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珍珠现在看来似乎并不是多么复杂的事,但对当时的沈志荣来说,就是攀登高山、到月亮上去的事:仅读了五年半小学的文化知识,仅有三张油印纸的“全部参考资料”和剪刀、镊子加铜丝的几个东西能让蚌长珍珠?
“嗯……隐隐约约还记得那个上海来的谢老师好像说过:那河蚌的外膜受到异物侵入的刺激后,蚌便会分泌出珍珠质,日久天长,慢慢地长成了珍珠……再细说我就说不上来了。”沈志荣无法看明白纸的文字和图案时,就追着王子成师傅去问,王子成被问急了,就摸了半天的头,嘴边蹦出几个字,剩下只能摇头。无奈,有一天又被沈志荣追问得无话可言了,王子成一蹬脚,说:“你让我少烦点心好不好?我这么个石头脑壳,能逼得出啥名堂吗?”
“你真想做事,就去请县里的陈技术员,她也去过嘉兴学习班的。”王子成总算想出了一个逃脱沈志荣的办法。
王子成说的陈技术员叫陈琳芝,这位浙江水产学校毕业生在当时算是“大知识分子”了,其实也是一个年轻的姑娘。她应邀到沈志荣他们的渔业大队指导珍珠培育,王子成便对沈志荣及王阿根说:你们得先到河里摸些蚌上来。
陈琳芝技术员到渔业大队那天,沈志荣、吕荣夫和王阿根三个小伙子毕恭毕敬地等在鱼饲料仓库,等着县里的这位女技术员给他们讲述和指导人工珍珠培育技术。
陈琳芝看了看放在桌子上的几只刚从河里摸上来的河蚌,挑了其中一只,然后用刀将蚌壳撬开,指着河蚌的外套膜边缘的表皮细胞,说:“你们用镊子把外套膜剖开,切成小片,再把小片放入河蚌的外套膜结缔组织里面……我看到老师就这么做的,材料上也是这样写的。”
沈志荣看着和听着陈技术员总共不到半分钟的技术指导,有些发愣,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女技术员,希望从她嘴里还能说出一个小时、两个小时甚至更长的话来,但人家女技术员红着脸,支支吾吾道:“就这些,我也跟你们王师傅学的一样多。”
“这么几句话就完了?我看呀,人家县里的技术员都没把它放在心头上,凭我们几个半文盲能搞得出来?”吕荣夫、王阿根把一堆河蚌往地上一甩,一边摇头一边叹气。
唯独沈志荣仍然不停地摆弄着河蚌,颇感兴趣地说:“如果照陈技术员说的话,我看我们也是可以试试的……”
他的一句“试试”,就是几千只河蚌的活受罪——育珍珠,先得有蚌。蚌在何处?蚌在河湖漾塘江溪中。
“蚌跟人一样,它也讲究环境,死水塘它不会待,水流太湍急的地方它也不待,只在水流速度适中、泥土又能相对稳定的地方栖息和生存繁殖。”沈志荣不仅从小在水乡长大,而且工作又在渔业大队,当学徒工的三年里对家乡江湖河塘漾溪沟浜里的“水产”早已了如指掌。“德清一带的蚌也有几种,最多的要算背角无齿蚌,这种蚌比较适合食用,尤其是春天,你捕上几只这样的蚌,放点咸肉和春笋与蚌肉同炒,绝对是道鲜美的佳肴。还有一种叫鸡冠蚌,学名为褶纹冠蚌。再一种是三角帆蚌,壳大,形状扁平,呈三角形。后两种可以育珍珠。”沈志荣说。
摸蚌不需要太多技术,但耗力消神,需要耐力,用现在的话说,必须具有精气神。蚌很善性与温和,基本上任人摆布,但也有例外:一旦它要张嘴袭击你的时候,也可以死死地夹住你的腿肚子或手指,让你疼痛不已。不过基本上很少有这种情况出现,即便出现,人足够有力量反制河蚌——使一些劲就能将其蚌壳掰开,如果再狠一点把蚌壳掰裂,那么这只蚌很快就会死亡。没有外壳保护的蚌是不能生存的,而蚌壳除了保护蚌自身生命外,还可以创造出比蚌自身生命更宝贵的物质,那就是我们人类极其奢望的珍珠。包括人类在内,地球上几乎所有的生物,很少有像蚌一样的,那硬邦邦的两扇原本用于保护自己身体的外壳,被异物侵入受伤后竟能以顽强的自愈力维持生命,并且日积月累长出新的稀罕之物——结晶体的珠宝。这就是神奇的大自然所产生的奇妙现象。在当时,读书有限的沈志荣并不知晓,他对人工育珠一事也并没有那么高深美妙的认知,然而他内心有一个强烈的目标:要为渔业大队干出点名堂,让社员们(即现在的村民)的生活好一点点。
