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年的杜甫,生活无依,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小舟上度过的。他自己也说:“舟中无日不沙尘,岸上空村尽豺虎。”
他就这样漂泊着,漂泊着,不仅心不能靠岸,身似乎也靠不了岸了。
在潭州,舟成了杜甫的家。他身体多残病,也仍要去渔市上摆摊卖药来维持生活。生活无依的杜甫,只好向崔涣、卢十四两侍御请求帮助。
也有人说,杜甫在潭州租了屋舍,算是有了栖身之处。若是如此,自然是最好的,也是人们所期望的。
他至少,无须再面对舟上沙尘,空村的豺虎。
某一天,有一位名叫苏涣的年轻人结识了杜甫。他非常崇拜杜甫,给杜甫念自己的诗听。苏涣有些才能,且见识不凡,杜甫很欣赏他。闲谈之余,杜甫不免会回忆起自己曾经年少的岁月。
此后,他们常常往来,有时纵论今古,有时饮酒畅谈。
杜甫在《暮秋枉裴道州手札,率尔遣兴寄递苏涣侍御》中说:“附书与裴因示苏,早据要路思捐躯。”意思是,杜甫希望苏涣除了诗以外,还要多想想为国捐躯之事。
杜甫身在苦中,仍没有忘记国事,他似乎要劝尽身边每一个人“为国捐躯”。而他自己,并没有后世期望的那般租了屋舍,他依旧住在小船上,飘飘****地过着日子。这段时间,杜甫的眼睛还是看不清楚,他望着一江春水,打趣说:“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雾中看。”
即使看不清,他仍不悲哀。他悲哀的依旧是百姓,为此写下了《蚕谷行》、《朱凤行》、《对雪》等诗。他在《蚕谷行》中说:“天下郡国向万城,无有一城无甲兵!焉得铸甲作农器,一寸荒田牛得耕?牛尽耕,蚕亦成。不劳烈士泪滂沱,男谷女丝行复歌。”他给道州任刺史的裴虬赠诗,嘱咐他到任后:“上请减兵甲,下请安井田。”后又答诗给裴虬说:“致君尧舜付公等,早据要路思捐躯。”
新春时,杜甫再为儿子宗武写诗,题为《元日示宗武》:
汝啼吾手战,吾笑汝身长。处处逢正月,迢迢滞远方。
飘零还柏酒,衰病只藜床。训喻青衿子,名惭白首郎。
赋诗犹落笔,献寿更称觞。不见江东弟,高歌泪数行。
杜甫一心去往江东,如今是去不了了。身体衰微,经不起折腾。
一想到此,只能默默落泪。杜甫说,老了,他变得爱哭了。
老小孩儿,小孩儿都爱哭,忍不住那心里的悲痛。不是想哭,是一难过,泪便流了下来。
止也止不住!
不久,杜甫又写了诗送给宗武。
又示宗武
觅句新知律,摊书解满床。试吟青玉案,莫羡紫罗囊。
假日从时饮,明年共我长。应须饱经术,已似爱文章。
十五男儿志,三千弟子行。曾参与游夏,达者得升堂。
身处困境,杜甫一家人还在研究诗律,将书摊在**。他劝诫儿子,莫要羡慕功名富贵,要学一学曾子与游夏,做一个达者。总而言之,人要志于学,志于做个达人、贤人,莫随了世俗。
越是在艰难困苦时,杜甫越要让儿子忍心养性。他当然知道,人有逐利之心,可杜家的家风并非追求“紫罗囊”,而是“饱经术”“志达者”。
这个志向,杜甫遵守了一辈子。他自然要以书、以德传家,让这种家风永远传承下去。
大历五年(770)春,李龟年流落到了潭州。自安史之乱后,李龟年与杜甫一样,四处漂泊,到处流浪。当他们再次相遇,杜甫写下了《江南逢李龟年》一诗,回忆曾经盛世的大唐。
现在,他们都老了,晚年还能再次重逢,真是无限感激与感慨。
寒食节时,杜甫作了《小寒食舟中作》一诗。这首诗虽添了几分闲情,不过仍能感受出杜甫的惆怅。
佳辰强饮食犹寒,隐几萧条戴鹖冠。
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雾中看。
娟娟戏蝶过闲幔,片片轻鸥下急湍。
云白山青万余里,愁看直北是长安。
这天,杜甫勉强吃了一点儿饭,靠着乌几(即乌皮几,乌羔皮裹饰的小几案,古人坐时用以靠身),席地而坐。那乌几已破,缝了又逢,杜甫的头上还戴上了褐色的帽子。
蝶鸥自由自在,各得其所,人却处于困境中,不能解脱。杜甫站在潭州向北望着长安的方向,不禁心头生愁。
一万多里路啊,一切都回不去了。
回不去的,还有故乡。
故乡,到底是什么?为何对它这般牵挂?长安,又是什么?怎就如此放不下?
倘若立志于德,做好自己便罢了。或许,这正如孔子对管仲的评价,他认为管仲有遗憾,不够圆满。
以一个政治家来说,管仲对天下有功劳,可他后来富贵滔天,纵情享受,忘记了天下的王道。当然,管仲若不吃喝玩乐,以齐桓公的为人,很难不猜忌他。所以管仲的玩乐,不过是做个样子,属于政治权术。
但以圣人的角度而言,若不能讲礼乐仁义,推行王道,便是“失职”了。孔子对管仲寄予厚望,自然认为管仲有不圆满的地方。
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这一步管仲没有往前迈。
杜甫或许没有管仲的功绩,但是他却有辅佐君臣,改变世道人心的志愿。杜甫倒是向前迈了这一步,可他却少了管仲的九十九步。
人生没有圆满,也只能期望圆满了。
对于当下的杜甫来说,他不敢奢望圆满,只求活下去。
大历五年(770)四月,潭州刺史兼湖南都团练观察使崔瓘被湖南兵马使臧玠杀死,潭州城内大乱,火光冲天。杜甫带着妻儿驾着小舟逃难,又来到了衡州。在《白马》《入衡州》这两首诗中,杜甫记录了这场叛乱。
逃难时,杜甫还写下了《逃难》一诗,记录他近乎绝望的窘境。
五十白头翁,南北逃世难。疏布缠枯骨,奔走苦不暖。
已衰病方入,四海一涂炭。乾坤万里内,莫见容身畔。
妻孥复随我,回首共悲叹。故国莽丘墟,邻里各分散。
归路从此迷,涕尽湘江岸。
天下之大,红尘万丈,竟找不到自己的容身之地。
山河破碎,王朝垂危,竟无人招揽天下志士。
也只能悲叹。回首往事,回望潭州,都似这叛乱,也似这大火,推着人不得不往前走。
仓促地,急迫地,一路跑,一路丢。
不仅后有追兵,前还有豺狼虎豹。对于杜甫而言,苦些没什么,丧命也没什么。可是他必须活着,用以安慰妻子。
这个陪他吃了大半辈子苦的女人啊!不知道对她该说些什么,无语泪先流。
老妻,糟糠之妻。越是深爱,越是被伤害,越是活得卑微。
不知,杜甫的妻子有无旧疾。若是两人都疾病缠身,那可真苦了杜甫的孩子们。
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杜甫的愧疚便在,即使愧疚他还是会在愧疚中告诉孩子们,不要羡慕富贵啊!
人们羡慕的晚年生活,是夫妻二人携手夕阳下。纵是近黄昏,也是美好的。杜甫的晚年,妻子与他携手小舟上。
或许对于杜甫来说,这样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