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正是好睡的时分,而因为职业使然,自回上海后,吴开先睡觉向来警觉。朦胧中他一怔,坐了起来,警觉地睁大了眼睛。他灵敏的耳朵听到了有人跳进院子中的脚步声,仔细一听,却又没了。他觉出不对,披衣起床,轻步走下楼去,进了客厅,随手捺开电灯开关。
“不准动!”就在客厅里突然洒满光明一刹那间,吴开先看清了。四五个特务、宪兵已经站在他面前,全都出枪在手,神情警惕。领头的万里浪用手枪指着他,脸歪扭着,声音低沉。
吴开先情知在劫难逃,冷静地对万里浪说:“大家都是熟人,我不会跑的,更不会反抗,各位请放心。我这就跟你们走,只请诸位不要惊醒我的老母亲。”
万里浪也不说话,点点头,将下腭一扬,示意吴开先跟他们出去。吴开先往外走时时,特务、宪兵走上来,将他夹在中间。走在最后一个特务,根据万里浪的示意,“啪!”地熄了客厅里的灯。
吴开先就这样被万里浪押上了等在门外有一段距离、躲在黑暗中的囚车。就这样,被蒋介石寄于很大希望的国民党高级干部、在战前有“上海通”和“上海皇帝”之称的吴开先,在这个夜晚人不知鬼不觉地落入了“76”号魔掌……
李士群说完了逮捕吴开先的经过,正在得意,一个女佣站在门外,用一口上海乡下话,隔帘向主人请示报告:“中饭已经好了,已经摆在隔壁小饭厅里。”
“好吧!”李士群站了起来,手一比:“曼云,隔壁请,我们边吃边谈。”
在隔壁小餐厅里坐定,汪曼云眼睛又是一亮。发现这是间很精致的西式小餐厅。在铺着地毯的屋中当中,摆一张椭圆形的桌子,桌上铺着雪白的桌布,一边摆一把西式坐椅,两副餐具。桌子当中拄一只细颈鼓肚花瓶,花瓶金线走边,莹洁的白瓷底上蓝线走笔画的是一幅春宫美人图。瓶中插着两束康乃馨,一束粉红,一束淡黄,散发着淡淡幽香。他们刚刚坐下,一位身着鵝黄旗袍的姑娘袅袅婷婷走上前来。
李士群说:“就上菜吧,汪先生已经饿了。”姑娘传话去了,汪曼云脸上显出**邪,轻轻对李士群说:“李兄真是艳福不浅,出来出去都是美人。”他一边喝茶,一边啧啧感叹,“宅邸又安全又舒适。嫂夫人没有来,没有人管。俗话说,宰相门前三品官,李兄手下的姑娘,纵使是丫寰也个个都美若天仙。李兄过的日子,真是神仙过的日子。我汪某人说起来还是个部长,像李兄这样的日子,我就是过一天也知足了……”
“过奖,过奖!”李士群打着哈哈,“这不好办,你汪兄人缘那么好,两边吃糖,前程远大,以后还不知如何富贵呢!”这话把汪胖子说得高兴起来,这时他也才注意到,李士群这间小巧的西式餐厅布置得很有匠心。正面雪白的墙壁上挂有一幅很大的油画,名为《春波同嬉》。在一汪水草**漾的绿水里,有三尾红尾鲤鱼在水里流曳。一缕金色的阳光洒在水上,三尾红尾鲤鱼从不同的角度,波动着生命的活力。看到这里,不由让人食欲大增。佣人们上菜来了,都是苏杭名菜,酒是绍兴黄酒,一张桌子摆得满满的。
“曼云,你的口味我是知道的!”李士群一边看着女仆给他们杯中斟酒,一边笑着,“这些菜是我特意厨下为你做的,不知你满不满意?”
“满意。李兄做事总是别具一格的!”说时,他们杯中的酒已斟满。李士群这就吩咐下人:“你们出去,我们这里不要人服伺,没有得到我的允许,不准任何人也不要来打扰我们。”佣人们这就去了,没有忘记给他们轻轻掩上门。
李士群以主人身份敬了汪曼云一杯酒后,谈话便直奔主题。
“曼兄,我之所以请你来,是要同你商量如何处理吴开先这件事。日本人对吴开先很重视,处理起来很考手艺。”说着站起身来,去到隔壁办公室,拿过来一封电报给汪曼云看。
汪曼云接过一看,很是吃了一惊。电报是“梅”机关机关长影佐少将从南京拍来的,电文明确指示:“吴开先可由你指派专人审问看管。除指派人员外,任何人不得与吴接触,即使是日本人。万一有日本宪兵来强行提人,你可枪决吴开先!”
