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似乎是一个很浪漫的词。但真正流浪过的人,或许会认为停下来才是人生。
不排除有些人天生爱流浪,甚至认为停下来的那一刻,便是生命终结之时。不过对于杜甫、李白,以及当时大唐的其他才子而言,他们却是被迫流浪。
他们许多人都渴望回到故乡,将身心安葬在那片土地上。
离开潭州,杜甫带着家人向衡州进发,这是一次未知、渺茫的逃亡。杜甫虽有“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信念,但现在杜甫老了,老马识途,他这匹老马还能认得归家的路吗?杜甫在《江汉·江汉思归客》中说:“江汉思归客,乾坤一腐儒。片云天共远,永夜月同孤。落日心犹壮,秋风病欲苏。古来存老马,不必取长途。”
现在,杜甫不再称自己是老夫狂人,而是一迂腐老儒了。活了大半辈子,竟落到客滞江汉的窘境,有志不能展,有家不能回,他这书读得有何用?
他不过是一个迂腐的读书人罢了。
杜甫这朵云,越飘越远,与天上的明月一起,孤独地面对着为数不多的日子。可即使如此,他心头仍渴望着施展自己的雄心壮志。飒飒秋风,吹醒了他,让他顿时觉得病情有些好转。
事实上,杜甫是想家了。古来存养老马是因为其智可用,而不必取其体力,长途跋涉。现在的杜甫,智慧还在,他还能被人所用吗?
昔日,管仲随齐桓公伐竹,春往冬返,迷失路途。管仲建议老马领路,于是找到了归途。今日,杜甫这匹老马,虽认得那归家之路,可他到底已是“无用”之人了。
杜甫来到衡州不久,又计划南下郴州,因为他的舅父崔伟在彬州任录事参军。然而,天不遂人愿,小舟还未行到耒阳县,他们一家人便被暴雨困住了。江水大涨,小舟难以前行,只能停泊在方田驿。
此地距离耒阳县约有四十里的路程。他们在这里,一无亲朋好友救助,二无多余食物,一家人只能在小舟上等死。
昔日,杜甫的孩子们“痴儿不知父子礼,叫怒索饭啼门东”,还能叫喊,到底是不够饿啊,人果真饿极了,连呼吸都是多余的,都恨不得省下来保存体力。
杜甫和妻儿饿了整整五天,五天后耒阳县的聂县令闻讯赶来,才解救了杜甫一家。杜甫吃完美酒佳肴,为表示感谢遂写诗相赠。只是种种原因,聂县令并没有及时拿到诗文。数日后,江水已落,县令再来到江边,发现杜甫的小舟不见踪迹,便以为他已溺死,不禁放声大哭。
聂县令敬重杜甫,佩服他的才华,为了纪念杜甫,在耒阳县北建了一座空坟。《旧唐书·杜甫传》中写道:“寓居耒阳。甫尝游岳庙,为暴水所阻,旬日不得食。耒阳聂令知之,自棹舟迎甫而还。永泰二年,啖牛肉白酒,一夕而卒于耒阳,时年五十九。”
但还有另一种说法,杜甫并没有死。他在那条小舟上因饥饿旧疾复发,很快回到了衡州。夏末,潭州叛乱平定,杜甫又返回潭州。
回棹
宿昔试安命,自私犹畏天。劳生系一物,为客费多年。
衡岳江湖大,蒸池疫疠偏。散才婴薄俗,有迹负前贤。
巾拂那关眼,瓶罍易满船。火云滋垢腻,冻雨裛沉绵。
强饭莼添滑,端居茗续煎。清思汉水上,凉忆岘山巅。
顺浪翻堪倚,回帆又省牵。吾家碑不昧,王氏井依然。
几杖将衰齿,茅茨寄短椽。灌园曾取适,游寺可终焉。
遂性同渔父,成名异鲁连。篙师烦尔送,朱夏及寒泉。
杜甫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了,所以他想北上汉阳,或回到洛阳与长安。只是疾病缠身,日子困窘,他再无任何能力回到故乡了。
莫非,只能终老在这叶扁舟上?
