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大厦将倾,填词露哀音 01(1 / 1)

时序到了1943年10月7日,这是一个重阳节。夜来了,下着潇潇细雨。

即将前去东京出席“大东亚会议”的汪精卫孤坐灯前,四周很静。他一手支颐,闭着眼睛,似在思索,又似在倾听院中那落得沙沙响的潇潇夜雨。宽大锃亮的办公桌上,一盏自由女神台灯洒出来的一缕雪白的光,罩着桌前一方天地。坐在高靠背真皮转椅上的汪精卫和宽大华丽的书房中的一切,都在夜幕中影影绰绰,显得似乎不够真实。

猛地,汪精卫想起了什么似的,动作起来,他从抽屉里摸出一本相片薄,放在桌上,翻了开来,目光停留在一张八寸黑白照片上不动了。那是日前――5月4日,他60岁那天在主席府后花园让一位著名日本摄影师拍摄的。那天天气很好,照片也拍得很好。照片上可以看出,茂密的树木花草中,有金箔似的阳光斑点在跳动。一条用五彩斑烂的雨花石砌就的曲径在花木扶苏中,婉延曲折地伸向远方的湖泊。湖上,横跨着一座很中国的红柱绿瓦的汉白玉拱背桥,一座回廊在波光潋滟的湖面上延伸而去。

在这样的美景上,他身着一套法国高档雪白西服,双手叠抱胸前,潇潇洒洒地斜靠在一株桂花树前――照片就是这样定格。细看照片上的自己,完全不象一个年满花甲的人。年满花甲的人,属于老人,但照片上的他显得比实际年龄轻许多,身肢依然笔挺,容貌仍然漂亮。鼻梁挺直,五官俊秀,眼睛很亮。只是头发白得太多,混在一头黑发中,象是丛生漫延的杂草,让人感到世事的沧桑和一丝沧涼。在摄影师按下快门的瞬间,摄影师要他笑一笑。他笑了。但是,现在看,留在照片上的笑,笑得很勉强,透露出内心的哀苦无告和悲凉。

他从留影薄中取下一张同样大小的黑白照片,摊在桌上与这张照片进行比较。那是1937年“七七”事变的第二天,他上庐山前,也是在同样的花园里照的。但那个摄影师是美国人,背景是一处花坛,花坛上盛开的花姹紫嫣红。他正对着镜头,满头乌发,长身玉立,眼睛又黑又亮充满**充满憧憬,有大丈夫雄飞气概。怎么仅仅才过了五、六年,自己竟衰老如此,心情颓丧如此?!喟然一声长叹中,汪精卫将身子无力地靠在椅背上,目光透过窗子望出去。不知什么时候,雨停了,月亮出来了。月白风清中,竹梢风动,落叶敲窗,他心中有种说不出来的无奈和惆怅。

又要去日本了。自1938年底,他冒险逃离重庆,在南京另组国民政府以来,曾两次去日本。第一次去,因为是赤手空拳,受尽冷遇。第二次,因为他手上有了个小朝廷,受到了盛情接待。其接待的规格、规模都让他吃惊,连天皇都出来接见了他,让他受宠若惊。前后对比是如此鲜明、强烈!日本人真是势利、实用啊!他最记得,那是“还都”南京后的1941年6月14日。他率周佛海、林柏生等乘船离沪赴日。16日在神户登陆,沿途受到热烈欢迎。17日一行人抵东京,受到再次担任日本首相的近卫迎接,当天,他们被按排在国宾馆里。18日上午10时,他驱车进入皇宫,天皇裕仁携皇后在宫前阶降相迎,并将他接进凤凰阁行接见礼。中午,天皇在丰明殿为他举行国宴,并拿出了1878年珍藏的樱花美酒请他,这是难得的殊荣。19日,他以国家元首的身份,在他下榻的国宾馆接见了前来拜会的首相近卫、陆相东条英机、海相及川古志郎、外相松冈洋石、藏相河田烈、海军军令部总长永野修身、参谋部总长杉山元、枢密院议长原嘉道等一干要员。