“这是怎么回事,影佐口气这样横?怎么连‘万一有日本宪兵来强行提人,你可枪决吴开先!’这样的话都说了?”
“这是明摆着的事。”李士群叹了口气,往汪曼云的盘子里挟了块贵妃鸡,“日本人里也是帮派林立。不要说日本海、陆、空三军矛盾重重,就是在上海、南京的日本特工系统内也是各立门户。吴开先对你我是块肥肉,在日本人眼中同样是。这件事弄不好,你我在吴开先身上不仅讨不到便宜,让吴开先把命丢了都说不定。”看汪胖子一边津津有味地嚼着包在口中的贵妃鸡,一边用一双很鼓的眼睛看着他,示意他把话说完。
李士群就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细细告诉了有“智多星”之称的汪胖子。
吴开先当晚被万里流秘密逮捕后,万里浪刁钻,并没有将特务全部撤去,而是留下特务埋伏在吴宅四周。翌日晨,徐采丞的女婿去吴宅,自然落入陷阱。徐采丞有的是办法,走了日本“松机关”的路子。最近,日本少壮军人代表――鹰派人物东条英机上台当了日本首相后,日本国内政局出现了一些变化。这就是,对中国更为强硬。东条英机对汪精卫政权的碌碌无为很失望,他调整了对华政策和相关机构。原先在地位上高于“松”、“兰”、“竹”专门对汪精卫的“梅”一落千丈。此消彼长,日前,“松”机关接到日本上层秘密指示:设法同重庆方面打通关节,诱使蒋介石投降或是同蒋介石缔结和平!
这样,“松”机关自然要在吴开先身上打主意。为了对重庆方面做出亲善的表示,势力看涨的“松”机关机关长坂少将,日前亲自出面,要“76”号释放徐采丞的女婿。
“放没有呢?”
“放了。徐采丞的女婿是个干面包,留下来没有什么用。”
“接下来呢?”汪曼云问得很细。
“接着,‘松’机关竟去找来徐采丞进行秘密谈判,他们拟释放吴开先,进而招降蒋介石。这样一来,让影佐大为愤怒。曼兄你想,汪先生这个班子是影佐一手搭起来的,影佐和他的‘梅’机关费了多大力气、担了多大风险?现在,‘松’机关伸手摘桃子,影佐他们的愤怒是可以理解的。而,‘松’机关势大,影佐他们担心抢不过‘松’机关,所以要我在必要时枪决吴开先。”
汪曼云一切都明白了,他说,“士群兄,你在四川住得久,这就让我想起一句四川人说的俏皮话――日本人这是整烂就整烂,整烂下灌县!’对不对?”
“对。”李士群笑了笑:“我看,我们就来个先下手为强,给吴开先卖个人情,给我们自己留条后路!现在,人在我们手上,我们比‘梅’、‘松’机关都有优势。”
看汪曼云频频点头。李士群这就说:“现在关键是要先釜底抽薪。是不是请曼兄你即刻到上海去,对吴开先夫人夏漱芳言明厉害,要她出面,动用关系,设法让‘松’机关停止在吴开先身上的动作,让松’机关‘梅’目前剑拨弩张的局面得到缓和。不然,两边的火烧得太猛,我们这边不好下手。我们得先保住开先的命再说……”
“这个办法好,这个办法好!”汪胖子说:“事不宜迟!”他看了看腕上手表:“半个小时后,正好有趟去上海的火车,我现在就去火车站赶车去上海。”
李士群去隔璧办公室给副官打了个电话,让副官马上派车来接汪曼云去火车站,并给汪曼云写了张条子,盖上自己的印信,让他去上海“76”号办事。汪曼云接过李士群的便条,上面写道:“兹请汪曼云次长代表本人提审吴开先,必要时可用刑。李士群即日。”
汪曼云不解,问他为什么要写上必要时可用刑这一条?李士群说:“‘76’号有日本宪兵监视,我不这样写一句狠的,岂不是暴露我们同吴开先有旧吗?我还像个管特工的调查统计部部长吗?现在有好多双眼睛盯着我们。至于你见到吴开先审不审,你看着办。反正你代表我,怎么办都行。”
两个小时后,汪曼云到了上海。他在上海火车站一下车,就有“76”号派来的一辆轿车已经在等他了,机要秘书黄敬斋将汪曼云接上车,熟悉的上海景致在车窗外急速往后流去。车上,汪曼云问了些情况,默了默,说他今天就不去‘76‘号了,要车将他送到丽都饭店,明天过来‘审’吴开先。
