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霭垂垂。
一辆黑色雪佛莱小轿车从督院街四川省政府驶出后,一路穿街过巷,往柿子巷董子参的公馆驶去。坐在车内的是省府秘书长孟广澎。他是刚才得知董重被捕消息的。他与董子参私交很好,是多年的老关系,他得到消息立马赶去报信。这会,他焦急地坐在车内,从车窗内随目掠去。时近黄昏。街两边的芙蓉树和掩映在树后的店铺民居已是黑影憧憧。东大街的绸缎庄、皮货店也都在“啪、啪!”有声地上门板、关铺面、收幌子。沿街两边不多的公用电灯,稀稀落落地挑在电杆上,因为电压低,红恹恹的,像是没有睡醒的眼睛。而以卖小吃著名的西御街一带要热闹一些。那些烧腊铺、汤圆店、面馆……已点燃了一盏盏油壶子灯、电石灯。幺师站在热气腾腾的堂前街沿上,扯起嗓子延客入内。
拐过将军衙门,雾截横烟的柿子巷就在眼前了。这条小街两边对称排列着一幢幢青堂瓦舍的公馆。整洁的小街中段,一座门前蹲着一对栩栩如生、脚踩绣球汉白玉石狮的公馆,就是四川省军管区中将副司令董子参将军的宅第。
小车驶抵门口,轻轻鸣了两声笛,两名站岗的警卫,认得孟秘书长的车,赶紧立正敬礼后,一个推开两扇红漆大门,让小车徐徐开进,另一个打了电话进去。当孟秘书长的小车刚刚在韩将军那幢中西合璧的小洋楼前停稳时,一身戎装的董将军已快步迎出,上前一步握着孟广澎的手摇了摇,眉活眼笑地打趣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正说想到府上拜望的,哪阵仙风把你吹来了?”
“大事不好,大事不好!”秘书长气急败坏地说:“走,我们进屋说。”
他们相跟着上了楼,进到客厅,董夫人闻讯也迎了出来,一边说着孟秘书长稀客,一边招呼丫环拿烟泡茶上点心。
“不用泡茶,不用泡茶!”长得瘦高,满脸精明,身着黑缎长袍黑褂,一身中式打扮的秘书长落坐在黑漆雕花太师椅上,手莽摇;心急火燎地将董重被捕的消息告诉了将军夫妇。
身着水绿棉旗袍,皮肤白皙,象貌端庄,丰满合度,虽上了些年纪,但看上去远比实际年龄轻的董太太,听到这个噩耗,当时泪如雨下。
董子参毕竟是军人,他还沉着。当他听完孟广澎送来的这个消息后,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抬起头,用不无企求的眼光看着省府秘书长。然而,好友躲开了他的目光。这个案子犯大了,即使是好友、省府秘书长也是爱莫能助。
“多谢秘书长赶来报信!” 董子参哑声说道:“犬子不听家训,天马行空,独来独往,这也是他咎由自取。”
孟广澎理解董将军夫妇的心,劝道:“事已至此,你们也不要太急,我们大家一起想想办法吧。”
正在这时,摆在屋角茶几上的电话骤然响起,董子参上前一把抓起电话说了两句就放了。
“哪个打来的?” 董子参刚放下电话,脸青面白的太太急问。
“盛文。”
“啊!”孟广澎不禁呀然失声:“消息好快,家伙这就追上来了,他说什么?”
顿时,屋里的空气都似乎凝结了。盛文是胡宗南的爱将,是代替严啸虎刚上任的成都防卫总司令。
问题严重了!
