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硖石检问所主任一怔,一双眼睛瞪得鹅蛋大,嘴张得大大的。

何副官走上前去,把派司一亮,口气很大地骂:“你是狗眼不识泰山,连李部长来了都不知道,我看你是不想吃这碗饭了!”

硖石检问所主任惊惶失措,连连道歉:“我请罪,我向李秘书长请罪!”硖石检问所主任站在李士群面前,身子弯下去,像只大虾。

“到办公室去!”李士群生气地将手一挥。

“是是是。”精光褪尽的硖石检问所主任赶紧将李士群和他的副官迎进了他那间窗明几静布置堂皇的办公室。李士群要硖石检问所主任将他的下属们都叫进办公室来。

刚才还凶神恶煞的检问所主任和他的检问员们,像是耗子见了猫,站在李士群面前,面面相覷。

“你们刚才的所作所为我都看见了。”坐在办公桌后的李士群做出一副刚正不阿,怒气冲冲的样子,手在桌上一拍,喝道:“把你们刚才搜刮的不义之财都吐出来!”这就由硖石检问所主任带头,走上前去,抖抖索索,将刚才搜刮的不义之财往外掏。顷刻间,他们交出的银钱堆了一桌子。何副官上前清数,共有八千多元。李士群暗暗啧舌,心想,这还了得!米价不过一百元一石,宁沪线上每天有八班车对开。硖石检问所一班车下来,搜刮的钱财是这样多,那么一天下来呢?一周,一月下来呢?细细一算,真是惊人。他曾听说过,南通天生检问所主任张本元肥得流油,连腰带上的褡攀都是纯金的,当时他还不信,以为言过其实。现在看来,完全是这样。

李士群作古正经、装模作样地对硖石检问所主任和检问员们训道,“你们这样整钱,还得了吗?”想了想,问,“你们手中的钱都花到哪里去了?”

主任当即叫穷叫苦:“秘书长你哪里知道我们这些人的苦?”说着用手指着在车站上移动的日本兵:“他们这些皇军,平时吃的花的,全都要我们孝敬。甚至连找花姑娘的钱也要找我们要。日本人我们惹不起到罢了,现在是连皇协军也要打我们的启发。我们看起来是进得多,实际上过得少。我们这样做,也是被逼得没有办法,秘书长可以详察。”李士群想想,这也是。他这就气语焉不详地说:“下不为例!”接着,他让何副官将收缴的八千多元钱收起来,只是叫副官留下自己的一张名片走人。

以后,他制定了一条“发灶法”从下属的数百个检问所榨油。羊毛出在羊身上。由此一来,下面检问所当然是更加贪婪,对过关旅客进行更加敲骨吸髓的盘剥……

李士群正沉思默想间,何副官转过来头来报告:“省长,苏州到了。省长是先回家,还是到省府狮子林?”

“去狮子林。”李士群不假思索,“汪主席明天就要到苏州来了,我得去检查一下他们的准备工作做得如何。”这时,他才注意到,车窗外暮色已起,有东方威尼斯之称的苏州已亮起了灯。夜暮中,灯光黯淡幽微,在濛濛夜气中一闪一闪的。倏忽间,车已进城,只见苏州河两边鳞次栉比排开的房舍街市,全都关门闭户,死气沉沉。哪里还找得到一点“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影子?街上偶尔有一队巡逻的日本兵走过,残垣断壁比比皆是。电杆上、墙壁上……到处都贴着“仁丹”、“若素”、“大学眼药”这样的日本产品广告。

车队往左一拐,穿过一片荒无人迹的老林,兀地出现一幢大院环绕的四层楼。楼上,层层叠叠的窗户里都亮着灯,却因电压不足,这些灯光红恹恹地忽明忽灭,鬼火似地。这就为阴凄凄的苏州又增添了一种凶险的气氛――这是江苏省省府,李士群的车队直接开了进去。

第二天,苏州车站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像要迎接什么贵宾降临似的。然而,车站上却又是戒备森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上午九时半,李士群率江苏省府和清乡委员会的大员们齐齐来到车站,列队欢迎汪精卫。

十时正,随着“鸣――!”的一声汽笛长鸣,汪精卫的专列徐徐驶进了苏州车站。中间车门开处,西装革履的汪精卫率林柏生、周隆庠、陈昌祖、郭秀峰、黄自强等一帮“公馆派”亲信官员鱼贯而下。霎时,排列在车站上的军乐队高奏迎宾曲,所有警卫向汪精卫行持枪礼。穿一身崭新藏青色呢子中山服的李士群大步迎上前去,在汪精卫面前立正,敬礼,朗声道:“欢迎汪主席到苏州巡视!”

