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10月。这个季节,在北方正是水瘦山寒,而在地处亚热带的香港,却是一年中的舒适期。
从上海流亡到香港的大亨杜月笙在他的吸烟室里,没有开空调,只是将翠绿色的窗帘拉上,挡着了窗外强烈的阳光。室内的光线淡淡的,给人一种舒服感。时年51岁的杜月笙躺在烟榻上,由丫环雪儿陪着抽烟。一缕烟卷从杜月笙的银质烟枪嘴上袅袅升起,异香满屋。瘦骨嶙峋的杜月笙舒服得眯起眼睛,他感到有种七窍通畅感,进入了飘飘欲仙的快乐境界。
“杜公――!”是誰的声音,隔帘传来,这么熟悉而又陌生且急切!杜月笙闻声不禁睁开了眼睛,湘帘一动处,进来的不是徐采臣还是谁?杜月笙一惊,一骨碌翻身坐起,他对徐采臣的莾撞很不高兴。
“你不是刚回上海吗,怎么又来了?”杜月笙问。问时用一双见微知著的眼睛上下打量起显然因为兴奋满面通红,两眼发亮的徐采臣,不无诧异。徐采臣是杜月笙留在上海从事地下工作的主将,其人四十多岁,面皮白浄,向来遇事有主意,办事有张法,沉稳。自月前陈恭澍在上海被汪记“76号”逮捕叛变后,重庆设在上海的中统、军统系统几乎被日汪特务组织摧毁净尽。蒋介石这又秘密派遗中央组织部副部长、中统高级瓴领导人吴开先潜回上海开展工作,同日、汪展开了更为隐蔽、尖锐、复杂的斗争。作为杜月笙心腹大将的徐采臣往来香港、上海间更为频繁。
“杜公,我特来向你报告一个好消息!”站在杜月笙的烟榻前,因为激动,向来口齿伶俐的徐采臣的话说得结结巴巴的,“汪精卫手下大将……高……高宗武,要……要反正!”
“什么,什么?!”杜月笙眼都大了,口气也变得急促起来,他用瘦手指着前面的一把软椅:“采臣,你别急,坐下来慢慢说。”
徐采臣却并不坐下,而是从怀里摸出一张字条,上前递到杜月笙手里,挺神秘的样子。杜月笙赶快接在手中,展开匆匆流览了一眼,见纸条上是一行字,字迹流利而又陌生:“高坚决反正,速向渝洽。”看来事情重大。杜月笙让徐采臣坐下,让雪儿给上了茶点,再让雪儿出去,关上门并嘱咐雪儿,不准任何人来打扰。雪儿点头去了,轻轻关上了门。
杜月笙要徐采臣将事情的来由详细说说。徐采臣开始说下去。
杜月笙在上海时,与之过从甚密的徐寄廎是个贤达人士。而徐寄廎同汪精卫的外交干才、手下大将高宗武的父执黄溯初老先生又是多年的朋友。黄溯初是老一辈留日生,早年加入过进步党,当过梁启超财政经济方面的智囊,也作过国会议员。是黄溯初将高宗武接去日本读书,并一手将他培养成人成名。
日前,高宗武受汪精卫派遗,去东京与日本人拟议签定的“中日密约”进行秘密谈判时惊讶地发现,日本人又涨价了,开出的签约条件竟比当初开给袁世凯的“二十一条”还要荷刻、狠毒,他不禁犹豫起来。然而,消息报告给汪精卫后,汪精卫因为要急于还都南京,建立他的国民党中央,竟不管不顾地指示高宗武同日本人签约。高宗武怕了。他知道,这个密约一签,他就是遗臭万年的中华民族千古罪人。他不愿当这个历史罪人,但他又不得不签。在极为苦闷、徘徊中,高宗武去到长崎晓滨村,找住在那里的父执黄溯初请教。黄老先生是个有民族气节的人,听高宗武说后,劝说高宗武万万不可签这个出卖民族利益的密约,并劝高宗武反正……
徐采臣把事情的来由说完后,补充一句:“听说,汪精卫的手下另一大将陶希圣,因私下同高宗武相交密切,受了高宗武的影响,也要反正。但他们在反正前,需要得到重庆方面最高当局在他们反正后的人身保证!”