负责接待的黄敬斋知道,汪曼云这会身上有权有钱,又好色,到了花花世界大上海,他要信马由韁去放任,连说好的好的。
很快,驻落在上海最繁华路段中段上的丽都饭店出现在前面。它是一幢占地广宏,高达二十二层的法式建筑物,从整体上看,像只横行霸道的螃蟹,厚重的黑色大理石一砌到底,带有浓厚的帝国主义色彩,门外的的仆人,一律是头上包着红头巾,一脸络腮胡的印度男人。在最初一线暮蔼中,屋顶上,由红红绿绿霓虹灯编织成的中英文的“丽都大饭店”几个大字已经亮了,无声而又灿烂。而那排排向着大街的椭圆形窗户里,也都亮起了灯。绿窗灯火,给人一种暧昧的**。
汪曼云下了车,向黄敬斋挥了挥手,矮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暮蔼笼罩中的灯红酒绿的丽都大饭店中,像是一尾急不可待游向大海捕食猎物的大鲨鱼。
汪曼云在大堂交了钱拿到房间钥匙,上了电梯时就有了艳遇。
电梯的门一关,汪曼云感到有些懊热,他将身上的西服脱下搭在手上,这样,在他的前后左右莹洁的穿衣镜上就从不同角度展现出他的形体。脱去衣服的他,着一条背带裤,肚子腆起,一件白衬衣在圆鼓鼓的身上绷得梆紧,颈上打根桃红领带,圆圆的头上剪一副板寸头,加上五官不甚分明……偏偏脚上又穿一双擦得锃亮的甩尖子黑皮鞋。两头小,中间大,从整体上看,他简直就是一个旋转的陀缧,显得很滑稽。
镜子中,他的身边漂出一个美丽的女子,二十七、八岁,服装时髦,不高不矮的身材曲线丰美,一头圈圈发下,一双也不知是修饰出来的还是做出来的睫又长又密,绒绒的一双大眼睛含情脉脉地打量着自己。汪胖子不由调过头去,打量身边这个尤物。嘴唇涂得血红,手臂上挽个时髦小包的女子对他莞尔一笑。好色的他顿时觉得身体有些异样,他这就对美丽女子投桃报李,也咧开大嘴笑了一下。忽然又警觉起来,这个尤物该不会是来盯我的俏的重庆特务吧?不然,萍水相逢,她对我笑什么?
“侬看先生好福相!”那女子说话了,一口很嗲的上海话。
“何以见得?”汪胖子问。他本不想搭理、招惹这个陌生的、很有些洋气很性感的年轻女子,但他已经有些不能自己了。
“我会看相!”女子冲他一笑,有明显的勾引意味。
“先生是个有钱人。”女子说,“先生印堂发红,最近就要走红,财色双收。”听到这里,汪曼云心中已经判明,这是一个高等妓女。他知道,在大上海的高等饭店里,这样的高等妓女多的是。
“钱是有一些,不过不多。”汪曼云心中有数了,顺着她的话说下去,看电梯上的红灯闪烁间,自己房间所在的楼层快到了,这便满含深意地发出邀请:“俗话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我与小姐有缘,能否请你先到我的房间坐坐,白相白相,然后一起吃顿饭?”
女子欣然答应:“好。”
这时,电梯轻微地一个停顿,他房间所在的楼层到了。
下了电梯,汪曼云开了房门,两人进门,女子果然是一个出卖皮肉生涯的高等妓女。说好价钱,倒也干脆……很快,门上那块光牌上闪灼起“请勿打扰”的红色的小字,一行“请勿打扰”的红色的小字不断地游移,给人颇多暧昧和**诲的想象。
第二天一早,汪曼云到“76“号办公事。一进门,到了机要处,正埋头疾笔奋书写着什么的处长傅也文看了看他,劈头一句:“吴开先自杀了。!”
“什么时候?”汪曼云吓了一大跳,眼睛瞪得多大,“还有没有救?”一迭连声紧问。
“昨天晚上。”傅也文看来疲劳至极,用一双熬红了的眼睛看着汪曼云,有气无力地细说原委后,叹了一口气,“弄得我一宿未睡。”
汪曼云急了,问傅也文:“你说清楚,吴开先究竟脱离危险没有?!”
