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飞机上看出去,绵长的日本海岸线一闪而逝。飞机降低了高度,汪精卫的目光透过飞机舷窗,久久凝望着视线中显现的“友邦”大地。日本的绿化很好,所有的山峦、田野、城市……无不遍披青葱。从高空往下望,渐次显现的日本本土无一处是**的,只见无边的绿浪起伏,像是大海的波涛……
“这就是我熟悉的、已经阔别了三十年的日本么?”汪精卫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
这天――1939年5月31日上午十时,汪精卫率周佛海、高宗武、梅思平和周隆庠、董道宁一行乘日本海军飞机,从上海虹桥机场起飞,约三个小时后飞抵日本本土。汪精卫此行很有些一厢情愿,也太急了些。并不是事前同日本内阁声同气求,而是他主动向人家打了份要求访日的“申请报告”,经影佐递递东京,竟然在十天后才收到日本方面一纸冷冰冰的只有两个字的回文:“同意。”
其实,这次汪精卫访日,日本上层曾经展开过激烈的争论。争论的焦点是:在中国,日本究竟当前该扶植谁?在他们掌握的名单中,除了汪精卫,还有两位强有力的竞争者,这就是分别住在上海、北平的唐绍仪和吴佩孚……也就在汪精卫一行飞赴日本时,向来消息灵通的中立国瑞士发了一则很幽默的电讯:“赤手空拳的汪一行十二人访日!”是的,日本人是最讲究实力的,也是最功利的。既然他汪精卫是“赤手空拳”而去日本,那么,受冷遇是必然的。
汪精卫一行乘坐的日本海军飞机午后降落在指定地点――东京附近的追滨机场。他们一行下飞机时,机场上冷冷清清的,来迎接他们的仅有大本营派来的两位职别不高的联络员西义显和依藤芳男。他们一行人悄无声息地上了几辆轿车,车队首尾衔接,沿国道线向东京驶去。
坐在中间那辆轿车上的汪精卫,用手轻轻掀开白色窗帘向外看去。他发现,三十年后的日本,人口激增。田畴间,村庄毗邻,人烟稠密……一时间,让他似乎对日本之所以向外扩张又增加了理解和同情,面对此情此景,他不禁又诗兴勃发,随口吟出一首诗来:
疆亩纵横绿野恢,禾苗如水树如苔。
老农筋力消磨尽,留得川原锦绣开。
他的思绪正在诗的氛围中翱翔时,忽觉眼前一亮,车已进入东京。尽管是战时,但东京毕竟是日本首善之区,是世界著名大都市。展现在眼前的条条通衢大道宽阔如砥,两边绿树成荫,街市繁华。过银座一带时,街上各种高级车辆如过江之鲫,幢幢华丽壮观的银行、商行等摩天大厦扑面而来,霓虹灯闪闪烁烁;人群摩肩接踵。忽然,汽车一拐,首尾衔接的车队鱼贯进入一条幽静的大街,两边浓荫中掩隐着一幢幢日式花园洋房。
汪精卫乘坐的轿车驶进了一座绿化很好,环境幽静的别墅。车轮在光滑如镜的、花木夹道的柏油路上辗过,发出轻微的好听的沙沙声。轿车在一幢乳黄色的象牙雕刻般的一楼一底的主楼前停了下来。车门开处,已等候在那里的联络员西义显趋步上前,替汪精卫开了车门,深鞠一躬说:“这是东京男爵的别墅,是你在东京期间的下榻处。你的随员们,除秘书周隆庠跟在你身边,”说时,指了指周围紧邻的几幢别墅:“其他的人都分别安排了,你们联络起来很方便的……”然后,西义显就告辞了。
汪精卫吃了午饭就坐在屋里生气,他坐了那么久的飞机,却连向来雷打不动的午觉都不睡了。他觉得他是国家元首,到日本却被“凉办”了起来,没有受到应有的礼遇和尊重,到日本连接风宴都没有安排。接待他的,是职别不高的西义显,而且人一晃就不见了。
这时,电话铃声响了,他没有好气地拿起话筒。
电话是住在楼下的秘书周隆庠打来的。
“汪先生。”秘书向他报告:“先已回到东京的影佐先生,还有犬养毅先生想来拜望你,不知可不可以?”尽管这两个来拜望他的人都是“梅”机关的,汪精卫还是很高兴,有人来总比没有人好。他说:“好的好的,就让他们来吧!”