汪精卫今天破天荒地穿了一身特级上将军服,在公馆派亲信大员们的簇拥下,矜持地笑着,向李士群和他率领的跟在后面的一帮文武大员们频频招手还礼。他行的是军礼,却很滑稽,他用的是左手,手叩军帽帽檐时,五根指拇虾起,很不规整。

李士群率领着他的大员们紧跟在汪精卫身后,出了车站。早已组织好的两边夹道的孩子们举起了手中的鲜花,高呼“欢迎、欢迎!”这些组织起来的孩子足有上百名,服装都很整洁。汪精卫似乎很感动,弯下腰去想亲一个孩子,但那孩子由他亲,可爱的面庞上全无一点喜气,一副公事公办的神情。汪精卫这才注意到,这些孩子,还有所有来欢迎他的人都不是自发的,后面都有军警押阵。汪精卫这就兴味索然了。

这时,一辆“克拉克”防弹专车开到汪精卫面前,副官上前为他拉开车门时,他一声不吭上了车。

长长的车队首尾衔接,向苏州城内缓缓驶去。汪精卫用手撩起窗帘,透过车窗往外看去,所过的街道上,到处张贴着“确保治安”、“改善民生”等大幅标语。几处十字路口,堆着沙包做的掩体,伏在掩体内的日本兵、还有他的皇协军架着机枪,如临大敌。汪精卫不禁心想,苏州是江苏省的省会,离上海才多远?竟是如此戒备森严,想来,这一带共产党新四军的势力相当大,活动也厉害。这样一想,他不禁有些担起心来。好在这时省府到了。

下车伊始,汪精卫不事休息,端起架子,在会议室听取了负责这一带治安的日军堤少将作的清乡军事报告和李士群作的清乡工作总结。晚上,他出席了盛大的欢迎宴会。出席宴会的都是苏州政要和本地名人……有穿长袍马褂、戴一副鸽蛋般铜边眼镜,颏下蓄山羊胡的遗老,有西装革履的买办士绅,有军装笔挺的将军。然而,汪清卫注意到,日本方面只派了两个穿便服的联络员来,堤少将并没有出席,这让他心中暗暗不高兴。尽管这样,明灯灿灿中,汪精卫还是打起精神,发表了简短训话。他以会代训,要大家对和平反共大业抱必胜信心。

第二天早饭后,汪精卫一行就离开了苏州继续他的巡行。傍一路上的篱芭线,车队在公路上奔驶,过一道道封锁线进入了清乡纵深地区。到了昆山,汪精卫一行换乘汽艇走水路去常熟。在常熟,汪精卫又作了一个小小的停顿,在地方上组织起来的千人欢迎会上,他即席讲话,声称清乡就是清除共产党;民众要在心力上信仰和平运动;国民政府应该组织坚固,训练纯熟,从而使共产党在当地绝无潜伏滋长的可能……汪精卫对他的演讲术向来绝对自信。但当年他在国内国外作驱除鞑虏恢复中华演讲时所受到的热烈欢迎场面,已经不再。场面泠清,让他尴尬,不得不草草收场。

翌日。汪精卫又开始了他新的行程,他尽可能地行动诡秘,一行人换乘汽车,再经昆山去了太仓。在经过太仓支塘镇特别公署时,他突然停了下来,径直去特别公署听取了沈靖华署长的汇报。汪精卫似乎对他的清乡成果很有信心,也很有兴趣。向来有名士风度的他,对有关问题问得很细。他屈起两根指拇问了沈靖华两个问题。一、清乡前后,这个镇的人口总数各是多少?二、清乡前后这个镇的财赋收入如何?沈靖华是个滑头,回答很囫囵,说是在汪主席领导下,太仓支塘镇在经过清乡后,人口财赋都增加了,治安情况也好了……

“好好好!”汪精卫听了沈靖华的汇报后,眉开眼笑,环视左右:“人口与财赋增加,治安情况转好,就是民生改善的最好证明……”汪精卫正在夸夸其谈,负责全程陪同的李士群进来了,他轻步走到汪精卫跟前,附下身去,对汪精卫小声说了几句什么。只见汪精卫脸色大变,霍然站起,手一挥,说:“上车,走!”不管沈靖华等如何挽留,一行人像是惊了枪的兔子,赶紧沿途返回。汪精卫神情紧张地坐在他的防弹轿车里,向外望去。

刚才,李士群向他报告的是,可能汪主席此行走漏了消息,发现新四军一股正在向这边运动……窗外,沿途村庄萧索,农田荒芜。远处,芦苇一片,无远无际。他深怕从无边无际的芦苇丛中钻出新四军,打他一个袭击。好在好些坟莹、高岗上,都站有持枪警戒的皇协军。此情此景对他刚才鼓吹的“经过清乡的区,治安已经确立”,实在是个绝妙的讽剌。

汪精卫对苏州一线清乡区镇的巡视,就这样戛然而止,半途而废了。他们一行回到南京,宣传部长林柏生开动宣传机器,大肆鼓吹汪主席此行的“躬与其盛”!