“一斤珍珠可以卖几万元,这是我们辛辛苦苦泡在水田里干几年的活都干不出来的呀!”沈志荣感慨。从那个时候走过来的人,都会有这种感慨。
现在,沈志荣带头下的德清雷甸渔业大队的三个小青年想做一件大事,一件改变渔业大队、改变雷甸甚至改变德清和中国的大事:人工培育珍珠。
沈志荣仨人对着那三张油印纸上的每一句话和那些操作的图案,准备好剪刀和镊子,着手给蚌做“手术”。但沈志荣他们发现,每一只蚌的“嘴”闭得紧紧的,轻轻地撬不可能撬开,重重地使劲撬,蚌壳马上碎裂,壳一碎裂就意味着蚌面临死亡。
“这……”沈志荣仨人没想到一上手就遇上了难题。原来性情温和的河蚌竟然还有一套非常坚定而顽强的自我保护能力:你轻易想与其斗争,它紧闭壳壁,根本无法摧毁和伤害,除非用巨大的力量猛烈狠砸,否则它的外壳十分不易被粉碎,当然一旦蚌壳受到破坏,也就意味着此蚌的死亡。如此看来,蚌还有一种“宁可玉碎,不求瓦全”的品质。
这可怎么办?他想不出招数,就只好蹲到旁边放着无数河蚌的池塘去观察蚌嘴何时自我开启……
哎哟,原来如此!看着看着沈志荣突然兴奋地跳了起来,原来那些垒在池塘里的河蚌们看起来相互之间没有什么“动静”,其实细看就会发现,垒在最上面的河蚌会自然“呼吸”,这一“呼吸”就把“嘴”给张开了。这“张嘴”的蚌基本都贴着水面,“大概它要出气。”沈志荣这样理解。
只要你张嘴,我就有机会!沈志荣为自己的这一发现而兴奋不已。他耐着性子,挑了几只“条件较好”的河蚌,养在塑料盆内,并且故意让蚌口朝上,稍稍露出水面一点点。
同时他在旁边准备好竹塞等工具,只等河蚌一“开口”,立即下手行动……
憨厚的河蚌哪知人的这些诡计,等它感觉需要氧气和水分时,它便开始紧张地“呼吸”起来,一呼一吸便必须张开“嘴巴”,露出它粉红色的内体。就在这一瞬间,早在一旁准备着的沈志荣说时迟,那时快,将竹塞插进张开的蚌壳中间,待河蚌反应过来时,它再也无法合拢“嘴巴”,只得任人摆布。
大概任何一种生物的繁殖本身都是件十分痛苦的事。河蚌生珍珠,其实是一种“皮外孕”,即非自身产子所孕,而是被外界强行实施的皮壁质受孕,而且必须切割开外套膜。这一系列的非自孕的折磨,对河蚌来说显然是痛苦和难忍的。然而若没有这种人工和外力影响,任何一只蚌体都不可能自生出半颗珍珠。
珍珠之美,是河蚌以其生命的痛苦过程为我们人类所奉献的一份精神结晶。
显然,沈志荣他们那会儿搞珍珠时不会考虑到这些细腻的感情,他们只有想法子在河蚌的“肚子”里放进珍珠切片,然后让蚌能够慢慢“怀孕”,直到把珍珠胎儿养育大。“是,哪想那么多嘛!”沈志荣谈起当年的育珠初期,这样说。
蚌嘴被沈志荣用“诡计”撬开了,但要动“手术”,还得让蚌“嘴”张开相当长一段时间,而且这“嘴”既不能张太小,也不能张太大,小了无法在外膜内植入珍珠切片,大了容易在手术时掉进杂物,这样河蚌会得病而死亡。“手术”时间也不能太长,时间一长,有的蚌就再也合不拢嘴了,一旦如此,这只河蚌很快也会死亡。
1967年的那个夏季,是沈志荣一生事业的重要开端和一段难忘的岁月,也是他做梦最多的一年。“那时一是每天想着到底我们的‘手术’做得对不对,二是待上千河蚌都植入了切片后,又天天想着到底能不能在它们身上长出珍珠,所以说是天天做梦,而且白天也做梦。”沈志荣说他自那时起,晚上经常睡不着,老做梦,后来还因此患上了神经衰弱。
