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鹣”号专机飞上了八千米高空。
舷舱里,汪精卫将身子斜靠在金丝绒软背椅上,注视着窗外的风景。团团银棉似的白云在机翼下翻滚。天,是那么那么蓝,纤尘不染。太阳,那么明、那么亮!他突然觉得自己不知身在何处,要去什么地方?他多么想时光静止,就这样一直飞、飞、飞上太虚幻景。他是诗人,诗人的圣殿与世界上正在发生的争斗、呐喊、流血、战争等俗事可谓风马牛不相及。现在,他觉得自己大有逃脱之感,心灵从来没有过如此清净、舒坦、安详,多么难得啊!他微微闭上了眼睛,享受这身心少有的宁静。
“四哥――?”坐在身边的陈璧君在轻轻唤他,他不情愿地睁开了眼睛。
“你看――!”顺着夫人手指的方向看去,原来飞机已经降底了飞行高度,视线中出现了熟悉的日本列岛景观,渐次映近眼帘的是金屑似的沙滩,绵长的海岸线展开丰满的曲线,浓阴复盖中烟村点点,还有披绿的山岚……接着,东京在望了。鳞次栉比的耸入云霄的大厦间,条条平坦如砥的街道上,梭巡的车辆甲壳虫一般……
汪精卫不禁坐直了身子。
“海鹣”号专机经过两个多小时的空中飞行后,安全、平稳降落在东京机场。
舱门开了。汪精卫率先走出机舱,东京眩目的阳光陡然泼洒而来,让他不习惯。他用手遮住阳光,往下一看,这才注意到,日本首相东条英机率所有内阁要员都在机场上迎接他。他赶紧快步走下舷梯,同大步迎上来的东条英机紧紧握手。
他这是第二次同东条英机见面。他一边握手一边仔细打量这个将把整个大和民族引向灭顶之灾的铁腕人物。东条原是一个在日本三军中最有影响的陆军中的鹰派将领。现在当上了首相的他,仍戎装笔挺,标准的军人姿势。他的身量要比一般所见的日本人高些,体格魁梧匀称,头上破例地没有戴军帽,剪一头短发,头发很硬,根根直立,犹如钢针。他们相互鞠躬。东条握手很有力,握手时,似乎想要把汪精卫拉近些,用他双犀利得枪弹似的目光看清他在想些什么。
接着,汪精卫将他的随员陈璧君、周佛海、周隆庠等一一介绍给东条英机并同日本内阁大员们和大本营的将军们并一一握手。
机场上,军乐队高奏两国国歌。
当“三民主义,吾党所宗……”奏起,一面青天白日满地红旗帜冉冉升起时,他们注视着这面升起的“国旗”和有别于重庆国民党国旗的、旗下摆两根黄绸的、猪尾巴似的飘带。
在东条英机陪同下,汪精卫检阅了三军仪仗队。礼砲轰鸣二十一响。走在红地毯上,向行礼如仪的日本三军仪仗队频频还礼的汪精卫,感到有一种说不出的荣耀、满足和内心的熨贴。他是一个政治家,政治家把政治待遇看得高于一切。
汪精卫当天下午去皇宫拜谒了裕仁天皇。第二天出席“大东亚会议”。金碧辉煌而又极富民族特色的会议大厅中央摆着一张硕大锃亮的椭圆形的会议桌。当汪精卫踏着红地毯,走进大厅入坐时,顿时感到很大的满足。因为他看出他的地位仅仅次于主人――日本首相东条英机。在他之下,依次坐着的是来自中国东北的满洲国总理张景惠、泰国国王混瓦塔雅昆、菲律宾总统马雷尔、缅甸国王巴莫等。而且,只有他和东条英机面前才有麦克风。日本民族真是一个精于打算,讲究实力和功利的民族啊!他在踌躇满志的同时,心中不由感慨万端。