接见完一干日本要员之后,他在国宾馆后面一片绿绒似的草地上徘徊。那是夕阳西下时分,天际间色彩缤纷,地上层林尽染。一群归巢的白鹤,姿态箫洒地掠过暗蓝色的天空,隐没在身后那片浓墨似的森林中。国宾馆具有浓厚的中国盛唐时期风韵。看那蓊郁树木花草中矗立的牌楼,看那些建筑物上的飞檐斗拱、红柱绿瓦。风过处,挑在飞檐上的风铃当当鸣响。这一切,撞动着他优远的思绪。

当年,追随先总理孙中山在日本从事反清的“丙午七人”。而今,“丙午七人”中只剩下了他一人。想到这里,不禁思绪万千,他得《金缕曲》一阙,并吟哦开来:

故人各了平生志,早一杯黄土,岳麓心魂相倚。如问当者存者几?落落一人而已……又华发星星如此!剩水残山嗟月,便相逢勿下新亭泪。为投笔,歌断指!

然而,就在他逗留日本期间,世界局势发生了急剧变化。1941年6月21日,第二次世界大战全面暴发了。

23日,他与近卫首相联合发表了《共同宣言》,同日结束访日。25日,他率代表团匆匆离东京去大阪,26日返回上海。此行,他最大的收获是日本政府答应贷款三亿日元为其购买武器,同时日本军部作为私人礼物赠给了他一架“海鹣”号海军运输机……

同年12月8日,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偷袭美国珍珠港成功,同时趁势扩大战果,发动了对东南亚各地的侵略战争。英美措手不及,战争初始相当被动。他见有利在可图,要求参战,可是日本内阁不准。

1942年底,战局发生了有利于以中美英苏为首的同盟国的明显转化。1943年1月7日,日本新任首相、鹰派代表人物东条英机要日本驻南京全权大使重光葵代话给他,要他参战。2月9日,他召开中央政治委员会临时会议,通过了“对英美处于战争状态”,发表了“对英美直接宣战告”,声称:“自今日起,对英美处于战争状态,当悉其全力,与友邦日本协力……以期共同建设以道义为基础之东亚新秩序。”

以后,形势越渐严峻。美军在太平洋上与日军进行的一系列惨酷无比的争夺战中,美军在取得了瓜尔卡纳岛战役的胜利后,日本败局已定。进而,美军飞机开始轰炸日本本土!这时,曾经不可一世的日本好似是一艘千疮百孔,在太平洋的怒涛冲击中迅速沉没的军舰。显然,即将在东京举行的“大东亚会议”上,日本当局会竭尽所能,作最后的补救。但是,大局已定,所有的努力都将是陡劳的。他,汪精卫,注定会是日本的殉葬品!

想到这里,汪精卫愁肠百结。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那些饱含哲理的中国诗句,在饱读诗书,自认才高八斗的他――汪精卫脑海中走得一拨一拨的。窗外的天气也像他此刻变化万端的心情,好好的月亮又进去了,雨又下起来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好似有人在不祥地瀴瀴哭泣。瞻望前景,不寒而栗。他情不自禁地将60岁生日那天拍摄的照片翻过去来看,上面有一首他当天晚上提的诗――《感怀诗》:

六十年无一事成,不须悲慨不须惊。但存一息人间世,种种还如今日生!

夜已深了。汪精卫忧思绵绵,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顺手从笔架上提起一支小楷狼毫毛笔,饱蘸墨汁,在梅花笺上填了一首词,这是他一生中填的最后一首词:

《右调·朝中措》序跋:重九登北极阁,读元遗山词,致“故国江山如画,醉来忘却兴亡”,悲不绝于心,亦作一首

城楼百尺倚空巷,雁背正低翔。满地潇潇落叶,黄花留住斜阳。

阑干拍遍,心头块垒,眼底风光。如问青山绿水,能禁几度兴亡?