第一批试验性的人工珍珠河蚌约有一千多只,经过存放、实验、宰杀到正式插植式的手术,最后成活的仅剩下几百只,这对沈志荣他们来说,已经是了不起的“伟大胜利”了!接下去的活就是要把这些“怀孕”的河蚌重新放入水中养殖。而放在何处,怎么个放法,又有许多讲究。因为不敢有任何闪失,所以沈志荣主张把这些河蚌放在竹篓子内后,全部放养在他家旁边的河道里,这样他每天都可以看得见,也便于观察河蚌们的成长。
任何一件过于看重的事情放在你心头的时候,压力就会变得像山一样巨大和沉重。之后的日子对沈志荣来说,便是如此。
从理论上讲,河蚌被插入细胞膜片后,细胞膜片慢慢“长大”,一直等到若干年后就完全成为人类期待的那种光泽艳丽的珍珠。然而这个过程,就像女人十月怀胎一样,到底是否怀上、胎儿是否健康等等,旁人并不知道,只有“母亲”河蚌知道,而它所怀的“宝宝”状况如何,与环境、与它的健康和营养等又有密切关系。所有这些,对当时的沈志荣他们来说,就像他们对女人如何怀孕生孩子的认识一样,可谓一无所知。
“手术成功不成功,这十几天了也该能看出点眉目。”沈志荣说。
几百只河蚌被一一从水中捞起,放在岸头。才十几天时间,当河蚌被堆放在一起时,沈志荣就感觉有些不对劲:“啥味道呀,嗡臭嗡臭的!”他的话还没落地,王阿根拿起一只河蚌,悄悄一用力,那蚌嘴就裂开了,里面喷出一股异常难闻的嗡臭味。
“完了完了!肚子里全烂了!”王阿根用手指戳蚌肉,那变了色的蚌内体立即溅出一股发黑的脓水,差点溅到沈志荣的嘴角。
“怎么会是这个样呀?”那一瞬,沈志荣的脸色铁青,顺手一甩将王阿根撇到一边,自己扑到蚌堆上,开始检查每一只让他日夜牵挂的河蚌……这可是他的全部希望和企盼呀!
“怎么会……怎么会……”望着眼前一大堆不是长脓就是已经腐烂发臭的河蚌,两行泪水顿时挂在了沈志荣的脸颊上。他双手抓着岸头的泥巴,想痛哭一场,可哭不出来;他想大喊一声,嗓子口又像堵了一团棉絮。
“那种失败的滋味不好受,我能记得一辈子。”沈志荣现在这样回忆当年的那场痛苦的失败。后来他才慢慢明白:原来天气太热的时候,是不宜对河蚌进行“手术”的,一般气温在20℃左右是给河蚌植入细胞膜的最佳时间,气温过冷过热都不宜。
“志荣,还有二十来只是活的!”绝望之时的沈志荣听到王阿根这么说,好像捡了一根救命稻草。他赶紧把这二十几只河蚌像抱婴儿似的搂在怀中,回头对吕荣夫和王阿根说:“快挑两个最好的竹篓,赶紧再把它们放回河里。”
“行行!”于是三个人手忙脚乱地重新将这仅存的二十几只河蚌小心翼翼地放入河水之中。
将河蚌安顿完毕后,沈志荣的心却更加被这些河蚌牵缠着,而且一直牵缠了1000多天。不过这回他像即将从硬壳中蜕变出的雄鹰一样,不飞则已,一飞冲天。
还是1967年那个年份,但季节不一样了,满地飘香的桂花已经不见,嗖嗖刮来的北风一两个夜晚会把绿油油的青菜叶打得垂头丧气。农家人知道,这是冬天快要到了。水稻田已经被翻耕,麦种撒到地里,棉花已快摘得差不多了。就在这个时候,捞守了三个多月的沈志荣实在等不及了,一天下工前,他叫住吕荣夫和王阿根,说:“明早我们再把那些河蚌捞起来看看。”
第二天,放置二十几只河蚌的两只竹篓被拖到了河边的岸头。
“开始吧!”沈志荣拿起一把剖刀,交给吕荣夫,但对方没有接,又转交给王阿根,对方更是直往后退,并连声说:“还是你来!你动手。”
沈志荣其实并不想亲自动手,他真有些怕再次看到他不想看到的局面。可两个伙计不愿动手,所以只能自己干了。“那就我来吧!”
