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蒋介石点了点头,“可以。不过,这事不能久拖下去。两三天之内你就得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说完,他站起身来,秘书曹圣芬适时出现在门外,手一比,说:“董司令,请!”
董子参表情木然地朝门外走去,跨门槛时竟踉跄了一下,差点绊倒,而且因为神志恍惚、昏乱,临别时竟忘了给委员长敬礼。
冬天日短。董将军先回到成都防卫司令部。一直等着他的副官告诉他,将军的专车上午被司机李山莫名其妙地开走了,现在也没有回来。董子参感到十分惊讶也十分愤怒!这还了得吗!不过又想,是不是夫人有啥要事,要他把车开走了呢,而且事情到现在都没有办完。要知道,有几个共产党员藏在家里,说不定因为事情紧急,夫人和参谋长他们在将这些人转移呢!下江人李山跟了自己这么多年,从来都是听说听教的,不会有啥事的。有什么事,等一回到家就知道了。因此,当盛文的副官建议仍然用这辆车将他们送回去时,董子参没有拒绝。
家,已经遥遥在望了。天,已经完全黑了。幽静的小巷里**漾着成都冬日这个时分常见的白雾,几星熟悉的灯光在如丝如缕的夜幕中漂浮,那是几家卖麻辣牛肉干、白斩鸡蘸红油辣子的小摊贩们点的灯笼。这一切,是多么熟悉,多么温馨。董子参觉得,离家仅一天,却像是离开了一个世纪。
而与此同时,一阵凄厉的枪声传进耳鼓。这里离杀人场十二桥很近。他不由悚然一惊。他知道这是国民党特务趁着夜幕遮掩,又在杀人了。可他不知道,跟了他多年的司机李山已经背叛了他;他更不知道,也没有想到,今夜十二桥被杀的人中,就有李山从他家中诱出去被捕的几个共产党人。
这条长廊好长好长。
董子参将军怀着沉重的心情去监狱看望儿子。不,不是看,是蒋介石的屠刀已经架子了儿子颈上,他作为父亲,现在是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救儿子。董重作为共产党要犯,已从最初关押的娘娘庙监狱转移到了戒备森严的市大监。案子也由盛文手上转到了特务头子毛人凤手里。
去劝儿子投降,让他出卖组织换取活命?姑且不说这样作,是否有违自己的人格,去对儿子劝降,行吗,儿子会听吗?他在心中一遍一遍地问着自己。不用说,肯定不行!但他已经逼得没有了办法,为了挽救儿子的一条生命,作为父亲,他只得怀着一种极为矛盾痛苦的心情,在年轻狱卒张前明的引领下,低着头,沿着长廊默默地向前走去,走去。向来走路脚下生风,身姿挺得很直的他,今天腰背却有些佝偻。他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是别的,尽心而已。
长廊两边是一排排的牢房,透过铁栅栏可以看到,每间牢房里都关着四、五个人。董重是单独关在长廊尽头的一间小牢房里。
董将军尚不到60岁,身材高大魁梧匀称;平时间军容严整; 走起路来,囊囊有声,很威风,可在过去几天的时间里,他忽然间垮了萎了,完全变在了另一个人。本来不多的白发,转瞬间满头全白,似乎一夜间浮上了一层寒冷的苦霜。往日一双很有神的眼睛也失去了光彩,整个眼窝都凹了进去……一连串的打击对他来说是太残酷了:儿子被捕。跟他多年、他待之不薄的司机李山卖身求荣,将董重“借”在家中的几个共产党人骗出去杀掉。特别是,当夫人得知儿子从娘娘庙监狱转移到市大监时,痛哭流涕。一急一气间,瞎了眼睛。
现在,他想见儿子,又怕见儿子。董重若是问起曾云飞、徐鸣铮、王万坚等人的情况怎么办?特别是,老蒋已经说明,这是救儿子的最后机会。若儿子拒绝自首,退一步说,拒绝屈服,那么,这次探视就是父子之间的生离死别。正因为如此,他临行前劝着了执意也要来探监的夫人。人世间撕心裂胆的诀别,还是让他单独来承担吧!