麦克风响起来了――东道主、会议的主持者东条英机开始讲话、致词。他仍然是戎装笔挺,虚应两句后,很快进入正题。他说:“第二次世界大战已到关键时刻。尽管目前在欧洲战场上友军遇到了些困难,在亚洲看起来美军也得逞于一时!然而!”说到这里,东条的样子发狠,眼睛闪着霍霍冷光,声音也变得粗浊而急躁起来,话题也宕了开去:“大日本皇军是不可战胜的……值此艰危时期,我大和民族视死如归,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有多少热血男儿自愿参加神风敢死队、驾驶战机去撞击美军军舰,与敌人同归于尽。在琉球(冲绳)拉剧战中,有不少岛屿上的男人为天皇全部战死,妇女儿童蹈海自尽……在这样的伟大的民族面前,有什么样的艰危不能渡过、有什么样的奇迹不能创造呢?”说到这里,东条环视了一下与会者的表情,语气缓和下来:“今天,我们之所以召开这个大东亚会议,就是要商讨如何同舟共济、集各国之财力、物力,同仇敌忾反败为胜,以完成大东亚共荣圈之伟业!”东条的话说到这里戛然而止,以下就是恭请各位发表“高见”了――东条的发言完了,劲提过了,该坐下的一班大小傀儡们表态了。
汪精卫当即发言,声明他是抱着“与友邦日本休戚相关、安危相共之情”来参加会议的,“决心与友邦日本同心协力,同安危共生死……”会议上,汪精卫出尽了风头。
在一班大小傀儡们纷纷表态后,大东亚会议宣布结束。会后发表公告称:“……大东亚会议得到泰、缅、菲三国参加及印度临时主席列席,共荣圈的范围更加扩大了……”
汪精卫随后接受日本国会邀请去演讲。站在他熟悉的讲坛上,面对衣冠楚楚的议员们,他凤度优雅地、声音清脆地开始演讲。他的演讲用语生动,逻辑严密,他那富有磁性的声音在国会大厦内的每一个角落清晰地响起,紧紧地吸引着议员们。
站在讲坛上,首先他回顾了三十多年前,当他在日本留学期间,追随先总理孙中山,在日本友人的帮助下,进行反清斗争的历程。他对当时日本友人的积极支持深表谢意。接着,他列举了这些年来中日间亲密合作的战斗情谊。他保证“要为建设大东亚并确保安全起见,互相紧密协力,尽量援助”。他唯恐“友邦”不了解他的良若用心,进一步用诗一般的语言表白道:“兆铭虽有同甘共苦之意,然对于大东亚战争所能贡献者,正恐力不从心。因此,日夜鞭策自己正多!”国会大厅里爆发出经久不息的掌声,衣冠楚楚的议员们激动地站了起来,向他表示谢意和敬意。
汪精卫哽咽了,热泪泉涌。
忽然,汪精卫双紧蹙,脸色苍白,豆大的汗珠从他的脸颊上滴下来。他痛苦地伸出双手,捧着肚子,身子向前佝偻,渐渐地倒在地上,全场大惊。汪精卫在激动下,身上的陈年枪伤猝然发作,他被紧急送往东京日本陆军总医院施治后,疼痛很快消失。于是,他率团离开东京,再乘他的“海鹣”号专机回国,余事由留日的中执委、宣传部代部长林柏生办理。
谁知几个月后的1943年12月19日,汪精卫的枪伤再度复发,而且空前严重,他住进了南京的日本陆军医院医治枪伤。院长后藤是世界著名伤外科专家,亲自为汪精卫施行手术。后藤墩实个子,手脚麻利,戴副眼镜,身着军服,外罩白大褂。他知道汪精卫护痛,在为他施行手术时,先行麻醉,并要助手用块白布隔断汪精卫的视线,再让陈璧君坐在他身边,陪着他说话,分散他的注意力。
后藤给汪精卫做的手术相当成功。当一切准备好后,后藤双手戴上了经过严格消毒的一直拉至肘部的透明胶皮套,站在了汪精卫面前。在后藤示意后,簇拥在他身边的助手们井然有序地协助他开始了手术。
“嚓――!”锋利无比的解剖刀握在后藤手中,准确地在汪精卫腹部一划;接着闪闪发光的刀、叉……由助手们依次传递过来。
陈璧君伴坐在汪精卫身边,手中拿着一本线装的《唐诗宋词选》,她给他念他喜欢的范仲淹的名篇《岳阳楼记》:
“庆历四年春,藤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俱兴……余观夫,巴陵胜景,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气象万千……”
陈璧君念得仰扬顿挫,言词铿锵,汪精卫听得如醉如痴。当汪精卫问夫人,你为什么不再念下去时,陈璧君一笑说:“后藤院长给你的手术已经做完了,不痛吧?”