沈志荣说着就稳了稳刀子,然后抓起一只色相比较鲜活的母蚌,对准蚌嘴,不轻不重地“咔嚓”一刀勒下。就在这一刻,目不转睛的沈志荣眼前突然被一道闪电般的光亮耀了一下。
“哎哟!”沈志荣下意识地轻叫了一声。
“怎么啦?”
一旁的王阿根和吕荣夫都被吓了一跳。沈志荣闭了闭眼,双手依然保持着剖蚌的动作,而后再度睁开双眼,瞅了一眼手中的河蚌,对两个伙计说:“我看到里面有一道光似的刺着我眼睛了。”
“啥光?”王阿根吓得直跺双脚问道。
吕荣夫则在一旁张大嘴巴大笑起来,道:“可能就是珍珠吧?”
“是珍珠吗?”王阿根一听,大叫起来,想从沈志荣手中抢过河蚌,但被沈志荣一把拦住:“急啥?”
吕荣夫和王阿根轻手轻脚地围在沈志荣身边,四目集中聚焦在沈志荣手中的那个蚌壳缝隙间。“看到了吗?里面……那发亮的地方,有点淡黄的白……”沈志荣一边轻轻地扒开蚌嘴,尽量把它有限度地扒大一点儿,又极其小心地怕刺疼了母蚌,一边喃喃地告诉伙伴,“看清楚了吗?里面,是珍珠吧!”
“看见了!是珍珠!是珍珠啊!”两个伙计连声高呼。
沈志荣随即将刀抽出,更是兴奋地说:“你们都看到了吧!那肯定就是我们种的珍珠!”
“来来,再剖一只,我要看看我们的培育是不是真正的成功了!”沈志荣随手捡起另一只母蚌,“卡嘶”轻轻一刀下去,河蚌的嘴再次被剖开一条缝隙……“看到了!看到了!这个蚌里也有亮光!也有珍珠啦!”
这一现实让三个德清小伙子彻底地疯狂了!他们相互拥抱,互相捶拳,然后打滚在一起,又喊又叫。
此刻的沈志荣他们,只有一个梦想:就是希望珍珠快快长成。然而珍珠的孕育期是一千天,要比“十月怀胎”的人长出两三倍。做事讲究实在的沈志荣在有过一次“苦头”的教训之后,心里明白,自己的人工培植珍珠的路还长着,能不能在两三年之后从蚌里正式取出正儿八经的珍珠来,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上千天的时间里,谁能说得准不出现旮旮旯旯的事?
“我们还是保密为好,你们也要做到啊!”沈志荣对两位伙伴说。
但沈志荣他们干的活不是在实验室,而是在露天的河面上,别说养珍珠这么大的事,就是某某家来个提亲的事儿,不出半天,整个队上的人差不多全知道了,更何况沈志荣他们搞珍珠搞出名堂了这般惊天动地的事!
先是渔场的领导听说这件事后,跑来问沈志荣有没有这事,沈志荣对自己的领导不能说谎,只能点头。“好小子,行啊!为我们渔场争光了!”渔场领导连蚌都没看,回头就向县里作了汇报。当县里再把这事传回到雷甸公社时,那可真是炸开锅:“渔场的几个小伙子育出了珍珠?这事我们怎么不知道?走走,去看看,是真是假,眼见为实嘛!”