“归路从此迷,涕尽湘江岸。”
杜甫人生中的最后一滴眼泪,注定要流到湘江里去。
暮秋时,杜甫与好友李衔重逢。想起旧土,杜甫孤身尽悲愁。这似乎成了杜甫的执念,他越是深知人将归兮,越是想要回去。
李衔离开时,杜甫写下了《暮秋将归秦,留别湖南幕府亲友》:
水阔苍梧野,天高白帝秋。途穷那免哭,身老不禁愁。
大府才能会,诸公德业优。北归冲雨雪,谁悯敝貂裘。
北归……
仅这两个字,已足够令人潸然泪下。
回不去的才是故乡,才是心中不敢提,却又不得不提的一个心病。此时,杜甫如同暮秋的落叶,智慧再不能主宰他的“命运”,他的身体,他的生活。
身体忽冷忽热,腹内绞痛起来,咳嗽不止,呻吟不断。
小舟,还在江水上漂泊着,随着杜甫的咳嗽声、呻吟声摇晃着。它的每一次摇晃,似乎是为了唤醒杜甫,告诉他不要去,不要去!
经过洞庭湖时,杜甫已卧床不起。他伏在枕头上,写下了人们能考据到的最后一首诗。
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
轩辕休制律,虞舜罢弹琴。尚错雄鸣管,犹伤半死心。
圣贤名古邈,羁旅病年侵。舟泊常依震,湖平早见参。
如闻马融笛,若倚仲宣襟。故国悲寒望,群云惨岁阴。
水乡霾白屋,枫岸叠青岑。郁郁冬炎瘴,蒙蒙雨滞**。
鼓迎非祭鬼,弹落似鸮禽。兴尽才无闷,愁来遽不禁。
生涯相汩没,时物自萧森。疑惑樽中弩,淹留冠上簪。
牵裾惊魏帝,投阁为刘歆。狂走终奚适,微才谢所钦。
吾安藜不糁,汝贵玉为琛。乌几重重缚,鹑衣寸寸针。
哀伤同庾信,述作异陈琳。十暑岷山葛,三霜楚户砧。
叨陪锦帐座,久放白头吟。反朴时难遇,忘机陆易沉。
应过数粒食,得近四知金。春草封归恨,源花费独寻。
转蓬忧悄悄,行药病涔涔。瘗夭追潘岳,持危觅邓林。
蹉跎翻学步,感激在知音。却假苏张舌,高夸周宋镡。
纳流迷浩汗,峻址得嵚崟。城府开清旭,松筠起碧浔。
披颜争倩倩,逸足竞骎骎。朗鉴存愚直,皇天实照临。
公孙仍恃险,侯景未生擒。书信中原阔,干戈北斗深。
畏人千里井,问俗九州箴。战血流依旧,军声动至今。
葛洪尸定解,许靖力难任。家事丹砂诀,无成涕作霖。
舟外狂风大作,风雨飘摇,舟内杜甫身着“寸寸针”的破衣,伏枕书写。
一时间,杜甫忘记了痛,忘记了苦,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到了奋笔疾书上,这似乎要花完他最后的力气。
大可不必为他叫苦,叫怨。他说,这无聊的想法,无理的埋怨,毫无用途,这大风才是他的痛苦所在。意指,江山飘摇,战血依旧,这股大风才是真的怨,真的苦。他何怨之有,何苦之有?是那外面的风更令人心痛啊。
只是,杜甫有无奈,也有遗憾。人生行至此处,长期滞留南方不得归京,生活困窘,饥不择食,为了活下去他几乎将所有的精力都花在了生存上。这样的自己,让杜甫有庾信似的哀伤,因为他始终没能做出像陈琳那样的好文章来。
唯一令杜甫欣慰的是,这一路走来,帮助他的亲朋好友太多了。他愚且直,这样一个人,还有诸公愿意包容他、接纳他,让他充满了感激之情。
他将要离去了,这并不令人难过,杜甫唯一放不下的是他的家人。现在战乱依旧,流血依旧,他却再不能像三国时许靖那样拖家带口,将他们带到安全之地了。想到家人以后的生活,杜甫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