“不痛。”汪精卫高兴地说:“一点感觉都没有,后藤院长的手术真是天下第一。”
只听瓷盘里哐啷一声,陈璧君激动地说:“四哥,你身上的两颗子弹头取出来了。”
后藤让助手将挡在汪精卫面前的那块帐蓬似的白布揭去,再端着一个四四方方的白瓷盘走到他的跟前。后藤一副圆圆的眼镜后面双目充满得意,他指着盛在瓷盘里的两颗子弹头说:“汪先生,你看!”
汪精卫调头一看――白瓷盘里盛着从他身上取出的两颗手枪子弹头,弹头上有点点绿色的锈斑。汪精卫伸手拈起一个弹头,喃喃道:“已经整整14年、14年了啊!”话音中不无欣喜和伤感。
汪精卫次日出院,移往环境幽静的北极阁静养,病情开始渐渐好转。然而1944年元旦刚过,汪精卫的病情突然发作,而且来势汹涌:高烧时断时续,不可控制;继而下肢出现麻痹,不能动弹,进而痛创大起,日夜纠缠……汪精卫自知生命已到危急关头,听从了日本人劝告,去日治疗。
3月2日,他让夫人将陈公博、周佛海请到病榻前流泪嘱托。说是在他去日本治疗期间,大政由他们主持。国民政府主席、中央政治委员会主席、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职由陈公博代行。周佛海代行政院院长兼经济委员会委员长职。二人接受下来,向他辞行时,汪精卫流了泪,对他们嘱托再三。
3月3日,汪精卫在妻陈璧君和女儿、女婿陪同护送下,从南京乘“海鹣”号专机直飞日本名古屋,当日住进帝国大学医学部。东条英机指示,要不惜代价治愈汪精卫。帝国大学立即组成了由第一流名医们参加的代号为“梅”的救治组进行诊治。经名医、专家们会诊,认定汪精卫的病变是由于枪伤过重,且弹头埋在体内过久,现在已影响到脊髓神经等要害区深及肋骨神经引起一连串恶性连琐反应,急需动手术。
4日上午10时,由帝国大学教授、世界著名神经外科专家斋藤真亲自为汪精卫主刀,施行了“椎弓切除术”。无影灯下,只见刀剪传递间,斋藤真从汪精卫背部准确进刀,很快就在前胸取出了有病变的胸骨三片,手术相当成功。
手术后,汪精卫的病情有所好转,然而,实际上他已是病入膏肓,任何名医都回天无力了。延至深秋,11月6日上午,汪精卫的病情突然发作,再次住进帝国大学医学部接受治疗。在日本政府专门组织的、以世界著名神经外科专家斋藤真为首的“梅”抢救组同死神进行的争分夺秒拉锯战间隙,汪精卫抖索着手在病榻上写出了他生命中的最后一首诗――绝命诗:
忱患重复到枕边,灯光星影照难眠。
梦回就战玄黄地,坐晓鸡鸣风雨天。
无限波涛思往事,如今瓦石愧前贤。
郊原犹作青春事,鸠毒河山亦可怜。
写完掷笔。日已暮,疏枝横斜,一弯冷月挂起在了天空,一缕惨白的月光泻进窗来。陈璧君对丈夫的绝命诗捧读再三,泪如雨下。
“鸣――!忽然,随着一声长长的警报声凄厉地响起,无数的探照灯将名古屋的夜空照得通明。美国轰炸机出现在夜空中,黑压压一片。高射炮“轰!轰!”地响起来了。无数道红红绿绿的弹道划过天空,织成了一道道火网。美国轰炸机丢下的照明弹定在空中,将地上的一切照得异常清楚,如同白昼。飞机开始俯冲、投弹。随着震耳聋的爆炸声,升起了冲天的大火浓烟,房屋的倒塌声随着惨绝人寰的呼叫声,越来越逼近汪精卫所住的帝国大学医学部主楼。虽然有击落的飞机像疯狂的流星迅速掠过夜空,然后在天边炸掉,但轰炸机委实大多了,像大海的怒涛,一浪紧接着一浪冲来。许多高射炮被击中打哑,而在高空中爆炸得像朵朵银棉似的炮弹越来越少,美国轰炸机扔下的炸弹却铺天盖地,轰轰的爆炸声掀起的气浪简直要把大楼掀翻……
“快快快!”就在情况越来越紧急时,几位白衣医生、护士抢进汪精卫病房。他们迅速地将汪精卫从病**移到担架上,一位护士小姐赶紧将挂在病床前高高输液架上的输液瓶取下来,提在手中,他们抬起担架,匆匆下楼,刚刚钻进黑黝阴深的地下防空洞时,只听“轰!”地一声巨响,汪精卫方才下来的那幢主楼被一颗重磅炸弹击中,炸塌了!