董子参也不隐瞒,说是刚才盛文来电话,在电话中简略地说了说董重被逮捕的原因:经保密局举报,董重年前从共区接受任务,秘密潜回成都,是中共成都地下临工委辖下的川康军事小组组长,有谋杀蒋委员长的嫌疑。不过,电话中,盛文又这样说,董重还年轻,走错路不要紧。自家子弟嘛,只要能改正就好。他已嘱咐有关方面,优待子重。盛文要他明天务必去他那里一趟。
“啊?”孟广澎又是啊的一声。
“广澎!” 董子参心事重重地问:“盛文这个人你了解吗?”说时,表面上还是一副从从容容的样子,其实心里很沉。毫无疑问,这个案子已经通天了,从盛文话中听来,这个案子已经通到蒋介石那里去了。而蒋介石杀共产党人从来是毫不手软的,尤其是在这个非常时期。他竭力镇定着,从烟盒里取出一支他爱抽的哈瓦那大雪茄衔在嘴上,拿起火柴。
“嚓!”地一声,因用劲过猛火柴断了,他一连擦了五、六根火柴才将雪茄点燃。他的手有些微微颤抖。
“盛文这个人的基本情况我是清楚的,不过没有打过交道。”省府秘书长慢条斯理说时,不忍心去看表面强作镇静,实则忧心如焚的老友的惨然表情。既然老友问,他也只好直说:“我只知他是湖南长沙人,黄埔军校第6期、陆军大学第11期、中央训练团第20期毕业生,胡宗南的爱将。胡宗南在西安作西北绥靖主任时,他是西北绥靖公署参谋长……”说完这些,看再坐下去也无益,又安慰了董子参夫妇几句后便告辞了。
送走孟广澎,董子参对哭得泪人一般的妻说了一番安慰话,让丫环送夫人进卧室去休息后,这就开始沉着应对。他先是在电话上通知,要他的亲信、军管区参谋长先凯立即赶来。很快,先凯夤夜赶来了他的密室。乳白色的显得有些惨淡的灯光下,年纪约二十七、八岁,戎装笔挺,英姿勃勃、佩少将军衔的先凯发现,将自己一手提拨起来的上司,向来坚毅的将军一下子就老了,萎了。
董子参将儿子被捕,以及刚才盛文来的电话内容,一一告诉了先凯。
聪明的参谋长听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对将军夤夜要他的原由也明白了。
“事不宜迟,”先凯看着上司,扑闪着一双见微知著的眼睛:“司令,我看连夜就得将子重安插在我们军区的几个人转移。”
“你看将他们转移到哪里,怎么转移合适?”董子参点点头问。
先凯沉思有顷后说:“俗话说灯下黑。我看最好干脆将共产党员曾云飞、徐鸣铮、王万坚几个人转移到司令你的家中。那些特务、宪兵,总不至于怀疑到司令你的家中去吧?”
董子参霍地站起身来,背着双手在红豆木地板上紧走了几步,转身站定,目光霍霍,同意了先凯的意见。
“好,就这样办。你立刻用我的车连夜去接他们转移到我的家中。记住,千万要秘密,不能透露出任何风声!”
“是。”先凯胸一挺,对将军敬了一个军礼,走了出去。
董子参一直等到参谋长将曾云飞等人接到他家中,并安置完毕,他才放了心。
夜已深,卧室里还亮着灯,太太还没有睡,一直在等他。他们夫妇又说了一会话,睡下刚模糊了不一会,天就亮了,晨曦透过窗帘洒进室内。
上午九时。一辆福特牌黑色轿车徐徐开出柿子巷董公馆,直奔盛文的成都防卫总司令部而去。坐在车内的董子参将军表面神态冷峻,其实心里面则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
车抵戒备森严的成都防卫总司令部,坐在前排的副官出示了证件,一个守门的卫兵又去打了电话后,这才让董子参乘坐的轿车缓缓开进。
车开到主楼,人还未下来,只见戎装笔挺,佩中将军衔的盛文已经带着他的副官等在那里了。
“久仰董将军!” 董子参下车后,盛文迎上来,表面上很客气,又是握手又是拱手,可脸上却是一副公事公办的冷漠神情。这是董子参第一次近距离地打量胡宗南的爱情盛文,他中等个子,30岁左右,军服整洁,神情精明而矜持;动作沉稳,窄条脸上利目如锥。
董子参以为盛文会请他到客厅谈儿子的事,不意盛文却说:“委员长听说了贵公子的事后,急着要见你。” 董子参这才注意到,盛文那辆漂亮的枣红色克拉克轿车早等在那里了。盛文要董子参坐他的车去,而且很不寻常为他拉开了车门。