写完掷笔,看时间不待,他站起身来,思索开当前逼切要做的政事来:赴日期间,他决定由陈公博代理他的主席职务,主持中央日常工作。他还考虑明天还要向陈公博交待哪些要事。

天气闷热。

连黄埔江边早晨也没有一丝风。天上挤满灰褐色的云块,呆滞不动。看来,天还要热下去,往昔热闹的南京路一带,这天也比平时安静了许多。太阳又出来了,整个南京路似乎热得趴在浓稠腻人的黄晕晕的光线中无精打采。到了九点钟左右,街上仍然人车寥寥,人们都在家躲着,唯有街道两边行道树的团团绿阴中,“知了”有一声无一声地拖长声音叫着。就在这时,一辆1930年产的漆黑锃亮、形似一只乌龟的“福特”牌小轿车,顶着骄阳从南京路驶过,向外滩方向驶去。

车内端坐着一男一女。男的是中年人,已经发体,西装革履,戴副眼镜,脸庞上的五官也还端正,讨厌的是他那双眼睛,在镜片后转来转去,一看就知是个狡猾的人。坐在他身边的是一位妙龄少女,看起来也就是十八、九岁,长相很好,皮肤白嫩,发育得很丰满,高高的个子,身段匀称。她叫李凤,是上海大学英语系二年级的学生。坐在她身边的是她的父亲――上海市政府副秘书长李珉。父亲这是带她去见陈公博。在大学生李凤眼中,陈公博可是个大人物,是个值得崇拜的伟人。父亲能带她去见陈公博,她自然是喜之不禁。本来,她穿的是校服,可父亲让她换了一身旗袍,说旗袍是中国的国粹,而身为中央国民政府副主席兼上海市市的陈公博最喜欢青年人,也最喜欢国粹。说是凤儿你穿旗袍好看,陈主席一看你穿旗袍,会认为你爱国,对你印象好。你知道,陈主席是留学美国的高材生,英语很好,凤儿你也是学英语的,正好与陈主席会会英语。说不定,陈主席一高兴,让你去给他当秘书也说不定……

李凤这就欢天喜地换上了旗袍。旗袍的款式,颜色也是父亲参谋过的,这天,她穿的是一件淡青色的旗袍,很朴素,也很雅致,与她的年龄,身分、相貌很般配很合适,越发显得朝气勃勃的。车窗两边的窗帘都拉了下来遮住阳光,车上放着一个圆铁筒,里面放着冰块降温,这是学日本公园里夏天对付署热的方式。因此车内并不燠热,很舒适。看得出来,李凤因为就要见到伟人了,俊俏的脸上有种压仰不住的兴奋。一双黑葡萄似的亮眼睛里充满了憧憬。李珉注意观察着女儿。女儿因为是侧着身子,这样,她那发育很好的胸脯上,一对**鼓蓬蓬的特别地隆起。她的腰细细的,臀部圆圆的,旗袍开叉处,露出一截肥白丰腴的大腿……

李珉头脑中想象着一会儿好色的陈公博见到女儿时的惊喜。

食色,性也!这是我们的老祖宗、贤人孔子留下的一句千古名言。西方哲语――女人的漂亮就是女人的资本!可见,从古至今,女人容貌的美丽及香腮、隆乳细腰与丰臀是男人的迷魂酒和坟墓。上至元首,下至凡夫俗子,纵然就是阉割了卵子的古时的宦官,也都无一例外地喜欢年轻漂亮、丰满可人的女人。一段时间来,他一直想当上海市的秘书长,可总是挤不上去。要知道,当官不带长,打屁都不响。别看都是秘书长,但一个正与副字,其待遇、权力却是有天壤之别。舍不了孩子套不了狼!为了争得一个堂堂上海市的秘书长,他决定,趁陈公博到上海期间,用自己漂亮丰满的女儿,将陈公博套牢。对这点,他有绝对的把握。陈公博是喝过洋墨水的,不仅好色,而且深受西方美学影响。陈公博不喜欢那种中国古典式的、病态的遮遮掩掩的小家碧玉式的姑娘,而是喜欢女儿这种年轻丰满、朝霞似火的现代女郎。想到这里,昨天的一幕不禁在脑海中一浪接一浪地涌过。