苏州狮子林,汪精卫刚走,周佛海接着来了。

李士群以江苏省省长兼清委会秘书长的双重身份出面,宴请周佛海。菜肴相当丰盛,只是气氛有些冷。好在出席宴会的堤少将高兴,喝了酒活跃万分。堤少将是日本鹿儿岛人,听说周佛海留日时在那里呆过,这就有了共同的话题。他们谈鹿儿岛上的温泉,谈男女同浴……越谈越投机,两人频频举杯。堤少将很久都没有这样开心过了,他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渐渐有了酒意。他先脱去了军衣,还热,这就又脱去了衬衣,还脱去了长裤,直脱得赤祼祼的,身上只剩下一条**遮羞的花裤衩为止。本来,堤少将就丑得简直像个鬼,螃蟹似的一张脸上,戴一副厚如瓶底的眼镜,上身长,下身短,罗圈腿。这样一来,就简直不成个体统,周佛海不知这个堤少将要唱哪一出?但在太上皇面前,他不能制止,不能发作,也不能走,只能陪着。

堤少将结结巴巴地对周佛海说:“周先生,认识你,我很高兴,用你们中国的话怎么说?这叫――三生有幸!”他说他会画中国画。李士群赶紧投其所好,命人给来了文房四宝放在桌了,并摆上一张宣纸。人不人鬼不鬼的占领军少将二晕二晕地走上前来,提笔饱醮墨汁,当众挥豪。他在宣纸上画了一副自己的尊容,翘起仁丹胡子,上款题“周贤台雅正”,下款写“堤少将赠”。放下笔,他用右手拇指在砚池中一揿,在漫画上按下手印。这就很隆重地送给周佛海。堤少将一张画完,意犹未尽,又接着画下去,赠给李士群……

在周佛海、李士群虚情假意的叫好声中,似乎有些变态的堤少将越发来了兴致。他丢下手中的笔,索性叫下人将桌子撤去,腾出中间一块空地,搬来留声机,放起了日本歌曲。顿时留声机里传出周佛海耳熟能详的拉网小调。堤少将载歌载舞中,又抓起毛笔,在自己的肚子上画了个鬼脸。接着再随着乐曲,扭动屁股,丑恶之致!堤少将近乎歇斯底里的表演,让西装革履、正襟危坐的汪记中央政府第二号人物周佛海大为惊异。他看出来了,即便如堤少将这样日本苏州地区最高军事长官,其实内心也相当空虚,思乡之情相当强烈。见坐在一边的李士地群正笑吟吟地打量自己,那意思是很明显的,也是很恶毒的――你看,堤少将当众肇你的皮,你心中不高兴么,又能怎么的?!他笑了笑,做出一副不屑与顾的神情。陪坐一侧的几个日本军官,实在看不下去了,认为这是丢大日本皇军的面子,这就上去一再规劝。闹得很疯的堤少将这才勉强穿上了军服、军裤,可画在肚子的鬼脸还是舍不得擦去。

堤少将在他的下属们的簇拥下退了席。看李士群一副笑扯扯的样子,周佛海这才以居高临下的恣态发表评论说:“这不足为怪嘛。日本是个海盗民族,一吃了酒,就忘乎所以。堤少将就这样,吃醉了酒,就露出了狐狸尾巴!”

“这话可是周主任你才敢说!”李士群枭笑一声,话中有种明显的威胁意味。

“我说的,我说的。”也带了几分酒意的周佛海将胸脯一拍,很豪壮地放言:“我周佛海是行不改名,坐不改性!这些话就是当着堤少将也是敢说的!”

李士群不敢当面同周佛海较劲,他问周佛海准备去哪些地方巡视?他好早作准备。

周佛海报了一串地名。李士群说,那就请周先生早些移尊隔壁宾馆休息。

周佛海的第一站是常熟。地区公署署长王昆山对周佛海竭尽巴结诌媚之能事。澄湖大蟹是当地名产,而在这个时节,就是当地富人要想吃到澄湖大蟹也难。周佛海一行到达常熟当天中午,王昆山就用澄湖大蟹款待他们。当一大盘大盘喷香、酥黄的澄湖大蟹端上桌时,王昆山站起来,笑吟吟地致词:“咱们这里是个穷地方,没有什么好东西招待周先生的,澄湖大蟹或许勉强可以一吃。”说着手一比,“周先生,你请!”