“董司令,到了。”张前明这一声,将他从一个昏沉的梦中惊醒。眼前,长廊的尽头是个偌大的院落。四围高墙上架着通电的铁丝网;之间有一个高高矗立的哨楼。哨楼上架着机枪,还有持枪警惕巡视、瞭望的哨兵。晚上,有探照灯不停地扫来扫去,严密地居高临下地监视着整座监狱。正面墙壁上是一面几乎占了整壁的青天白日旗。旗徽两边刷着几行这样的大字:“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生命宝贵,须认清此时此地”;“忠诚坦白,勿错过最后良机”……
走在前面的张前明“哐啷!”一声打开了一道铁栅栏。董子参眼睛一亮,他看见了儿子。栅栏后面是一间小小的长方形的牢房。房顶的天花板高得吓人。似乎怕犯人自杀,又似乎怕狱卒看不清牢房里犯人的行踪,顶上白天都亮着一盏因电压不足,灯丝红扯扯的电灯。
这时,儿子正神态安祥地坐在地板上,背靠栅栏思考着什么。听见栅栏响,他转过身来,看见了爸爸,他一下站起身来,身材魁伟的董重,看着父亲,眼睛中露出惊喜和疑问。
“董重,你爸爸看你来了。”年轻的狱卒张前明说时,董重已走上前来,双手握着铁栅栏,亲切地问:“爸爸,你怎么来了,妈妈呢?”
“董司令,你们谈吧。”知趣的张前明给董子参端来了一把竹椅子,让哀伤不已董将军坐下说。张前明是一个出身于城市贫民家庭,中学没有结业的学生,为人富有正义感,同情董家父子。就在张前明轻步退出时,小声地对他们父子提醒:“请你们抓紧些。”说着为董家父子掩上了门,隔断了外面的视线。
董将军并没有坐下来,他双手拉着儿子从铁栅中伸出来的手,用从来没有过的慈祥,细细审视着儿子。他发现,儿子瘦了些,但更显精神,目光炯炯。
“重儿,你怎么样?”
“你看我不是很好吗!”为了安慰父亲,董重特意笑了笑。看着突然间变老、身躯也有些微微佝偻的父亲,董重心中难受,说出来的话却是轻松的。
“以往总是没有时间,我现在正好可以学学英语。刚才我正在默背英语单词。” 董重说着又若有所思地问:“妈妈怎么没有来?”
“我怕你妈太伤心,所以我没有让她来。”董子参说着颓然坐在了竹椅上,垂着头,久久不语。一切哀伤尽在不言中了。
一切都明白了。儿子隔栏细细端祥着一夜之间就衰老了许多的父亲。现在,父亲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里都写满了忧虑、痛苦甚至恐惧。
“他们找你的麻烦了?”儿子问。
父亲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云飞、鸣铮、万坚他们现在哪里,他们还好吧?”
儿子的这问,像打在父亲身上的枪弹。董子参猝然一惊,随即用双手抱紧了头。
“怎么,出事了?”董重用手抓紧铁栅栏惊问。
父亲不得不一五一十将事情发生的全部经过、结果告诉了儿子。
久久的沉默中,父亲抬起头来,只见儿子浓黑的剑眉紧锁,目视远方。因为极度的气愤,双手把铁栅栏捏得发响,他咬紧牙关,迸出两个字“可耻!”牙齿将嘴唇咬出了血。“这就是蒋介石!”董重狠狠地自言自语。
“董重!”父亲像要同谁抢什么似地霍地站起身来,紧紧抓着儿子的手,急切地说:“我要救你出去。”
“是蒋介石逼你来的吗?”儿子讪笑着:“老蒋的要价一定不低?”
“是。”父亲又低下了头:“老蒋为你的事,专门找我去谈话。他要你供出中共成都乃至全川中共地下组织的秘密。”
“哈哈哈!”董重扬声大笑起来,那笑声里充满了蔑视和视死如归的一腔豪情。
“告诉蒋介石!”董重说,字字千钧:“要他死了这条心!”
“重儿,”董子参不无忧伤地看定儿子,声音瘖哑:“现在你的案子已交特务头子毛人凤经手,由蒋介石亲自处理。他们限我在三天之内劝你投降,要你供出中共地下党的一切,否则!”说到这里,老泪纵横。
“爸爸,既然你的儿子选定了共产主义作为他为之奋斗终生的事业,就不惜牺牲一切,直至牺牲生命。成都就要解放了,蒋介石政权就要彻底垮台了。儿子我能为这场伟大的斗争而死,死而无憾!”