“吴开先总算抢救过来了。”傅也文一边说着吴开先自杀经过,一边让汪曼云看吴开先作案前写给老婆的绝命书。说昨天下午黄昏时分,吴开先趁看守员不注意,吞了预先揣在身上的金磅、浸过雅片的佛手还有几枚回形针……
“这些东西他是怎么带进去的?你们逮捕他后,就没有好好搜过他的身?”汪曼云问傅也文时,神情不满,语气严厉。
“搜是搜了,不知道吴开先用了什么办法,将这些东西带进去的。”傅也文这话说了等于没有说。
这时黄敬斋闻讯赶来,汪曼云皱了皱眉,让黄敬斋带他去看吴开先。
吴开先在“76”号受到优待,他被软禁在主楼上三楼上的一间屋子里。汪曼云由黄敬斋陪着,来在那间屋子前,他们要守卫的便衣特务不要声张。汪曼云轻步走上前去,透过窗子上方的监视孔,朝里一觑――是一间四四方方的小屋子,只有一床一桌一凳,简洁得如同水洗。天花板很高。一副牛肋巴窗户上嵌着交叉的铁条。明丽的秋阳从牛肋巴窗上洒进来,在光滑的地板上游移。身穿一身白纺绸宽松衣裤的吴开先面向里睡着。听到开门声,吴开先顺手将**一床苏缎薄被往身上一拉,佯装睡熟。他们进了屋,屋中的情况看得更清楚了些。汪曼云注意到,离地很高的天花板上大白天也开着灯。电灯挂得很高,就是站在凳上举手想去触电也不行。桌子四周和墙壁都镶嵌着厚厚的泡沬。显然,为预防吴开先自杀,“76”号的特务们绞尽了脑汁。
“老开,老开!”汪曼云走到床边这样叫,显出一种别样的亲切。
吴开先闻声调转身来,一见站在自己面前的是汪曼云,一骨碌翻身坐起,一把抓着汪曼云的手说:“我想是你该来的时候了。”
黄敬斋知趣,这就将一张凳子递到汪曼云身后,说:“汪部长你请坐,你们慢慢谈。我去让他们给送两杯茶来。”说完,轻步退了出去,并随手掩上了房门。很快,一个小特务送进来两杯茶,再退了出去,轻轻关上房门。
一个小小的停顿过去后,“你受苦了。”汪曼云说时,用他那双很鼓的眼睛看着坐在床沿上的倒狼破败的吴开先。原先有“上海党皇帝”之称的老开简直变了一个人。
吴开先一把抱着汪曼云放声痛苦,像是个受了多大委屈的孩子,这倒是汪曼云没有料到的。汪曼云用他多肉的手在吴开先的宽肩上拍了拍,安慰道:“一切都是会有办法的。”看吴开先冷静了些,他退后一步,坐在凳上,从一个临时作茶几用的小火凳上端起一杯茶,先递给吴开先,自己再端起一杯。他一边喝茶,一边注意端详吴开先。
大个子吴开先的情绪稳定下来了。双方一时无话。吴开先也在全神贯注地打看着汪曼云,似乎在揣摸,这位昔日站在同一条战线上的的“党国”官员,今日与之敌对的汪伪政权中的高官,代表李士群出面的汪曼云到底有多大的份量,能“帮”他什么忙?吴开先的一双眼睛很像鹰眼,很亮,有种穿透力;吴开先往昔那张总是棱角分明的脸明显瘦了一圈。胡子多日没刮。一副浓眉微微抖动,泄露出内心的不安。总体看,虽是在落难的吴开先,但浑身上下仍然透出一种内在的威严。
“开先,你这是何苦呢?”汪曼云这看似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其实是相当简捷有份量的,内涵和外延都是有的。
“我有什么办法?”吴开先痛苦地咧了咧嘴,“各为其主,我现在被你们逮住了,你们的人逼我落水。但我只能这样说,‘相煎何太急’?”重庆要人吴开先话中的内涵和外延也都是有的。
“唉!”汪曼云也不解释,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该有的意思都有了。
“从长计议吧!”汪曼云对吴开先的劝导正式开始了,语气显出诚恳:“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留得青山在,何愁没柴烧!”汪曼云上来就来了两句成语,为他的劝降定了基调。
这时,门轻轻开了,傅也文影子似地进来了。汪曼云回头很不满地瞟了他一眼。
“汪部长,对不起。”看汪曼云很不了然,傅也文那张瘦削冷漠的脸上挤出了一丝笑,他解释:“刚才医生对我说,虽然昨晚上他们对吴先生采取了急救措施,但吴先生吞进肚子里的东西还没有完全弄出来,还得采取一些措施,不然,恐怕还有危险。”汪曼云一听,站了起来说:“那就接着让医生看呀!”