“要派搞水产的技术员去,他们懂行。”一位主要领导特别吩咐道。于是几位水产技术员专门来到雷甸,找到沈志荣,说要亲眼看一看珍珠河蚌。
开始沈志荣不想让他们看,因为自从消息传出后,总有“领导”或“专家”嚷着非要他们撬开河蚌看个究竟。但沈志荣心疼呀:这河蚌虽不是人,但怀上珍珠的蚌跟怀孕的妇女差不多,你不能天天扒开肚皮去看胎盘吧!
不看我们哪知道你说的珍珠到底是真是假嘛!领导和专家往往会生气地回敬沈志荣。无奈,沈志荣只能给珍珠蚌“做手术”——每撬开一回蚌嘴,沈志荣就心疼一回:这样下去,二十几只母蚌用不了几天不就全部“报销”了嘛!
怎么办?沈志荣绞尽脑汁,才算想出了一个办法:要看也只能一批人凑到同一个时间看,每次有人想看时他把母蚌用开口器撑开一条细缝,尽量放在亮光下,那些想看的人必须站在同一个角度,眯一眼就能看得见蚌壳侧壁上长着的颗颗小珍珠……“是,是珍珠!看见了!看见了!”心满意足的领导与专家们个个都会高兴得手舞足蹈,直夸沈志荣他们了不起。
表扬和鼓励给了他巨大压力:母蚌里的珍珠苗苗并不意味着几年后就是可以收获的珍珠呀!要是之后的两三年时间里,河蚌出点啥毛病,珍珠成为泡影,咋向领导和渔场上的父老乡亲们交代嘛!从小吃尽人间苦难的沈志荣,最怕别人瞧不起自己,所以他十分清楚:如今雷甸培育出了珍珠的事名声在外,如果中途出了意外,自己还能在雷甸抬得起头吗?
想到这里,沈志荣的内心异常沉重。有办法救自己吗?他问母亲。母亲告诉他:“多学习,多请教呗。啥事都是人闯出来的,这里的祖宗叶金扬能够搞出佛像珍珠,也不是他生来就会的,也是慢慢摸索出来的呀!”母亲的话给了沈志荣极大启发,从此他把去杭州买书看作自己生活中的一件大事来安排:只要队上有活到杭州去,他抢着去,如果队上有农闲,他就往杭州城里跑,跑到城里的同一个地方——新华书店。
“那时在书店,一蹲下来就是几小时……凡是有用的书就买下背回家去。我就是靠书这位‘老师’帮的忙,慢慢对养殖河蚌与培育珍珠技术有了些基础。”沈志荣回忆说。
1968年的春与夏,虽然沈志荣的珍珠蚌仍在水中宁静地度过它们的“孕育期”,但现实中的沈志荣却经历了人生几场惊涛骇浪。先是渔场和渔业专业队被改为雷甸水产大队,国营渔场与水产大队的根本区别,在于前者的员工是拿工资的,后者的社员是拿工分的,沈志荣的身份发生了质的变化,从工人变成了农民。1968年的秋季征兵开始,当农民的沈志荣认为自己必须“搏一搏”,跳出“农门”,结果报名、体检都成功了,但后来“政审”这一关没通过,最后是王阿根去了部队,吕荣夫走了当时很多人走的路——参加“革命工作”。当年一起入队、一起搞珍珠的水产大队仨青年,唯独留下沈志荣一人。
那些日子里,雷甸的人常常在傍晚时间,看到河边或漾岸头有个孤独的身影站在那里,有时一站就是几小时,他的目光盯着水面,脸上挂满了忧虑或麻木的表情。此人就是沈志荣。
“行人南北分征路,流水东西接御沟。”沈志荣那时并不知晓白居易的这句诗,但他内心的感受却如诗人所写的意境一样。
他的人生到了一个十字路口。命运不能假设,如果可以假设,也许那年沈志荣能够成为一名人民解放军士兵,他或许就成了军官,一生军旅;或许他也能参加“革命”去了,成为一名官员。但这两种命运的结果是,中国少了一位珍珠大王,中国和德清的珍珠事业也不会像今天这样为世界所瞩目。