杜月笙听完了徐采臣的报告,用瘦手摸了摸寡骨脸上光光的下巴,沉思着说:“汪精卫小朝廷不得人心,分崩离析是早晚的事。但是,我总觉得高、陶二人变化太快了些,这中间会不会有诈?这两个人是汪精卫搞和平运动的急先锋,是汪伪集团的首义九人,也是汪精卫叛国投敌的最先牵针引线人。他们怎么说反正就反正了呢?”
“杜公,事情是真的,只怪我没有说清楚。高、陶二人之所以反正,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们在狗咬狗的斗争中的失败,促使他们下了反正的决心。”看杜月笙精神一振,徐采臣接着说下去:“月前,汪精卫还都南京,建立中央政府的各部重要人选已定。围绕着各部重要人事,汪伪政权内互相倾轧,争权夺利。高宗武一心以为他在外交上有大功,外交部长非他莫属,汪精卫却要亲自兼任。公开的理由是,高宗武太年轻,只有三十来岁,资历和经验都浅了些,要高宗武先当一段时间的外交部次长再说。而同样野心很大的陶希圣上层关系一团糟,尤其是同梅思平关系很僵。陶希圣现在是汪伪的中宣部长,汪精卫准备还都后让陶希圣官职不变。但陶希圣嫌他的宣传部是个清水衙门,他一心垂涎想捞取的是实业部长这个肥缺。而这个肥缺,汪精卫却给了他的老对头梅思平。
“这两棒子简直把高、陶二人打懵了,让他们怒火攻心。他二人愤愤不平,随着汪精卫还都南京日近,他们同汪精卫、还有周佛海的矛盾越来越大,隔阂越来越深。‘首义’之人,都住在愚园路1136弄中的一间间花园洋房里。他们二人却住在外面。现在上海蒋记、汪记特务之间相互暗杀层出不穷。汪精卫、周佛海对高、陶二人的离心离德有所警觉,以安全为由,屡劝二人迁入,而高、陶二人却一味托词延宕,这就为我重庆特工从中策反提供了可乘之机。
“为了高宗武的反正,黄溯初先生专门从日本回到上海,找到了老朋友徐寄廎一说,希望徐寄廎能通过有关方面,争取得到重庆方面对高、陶二人反正的保证。徐寄廎老先生当即拍了胸脯说,‘放心,我可以通过杜月笙先生,保证作到届时作好配合,既让高、陶二人平安离开上海,又要让重庆方面对高、陶二人过往不咎,准许他们将功折罪……”徐采臣将事情的来由报告完毕后,很小心地陪着笑说:“徐寄廎老先生说了,因为事情紧急,事前来不及请示杜公,不知我们这样作对不对?”
杜月笙也不回答,只是点了点头,沉思着问:“高宗武反正后,不知他有何打算?”
“从此退出政坛,远赴美国定居。”
“陶希圣呢?”
“他反正后的打算不明。”
杜月笙毕竟处事老练,又问:“高宗武、陶希圣如此表现,难道就没有引起汪精卫集团的怀疑?他们目前的处境是不是已经很危急?”
“还不至于如此。”徐采臣回答得很肯定,“这是因为,高、陶二人在汪精卫阵营里一开始表现得非常出色,是和平运动的急先锋。比如,汪精卫、周佛海虽然已经同蒋(介石)委员长分道扬镳,可至今仍然称蒋委员长为先生。而高、陶二人却要偏激得多。陶希圣在他拟定的《宣传大纲》中,开始就将锋芒对准委员长:‘蒋为国殉共,以党殉人,挟持军民,诬主和者为汉奸,以暴力相摧毁’等作语,表现得比谁都要激进。现在,汪精卫、周佛海只以为二人在耍脾气,闹待遇,万万没有想到他们从重庆营垒中反了出来,又要再反回去。当然,局势瞬息万变,不可知不可预见因素很多,恐怕我们也得加快步伐才行!”