6月14日,当一轮通红的朝阳刚刚从东京郊外一处葱郁的树林中探起头来,习惯早起的平沼首相已穿着一身和服,站在他东京郊外的别墅典雅的书房里,望着正面壁上挂着的那幅硕大的二十万分之一的“支那作战态势图”,处于沉思默想中。
那面公鸡形的土地资源广袤的中国地图上,标志着日军占领的一面面小太阳旗,已插遍了大半个中国。然而,首相那张线条刚硬的、络腮胡刮得发青的四方脸上,却并无一点欣喜。那副浓重的眉,因忧愁而蹙起来……平沼是今年一月继近卫之后担任首相的。他中等身材,笃实,剪平头,虽戴一副玳瑁眼镜,却无半点书卷气。从整体上看,平沼首相给人一种日本武士道咄咄逼人的霸气。
作为一个首相,一个政治家,平沼对日军在“支那”战场上表面上看节节胜利,而实际上却是泥脚深陷以及会由此引起的一连串糟糕的局面,心中比谁都清楚。随着美国军用物资的大量援华,蒋介石对日态度越来越强硬了。在正面战场上,日军不仅再无力进攻,而且不断遭受反击。而在日军已经占领的广大地区,因军力不敷,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就像中国《西游记》中的孙悟空钻进了牛魔王的肚子里。他们不断攻城掠地,发动民众,星星之火,竟成燎原之势……在满洲(东北),数十万精锐的关东军,因为有苏军的对峙、牵扯而不能动弹。再看东南亚、太平洋上的局势,更是不让人乐观。日美之间大有大打之势。如果日本陷入“支那”的泥脚不能及时拔出来,在中国大陆的战争旷日持久地打下去,那么,四面树敌的区区岛国――日本最终面临的结局是什么,是显而易见的,也是可怕的!而今最聪明的办法,就是,帝国政府必须尽快在中国找到一个足可同蒋介石抭衡的,有影响的人物出来,建立中央政府,同蒋介石的重庆中央政府对抗,从而达到“以华制华”的目的。年来,帝国政府为了在中国大陆找到这样一个人选心机费尽,花了大钱出了大力。屈指算来,有华北的王克敏、南京的梁鸿志……但事实证明,这些人物都如中国《三国演义》中扶不起来的阿斗,是一砣砣臭狗屎,根本排不上用场。年前,军方建议,起用在中国名噪一时的前直系首领吴佩孚吴大帅。这是比较理想的,可是,偏偏吴佩孚吴大帅桀骛不驯,用中国人的话说,就是――给他梯子就上墙,说他胖就喘。吴佩孚手下啸聚了四、五万绿林好汉,却专找替日本人效命的王克敏华北政权摩擦。
没有办法,只好找到了在上海的唐绍仪。时年78岁的唐绍仪,有相当的影响力。他是广东香山人,留学美国,曾经作过袁世凯政权的内阁总理,又秘密加入过孙中山领导的同盟会。1912年6月,因袁世凯破环责任制内阁,他愤而辞职,因而凭添声望。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唐绍仪任国民党中央监察委员、国民政府委员。土肥原到上海后,在唐绍仪身上下足功夫,唐绍仪答应出山。工作刚有头绪,不料月前一个月黑风高夜,唐绍仪被军统特务用利斧砍死家中……就在这个时候,汪精卫跳了出来。无疑,汪精卫是最理想的人选。虽然大本营内派系林立,对汪精卫的看法、评判也不一致。但作为首相的他,还是说服了各派。今天,他要在东京郊外的家中接见已在东京盘桓了多日的汪精卫。
按照约定的时间,晨九时,联络官西义显带着汪精卫和秘书周隆庠驱车来了在了首相宅邸。汪精卫下车来,一时疑为到了仙境。眼帘中,四周都是苍苍的森林,一片茵茵草地上,有嬉戏的梅花鹿,雀鸟啁啾……这里,没有军人,没有尘嚣,只有一幢乳白色的日式小洋楼,掩隐在花木丛中。
“汪先生,请!”西义显走到他面前,把手一比,深鞠一躬,将四顾频频,处于遐眼中的汪精卫唤醒。
汪精卫笑着点点头,这就跟着联络官西义显进了栅栏门,穿过樱花烂漫的庭院,来在主楼前时,平沼首相降阶相迎――他着一身宽大的和服,脚蹬木屐,举止打扮,相当随便。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快和失望,从汪精卫俊美的面庞上闪过。他暗想,这哪里是双方元首级的晤谈,分明是民间的串门?!