“老天帮了我一个忙,让我留下来搞珍珠,要不是这样,今天的德清肯定不会有像现在一样名气很大的珍珠产业,中国也不会有欧诗漫。”沈志荣这样告诉我。
1968年的冬天格外异常,没有下雪。失去了两位伙伴相伴的水产大队的生活,让沈志荣感到特别孤独。水产大队相当一部分人也因为从“国营渔业工人”到“农民”的身份落差而心不安宁。这给当时的德清县领导造成很大压力。
怎么办?县领导专门开会研究对策,最后决定:发挥水产大队的自身优势,促进稳定。“雷甸不是搞珍珠养殖成功了吗?这可是个热门,让那个很有本事的小沈上来当师傅,把‘河蚌育珠训练班’弄起来,搞热门了,全水产大队的日子不是好过了嘛!”县领导直接指姓点名,要沈志荣担当重任。
被冷落的沈志荣,突然感觉自己又一下像坐上了直升机,他心头百感交集:看来,我这辈子真要吃“人工培育珍珠”的饭了。
果不其然,德清“河蚌育珠训练班”开起后,靠几年前王子成师傅参加嘉兴珍珠培训班拿回的一把镊子、几根铜丝和三张油印纸,外加自己在杭州解放路新华书店买回的几本《水产养殖》书籍,沈志荣登上了讲坛,而且一讲就再也停不下来……开始是自己水产大队的人来听,后来是雷甸各生产大队的人来听,再后来是德清全县的技术人员来听,再再后来连杭州、嘉兴、绍兴,甚至江苏苏州、安徽芜湖那边的人也来听了。
“我们办班的时候,正好遇上了江南一带社队企业兴办初期,大家对因地制宜河蚌育珠兴致特别浓,但包括一些省、县专业科技人员也没有人真正有实际育珠的成功经验,我们雷甸就不一样,我们有成功的育珠标本放在大家的面前,所以信誉程度特别高,训练班也就格外红火。”沈志荣说。
然而,沈志荣心里清楚:光凭河里悬挂着的那二十几只母蚌的育珠标本,是不够的,哪一天让参加训练班的人都亲眼看到他育出的珍珠真货,这才叫“硬碰硬”呢!
盼啊盼,沈志荣一边给来自四面八方参加训练班的人讲课,一边盼着河里那二十几只蚌早点能产出珍珠。他表面上若无其事,内心却焦急万分地度过每一天、每个月的分分秒秒。“那种煎熬是很难受的,闷的时候就想发阵子疯!”沈志荣日后这样说。
但在珍珠出世之前,有人曾多次催他把河里吊着的母蚌取上岸剖开取珠,他总坚定地摇头:“还不到时候呢!”
后来,母亲悄悄对他说:“那些河蚌有一千天了吧?”意思是可以看看了。“不行!万一没熟咋办?”他依然坚定地摇头。
再后来,是新婚的妻子细声细语地在枕头边吹着他耳朵说:“瓜熟了是要及时摘的……”沈志荣掐了掐手指,若有所思:“还应该有一个星期。”
一个星期过去了。再也没有谁催他,其实谁也不敢催他。但沈志荣自己却迫不及待了:那一天清晨,他特意换了件干净点的衣服,将自己的心境调整得十分庄严,然后迈着有力的步伐,走到河道边,登上小舢板,划到放置河蚌的那两只竹篓前,而后轻轻地将其拎起,再回到岸头,坐在那张桌前。
该是剖开河蚌看结果的时候了!也许是太专注的缘故,沈志荣并没有发现此刻他的身边已经围聚了不止一两个,而是10个、20个水产大队的人。他们都在等待与他们命运相关的一件大事:河蚌育珠是否成功?!
母蚌被一只又一只地剖开。所有人的目光与沈志荣的眼睛一样,紧紧地盯着那些被剖开的母蚌内侧……“啊,我看到光亮了!”一道白光闪出,沈志荣的身边,便腾起一片欢呼!