这完全是始料不及的事!董子参一时有些晕眩,如一个提线木偶上了车。直到车开了,他才注意到,陪在身边的不是他的副官,而是盛文派来的人,司机也是盛文的司机。
被董将军丢下的副官和司机正不知所以时,盛文身边一个副官模样的少校军官走上前来,要董将军的副官跟他走一趟,这就有一个弁兵上前带走了董将军的副官。盛文的副官这就对李山说:“走,我们有话问你。”
完全摸不着头绪的李山,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这样一个开车的小司机,怎么会被防卫司令部的长官叫去问话。问什么?他不敢问、更不敢拒绝,只得乖乖地跟在那个疾颜厉色的军官后面,往一间背静的小屋走去。
载着董子参将军的那辆枣红色克拉克轿车开得飞快。很快就出了东门,遥遥地,猛追湾锦江畔大富商南跃去那片占地广宏,一衣带水,建筑华美精致、中西合璧,用围墙围着的别墅群就在眼前。尽管是冬天,里面仍然是处处花木扶苏,小桥流水绿荫,雕梁画栋,雀鸟啁啾,不禁让人眼睛一亮。
南跃去是新津人,经商发了大财。他长袖善舞,有了钱还想有名。他曾与本县一位当过旅长,后来解甲归田,回乡当大地主的胡雨生竞选国大代表时有过一场闹剧。在乡里,南胡二人互不服气,各自使出十八般解数。南跃去有的是钱。他不仅敞开老家新津的公馆,用酒池肉山贿赂选民,最后干脆开上宣传车上街,满街洒钞票。结果是当然的,南跃去击败了胡雨生,如愿以偿地当上了国大代表。
南跃去的公馆很多,全国各地都有。不仅家乡新津有,成都有,南京、上海也有……不过,规模最大,环境最好的还是数猛追湾这一处。南跃去的阔,令好些达官贵人艳羡不已,惟恐巴结不上。
不过,见自己乘坐的轿车正在往南跃去公馆驶去,董子参感到纳闷。心想,不是说要去见蒋介石吗,车怎么开到这里来了?胡思乱想间,克拉克轿车已经徐徐开进了有卫兵把守的南跃去公馆的大门。
从车窗里放眼看去,片片茂密的幽篁翠竹中,掩映着幢幢风格有异,色彩有别的小洋楼。曲径通幽,景随车移。不知弯了几个拐后,车停在了一幢一楼一底,檐角飞翘的中西合璧的小楼前。
“请!”盛文部陪他来的军官先下了车,替董子参拉开车门。
董子参下得车来,举目四顾。只见别墅前、假山后、林荫间,到处都游动着中央警卫团荷枪实弹的官兵。
一个蒋介石的侍卫官迎了上来,将他带进底楼,见到了蒋介石的秘书曹圣芬。他人稍胖,头微秃,笑嘻嘻地,显得很和气。俗话一句“笑官打死人!”他知道这种人的厉害。
“董将军请吧!”迎上来的曹圣芬将手一比。
橐、橐、橐!董子参挺直军人的腰肢,踏响马靴,跟曹圣芬上楼去见蒋介石。
成都防卫司令部。
戎装笔挺的盛文端坐在宽大锃亮的写字桌后,桌上摆着一架军用载波电话机;身后墙壁上挂着一幅蒋介石的戎装像。像两边们斜挂着国民党的党旗和青天白日满地红旗,这就给办公室本来就显得阴深肃杀的气氛又平添了几分冷酷。
人本来瘦,一身蓝布工装、这时显得更是瘦骨伶仃的司机李山,端端正在地站在成都防卫司令面前,吓稀稀的,脸腊黄。他不知自己犯了何等大事,竟被弄来站在大名鼎鼎的盛司令面前?一双小眼睛不时透过戴在头上的鸭舌帽那长长的帽檐,偷偷打量着高踞其上的盛文神情。
盛文用一双虎威威的眼睛打量着这个抗战时期从南京流落到这里的“下江人”。良久,直到看得李山发虚,这才威严地轻咳一声,手一指,声色俱厉地说:“你坐下吧,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题!”
“一定,一定!我如果知道什么,一定照直说。”李山吓稀稀地坐下了,坐在盛文指定的一条小板凳上。
这时,快步进来一位头戴船形军帽,身着黄哔叽美式卡克军服,身姿婀娜,烫着卷发的年轻漂亮的女军人。她也不吭声,轻车熟路地坐在旁边一张桌后,摊开了记录本。一副审讯的架势摆起了。
李山这下更慌了,手脚无措,东看西看,像一只走投无路的耗子。
“李山!” 盛文用钉子似的眼睛看着他,厉声喝问:“你是下江人吧?”下江人,是当时川人对抗战期间从南京、上海一带长江下游流落来川人的统称。
“是。”李山点了点头。他是抗战初期从浙江宁波流亡到成都来的汽车司机,技术很好,后来经人介绍跟了董子参。
“跟董司令有十来年了吧?”
