机年轻貌美有才,大家出生,尹昌衡很乐意,一说就成,双方订了婚约。
尹昌衡到哪里都不改脾性,在桂林他锋芒毕露,同当地同盟会关系密切,与覃鎏鑫、吕公望、赵正辛等人主办了《指南月刊》,因主张革命,言辞激烈,引起了张鸣岐的不满,勒令停刊;再经秘密调查,发现尹昌衡思想激进,张鸣岐觉得他“傲慢不羁”、“好饮酒赋诗谈革命”,时常发些“有志须填海,无权欲陷天”的感叹,吓住了,这就娓惋地给尹昌衡传达出解骋之意。
“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尹昌衡本是个红脸汉子,哪能受得了这个,主动辞职了。回川前夕,张鸣岐设宴送行,宴席上告诫他“不傲不狂不嗜饮,则为长城!”尹昌衡根本不接受,对以“亦文亦武亦仁明,终必大用!”宴会后,颜楷代表父亲找他恳谈,并将一封颜缉祜写给川督赵尔巽的信递给他说:“我父亲同川督赵尔巽交情不错,你回川后将信交与赵督,你本身也有才,估计赵督会善待于你,量才录用的。”说到这里,一身长袍马褂的颜楷看了看戎装笔挺,长身玉立,英姿勃勃的尹昌衡,缓声问:“如果我没有记错,你今年已经二十有五了吧?”
“是。”
“按说,你是该完婚了,然而,一则不是时候,二则令妹年龄比你小了将近一半,她也还未到出阁期。现在你们完婚不合适,家父的意思是,你回到成都后,如果生活上需要人照顾,要娶房侧室也可以。”说到这里,经学大师颜楷白晰的脸上有些潮红,心里很不平静,注意打量未来妹夫的表情。
“要得!”尹昌衡快人快语,回答得很干脆。回到成都后,他就先讨了房姨太太杨倩,杨倩是成都人,年轻美丽,性格有些燥辣。生活上,她把尹昌衡经佑得巴巴式式的,会唱竹枝词,又是新婚,真是一时不见,如隔三秋。这不,杨倩找来了。
“咋的?”尹昌衡看着满是怒气和醋意的姨太太:“翠香根本就没有来过嘛,到这时了,连鬼花花影子都没有看到嘛!”
“咦,死女子,简直是在臊皮,一会儿见到她,我喊她拿话来说!”说时,出水芙蓉般的杨倩看着夫君嫣然一笑,娇嗔地噘起樱桃小嘴,桃腮腓红,偎在丈夫身上,用一双美目含情脉脉地看着他:“三更都过了,还不睡?”
“我事多,你先安息吧!”
“你不睡,我也不睡!人家一个人等你,等得毛焦火辣的!”说时动动丰满合度的身子,随手从头发上取下一支银笺子,凋皮地一笑,拨瞎了一支红蜡烛,屋内的光线骤然黯淡了许多。年轻的都督一下子心跳如鼓,血液加速,挽紧了杨倩的细腰。
“你是要学关二爷(关公)秉烛待旦,还是要学柳下惠坐怀不乱?”杨倩扬眸粲然一笑,越发水灵娇媚。尹昌衡把她抱得更紧,感到她年轻丰腴的肌体在微微颤动。他开始有些不能自持。
杨倩轻轻打了一个他的手,吁吁轻喘道:“回家嘛!”