李珉因为是从青红帮中的染缸中出来的,喜欢吸一口鸦片烟。昨天午后,他在家中,穿一身宽松的绸缎衣裤,躺在烟榻上对着一盏烟灯,左手握着玉嘴烟枪,右手用烟纤在烟枪上拈好了一个烟泡,对着烟灯一烧,嘴上再用力一吸。只听“嗤――!”地一声,顿时异香满屋。他吸着烟,顿觉周身上下七窃通畅。他闭上眼睛体会着吸大烟带来的快感,他觉得,有种腾云驾雾感。

身边“哼!”地一声,他很不情愿地睁开了眼睛,只见太太马起一张大粉脸愠怒地脸站在面前。他不禁一惊坐了起来。他很有些惧内。这不仅因为太太是个出了名的河东吼狮,而且,他能混到今天这个样子,也是离不了她的。她早年当舞女时,同上海滩上的青红帮头目们都有勾扯。他是她一手拱出来的。

他赶紧将手中的烟枪递给太太,他知道,太太也是好这一口的。以往,只要他高挂免战牌,顺着太太的毛毛抹,如果没有什么大事,“河东吼狮”也就会停止咆哮。她喜欢小殷勤。然而,今天不行!“河东吼狮”将他送过去的龙须烟枪用手一挡,指着他咆哮道:“你不要整天在那里躺尸,百事不管,侬给你说清楚,你那女儿再不管,就等着吃‘挂落’吧!”

他心中一惊,上海话中的“挂落”就是打私娃子。

“凤儿怎么了?”他小心翼翼地问。

“怎么了?你没有看她这一连好多个晚上半夜才回家。问她的原因,她不是说到哪个同学家去复学功课去了,就是说回家赶脱车了!”李珉把女儿看成是他的一笔大价钱,很是珍惜。怕她在外面学坏,怕她在外面受到勾引,才没有让她住校,而是住在家里。听“河东吼狮”这样一说,他不禁怔怔地看着太太,听她数落下去。

“昨天下午,我回家就发现她一直猫在房间里,出来两次也都是鬼鬼祟祟的样子。一进屋就赶紧反手将门关上,深怕谁进去。我起了疑心,去敲门,她不开,我就紧敲。她问,‘谁?’我说你妈,她这才开了门,门也是半开半合的。我就撞了进去,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什么?”李珉紧张地问。

“看到屋里她的**坐着个大学生模样的男生。这男生脸颊发红,眼睛发亮,头发乱糟糟的,头发尖尖上都有汗水。见到我,他吓稀稀地站了起来,叫了声伯母。两个人神情都不自然。”

“嗬,那还得了!”李珉的头不由得得嗡地一声,厉声喝问:“那家伙是干么的?”

“小声点!”太太恨他一眼,瞟了瞟门,“你就不怕别人听见笑话?那小子是凤儿的同学,家里是开‘味之腴’点心铺的。”说着嘴一比,一副不屑于的神气:“我早就对你说过,女大不可留,何况凤儿又是那样的惹眼招人,你总不信,这下好了……”

“不要说了!”李珉听到这里,犹如做生意蚀了老本,他跳了起来,打断了太太的啰嗦,焦急地在屋子里转开了圈子。“河东吼狮”这就将脚在地上一跺,鼻子一哼,负气走了出去。

李珉焦燥地在屋里踱来踱去。他怨恨的不仅是女儿目光短浅,更是抱怨女儿太不懂得自身价值。他想,我出那么多钱送你上大学,还不是希望你以后有个好的前途,找个有权有势有钱的好丈夫。现在你却被一个穷学生、一个小小的开糖果铺的小开的儿子弄到了手,真是三文不当二五地贱卖了自己的千金玉体……就在他恼怒失望之际,猛地,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从脑海中闪过:既然女儿都这样了,还不如将她献给陈公博!想到这里,他的脸色平和了,气也消了。他一掀门帘,走进内屋,嘻皮笑脸地对太太说:“玉婉,我有个事要同你商量。”

“看你那副鬼鬼祟祟的样子,我就知道不会有什么好事!”