然而,汪精卫心中的不快不过是短暂的一瞬。就在平沼首相向他伸出手来时,他的脸上浮起甜甜的微笑,趋步上前,同首相热烈握手,相互鞠躬问好。然后,首相引他上楼,进入一间一尘不染,具有浓有郁日本风味的精致小客厅里,双方坐在榻榻米上。女佣向主客献上茶点,鞠躬、脚步轻捷地默默后退,并随手掩上门。
平沼首相言简意赅。正襟危坐的平沼,在对汪精卫访日致简短的欢迎辞后,便直接进入主题:“在这日中关系非常期,我赞赏汪先生挺身而出,为处理日中间不幸事变而努力之热情。新内阁仍将继续坚持前首相近卫声明原则――对中国实行和平、反共、经济提携三原则精神……”
汪精卫精神一振。坐在榻榻米上的他,向平沼再鞠一躬后,感激涕零地说:“中日长期战争并无意义。兆铭曾留学贵国多年,也曾跟随先总理孙中山先生,在友邦进行过长期的反清斗争,得到过许多友邦朋友的支持。深知日本朝野对我友好感情。中日两国一衣带水,唇齿相依,兆铭决意为中日和平尽一切努力……”
整个会见时间很短,不过几分钟就结束了。然而就在当天,汪精卫却骤然忙碌起来,他在下榻的东京男爵官邸内接受了日本枢密院、兴亚院议长等人的拜会。这些,不过是一种礼仪、过场。他知道,真正的主角还在幕后没有出场,这人就是日本战时大本营陆相、对整个时局举足轻重的鹰派代表人物板垣征四郎。
两天后的晚上,汪精卫终于接到了久盼中的电话。“梅”机关机关长影佐在电话中通知他说,“明天上午九时,板垣陆相接见阁下……”放下电话,汪精卫心中又是一阵久久不快。他想,“板垣陆相接见阁下!”究竟应该谁接见谁?我是元首级人物,而板桓不过是日本陆相。不是元首接见陆相,反而是陆相接见元首,简直是弄来倒起了!一开始,日本人就摆出一副救世主的角色,而将我汪精卫放在儿皇帝的位置上,真是欺人过甚!很晚了他没有睡着,后来,他渐渐想通了,心情也平静了。中国古话中不是有“有奶便是娘”、“人在屋檐下,安能不低头”一说吗?到这份上,也只好认了!
从汽车里望出去,透过眼前一片茂密的树林,日本陆军省大楼遥遥在望――那是一幢毫无色彩的平地兀起、占地面积很大的四层洋灰大楼。整个看去,像是一个蛮不讲理的戴盔披甲的日本武士。
板垣陆相不像平沼首相那样,礼貌周全地降阶迎接汪精卫,而是这会儿站在他二楼的会客室里,面对着一张挂在壁前的一张硕大“支那作战态势图”,用手拄着下巴沉思。毕竟是职业军人,陆相的会客室也布置得像他的作战室。落地长窗两边的厚重的金丝绒窗帘拉开。阳光从落地长窗中泻进屋来,看得分明,铺着地毯的屋子正中,摆有一张椭园形的铺着雪白桌布的长桌,周围摆着椅子,似乎正准备开一个有关作战方面的圆桌会议。屋子中,除了挂在墙上的那张“支那作战态势图”引人注目外,异常简洁。面图沉思的板垣时年54岁,身材不高笃实,身着一套笔挺的黄呢军服,没有戴军帽,剪着平头,脸上的络腮胡刮得发青。横肉饱绽的四方脸上戴一副眼镜,样子看起来很横。他出身于岩手县,与日军著名将领冈村宁次、土肥原贤二、矶谷廉介、永田铁山等人都是日本东京士官学校的同班同学。
板垣陆相突然在地上踱起步来,腰身挺直,步武迈得也很均匀,似乎竭力表现出一种军人的沉稳。只是大眼镜后那一副又短又粗又黑的的眉毛抖着眉翅,暴露出他内心的不安。板垣也是个“中国通”,曾经先在中国东北中苏边境线上担任过日本驻中国边防军参谋长;其后,同大特务土肥原一起,在云南、汉口、沈阳等地从事特务活动。过后调回国内,任大本营参谋本部中国班班长,“九一八”事变后,任日本侵华军第五师团师团长,1938年初跻身内阁,以一个仅陆军中将师团长资格的他,取代了杉山大将为陆相,开创了日军史上的一个先例。作为一个职业军人,板垣从内心里瞧不起女性化的汪精卫。但身在其位,为帝国利益,他不得不能委屈自己,在首相之后,会见汪精卫。
板垣陆相就是带着这样的心情会见,不,是接见汪精卫的。
室外响起橐橐的皮靴声。副官准时前来,向他立正、敬礼后,挺腰报告:汪精卫一行到了。