徐采臣把话说到了这里,杜月笙的态度仍不明朗,他说:“我可以让重庆方面作到准许高、陶二人反正,也可以答应他们的反正条件。但这之中,我想他们得有对应的一个条件,这就是,他们是否能够将汪精卫与日本人签下的见不得人的密约带出来,让我们公诸于世?”
徐采臣说,“这事我也问过,那边保证将‘密约’带出来,没有问题。
“采臣,你这事办得漂亮!”杜月笙这才眼睛一亮,双手一拍,眉飞色舞道,“这是件大事,事关抗战前途、国家大局。我明早就乘飞机去渝,当面向委员长请示报告。你在港休息两日,等我回来你再回上海。”
1939年11月5日,午后一时,杜月笙在香港启德机场乘一架民航班机直飞陪都重庆。
难得的冬阳嵌在重庆灰濛濛的天空,像是嵌在灰玻璃上的一块浑浊的鸡蛋黄。
国民政府战时大本营(军委会)秘书长张群站在珊瑚坝机场上,手搭涼棚向东方天际久久瞭望。他今天穿一件黑呢大衣,脚上黑皮鞋擦得锃亮,头戴博士帽,仰着头。那张下颏上长有一颗朱砂痣,很有些福相的圆脸盘上,神情显出焦急。他在等一个人,在茵茵草坪上很站一会了――都知道,这位出生于成都的政学系首脑,在国府中的地位很特别。他是蒋介石留日,读日本士官学校时的同学、几十年的密友。他出场往往代表蒋介石。以张群的身份之尊,来得这样早,长时间地站在停机坪上等一个人,这是极为罕见的。今天,机场上气氛也显出特别,周围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戒备森严,好像在等待什么重大事件发生。
东方天际忽然响起了隆隆的马达声。倏忽间,一架美制B型银色双引擎飞机――从香港飞重庆的一架民航班机,从云层里钻了出来,随即降落在了跑道上。张群由身边一位副官陪着,急步向班机走去。客机停稳了,舷梯放下,从飞机上缓缓下来三人――班机得到通知,其他乘客缓下。
张群一看,走在前面那位人很瘦,身着长衫,一手轻拽袍裙,一手将博士帽握在手中的,不是杜月笙是谁?他的后面,有两个彪形大汉保镖。一段时间不见,本来就瘦的杜月笙更瘦了,走起路来有些飘。
“杜公――!”张群缓行鸭步,迎上前去,拱起手来:“我已在此恭候多时了。”
“不敢,不敢!”杜月笙紧走两步,下了舷梯,双手作拱道:“有劳岳军兄了。”抬起头来,那双有些凹陷的眼睛很有光亮。
“杜公,沿途可还顺当?”
杜月笙点头应答时,张群那辆锃黑发亮的高级防弹轿车“克拉克”已经缓缓开了过来。副官趋步上前,替他们拉开车门,张群手一比,请杜月笙上车,说:“委员长在等你。”
两人谦让了一下,先后上了车。他们乘坐的“克拉克”轿车由两辆轿车前后保护着,离开机场,首尾衔接,沿着山区公路向黄山别墅而去。
当张群引着杜月笙进入黄山别墅二楼那间别致的小客厅时,蒋介石已经在那里坐等了。委员长今天穿一件玄色长袍,脚蹬一双白底黑直贡呢朝圆布鞋,正襟危坐,面前茶几上放一杯清花亮色的白开水。
“委员长好!”杜月笙揭下头上礼帽,握在手中,向委员长深鞠一躬。
“好,好。”蒋介石满脸堆笑,用手指着对面沙发:“月笙兄辛苦了,快请坐。”
主客落坐,张群一边作陪。
一位侍卫官进来,给他们送上茶水、点心,然后轻步退出,掩上房门。
不待蒋介石发问,杜月笙便将高宗武、陶希圣准备反正之事,前前后后,方方面面,向蒋介石作了详细报告。
“唔,这是好事。”听完杜月笙的报告,正襟危坐的蒋介石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白开水,向杜月笙面授机宜:“要高宗武、陶希圣不必担心!就说是我说的,国民政府准许他们将功折罪,保证既往不咎。此事,要抓紧,要秘密!嗯?事关党国安危,做好了,实乃是涣散汪精卫汉奸集团之大事。有关具体事宜,月笙兄可相机处置,并随时同岳军兄取得联系。”
听了蒋介石这番话,杜月笙犹如是拿到了尚方宝剑,又如打了一针兴奋剂。他当即表示,事不宜迟,当天下午返回香港。
“嗯!”蒋介石也不挽留,只是问张群:“岳军兄能为月笙兄派架专机吗?”