李珉将太太诓到烟榻上躺起,给她拈了一个烟泡。看太太眯起眼睛,一副腾云驾雾的样子时,李珉这就小声小气地对太太说:“陈公博明天就要到上海来了,我得利用这个机会,把骑在我头上的赵胖子拱下去,将秘书长位置取而代之。你要知道,当了秘书长,不要说薪资要长一大截,好处多得不得了!”

“我又不是三岁小孩,这些事情还要你教?”太太睁开大白脸上那双很鼓的眼睛,瞟了他一下,复又闭上,很惬意地抽她的烟,想想说:“赵胖子不是你想拱下去就拱得下去的,你又想到了什么歪点子要老娘帮忙的,说!”

“你是知道的,陈公博好色,不仅妻妾多,还搞金屋藏娇那一套。明天去见陈公博时,我想把凤儿带去。”

“怎么,你是想把凤儿给陈公博做小?”太太睁开了眼睛,蹙起眉头似在凝想,却并没有反对。

“这有什么不可以?陈公博那么大的官,凤儿能傍上他,是凤儿的福气,不比嫁给那个臭瘪三强一万倍!?”

太太略为沉吟:“陈公博多大年纪了?”

“51岁,不过看起来年轻些。”

“51岁倒不算大。但陈公博身边有了好几个妻妾。”太太搬起指头细算开来:“李丽庄、何大小姐、何三小姐姊妹。听说不久前又网了个年轻貌美的莫国康,你将将凤儿拿去使美人计,不怕偷鸡不成蚀把米?”

“不会,不会!”李珉将一颗大头摇得拨浪鼓似的:“陈公博这人我了解。他在上层人物中算是正派的,这人正直、记情、讲义气、知恩必报,是中央中唯一有君子风度的……”

“你说他那样好?”太太一声耻笑,顶了他一句,“那他还讨那么多女人?”

“嗯,这是两回事。”李珉像吞下了一颗苦果似的皱了皱眉:“陈公博就是好色,可是话说回来,那些中央要人哪个又不好色?男人不好色,就犹如猫见了鱼。猫见鱼不抓,不成了问题?”

“哟,这样说来,你也是背着老娘在外面找女人了,找了哪些,你坦白招来?”太太一边抽烟,一边拿一双猫眼在他脸上扫来扫去。

“我这不过打个比喻吧,你想到哪里去了!”李珉做出一副苦不堪言的样子,摇了摇头,继续着先前的话题说下去:“汪精卫被陈璧群管得那样紧,也在上海金屋藏娇。周佛海就更不要说了。他利用自己兼财政部长职的便利,把人家一位刚大学毕业,号称‘部花’的张小姐的肚子都搞大了。结果还是杨淑惠出面,给了张小姐十万元,并逼着周佛海将张小姐调离财政部,这才割断了他们的关系……”

看丈夫越说越粗俗,越说越得意,越说越有趣,“河东吼狮”不耐烦地打断了丈夫的话头,一句话点睛:“反正是你的女儿,你看着办吧。”

李珉一喜,赶紧给太太拈好一个烟泡,殷勤地递到烟枪上去。

“你呀你!”太太用指头顶了一下他的额头,骂了声“贼乌龟!”就又闭上眼睛吞云吐雾起来。

陈公博在上海愚园路的家,是幢很漂亮的花园洋房。这时,他穿一身宽松舒适的绸缎便服,脚上趿拉着拖鞋,坐在书房中的一张泰国柚木椅上,很闲散地欣赏着对面壁上的一幅装在镜框里的大照片。