“有。”李司机点头不讳。他没有想到盛文竟将他的来龙去脉摸得这样清楚。见盛文问到了董司令头上,他猛然意识到了什么,不由一惊一愣。
“李山,我想给你一个发财的机会,就看你肯不肯!?”忽阴忽阳的盛文脸上是一副莫测高深的神情,看着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上的董子参的司机,盛文忽然一声冷笑,厉声喝问:“你知不知道董子参通共的事?”
“不知道,我一个司机哪里知道这些!”李山吓得大惊失色,一下从板凳上弹起,复又坐下,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他惊恐万状地看着盛文。
“不知道吗?”盛文一声冷笑:“好吧,让我来问你,董重是董子参的什么人?”
“董司令的大儿子。”李山嗫嗫的说时完全明白了。
“好。我再问你,董重是什么时候从共区潜回成都的?”盛文这时目光如刀如剑如锥。
不能不坦白了,李山这就低下了头:“一个来月前吧。”
“你认识董重带回来的共产党员曾云飞、徐鸣铮、王万坚这几个人吗?”
“认识。”
“这几个人现在哪里?”
李山顿时虚汗长淌,他完全明白盛文的险恶用意了。昨天晚上,董重的下属共产党人曾云飞、徐鸣铮、王万坚就是他奉命连夜用专车将他们从司令部秘密接回董公馆的。并且,这事,董子参是再三对他封了口的。
“我不知道。”李山开始抵赖,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他低着头,借以抵挡盛文凌厉的逼视。
“你不说也行。”盛文并不追问,只是冷笑一声,说出来的一番话让李山胆颤心惊。“我可以告诉你!” 盛文说:“你们的董大公子董重,不仅是共产党派回来的要员,而且是企图谋杀蒋委员长的罪魁祸首。现在,我们已经将他捉拿归案,关进了监狱。我刚才问到的曾云飞、徐鸣铮、王万坚几个人,也都是共产党要犯。”说到这里,盛文顿了顿,看着吓得哆嗦的李山说:“你是一个聪明人。事已至此,你未必还要背死人过河吗?你说了,并且依我们说的去做,就是立功。要官?要钱?由你选。不说,就是同谋犯,那就不要怪我盛某人手下不留情!两条路摆在你的面前,由你选!时间不等人!”说着皱起眉,看了看腕上戴的金壳手表。
事已至此,李山什么都顾不得了,赶紧对盛文来了一个竹筒倒豆子;将昨晚上,他如何开车去接曾云飞等人进董公馆的事一一细说了。
“好。”盛文的脸色开始阴转睛,他说:“李山,现在,我要你开董子参的专车回去假传‘圣旨’。就是要你对他们传达董司令的话:情况有变,董司令要你现在将曾云飞、徐鸣铮、王万坚等人再实行转移……你给我将这几个家伙诓出来!”
“我?”李山明白此事何等重大,一时吓着了,有些犹豫。
“不怕。”盛文这就从皮转椅上站了起来,走到李山身前,故作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肩,让李山不禁浑身颤栗起来。
“我说话算话。”盛文继续给李山打气:“这是一揽子买卖,你不用担心以后再同董家人打交道。事成之后,我决不亏待你。你若想回老家,我给你一百两黄金,用专机送你回去。要官嘛,也可以。”说着,在他身前站定,加重语气:“你要知道,董家这个案子是通了天的。我说的话,也是蒋委员长的意思,嗯!”
李山雷击似地一震,稍为沉吟,抬起头来看定盛文,咬咬很瘦的腮帮,哑声道:“行!”
当天上午10时,由李山开着董子参的专车,回到了柿子巷董公馆。李山停下车便直奔夫人住的上房。
“董太太!”李山站在暖阁窗外,轻轻连呼了两声,显得神情紧急。
“啊,有事吗,是李司机吧?”太太听出是李山急切的声音,隔帘问:“司令呢,司令回来了吗?”