“不用,不用!”杜月笙说:“抗战期间一切从简、重在实际。重庆同香港间每天都有一班对开的民航客机。”说着,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一只瑞士金壳怀表看了看:“我乘下午四点的飞机回去,时间完全来得及。委员长国事忙,月笙我就不占委员长的时间了。”说着,知趣地站起告辞。
“唔,那就偏劳月笙兄了。”蒋介石也站起身来,很感动的样子:“月笙兄的一切,由岳军兄代为安排,嗯!”说着破例地将杜月笙送至别墅大门作别。
张群陪杜月笙驱车去重庆四坡公园“小洞天”吃午饭――这是一家很有名的川菜馆,依山筑楼、飞檐斗拱、古色古香、设置豪华,菜肴精美。因价格昂贵,一般平民百姓不敢问津。他们算好时间,吃完饭,张群又亲自把杜月笙送到珊瑚坝机场,一直看到他们――杜月笙带着他的两个保镖,一行三人上了那架返回香港的飞机,并待飞机起飞后才驱车离去。
杜月笙乘坐的那架返港民航班机拉起来了。飞机进入高空,飞行平稳后,坐在窗前的杜月笙感到疲倦,便将身子倚在舒适的高靠背椅上,很快睡着了,坐在他身边的保镖给他盖上了一件大衣。
忽然,飞机剧烈地颠簸了一下,杜月笙醒了。机舱里响起空姐软绵绵甜兮兮的广播声:“飞机现在正在飞越秦岭……”杜月笙知道,因为大气流的关系,飞机每次从险峻高耸的秦岭进出四川盆地时,都要剧烈地抖动一阵。
睡意消失了。杜月笙示意旁边保镖收起大衣,他转身伏在窗前,很有兴致地打量起从机翼下掠过的、起伏巍峨的秦岭山脉。看不甚真切,虽然高天上阳光朗照,但四川盆地特有的天气,总是让视线中的景物云里雾里。飞机飞过了秦岭,眼前便是晴空万里,视线好极。无垠的蓝天像是一块硕大的清水洗过的蓝玻璃。团团银絮似的白云,在机翼下如影随形,不断地翻卷、升腾。在高空高速飞行的飞机好像没有飞,而是完全静止。
忽然,一个可怕的场面出现在视线中,让他惊骇得差得叫出声来。在飞机的右下方,从云团里钻出来一架日本零式战斗机,机翼和机尾上的红膏药太阳旗,在剌目的阳光照耀下,好像在滴血。它的头尖尖的、身躯小小的,像只蜇人的马蜂,气势汹汹地对着自己乘坐的民航班机斜剌着冲了上来!