“请他们进来!”板垣大声命令。
当西装革履的汪精卫、周佛海一行鱼贯而入时,陆相已颐指气使地稳坐在椭圆形长桌上首。看见汪精卫等,板垣弹簧似地也是礼节性地站起了一下身子,用手一比,对汪精卫等人说,“请坐!”神态冷峻。好像汪精卫不是带着一群大员专程从中国来,同他商谈有关两国间大事的元首,而是来听他布道什么的。
汪精卫乖巧,一看陆相这个铁腕人物的架势,也不多说,带着周佛海等人坐下后,便开宗明义地对板垣说:“日前,我与平沼首相进行了很好的会谈。今天能在我访日期间同陆相交换意见,深感荣幸。现在看来,实现中日和平,无非有两条途径:一是贵方以重庆政府为对手;二是以我为中心组建新的中国国民党中央政府,由我着手与贵方缔结和平。”
板垣点了点头,很明确地说,“帝国政府排除重庆蒋介石政府,支持汪先生组建新的国民政府,并在此基础上同中国新政府缔结和平。”
汪精卫这就向板垣鞠了一躬深表谢意。他讨好地对他刚才讲的话作了点解释和补充:“组建并保存国民党政府的形式,可以避免中国人民抱受日本的压迫而亡国的念头,也便于从重庆国民党政府方面拉拢更多的人。”
“明白。”板垣横肉饱绽的脸上肌肉牵扯了一下问:“现在中国大陆存在临时、维新王克敏、梁鸿志两个政府。不知汪先生的中央政府成立后,对他们如何安排?”
“华北王克敏临时政府,因地域远离中央政府所在地南京,可设中央政府领导下的政务委员会,作为地方政权给予一定权限。而当中央政府还都南京之时,现在南京的梁鸿志维新政权即应宣布解散,所有解散人员,考虑安排。”
板垣略为沉吟后说,“拟议还都南京的中央政府,我们意以汪先生同吴佩孚大帅组成核心,一正一副。再加以幡然悔悟的重庆分子组成中央机构。临时、维新政府应保留实体!”
板桓真是欺人太甚!周佛海面有怒色。汪精卫也勇敢了一回,硬顶板垣一句:“若这样,未来的中央政府就是有名无实,则我只好延期组织中央政府!”
板垣见这个话题无法谈下去,便转移了话题,他虎起脸问:“汪先生对满洲国的存在有无异议?”
汪精卫用了外交辞令:“我承认满洲国作为独立国的存在为既成事实。”
汪精卫说时向板桓攻了攻,他提起近卫声明中承诺的日本定期在中国的撤军一事,还有答应当新的中国中央政府成立时,使用青天白日满地红旗等问题,期望能得到板桓这个铁腕人物的承诺。
可是板桓只吐出“再议”两个不置可否的字眼,就闭上了两扇铁门似的嘴。
汪精卫同日本陆相板垣的谈判就这样不愉快地结束了。
显然,汪精卫的日本之行没有达到他预先期望的目的。6月18日,汪精卫留下周佛海在日本继续谈判听取消息,他则带着周隆庠等人打道回府了,正如法新社电讯所说的那样:“空手而来的汪精卫,仍然空徒手乘‘五星丸’离日。”
留在日本的周佛海,在接下来在同板垣的谈判中,按照汪精卫留下的“锦囊妙计”行事却一无所获,最后只好在板垣规定的条约上一一签字。周佛海唯一争取到的是,充许届时“中央政府”在南京“还都”时,挂出国民党的青天白日满地红旗帜;但有一个附加条件,这就是,旗摆下面挂两条黄绸飘带,飘带上写“和平、建国、反共”六个大字。
日本大本营的横蛮作法,让汪精卫此行签定的“卖身”条文,令日方联络官西义显一也看不过去。他在日记中这样一针见血地写道:“把平沼首相坚持近卫声明要点和板垣陆相肆无忌惮地交换意见结合起来,就是说,日本要把蒙疆作为日本的防共特区,把华北作为日本国防和经济的合作区,把华中作为日本的经济合作区。这只是日方罗列片面的要求,根本否定中国民族主义的主体。平沼政府的真实意图,根本不是超越近卫声明,而是从近卫声明后退。虽然表明上依照声明,但随着问题的具体化,就想用旧有对华权益思想无多大差别的消极解释,强加给汪精卫,如果这也为汪所接受,这只能说汪的宽宏大量。单这一点,已毁环了和平工作的基础……这就等于以战败国的条件加给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