他的书房在二楼。一缕明净的阳光从窗外一丛肥大的绿油油的芭蕉叶上透过,从落地玻窗中洒进室来,在锃亮的地板上如水地闪灼游移。看得分明,陈公博的这间书房相当宽大舒适,具有中国作派。对着落地玻窗,墙边排着一溜高及屋顶雕龙刻凤的中式书柜。明光闪闪的玻窗里排列着的书,除了中国的经史子集这些线装书外,还有不少烫金的大部头的英文书籍。马克思的《资本论》和《共产党宣言》也都赫然其间。靠窗处是一间硕大的办公桌。书房中的博古架,博古架上摆设的都是价值连城的古玩玉器。如清宫乾隆年间烧制的长颈薄胎绿底洒金花瓶,如袁世凯用过的悲翠鼻烟壶等等。总之,陈公博的这间书房,绝对的舒适、典雅。

距他不远处,一只水绿色无头蟾蜍蹲着,吐着一缕淡淡的幽香。

陈公博坐在沙发上,头微微仰起,神情专注地打量着对面壁上那幅画若有所思。不,那是一张硕大的照片,是他当年在美国哥伦比亚读研究生时,暑期同女友外出游玩时自拍的,几乎占了半睹墙壁,最为他珍爱。真是神差鬼使!陈公博不是一个爱拍照的人,也不是一个会拍照的人。然而这幅照片竟拍得如此叫绝!照片上,不仅延伸出了绿化得很好的美国西部风光的广袤、辽阔、美丽,更是展现了他陈公博年轻时的风彩,以及纪录了直到现在仍有书信来往的他的第一个异国恋人――美国同学、女友,美丽的路丝的倩影。

看着这幅照片,那已然消逝,可是十分令人值得珍惜、回味的往事就如在眼前,栩栩如生。

那是他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研究生院,以一篇研究共产党和共产主义学说的论文,获得博士学位后,和女友路丝去广袤的西部旅游时,途中拍摄的。锃亮的敞蓬汽车停在一棵硕大的的浓阴匝地的橡树下。一望无垠、二望无边的绿绒似的茵茵草地直向天际伸去。湛蓝的晴空下,远远的天边是蓊郁繁茂的森林和蜿蜒其间的乡村柏油公路。他和路丝靠在粗大的橡树上,说着笑着,憧憬着未来,谈着他们即将收获的爱情。

他们都很年轻,年轻总是漂亮的,总是令人艳羡的。特别是当一个人在人生的道路上经过长长的跋涉后,暮然回首,看到自己年轻时的华彩、绚丽的爱情,总是令人感慨万分的。但是,人在年轻时,对如花的岁月,转眼即去的机会总是不知道珍惜。总是觉得人生的道路很长很长,美好的一切,似乎俯拾皆是。然而,当一个人知道什么叫后悔、什么叫值得珍惜时,却已经迟了。这时,人的一生即将盖棺定论,许多事情都没有机会了。看着壁上这幅画、不,照片,最近一段时间总是浮起在陈公博脑海中的这些情绪,在今天,比什么时候都强烈。

照片上的他,将身子靠在粗大的橡树上,穿的是一件衬衣。有风。风将他一头黑发吹得就要飘起来。朗朗的笑声从他那一口雪白的牙齿中流泻出来,往后飘去。他的一双典型的东方人的眼睛,又黑又深又亮。

路丝那曲线丰满的高挑身子虽然也靠在粗大的橡树上,但头却靠在他的肩上,甜甜地笑着。她上身穿的是一件很短的蓝色牛仔服,下身穿着裙子。仔细看,她那一头金黄的头发扎成两根辫子,衬在她那张好看的粉嫩的脸两边,一双绒绒睫毛后的眼睛亮晶晶的。路丝的眉毛象东方人,又黑又细又长,给人远山的眹想。风正和她开着玩笑,要把她的短裙揭起来。她喀咯笑着,用右手去压被风吹得半开的短裙。这样,就显露出了她那高挺、结实丰满的胸脯,细细的腰,圆滚滚的臀以及被风掀得半开的雪白丰腴的腿、修长的手臂――照片把美国女郎那种健康、开朗、乐观,热情的种种特征揭示得淋漓尽致。