“重儿,你要知道,你才27岁,正是人生最宝贵的时期。你可知道,‘蝼蚁尚且惜身’这话?是的,老蒋的气数是尽了。国民党垮台是早晚的事,但你何必非要把自己的命搭进去?何必如此轻生?何况你与原芳从小青梅竹马,相爱多年。你就能狠心扔下为你哭瞎了眼的母亲?能忍心丢下等了你多年的小芳?”
“爸爸!”董重态度无比坚定:“你不是经常教导我们‘朝闻道,夕可死’吗?我何尝不想活下去!可是要我出卖组织,要我当叛徒,不行!”
“那就什么都不说,你只要写张退党声明行不行?”父亲这会儿简直在哀求儿子:“或者你只写张悔过书都行。这样,我可以厚着老脸再去找老蒋,求他刀下留人。等你出来,我们一家人,当然还有小芳,立刻举家出国定居。管他什么国民党、共产党,从此我们一家人不沾政治的边,过安安静静的日子,好不好?”
董重坚定地摇了摇头。
见父亲难过万分,儿子百感交结地说:“爸爸,我小时候,你不是经常给我讲戊戎变法的故事,你不是经常赞扬为变法抛头颅洒热血的谭嗣同、还有我们的四川老乡刘光第吗?你赞扬他们‘我以我血荐轩辕’的精神为变法献身!今天,我们共产党人从事的事业,远比谭嗣同、刘光第等人从事的变法伟大、光荣、崇高!一个崭新的、红彤彤的新中国就要诞生了。我愿在这最黑暗的时分,用自己年轻的生命划出一道绚丽的闪电;在阴霾寒冷的天际,爆发出一声响亮的春雷!爸爸,你应该为你有这样的儿子而高兴而自豪!
“爸爸,儿子知道你最爱我、疼我,对我的期望很大,希望我活下去。但人不是蝼蚁。人有信仰,人有主义,人有是非。为实现人类的理想,儿死不足惜!爸爸!”董重说到这里,看着父亲越发目光炯炯,期望有加:“在这历史关头,儿子希望你顺应时代潮流,尽可能地作些对人民有利的事情。”
董子参见儿子决无妥协的余地,知事不可挽回,略为沉吟,含泪隔栏问:“原芳处你还有什么要交待的?”
董重返身走到床前,从枕头下拿出一页折好的素笺,从栅栏间递给父亲,“这是我留给她的。”
这时,走廊上响起一阵很急的皮鞋橐橐声,狱卒张前明快步走了进来,来在董子参身边,轻声说:“董司令,我们监狱长请你回去了。”
董子参转过身去,脚步踉跄地朝外走了两步,复又站下,调过头来,想再看看儿子。董重不忍这场生死卒别,已毅然转过了身去。
张前明走上前来,搀扶着一下就苍老衰弱得不成样子的董子参,轻轻一句,“走吧,董将军!”富有正义感、同情心的年轻狱卒,搀扶着悲痛欲绝的董子参,沿着阴森森的长廊,跌跌绊绊地往回走去、走去。
晨九时,委员长的侍卫长俞济时将毛人凤拟定送呈的一份《密裁》名单送到了蒋介石手里。坐在宽大锃亮写字桌后的蒋介石将名单展开,挨次看下去。密裁总数是40人,他一一扫过,最后目光停留在两个人名上:董子参、董重父子。董重是在押的中共川康军事小组组长,直接指挥谋杀他的人,当然是要杀的。令他犹豫的是在职的、他的部下董子参将军。董子参纵子加入共产党,更严重的是,值此戡乱反共决定党国命运的关键时机,他在家竟然窝藏共党军事干部曾云飞等人,这无异于谋反。要他规劝儿子也无效。他蒋某人宰相肚子里能撑船,过后他让董子参的好朋友李弥将军给他送飞机票去,要他携家飞台。董子参不仅不去,反而将飞台机票撕得粉碎……是可忍,孰不可忍!想到这里,他恨得牙痒痒的,“该杀,娘希匹的!”他在心中狠骂道,从笔架上拿起一只朱笔,在《密裁》名单上批了“照准”二字。想想,又将“董子参”的名字勾出来,批上“不枪毙”三字。并非他突然间发了善心,而是他知道,“哀莫大于心死”。他知道,董子参最爱自己的长子。他要留下董子参,让白发人送黑发人,“杀了老子留下儿子,让老子终生痛苦不得安宁,最后在精神自虐中死去。”他用狼毫小笔在旁批了这些小字,因为气愤,写字的手微微发抖。