“好,回家!”年轻的军政部长这才站起身来,挽着姨太太朝厅外走去。
刚出门,一股不祥的冷风迎面扑来。尹昌衡喊声不好,将杨倩顺手往屋内一推,敏捷地往阶檐上的大红柱后一躲。这时迟那时快,一只飞镖“嗖!”地一声插到他面前的抱柱上。
“刺客,你哪里走!”曦微的天幕背景上,尹昌衡只见自己的镖师燕子武七从檐下忽地跃起,箭一般射到院子中那株虬枝盘杂的百年古柏上,一声怒喝,劈手去拿刺客。两个人开始激烈交手。武七个子比刺客小得多,但手段明显高强,出手千钧,招招式式都是杀着。两人在树上腾挪跃跃,拳来脚往,连合抱的大树也在发抖。
卫兵慌了手脚,举枪要打。
“憨包儿!”尹都督一声断喝:“这都打得吗?你不看两个人在树上缠在一起!”看卫兵放下枪,他转身招呼杨倩:“快来看啊,燕子武七平素正愁找不到对手,今晚算是对了。”说时,卫队长马宝带着一队卫兵赶到,内中不乏神枪手,几次举枪欲打都被尹昌衡制止,他要大家放下心来欣赏这场精彩的擒拿格斗。刺客虚了,想溜,燕子武七哪能放过,他像猫抓到了耗子,不忙弄死,先是放在嘴边慢慢把玩。见刺客已经招架不住,武七也不愿再玩下去,猛地跃起空中,“嗨!”地一声,抡起关大刀似的一只胳膊,倏忽一闪,砍在刺客颈上。
大声头刺客惨叫一声,像只沉重的麻袋,跌落地上。
“绑起来!”卫队长马宝大声命令,卫兵正要上前,“慢!”尹昌衡走上前去,一把提起刺客,家伙颈项已不能转动,连声哀告:“部长饶命!”听声音耳熟,借着曦微的天光看去,尹昌衡大惊:“啊,这不是赵尔丰的镖师,草上飞何麻子嘛!?”
何麻子跪在地上连叫饶命,磕头如捣蒜。
“饶命不难。”尹昌衡说:“不过,你话要讲清楚,你为何要来杀我?是谁派你来的?赵尔丰?”
“是。”
“他不是已经向军政府交权了吗?我们与他已经达成了协定,他为何又派你来杀我?”
“总督大人赵尔丰后悔了。”何麻子说:“他现在才知道宣统皇帝并没有倒,也没有宣布退位,还住在紫禁城里的金銮殿上。赵尔丰日前已派人到打箭炉(康定),通知傅华封火速带兵杀到成都夺权,却不意部队在雅安、邛崃一线遭到彭光烈率领的第一师和沿线同志军阻击,过不来。赵尔丰急了眼,派我趁夜来杀你,还说你是!”何麻子说到这里,贼眉贼眼地瞟了尹都督一眼,话没有说下去。
“赵尔丰说啥子?”尹昌衡厉声喝问。
何麻子身子抖了一下:“说你是四川的‘祸根’,只要除掉你,四川又是大清的,也是他的。”
“啊!”尹昌衡完全明白了,他略为沉吟:“你藏身树上多久了?”
“因为部长的大院防守很严,一直进不来。天黑以后,我好不容易抓到一个机会,运起轻功,踰墙上树,却又无从下手,心中着急。适才见部长携夫人出来,见机会正好,‘赵屠户’又催得紧,实在没法,冒犯了部长大人,实在是罪该万死。不过,请部长看在小人家有八十老母需要抚养,我也是身不由己,乞望宽恕,小人下次再也不敢了!”尹昌衡看何麻子说得可怜,想想也是情有可原,就吩咐卫兵将他松绑,又要镖师武七将他动弹不得的颈子搬转来。
“不忙!”尹昌衡就要放何麻子走时,姨太太杨倩心细,她问刺客:“何麻子,你老实说,我派去给部长送夜宵的丫环翠香,是不是被你杀了?”
何麻子一听如遭雷击,浑身簌簌发抖,尹昌衡这才想起这事,要卫兵们四处寻找,很快,在假山后发现了翠香尸体。
“何麻子,你禽兽不如!”尹昌衡勃然大怒,指着何麻子大骂:“你要杀我,是赵尔丰威逼,尚有一说,可是你滥杀无辜,这就没有话说,杀人抵命!”话刚落音,草上飞忽地蹿起,运起轻功,就要越墙逃跑,看武七和卫兵们要动手,尹昌衡挥手制止,冷笑一声,“看刀!”说时眼疾手快,从腰上拔下匕首,手一挥,白光一闪,卟地一声,何麻子应身倒地。卫兵上前一看,伸手一摸,匕首正中何麻子要害,死了。
军政部长当即指示卫队长马宝,将草上飞悄悄埋了,并要属下们严格保密,务必不要走漏风声让赵尔丰知道。马宝等人连连点头遵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