“司令没有回来,他被委员长叫去了。司令吩咐我赶超紧开车回来接人。”
“接谁?”
“接曾云飞、徐鸣铮、王万坚转移。”
“有这样的事?等一下。”只听屋内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肯定是太太在换衣服。稍顷,棉帘轻启,董太太急步走了出来。她虽然竭力沉着,但半拢云鬓,两个眼圈都是黑的。显然,自昨天听说儿子被捕以后,她就一直沉浸在忧伤焦急中。
“咋回事情?你再说清楚些。”董太太神情显得有些慌乱、着急。
“司令说,盛文已经闻到风声了,曾云飞他们再住在家里危险万分。司令要我赶紧开车回来,将曾云飞、徐鸣铮、王万坚他们几个人接走。”
“接去哪里?”
“接去文庙后街刘文辉的公馆。”李山按事先盛文教的话答。刘文辉亲共,这在川军将领中大都是知晓的。董太太对此说心中自然没有一点怀疑。李山完了,加了一句:“司令嘱太太,这事要打紧。”
董太太这时已经乱了分寸,她巴不得赶紧将曾云飞这几个戴红帽子人接走。既然丈夫这样吩咐,还有什么说的,她这就让人赶紧通知曾云飞、徐鸣铮、王万坚上了李山开回来的接他们的专车。
三个年轻的共产党人没有半点怀疑,说走就走,脚跟脚上了董司令的专车。昧了良心的狡猾司机李山,这就一车子将董重竭力掩护、安置的共产党人曾云飞、徐鸣铮、王万坚三人直接送进了虎口:国民党成都市防卫总司令部。
曹圣芬将董子参带到楼上,沿着铺着厚重的大红地毯的走廊走到中间一个房间,轻轻推开一扇油光锃亮的西式小门,手一比说:“董司令请在里面客厅稍等,委员长马上就来。”
董子参走进屋子,这是一间中式客厅,与其说是一间客厅,不如说是一间临时书房贴切。他坐在一张沙发上,浏览了一下。客厅不大,但布置得极为考究。进门一道红豆木屏风,屋内一色进口柚木家具。靠窗是一张硕大锃亮的书桌。书桌上有文房四宝和两架电话机。两列雕龙刻凤的中式书柜沿着落地玻窗两边展开。书柜里装的都是线装书,《四书》、《五经》等。
特别引人注目的是,书桌上有一本翻了开来的《曾文正公》全集。看来,这书是蒋介石在读的。早就听说,蒋介石对曾国藩崇拜得五体投地,没有想到都到这个时候了,蒋介石还有心思看《曾文正公全集》?这老蒋今天找我来究竟要谈什么事……
董子参正在神思恍惚间,蒋介石一脚跨了进来。他神态冷峻、面容清癯。光着头,着玄色棉袍,外罩一件黑马褂,脚蹬一双圆口黑直贡呢布鞋,身姿笔挺。
董子参赶紧从沙发上站起身来,双脚并拢,“啪!”地敬了一个军礼。
“唔,坐。”蒋介石隔几坐在了董子参对面的沙发上,用一双犀利的鹰眼打量着董子参。
“多年不见了,阁下还是这般威风。”蒋介石似笑非笑地说:“真不愧为日本士官学校毕业的高材生。说起来,我们还是那个学校的先后同学……”蒋介石说着,站起来,去书柜里抽出一本线装《三国演义》,搁在面前的长案上,又坐下来,用细长的五根手指轻轻敲打着。
董子参目不转睛地打量着面前的委员长,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接过话头,言不由衷恭维一句:“委员长日理万机,运筹帷幄,还这样手不释卷。”
“董司令取笑我了。”蒋介石话中有话:“国家弄成这个样子,我现在是众叛亲离,哪里还谈得上运筹帷幄。”
董子参咀嚼着这话中意味,一时无言以对。
一阵不祥的沉默中,蒋介石似乎无意间随手翻开了《三国演议》,一边浏览一边问:“董司令,你研究过《三国演义》吗?”