“医生说,现在得请吴先生吃点滑肠的韭菜。”傅也文说时将手一挥,候在门外的一个小特务手中端大一碗韭菜进来了。吴开先却不知为什么,“咚!”地一声又倒下去面对壁睡了,不吃不理。
汪曼云示意傅也文同他一起出去,在走廓上,汪曼云批评傅也文:“傅处长,不是我说你,现在气氛整得太紧张了!既然吴开先的重要性弟兄们都晓得,何必整到如些地步?”看傅也文眨巴着眼睛,汪曼云说:“现在不能硬来,硬来要出事,出了事,你我都耽待不起。这样吧!”汪胖子确实诡,他拍了拍光光的脑门,计谋出来了:“昊开先的家庭生活很和美,他很爱他的妻子夏漱芳,更爱他的小女儿。
“最好的办法,也是唯一的办法,先将他的爱妻爱女的工作做通,然后将她们带来劝他,这样准行!”傅也文一听连声说好,对汪胖子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下去找万里浪一说,万里浪也说好。他们立即驱车去了爱棠路的吴开先家,先对夏漱芳母女做通了工作,然后她们母女带来“76”号。
“开先――!”
“爸爸――!”
面壁而睡,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样子的吴开先,乍听到妻子女儿如此亲切的呼唤,一惊,坐了起来,面对着站在面前的妻女,他不胜惊讶,眼睛都大了。吴开先向来溺爱的小女儿见爸爸这个样子,忍不着一阵心酸,像只小鸟一样,哭着扑倒在爸爸的怀中。夏漱芳也掏出手绢擦眼泪。全家人一副生离死别的样子。汪曼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对傅也文,黄敬斋做了个眼色,一起轻轻退了出去,并替他们掩上了房门。
“爸爸,你瘦多了。”女儿跪在地上,伏在父亲身上,抬起一双纤纤素手,抚摸着父亲胡子巴叉的脸,星眼含泪,无限关切地说。
“没有事的,没有事的。你们看,我不是好好的吗!”吴开先一边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抚摸着小女儿的头,安慰着一边暗暗垂泪妻子,一边将小女儿莲藕似的手紧紧地攥在胸前,看着小女儿,他心中充满了温情。正在上一所女子中学二年级的小女儿,不久前刚满16岁。16的小女儿,正是如花的年龄,她面容姣好,尽管女儿跪在地上,俯伏在身己身上,仍然看得出,女儿如同其母,身材很好,她正在发育抽条,细腰长腿,高挑挺拔。穿一条天蓝色背带裙,配上雪白的衬衣,如新月如破土而出的带露春笋。然而,女儿一双又大又黑,平时总是充满了欢欣憧憬的眼睛里,此时漾着的却是骇怕、忧虑和担心。一绺乌黑的留海披在白净光滑的额头上,长长的睫毛上挂着一颗晶莹的泪,平添了如花少女不应有的深沉悲哀和恐惧。
吴开先的心颤抖了。原先设计的种种抵抗方案,还有委员长教诲的“不成功,则成仁”等等信条,就在这一刻,统统崩溃,灰飞烟灭。
吴开先没有说话,一边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女儿手,一边调过头去看在一边暗暗垂泪妻夏漱芳。天生丽质的妻,日来也是明显憔悴。古语有言“女为悦巳者者容”。自己关进了“76”号,向来讲究衣着穿戴的她,没有了“悦己者”而衣着无心?向来讲究穿着打扮的她,今天很是委屈地罩一件素洁的淡蓝旗袍,也没有着任何首饰。
看丈夫一边抚摸着女儿的头,一边打量着自己,夏漱芳用手绢将挂在眼睫毛上的一颗泪轻轻揩了,轻轻一句:“开先,身体要紧。看我你还是听医生的话,将那碗滑肠的韭菜吃了吧?”