要不是为了一种理想回国,而是留在美国,那么,照片上可爱的美国女郎――现在作了教授的路丝,就是他陈公博的妻子了。他陈公博的整个人生道路,人生命运就是另一回事了!吁叹间,陈公博下意识地看上看腕上戴的金表,上海市市长的副秘书长李珉就要来了。

离约见的时间还有一刻钟,他站起身来,踱到办公桌前坐下,从抽屜里拿出一本《寒山集》翻看起来。这是一本他准备出版的书,收集了他从1933年到1943年间所写的文章和诗词,真实地记录了在这段大起大落的历史期间,他的思想起伏转变历程和内心隐秘。其中,特别细致地记述了他在国民党政府当实业部长,及至抗战初期任大本营(军委会)第五部(国际宣传部)和以后如何接受汪精卫召唤,很违心地从成都辗转至河内、南京,最后脱离重庆跟定汪精卫在南京另组国民党中央政府的曲折历程。不经意地一翻,竟掉出一张照片。那是他当年同墨索里尼的女婿齐亚诺的一张合影,这是他准备在书中作插页用的。照片上,他和齐亚诺站在网球场上,都身穿运动衣裤,头戴白色遮阳帽,手中拿着网球拍,肩并肩,对着镜头笑――那是1937年10月,抗战军兴。有一天,最高统帅蒋介石突然把他找去,很客气地说:“陈部长,我知道,意(大利)国元首墨索里尼的女婿是你留美时的同学、好朋友。现在,意大利与日本有结盟的可能。这两个国家结盟,对我们的威胁就更大了。你以我的特派员的名义去一趟意大利,调动你与齐亚诺的关系,让齐亚诺去游说、影响他的岳父墨索里尼,设法阻止这丙个国家结盟……”

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但往往不可能的事只要努力,或许也可能出现转机。况且,蒋介石说一不二的脾气,他也是知道的,他便当即接受了这个任务,但特别说明,此去可能性很小。蒋介石嗯嗯了两声,表示同意。结果是可想而知的,他飘洋过海万里迢迢走了一遭回来,才发现这其实是中了蒋介石的调虎离山计――他前脚一走,他担任的实业部长这个肥缺,就被蒋介石抹了,给了蒋介石的亲信。他气得不行,当即就要去找蒋介石理论。结果还是被汪精卫劝住,说小不忍则乱大谋,老蒋现在是大权在握。不要说你,我都凡事让他三分。老蒋这事明说是针对的你,其实是对着我来的――他把你看成是我的人,他要剪除我的羽翼。如今你我,最好的办法就是韬光养晦,等待时机。古人不是有这样的哲语:龙在浅水被鱼戏,虎落平阳被犬欺。我们得潜伏爪牙忍受……汪精卫说到这里,咬了咬牙,再三强调:时机、时机、我们正在创造时机,等待时机!过后,汪精卫为他谋到了一个国民党四川省政府党部主任委员职,让他到成都潜伏去了……

“院长!”隔帘报告的秘书打断了他对往事的回忆,说是李珉副秘书长来了。

“请他进来。”陈公博说时,将放在桌上的《寒山集》放进抽屜。这时,门帘一掀,李珉父女进来了。陡地,陈公博的眼睛亮了,指着李凤问:“这位小姐是――?”

“我的女儿李凤,在上海大学英学系念书。”李珉注意观察着陈公博的神情,脸上不禁浮起一丝奇货可居的神情。说着调头吩咐女儿:“凤儿,这就是你想见的陈市长。”

“陈市长!”李凤双眸秋波一闪,曲了曲细细的腰肢,礼貌地向陈公博点了点头,因为见到了心目中的伟人,她有种无名的激动,皮肤白嫩的俏脸上飞起一片桃花般的红晕。

“快请坐、快请坐!”陈公博从办公桌前站了起来,比了比手,又按了一个桌下的电铃。

立刻,一位衣着整洁的中年女佣应声而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