“报告委员长。”董子参正襟危坐,心中打鼓,观察着蒋介石一副阴阴阳阳,让人捉摸不定,莫测高深的神情:“卑职谈不上有研究,只是读过几遍而已。”
“唔!”蒋介石这就站起身来,背着手在屋里旁若无人地踱了几步,在窗前站定,并不转过身来,深有感慨地说:“成都,是蜀汉昭烈帝刘备的发祥地和京城。一代良相诸葛孔明,更是在这里运筹帷幄,功勋盖世,名垂宇宙。”说着霍地转身,鹰眼闪光,看定董子参:“董司令久居四川,可以说是一个完全的川人。哪能不熟读“三国”呢?俗话说得好,熟读《水浒》好弄拳脚,熟读《三国》会使计谋。董司令这话是过谦了。我最近重读《三国》。”说着上前两步,抖抖长袍,重新坐下来,打量着董子参,“我发现,董司令最近办的一些事,其中有些奥妙与《三国》上的机关何其相似乃尔。”说着,这就熟练地翻到《三国演义》中的第21回《曹操煮酒论英雄》,将书递给董子参,说:“你看!”
董子参一下就明白了蒋介石所指,身上早已是冷汗涔涔。蒋介石这就进一步逼道:“董司令,你看你与刘玄德有无相似之处?”话到这里,董子参只好率先将话挑明:“卑职是在昨天晚上闻得逆子所犯下之大逆不道行为的,但还不知所传是否属实?就是委员长不传卑职,卑职今天也要设法来向委员长请罪。”
“唔,是这样?!”蒋介石不无讥讽地笑笑:“令爱早年在成都读中学时就参加了共产党,后来又奔赴共区受训,年前回到成都,在董司令庇护下多日。这,董司令不会不知道吧?这又该作何解释?”
“是的。”董子参硬着头皮解释:“逆子从读中学时就深受赤祸污染而自行其是。”他有意避开具体事情,为自己洗白道:“我早就同他脱离了父子关系。至于说他年前从共区潜回成都,在我的庇护下多日,恐是讹传,并无实事,卑职并不知情。这点,请委员长明察。如果逆子真的犯下了滔天大罪,我决不护短,听凭委员长按国法处置。”
“好!既然董司令如此深明大义,大义灭亲,就别怪我不手下留情了。”蒋介石说时,脸变得铁板一块,阴冷地一笑:“我看,董将军最好还是劝劝令公子吧,毕竟是自己的子弟嘛,嗯?”他观察着董子参的神情。这会儿,董子参脸色倏地惨白。蒋介石昂着头,继续用手轻轻扣打着案上的《三国演义》,“是的。”他说:“苏俄的共产主义有相当的欺骗性和迷惑力,尤其是对涉世不深的热血青年。就我而言,”蒋介石说到这里有一个停顿,用一双冷酷犀利的眼睛盯着董子参。好像现在他不是在同暗杀自己的共产党要人董重的父亲在说话,而是在同一个慈父探讨如何引导青年人走上正路的问题。其实,蒋介石这是在欣赏一个老父亲看着自己的爱子身陷囹圄而无力解求,内心剜心割肉般的种种矛盾痛苦情状。
“当初,我自己就曾经被苏俄的共产主义学说牵过一阵鼻子。”蒋介石侃侃而言:“经国更是还不到15岁,我就将他送到苏俄去学习。后来,慢慢地我们才看出马克斯倡导的主产主义,不过是违天理灭人性的专制主义,便先后而弃之。”说着话题一转:“董重还很年轻,我们也不是外人。你我都是先后去日本学过军事的留学生。我之所以如此苦口婆心地给你说这些,无非是要你劝劝令公子幡然悔过,不要明珠暗投,毁了前程。”说着一声叹息:“亡羊补牢,未为晚也。嗯?孔子曰,‘朝闻道,夕可死也!’ 令公子才27岁,正是如花的年纪,死了可惜。你是他的父亲,若能对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董重不是没有迷途知返的可能。若是这样,则党国幸甚,你们家里也幸甚。若始终执迷不误!”说到这里,蒋介石冷笑一声:“那就休怪我手下无情!”
董子参听到这里,完全明白了,蒋介石绕了一个大弯子,目的是要他劝降儿子。想了想,他说:“犬子生性倔犟,恐怕难以醒悟。”他话虽是这样说,但一种竭力保全儿子生命的期望驱使他又迟迟疑疑地向蒋介石要求:“请委员长宽限几日,我愿遵照委员长教诲,尽力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