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天下,百姓冷暖,仍比杜甫自己的冷暖重要。
与百姓相比,他们至少还留在故乡,多的是身心安定,少的是舟上漂泊。杜甫贫苦无依,无家、无亲人、无友人可以依靠,现在也只剩下这一叶小舟了。
来到岳州,身体衰弱的杜甫拄着拐杖,登上了岳阳楼。他凭轩远眺,面对烟波浩渺、广阔无垠的洞庭湖,心中除了感叹还是感叹。
他说过,自己的眼睛如雾中探花,那远方的美景也只剩下心中幻化出的影像。杜甫的晚年又何尝不是如此?他漂泊不定,正如这无根,随时会被风吹散的雾气,脆弱得不堪一击,随时都会散去,化走。
岂止晚年的人如雾,人生何时都如雾气。只是有些人雾气凝聚得久,有些人很快散去罢了。
杜甫登上岳阳楼,依旧不忘赋诗记录。这一次,他写下了《登岳阳楼》: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杜甫很早以前,就听说过岳阳楼的景观了,那日他终于如愿,登上了岳阳楼。一时间,杜甫似乎看到了浩瀚的湖水,看到了天地仿佛在湖中日夜浮动的景象。
这样的美景,他能与谁分享?亲朋好友,要么没了音讯,要么人已西去,只剩下年老多病的他了。
现在,杜甫有一叶孤舟陪伴着他,已成了他最大的安慰。在岳阳楼顶上,杜甫依旧不忘未息的战火。他多想站在此处,望见长安,看见那战火纷飞的地方啊。这样他便可以知道百姓处于怎样的情况了。
可惜,杜甫看不见!他依着凭栏,老泪纵横,却又无可奈何。
除了流泪,心痛,他再不能做什么了。
杜甫的那叶孤舟,在水上漂着,杜甫的心,也在泪水里泡着。
他们的命运,不知不觉被联系在了一起。只是,物品终究比人的寿命长久。如果说杜甫是大唐某段历史的见证者,那么这叶小舟也见证了杜甫晚年的一段时光。
杜甫就这样,随着河流继续漂泊着。大历四年(769)正月,杜甫离开岳州,走走停停,三月底来到了衡州。衡州有杜甫多年前的旧相识,任衡州刺史的韦之晋。这一次,杜甫总算不孤单了。他在这里遇见老友,日子也算有了着落。只是,上天要薄待某个人时,他刚好起来的日子也一定会被夺去。不久,韦之晋便要调任潭州刺史。临行前,杜甫曾写诗赠他,诗中写道:“王室仍多故,苍生倚大臣。还将徐孺子,处处待高人。”
杜甫再一次失去了依靠。
大约因病所致,杜甫在衡州停留了数月之久。在衡州这段时间,他写下了《咏怀二首》:
咏怀二首(其一)
人生贵是男,丈夫重天机。未达善一身,得志行所为。
嗟余竟轗轲,将老逢艰危。胡雏逼神器,逆节同所归。
河雒化为血,公侯草间啼。西京复陷没,翠盖蒙尘飞。
万姓悲赤子,两宫弃紫微。倏忽向二纪,奸雄多是非。
本朝再树立,未及贞观时。日给在军储,上官督有司。
高贤迫形势,岂暇相扶持。疲苶苟怀策,栖屑无所施。
先王实罪己,愁痛正为兹。岁月不我与,蹉跎病于斯。
夜看丰城气,回首蛟龙池。齿发已自料,意深陈苦词。
咏怀二首(其二)
邦危坏法则,圣远益愁慕。飘飖桂水游,怅望苍梧暮。
潜鱼不衔钩,走鹿无反顾。皦皦幽旷心,拳拳异平素。
衣食相拘阂,朋知限流寓。风涛上春沙,千里侵江树。
逆行少吉日,时节空复度。井灶任尘埃,舟航烦数具。
牵缠加老病,琐细隘俗务。万古一死生,胡为足名数。
多忧污桃源,拙计泥铜柱。未辞炎瘴毒,摆落跋涉惧。
虎狼窥中原,焉得所历住。葛洪及许靖,避世常此路。
贤愚诚等差,自爱各驰骛。羸瘠且如何,魄夺针灸屡。
拥滞僮仆慵,稽留篙师怒。终当挂帆席,天意难告诉。
南为祝融客,勉强亲杖屦。结托老人星,罗浮展衰步。
杜甫还是要走的。他不能留在这个无一个亲朋好友的地方。虽然是为养病,但杜甫却从没忘记过观察百姓的生活。他在《遗遇》中说:“石间采蕨女,鬻市输官曹,丈夫死百役,暮返空村号。”又在《客从》中说:“客从南溟来,遗我泉客珠。珠中有隐字,欲辨不成书。缄之箧笥久,以俟公家须。开视化为血,哀今征敛无。”
杜甫来到这里,遗落了不少眼泪。他已痛到不知怎样写、怎样说,只能说“欲辨不成书”。其实杜甫自己生活的痛,也已“不能书”了,但他仍坚持生病了,还要继续漂泊下去。
身体稍好,杜甫从衡州又到了潭州,却不曾想,韦之晋离世了。为缅怀好友,杜甫写下了《哭韦大夫之晋》的诗:
凄怆郇瑕色,差池弱冠年。丈人叨礼数,文律早周旋。
台阁黄图里,簪裾紫盖边。尊荣真不忝,端雅独翛然。
贡喜音容间,冯招病疾缠。南过骇仓卒,北思悄联绵。
鵩鸟长沙讳,犀牛蜀郡怜。素车犹恸哭,宝剑谷高悬。
汉道中兴盛,韦经亚相传。冲融标世业,磊落映时贤。
城府深朱夏,江湖眇霁天。绮楼关树顶,飞旐泛堂前。
帟幕疑风燕,笳箫急暮蝉。兴残虚白室,迹断孝廉船。
童孺交游尽,喧卑俗事牵。老来多涕泪,情在强诗篇。
谁寄方隅理,朝难将帅权。春秋褒贬例,名器重双全。
所谓抛下名利富贵,有时并非是天下之名、天下之利,而是连这唯一的一口饭也能抛下的人,才算是有了入圣、入贤的资本。
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致力于品行道德的人,行为上处处以义为前提;而多数人,则是以利益为目标。
这样的“圣人”,或许在诸多人看来有些道貌岸然,可也不能否认,这世间果真是有君子的。
孔子曰:“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意指,喜欢舒适和享受,喜欢衣食讲究者,是不能领略君子的境界的。
犹不能忘记,宗武生日时,杜甫对儿子的谆谆教诲。他从未告诉儿子,要功名富贵,而是要远离这些,学好文选经史。
后人陆放翁曾作诗说:“志士山栖恨不深,人知已是负初心。不须先说严光辈,直自巢由错到今。”
以凡人之心,去解高士之境,也只能错到今了。
无论此时杜甫的心境,多么地“处陋巷,一箪食,一瓢饮,不改其乐”,但他的处境仍令后人担忧和心疼。
这种心疼,正如杜甫对百姓的牵挂。
其实,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只是有人,心疼的是某个人;有人,却心疼着天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