也就在这时,客机猛地拉起,急剧爬高。
在旅客们的惊叫声中,行李从行李架上“砰、砰!”掉下来……
身体虚弱的杜月笙猛地觉得自己的心子被一只巨手捏着,往下扯。他感到呼吸急促,他屈起腰难受得想吐。他的一个保镖赶紧半跪在他面前,扶着他;一个在他背后轻轻搓背,尽量让他舒服些。机舱里响起空姐略带惊惶的声音:“现在飞机开始爬高,请各位旅客系好安全带。”虽然空姐没有说飞机爬高的原因,但旅客们此时都看清了外面的险情,日本那架零式战斗机正对他们紧追不舍!瞬时,机舱里死一般静,大家面面相觑,一个个面如死灰。
客机一个劲地拼命上升、盘旋,力求摆脱日机的追击。
“哒哒哒――!”穷追不舍的敌机开火了。一串串密集的子弹,像一根根烧红的烙铁,在飞机四周窜来窜去,带着死亡的阴影,红光闪闪,让人触目惊心。幸好飞这架飞机的中国航空公司驾驶员技术高明,他驾着机飞机在升高的过程中,东挽一个花子,西转一个圈子……
当时的客机,没有空气调节器,也没有其它安全设施,条件很差。这就苦了本来身体嬴弱,呼吸系统也有病的杜月笙。在客机剧烈的上升,盘旋中,他始则呼吸急促,继则头晕眼花……最后实在忍不住了,大喊一声,头脑里金星四溅,昏厥了过去。当客机爬升到九千多公尺时,越发稀薄的空气,让杜月笙几度窒息。他难受极了,实在是撑持不下去了,他要保镖替他松了腰上的保险带,脸一侧,躺在舱板上,眼睛一闭,索性等死。
正当客机上的所有旅客都认为必死无疑时,奇迹发生了。驾驶零式战斗机对客机紧追不舍的日军驾驶员,猛一看油表,发现油料所剩不多了。虽然猎物就在上方,很是诱人,而且客机灵活性也大不如战斗机,但他驾驶的战斗机爬高却不如这机美国人造的客机。只怕这样穷追下去,非但击不掉飞在头上的客机,弄不好还会将自己的命连带这架战斗机也赔了进去,日军只好咽下这口气,降低高度,来一个急转弯,向汉口方向飞去了。
客机见敌机确实已经离去,驾驶员这才降低飞行高度,继续向香港方向飞去。
危险过去了,客机飞得平稳了。死里逃生的一机人欢呼庆幸,唯杜月笙躺在机上,喘息不止,痛苦万分。
暮色,在香港启德机场潮水般升起来了。
机场上,灯光通明。天还未黑,整个东方明珠香港已是灯光璀灿,灯光倒映在维多利亚海湾中,犹如是英国女皇戴在头顶的流光溢彩的王冠。
杜公馆的人都站在启德机场的候机楼上,目光透过落地长窗,望着不停起落的机场,心中焦急万分。他们三三两两,窃窃私语,神情紧张地小声议论――中午过后,杜月笙的家人、亲朋好友、弟子门生约二十余人,早早就到了启德机场,迎候杜月笙从重庆归来。
时间早就过去了,可是,杜月笙乘坐的客机却影无踪信,不能不让他的家人,亲朋好友、门生弟子焦急万分。去问事处询问,只说请再等等,全然不得要领。当维多利亚海湾燃起满天灯光时,杜门中有人看了看手表,用上海话说:“弗对呀,辰光早过去了,怎么飞机还不回来呢?”这就又赶快差人去机场问事处问询,可是仍然不得要领,人家讳莫如深。小道消息和着种种猜测开始了,有人小声地说,该不是飞机失事了?有人说,会不会是飞机从重庆飞香港的时间推迟了……
杜月笙的四姨太姚玉兰本来身体不适,但也撑着病体来了,她不能不来。一是因杜月笙对她庞爱有加,二是怕杜月笙对她多心。她还不到三十岁,高挑的身上穿件白底缀满黄菊的印度绸无袖旗袍,越发显得丰满合度,婷婷玉立,别有风韵。一头波浪式的短发蓬蓬地披在脑后,鹅蛋形的脸上,绒绒睫毛下一双好看的大眼睛里,神情有几分忧郁。这时,她同杜月笙的儿子,年龄长她一岁的杜维藩都站在落地玻窗前,朝外望去。她自觉地与杜维藩保持着相当的距离。在男人问题上,她是有教训的,因而相当警觉。她知道,别看杜月笙平时对她“心肝”、“宝贝”地喊在嘴上,但如果不小心越雷池于半步,保不住就把小命丢了。