周佛海之所以选择常熟,很大程度上就是来吃澄湖大蟹的。在宴会上,他大开朵颐,拿起一块块个头大,烘烤得喷香、酥黄的澄湖大蟹,驾轻就熟地扳腿、吮汁、吃肉,尽享美味。王昆山是常熟一霸,平素鱼肉人民,贪脏枉法,将常熟这样一个鱼米之乡,弄得万户萧疏,许多人家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然而,周佛海一连在常熟住了两天,王昆山天天都是好酒好肉供奉,临走还有红包赠送,连周佛海手下人也都得了王昆山程度不同的好处。因而,像王昆山这样一个在常熟人人切齿痛恨的恶棍,却被周佛海夸为“党国的栋梁之才”……

周佛海本来想深入清乡纵深区,但担心安全,在常熟美美吃了两天澄湖大蟹后,返回了苏州。

周佛海就要结束他的苏州之行了。临走之前,他找来李士群,端刀直入地要李士群将原先吞了的一笔钱吐出来还他。事情由来是:1941年5月,汪记中央储备银行在上海成立后,为强行在沦陷区推行中储劵,特强行规定,中储劵与旧法币的兑换率为一比一。不久,兼任了中央银行行长的周佛海下令将中储劵与旧法币的兑换率改为一比二。江苏省内有旧法币四千万元流通。年前,周佛海要中央储备银行按比例给江苏省银行拨去中储劵二千万元。按理,江苏省银行应该将四千万元旧法币上缴中央储备银行。可是肉包子打狗,李士群收了二千万元的中储劵,四千万元的法币却不肯交出来。

“我们是清乡地区,财政困难!”李士群耍开了赖皮。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李省长管辖的地方是鸭子的屁股――肥陀陀。如果你都不交这笔钱,财政真正困难的中央政府那就更是运转不开了。如是这样!”周佛海说话也不带气,不疾不缓,但语气中竭尽挖苦、威胁之能事。说着,他的一双眼睛透过镜片看着耍赖的李士群,变得枪弹般犀利:“如果你实在不交,我也没有办法,那就只好请汪主席出面说话了。汪主席如果还不行,那就只好请日本人出来对李省长说了!”

好狠、算盘精!李士群心中暗暗骂着打上门的周佛海,心想,这笔帐看来是躲不过去。如果周佛海真的将这事捅到日本人那里去了,那他李士群就会吃不了兜着走!

“如果周行长实在要我们苏州交出这笔钱也可以。”李士群开始讨价还价:“不过,我们要把话说清楚。最初,中央储备银行规定,中储劵与旧法币的兑换率为一比一。我们要交,只得按这个数交。如果硬要我们按一比二的兑换率交,我们交不出来。因为这个比率也不合理!”李士群的话中有话:“如果周行长不同意,士群只得陪着周先生打官司,这个官司随便打到哪里都行!”

“好说,好说,我们不是外人!”周佛海见好就收,语气也显得亲热起来:“士群,你既这样说,就按你说的办吧。你将按这个比率,将钱划过来就行了。”

“好,那就一言为定!”李士群说到这里,仰起脖子一阵枭笑。

“君子报仇,十年不迟!”周佛海长得人高马大,其实心机阴深,小鸡肚肠。他想,你李士群现在是三月间的樱桃――红登了,一手抱紧汪精卫的大腿,一手抱紧日本人,我一时把他无可奈何,但你总有一天要栽到我周佛海手中。到时候,看我周佛海怎样收拾你,何况,我现在还是你李士群的上司。俗话说,官大一级,犹如泰山压顶,看我们谁熬得过准!周佛海就是报着这样的心情离开苏州的。

不过,他并没有回南京,而是说要到上海办点事,让部下都回南京,他径直去了上海。苏州一行,他暗中从王昆山等人处搞了些钱。来在灯红酒绿,十里洋场的大上海,他先去藏于金屋的暗妾小玲处轻松了两日,觉得还不过瘾。家花哪有野花香。这又悄悄去了上海名噪一时的几个高级妓女处春风一度。人生能有几回醉?这个醉,不仅是精神上的,也是肉体上的,是全方位的。他得好好享受享受,补偿补偿,这样才不会委屈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