“啊,我看到珍珠啦!”又一道白光闪出,更高的一阵欢呼再起。
如此一轮又一轮的欢呼声,让剖蚌的沈志荣越剖越心潮澎湃、激动万分:是的,是珍珠!是的,是我想要的珍珠啊!
等到他将二十几只母蚌剖完时,全屋子的人都在跳啊,叫啊,甚至有的还在唱……
“你们看、你们都看到珍珠了吧……都看到了吗?”沈志荣也在叫,也在喊,他还在叫和喊之中,流着泪,哭出了声。
他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擦着汗水,将头快要埋到河蚌堆里了——他在一颗一颗地数着那些刚从河蚌体内取出的珍珠粒:1、2、3……30、31……总共40颗啊!
呵,这40颗现在看起来也并不是太完美的珍珠,它们对沈志荣意义重大,对德清也意义重大,对中国同样意义重大,因为它的诞生,意味着沈志荣的人工育珠正式成功,也从此让德清的“珍珠之乡”有了最强有力的现实佐证——古有叶金扬、今有沈志荣,这两个“珍珠大王”,既是历史和现实的真实人物,又都诞生于德清,还有什么比这更能证明德清是名副其实的“珍珠之乡”!而沈志荣的成功,也意味着中国人工珍珠的辉煌历史正式开启。
1970年,沈志荣培育出这几十粒货真价实的珍珠,确实可以称得上是当代德清史上一个“惊天问世”的事件。
然而,成功培育出珍珠,并不意味着就永远可以生产和采撷源源不断的珍珠。因为要产珍珠,就必须有河蚌,而沈志荣告诉我,不是所有的河蚌都能产珠和育珠的,或者说,好珠一定也需要有位“好妈妈”才行。“鸡冠蚌和三角帆蚌是我们所选的育珠河蚌,特别是后一种三角帆蚌,它壳大、翼丰,呈扁平形,种珠产珠最多,所以它是最好的一种蚌,我特别喜欢它,但它很少。”沈志荣说。
现在,蚌当然也就成了“香饽饽”。这是沈志荣没有意料到的,于是雷甸和德清一带在20世纪70年代便出现了一阵“摸蚌”风潮。
雷甸还出现了第一批“夫妻摸蚌队”,他们划船到德清和德清之外的嘉兴、嘉善等河**,一摸就是十天半个月才回乡一次。“那个时候天已凉了,十一月、十二月了,但是大家为了给珍珠养殖场多摸些蚌回来,还是坚持下水……确实精神可贵。”沈志荣对当年与自己一起创业的水产大队的“摸蚌队”有很深的感激之情。
就在沈志荣准备甩开膀子大干一场时,省上的专家队说也要到雷甸来进行“工农结合”,“共同研究河蚌育珍珠技术”。沈志荣一打听,来者是省淡水研究所的“河蚌研究”小组成员。
“人家是正儿八经的大专家!你得跟人家搞好关系哟。”刚刚生下第一个儿子的妻子在枕头边叮嘱沈志荣。
“那还用说!我是土八路出身,连小学都没上完,人家省城来的专家,我做梦拜他们为师都没机会呢!”沈志荣一把搂住妻子,笑声透出被窝——他是真高兴。因为土生土长的育珠人沈志荣虽然培育出了第一批珍珠,但还有许多问题他仍然“一知半解”,或者已知而不会“解释”。
天上掉馅饼的好事,给沈志荣遇上了。
专家到队的第一天,就给沈志荣上了深刻的一课:“小沈啊,你那二十几只育出珠子的河蚌有记录吗?”
沈志荣瞪圆了两眼,一愣:“啥记录?”
专家也愣了:“你搞的育珠是科研工作,没有记录呀?”
沈志荣沉默,自愧。
专家叹了口气,像是喃喃自语:“也不能怪谁呀,农民嘛!”随后,专家缓了一口气,变了一个语调,道:“不管怎么说,是你小沈第一个把珍珠培育出来了!这就很不简单了。但按照我们搞科研的基本要求,二十几只河蚌培育出珍珠还不能说这项技术就成功了。我们还要对你以前的育珠技术和河蚌的整个生长期进行一一观察、分析,一直到总结出规律和经验来,所以现在开始我们要对你所有的育珠过程进行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