难得的冬阳拔开雾纱,照进马蹄形的小院内。董重站在牢房里,隔着栅栏往外望。百来米的水泥空坝上,因为监狱不准犯人再出来放风而显得格外空寂。正面山一般壁立的墙上,新刷了些大标语,诸如:“川西决战必胜”、“戡乱反共救国必胜”、“迷津无边,现在回头尚来得及”等等。
自父亲走后,这么多天他再也没有能见上别的亲人。他从监狱对他的态度上感到自己的生命最后时刻快来了。原先每天送给他的一份《中央日报》停了,送来的饭菜更是难以下咽……昨天下午,凶神恶煞的绰号“河马”的狱卒值班,给他送来的饭菜中尽是沙子,他提出强烈抗议。“河马”话中有话地讽剌他道:“搞清楚,你现在已不是董大少爷,是死囚犯。你老子已被罢官软禁。你娃娃还这么歪,你娃娃早晚要吃一颗‘花生米’(子弹)……”
想到这里,他突然感到时间的宝贵,转身走到小桌前,拿出狱中要他写“交待”的纸笔,略为沉吟,笔走龙蛇,一气写了三封信。
第一封是写给未婚妻原芳的。
“原芳如晤。自知已到最后时日,为追求光明而流血断头是常事。请勿为我悲。革命胜利后,务希你与志同道合者组织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如此,我当含笑九泉。清明时节,若你与家人或同志去扫墓、去追祭我们这些为革命先见马克思的共产党人时,可在我的坟墓上掬一捧泥土,洒几滴清水……”
第二封信是写给引导他走上共产主义道路的共产党人、本家叔叔董民的,“……狱中生活日趋严酷,然最后之考验也,侄信尚能及格。”
第三封信是写给父亲的:“……父亲已离开国民党军队否?幸勿久留。倘有可能减少人民生命财产损失,愿不失时机。能争取在朝大员倒向革命,当为大功德……”
三封信写完,他如释重负。这时,恰好张前明从牢前经过。
“前明,前明。”他手握栅栏,轻轻呼唤。
“有什么事吗?”张前明闻声而来,看着他满脸悲戚。
从张前明的脸色上,他什么都知道了。
“就在今天晚上吗?”他坦然地问。
年轻的狱卒沉痛地点了点头。
“前明,你能帮我带三封家信出去吗?”
张前明想了想,说:“能。”
董重转身取信,张前明警惕地看了看左右。董重隔着铁栅栏迅速将三封信递给了张前明。
“前明,临别之前,我送你一个纪念品。”董重这又取下自己腕上戴的一只金壳英纳格手表,递给张前明。
“董先生,你?”张前明不收。
“这是我的一片心意,前明拿着。留个纪念吧!”张前明只好接在手中。隔着铁栏的董重向他摆了摆手,示意张前明赶快离去。
年轻的狱卒还想要说什么,这时长廊尽头传来了橐橐的皮鞋声。张前明只好一声“董先生再会!”迅速离去。
这是一个漆黑的夜,伸手不见五指。
“梆梆梆!”高墙外,三更敲过。
“董重,出来!”更声刚落,单独关押董重监房的铁窗外,静夜里传来一声狼一般低沉、凶狠的吆喝。随即,“哐啷!”一声,铁门打开了。董重借着昏黄的灯光看清,站在自己面前的是几个凶神恶煞的持枪宪兵。
两名头戴钢盔的宪兵走上前来给他上手铐时,董重把手一挥,说:“不忙!”吓得两个宪兵往后一退。后面的几个宪兵,赶紧端起上着雪亮剌刀的美式卡宾枪,紧张地瞪起眼睛,如临大敌。
“胆小鬼!”董重鄙屑地一笑,转身脱下他穿在身上的麻灰色卡其中山服,放在**,再从枕头下翻出他珍藏多日舍不得穿、叠得方方正正,压得整整齐齐的毛衣,这是在他被捕那天原芳亲手送他的手织咖啡色毛衣。他将它郑重地穿在身上。转过身来,对全副武装,如临大敌的宪兵们冷笑一声:“走吧!”