“好吧!”吴开先这回答应得很干脆。
话刚落音,门轻轻开了。一大碗韭菜又由刚才那个小特务,双手端着走了进来。夏漱芳接过,来到丈夫面前,递上碗和筷子,弯下腰去,用乞求的语气说:“开先,你快把这碗韭菜吃了吧!”吴开先却还是没有接过碗筷,狐疑地看了看满碗绿莹莹的韭菜,摇了摇头。
“怎么――?”夏漱芳问。
“我怀疑这韭菜里有毒。”
“这怎么会呢?”夏漱芳说,睁大了一双美丽的眼睛,“他们要害你,何必还要花那么大功夫,动员我们来劝你?”妻子说时破涕扑哧一笑。一笑中似乎颇含不屑,真是的!汪曼云他们还怕你寻死,要我们母女来劝你,其实你比哪个都怕死。你们这些高官呀!
夏漱芳这一说一笑,将吴开先点醒了。他将碗、筷子从妻子手中接了过去,想了一下,还是没有吃。口气有些发狠地对站在一边的小特务说:“你去请汪(曼云)部长进来,这碗韭菜我得问清楚了才能吃。”
“开先兄有话尽管问。”汪曼云打着哈哈进来了。
“曼兄,我们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吴开先看着汪曼云问:“你们是不是想把我救活,又要我落水?”
“哪里,哪里,开兄是党国要人,我怎么会要开兄落水呢,我是既要让你获释,又不落水。”
“哪有这样的好事?”吴开先看出来了,汪精卫政权将他视为珍宝,虽然他这时尚不明白这之中的底细;但他毕竟是个富有斗争经验的政客,觉出其中必有端倪,于是,他抠起架子,头几摇:“虽然你的话,我相信,但你毕竟不是这里的主人,你作不了主的。”说着,态度显得激昂起来:“自抗战以来,国民党中央委员中还没有人殉国的,就让我吴开先来开个头吧!”
傅也文有些焦燥起来,说话带了火气。
“吴先生!”傅也文哑着嗓子说:“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汪(曼云)部长可是代表李士群部长来救你的。”看吴开先对自己的话不作反应,觉得这人真是四季豆油盐不进。这就调过头去看着汪曼云请示,汪曼云搓着手,这是一个示意。
“我看这样吧。”傅也文缓了口气:“我们先将吴太太和千金送回去,我们再同吴先生好好谈谈!”说完,手一挥,门口进来两个便衣特务,对夏漱芳母女手一伸,说:“请吧!”
夏漱芳母女刚一走,犹如戏台的文戏唱毕,武戏接着上场。凶神恶煞的万里浪带着一群全副武装,横眉棱眼的特务进来了,汪曼云做出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搓着手,躲在了人群后面。
“喂韭菜给吴开先吃!”身材瘦小,穿一身草绿色美军哔叽卡克军服,腰上斜挎着一条子弹带,带上斜看插着左轮手枪的万里浪暴跳如雷,挥着手,指挥下属动手。在他的身后,跟着一个身材矮壮笃实的日本宪兵,穿一身黄呢军服,戴一副黑眼镜,也不说话,只是用一双钉子似的眼睛透过镜片,很专注地观察着这一切。
一个特务走上前去,用筷子挟起一大绺韭菜,硬往吴开先嘴里喂。
“呸!”吴开先怒不可遏不仅不吃,还吐了特务一泡口水。
“吴开先,我告诉你!”万里浪暴跳着,像只大马猴。他指着吴开先,用他那口浓郁的四川家乡话骂道:“我看你今天硬是矮子过河――淹(安)了心的!”说着用手指了指站在身后的日本宪兵,问吴开先:“你不看,皇军都来了,你今天不要想麻麻楂楂的过关!”
“八格牙鲁!”日本宪兵看不下去了,一边骂着,一边挽起袖子,“咚咚咚”大步走上前来,“啪!”地一声,扇了吴开先一个大耳巴子。顿时,在吴开先的脸上留下五根血红的手指印。
站在一边的汪曼云怕事情闹得下不了台,耽误了时间,赶紧吩咐在场的一个特务,去拿了一根绳子来,把吴开先背剪绑起,弄下楼,塞进一辆轿车,送进愚园路上的一家福民医院采取紧急措施。
这是一家日本人办的医院,院长宫宽,是个老上海。
“吴先生,你吞下肚去的回形针需要马上弄出来,你要同我们配合,可不是闹得玩的。”宫宽亲自动手给吴开先作了检视后,虎着脸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