“四哥、四哥!”极度的恐怖和混乱中,汪精卫身前的医护人员都跑光了。陈璧君伏在汪精卫的担架前,跪在冰冷的地上,借着防空洞内一线微弱得鬼火似的灯光,握着丈夫冰冷的手,焦急地呼唤着已经昏厥过去的汪精卫。
汪精卫睁开了眼睛,只见拱圆形的防空洞内,身边只有陈璧君一个人,好不惨然!
汪精卫苍白的嘴唇嗡动了一下。陈璧君知道他冷,赶紧脱下自己身上穿的一件薄呢短大衣盖在他的被面上,头凑到他眼前,握着他的手,忍泪道:“四哥,你要挺着!”
汪精卫已经说话困难,他摇了摇头,惨然一笑,喘息着说:“趁我还在,我……我说……你……你记下来!”
“不,不要这样!”陈璧君哽咽着,泪水夺眶而出。
“不!”汪精卫神情痛苦而又坚定,声音低微:“你记,记!不……不然,我死后,许多事,你……你说不清!”
陈璧君只好摸出带在身上的一本拍纸薄和钢笔,伏在他面前。
“题目――《最后的心情》。”汪精卫的目光变得有些呆滞,他用微弱的声音挣扎着说下去:“余年甫弱冠,即追随先总理,献身党国,赤枕微劳,国人共见……及和平建议未蒙采纳,乃亡命重庆,寄寓越京,远涉重洋,组府还都,皆不得已之手段而已……我本无爱于日人,而日人援我以手;我更无罪于英美,而英美以我为仇,因是联日而反英美。和战之间,成败利钝,在所不计,无非雪列强百年辱我之仇耳!
“铭盖毁其人格,置四十年来为国家奋斗之历史于不顾,亦以此为历史所未有之非常时期,计非出此险局危策,不足以延国脉于一线……”在美机一浪更比一浪猛烈的轰炸中,1944年11月10日夜,汪精卫死在日本名古屋帝国大学医学部的一间地下防空洞里,时年61岁。
两天后的下午五时,“海鹣”号专机运送汪清卫遗体由日本名古屋飞回南京。陈公博、周佛海等率一干大员都到南京机场迎接。机场上天低云暗,哀乐低回。专机平稳降落、停下,舱门开处,陈璧君身着黑色素服戴孝,率子、女、女婿护汪精卫灵柩缓缓走下舷梯。
陈公博、周佛海等率百官在机场上举行了迎柩式后,护灵回南京。长长的车队,披着萧萧的秋风,辗着一路的瑟瑟落叶徐徐开进南京城。
国府门前,半旗低垂。汪精卫灵堂里,花圈簇簇,白絮絮飘飘,哀乐声声,烛光闪闪。以陈公博、周佛海为首的百官依次上前,向身上复盖着一面改良过的国民党党旗的汪精卫遗体告别。在祭奠仪式举行之后,按照汪精卫的临终遗言,陈公博在百官们面前宣誓就任代主席。他身着民国大礼服――蓝袍黑褂,胸前戴一朵大红花,竭力装得振作些,但目光迷离。他对着汪精卫的遗体三鞠躬后,站在讲坛上,面向大家,红肿着眼睛,用沉痛的声音宣读了他的《就职宣誓词》:
“值此国势艰危非常时期,公博遵从汪先生遗愿,勉为其难担任国民政府代理主席。公博决心遵从汪主席遗志,克尽职守,以延国脉于一线……”读着读着,他忍不住哽咽起来,在场的大员们也个个呆若木鸡。一阵风吹进来,将灵堂里的一排大红蜡烛吹得闪闪忽忽的,一派阴风惨惨。幸好司仪会见机行事。见陈公博已经宣读完他的《就职词》,司仪高喊一声“礼毕、退场!”官员们一个个如蒙大赦,脚上擦了油似地赶快出了会场,钻进汽车走了,急急匆匆,如同一群丧家之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