一国辆黑色的囚车,借着夜幕掩护,载着戴着手铐的共产党人董重、李子林偷偷摸摸快速开出市区,绕上了逶迤的风凰山公路。成都近郊的风凰山本是一个水果之乡、风景胜地。蒋介石到蓉后,这里却成了国民党特务秘密大批杀害共产党人的屠场。
囚车停在了山下。董重、李子林被行刑队押往山上的桃林深处。小径上,林木重重,磷火明灭。这是多么熟悉的地方啊!董重记得,十年前,当他奔赴延安前夕和原芳最后一次来到这里的情景。
那是一个层林尽染金辉、空气清新的春天早晨。雀鸟啁啾、百花吐艳中,他们在桃林中怀着无限的憧憬,声情并茂地朗诵起著名诗人柯仲平的长诗《延安》:
青年,青年,/我问你
延安穿的麻草鞋/延安吃的小米饭/你为什么爱延安
哪怕我们的教室是露天/哪怕我们的板凳是一块砖
为了到延安/我们不怕把脚板走穿……
他们注视着东边天上瑰丽的日出,神思与霞光齐飞。
“站住!”行刑队队长络腮胡阴森森地一声冷喝,打断了董重的遐思。
董重与李子林威严地面对着在他们面前一字排开的宪兵。在他们身后,是无尽的桃林。前面远方,是故乡成都瑟缩在寒夜里的偌大身影,天幕远方有星星点点的灯火。像远海游弋的渔火,像母亲哭红了的眼睛。天幕上寒星闪闪。在夜的剪影中,他们像是两个顶天立地的巨人。
“转过身去!”色厉内茬的络腮胡队长挥着手枪,对董重、李子林喝道。
“明人不做暗事。”董重拍了拍胸脯,看着刽子手们:“共产党人光明正大,我们要看着你们开枪!”
刽子手们颤抖了,端在手中的枪不住摇晃。络腮胡惊慌失措,挥着手枪嘶喝:“注意,瞄准!”
一排黑森森的枪管又举了起来。
面对枪管,面对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土成都,董重竭力睁大眼睛,想透过夜幕看见自己的亲人。山下,遥遥地平线上的成都古城,那星星点点、飘忽游移的灯光,多像同志们进军四川高擎的火把啊!
永别了,同志们!永别了,亲人们!永别了,原芳,我的爱人!
董重不知道,就在原芳得知他被捕的消息后,悲痛欲绝。若不是有党的铁的纪律约束,她立马就要勇闯监狱,她愿同爱人一起牺牲。
“瞄准――开枪!”络腮胡恶狠狠地将大手从下往下一劈。
“啪啪啪!”一串串火舌立刻无情地卷向两位共产党人。
李子林中弹倒下了。
董重踉跄两步,他又站着了。他双目喷火,怒对刽子手们喝道:“在你们的面前,站着的是新中国的儿子。你们不要发抖,朝着这儿!”他用手拍着胸脯:“开枪、开枪吧!”
行刑队发生了混乱。刽子手们完全被董重视死如归,大义凛然的气概吓住了,镇住了。
“一群废物!”络腮胡队长气得走上前去,用皮靴踢着宪兵们,气急败坏地喝令:“开枪!开枪!”
“叭叭叭!”又一排子弹像毒蛇嘴里吐出的火红的蛇须,交织起来,向董重舔去。他踉跄了两步又坚持挺下来。他似乎想再看看故乡和亲人;他更多的似乎是想透过夜幕,看到月前在锦江畔分手的钱毓军,这时的毓军肯定正带领着大邑县游击纵队夜袭蒋介石的**新津机场,而且必然大获全胜。这是他的得意之作,也是埋在他心中最后的秘密。
怀着无限的眷恋和期望他倒下了。他牺牲得很安祥很从容。他倒地时竭力向前伸出双手。就像太累了,他投向了大地母亲温柔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