在这方面,“大太太”沈素娥可以说是前车之鉴,给她的印象太深了,也太惨烈了。当杜月笙还是上海滩头一个无声无息的小瘪三,投奔到大流氓、青红帮头领黄金荣手下做小伙计时,因为灵动,被黄金荣的老婆桂姐看中,一手提拔了上去。以后,桂姐又把自己的远亲,说话嗲声嗲气的苏州姑娘沈素娥许配给了杜月笙。杜月笙就像一根柔软、绵长、坚韧的青藤,顺着桂姐这条线爬了上去,直到有一天比黄金荣还要高。
当势力不断膨胀,阔了起来,成了上海滩头数一数二的大亨时,杜月笙对原配夫人沈素娥的态度也开始发生变化。他开始在外面搞女人。尽管“糟糠”沈素娥对他忠心耿耿,但他对沈素娥很冷。这时杜月笙的眼中,女人好比是他穿在身上的衣服,是可以一件件脱,也是可以一件件穿的。就在沈素娥生下杜维藩时,他又迷上了妖怡过人的陈帼英。先是明铺暗盖,然后将陈帼英娶进家门,作了二房――二姨太,并把自己公馆后院的洋楼全给了二姨太。沈素娥气不过,来了个以非对非,同自己的表兄好上了。杜月笙知道后,大发雷霆,出手也毒,派人将沈素娥的奸夫――表兄谋杀了。沈素娥的表兄死得很惨,被人挖去了眼珠,手脚全被砍去,成了一个肉冬瓜,丢在上海北郊一处乱草中。就这样,杜月笙仍然余怒未息,他将沈素娥撵到家里一间黑暗潮湿的老屋囚禁起来,派人看守。每月给沈素娥五百元生活费外加一盒鸦片,让沈素娥在每日的吞云吐雾中戕害自己。
很快,陈帼英怀孕了。生下孩子后,原来腰细、隆乳、丰臀、身姿高挑,容貌漂亮,走起路来婷婷玉立的陈帼英简直变了一个人,又成了一个黄脸婆。杜月笙这又物色了一个名叫孙佩豪的、只有十六岁的苏州漂亮小姑娘作他的第三房姨太太。再以后,又娶了她姚玉兰作第四房姨太太。若不是因杜月笙酒色过度,身体越来越不行,还会接着再娶姨太太。虽然刚过“知天命”之年的杜月笙如今在男女之事上犹如一只阉了的公鸡,但对他年轻貌美的两个姨太太却像防贼似的。他常把孙佩豪和姚玉兰叫到烟榻前,唬起脸威吓她们:“你们还晓得大太太住黑房子的原因?”见两个年轻的姨太太吓得连连点头了,面面相觑,浑身发抖,心理得到极大的满足的杜月笙,便在吞云吐雾中对她们讲一番陈腐不堪的诸如“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和贞女不二的道理。不过,杜月笙往往在教训她们后,又会买许多金银首饰、漂亮衣服送给她们……在用钱方面,杜月笙向来是毫不吝啬、出手阔绰的。
就在姚玉兰沉思默想间,机场广播响起,“……此班客机在河南境内受到日机袭击,所幸驾驶员技术高明,苍天庇护,该班客机终于摆脱敌机追击,毫发无损。现在,该班客机马上就要降落启德机场……”话音未落,西边天际响起了隆隆马达声。杜门中人纷纷额手称庆,暗诵“阿弥陀佛”时,迟到的客机平安地降落在了启德机场上。杜维藩率家人等在旅客出道口迎接父亲时,机场上一个穿制服的职员寻了上来,急急问:“哪位先生是杜公馆的人?”
又高又瘦,长相酷似其父的杜维藩赶紧迎上去说,“我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