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波澜时局,此曲哀怨何时终?(1 / 1)

带着对人情世故的灰心,杜甫来到了公安县。

在这里,他遇到了故人顾诫奢,还受到了卫钧的盛情款待。顾诫奢是唐玄宗太子时期的文学翰林待诏,因隶书写得好,成了长安士人皆知的名士。安史之乱爆发后,士人们人人自危,百无一用的“书生”顾诫奢也被人遗忘在了角落里。

如今的顾诫奢在公安县,以卖字为生,艰难地讨生活。杜甫来到公安县后不久,顾诫奢却要走了。他决定去洪州、吉州等地讨生活,杜甫为此写了一首叫作《送顾八分文学适洪吉州》的诗相赠。其中一句写道:“视我扬马间,白首不相弃。”

现在,杜甫能遇到一位不相弃的人,实在太难了。

只有在失意、毫无用处时,还能对你出手相助的人才算得上是“白首不相弃”。那些能与杜甫“不相弃”的人,大多都已去世,“弃”他而去了。如今留下来的,也多是泛泛之交,可以救急,却不会救穷的朋友。

卫钧自幼喜好诗文,颇有书生意气。他被杜甫的诗才吸引,见杜甫生活落魄,便伸出了援手。杜甫与他算不上朋友,但卫钧却能真情相待,杜甫很是感动。他无以为报,只好以诗相赠。

移居公安敬赠卫大郎钧

卫侯不易得,余病汝知之。雅量涵高远,清襟照等夷。

平生感意气,少小爱文辞。河海由来合,风云若有期。

形容劳宇宙,质朴谢轩墀。自古幽人泣,流年壮士悲。

水烟通径草,秋露接园葵。入邑豺狼斗,伤弓鸟雀饥。

白头供宴语,乌几伴栖迟。交态遭轻薄,今朝豁所思。

此时的杜甫,已是“交态遭轻薄”的老者,他再不是大受欢迎的才子了。后来,他在《久客》中也说:“羁旅知交态,淹留见俗情。衰颜聊自哂,小吏最相轻。”

人在旅途中,才能看清楚知交的态度,长久居住此地,才能见到人世俗情。他已衰老无用,连小吏也轻视他,更何况别人呢?

其实不然,“小吏最相轻”也指人情世故本就如此。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骄慢,即使小吏也会认为自己比旁人了不起。

这一句,这样解读倒也有几分道理。

之前,杜甫写尽盛世悲秋;这一年,杜甫似乎要写尽人情世故。秋天时,幼子宗武生日,他无法摆宴席庆祝,便写诗说:“小子何时见,高秋此日生。自从都邑语,已伴老夫名。诗是吾家事,人传世上情。熟精文选理,休觅彩衣轻。”

这首《宗武生日》,表达的多是杜甫对儿子的嘱咐。他希望诗是杜家事,能传送世上人情世故。他还要儿子熟读文选,莫被那彩衣、富贵吸引了去。

在朝不保夕、食不果腹的情况下,杜甫仍谈论着诗文经论,谈论着杜家志向。不知此时宗武做何感想,怕是会无奈地笑吧。其实也不尽然,杜甫在《遣兴》中说:“骥子好男儿,前年学语时。问知人客姓,诵得老夫诗。”杜甫对儿子颇为满意,似乎已得到杜甫真传。所以此时的宗武,也很可能如杜甫般处之淡然,甘于淡泊。

公安县,并没有杜甫特别熟悉的好友或家人,他暂居此地不久后就打算前往江州。他在《留别公安太易沙门》一诗中说:“隐居欲就庐山远,丽藻初逢休上人。”意指杜甫渴望隐居于庐山。甚至幻想着此时江州的梅花已绽放,如若可以欣赏到梅花也是一件不错的事。大概因为江州路途遥远,他最终放弃了这个计划,转而去了洞庭湖以东的岳州。

离开公安县时,杜甫又赋诗给此地,与公安做最后的告别。

晓发公安

北城击柝复欲罢,东方明星亦不迟。

邻鸡野哭如昨日,物色生态能几时。

舟楫眇然自此去,江湖远适无前期。

出门转眄已陈迹,药饵扶吾随所之。

离开公安,杜甫也不知将要去往何地。他只能流浪,顺着小舟的方向往前走。路过的地方,他都停下来暂时歇脚。

也唯有这个办法了。

岳州,并不如杜甫想象得好,甚至比其他地方还要悲惨,所以杜甫在此地写下了一生中最为重要的作品——《岁晏行》:

岁云暮矣多北风,潇湘洞庭白雪中。

渔父天寒网罟冻,莫徭射雁鸣桑弓。

去年米贵阙军食,今年米贱大伤农。

高马达官厌酒肉,此辈杼轴茅茨空。

楚人重鱼不重鸟,汝休枉杀南飞鸿。

况闻处处鬻男女,割慈忍爱还租庸。

往日用钱捉私铸,今许铅锡和青铜。

刻泥为之最易得,好恶不合长相蒙。

万国城头吹画角,此曲哀怨何时终?

杜甫的眼耳不好使了,但他的心仍旧敏感着。他曾向郑审许诺,会把百姓的疾苦写出来。如今,这首诗很好地证明他做到了。

杜甫感受到了飒飒北风,感受到了潇湘洞庭在皑皑的飞雪中。天寒,冻住了渔父的渔网,莫徭人只好射雁,一次次地拉响桑弓。

去年粮米贵,军粮缺乏;今年倒是米贱,却伤了农民。可是那些骑着马的达官贵人却丝毫不受影响,他们依旧吃肉喝酒,百姓却穷得织机、茅屋都扫空。

楚人们喜欢吃鱼虾,不愿意吃鸟肉。现在他们射杀天上的鸟,不正是白白杀害了南归的孤鸿吗?杜甫劝他们不要再射雁了,更不要再残杀无辜了。

杜甫听说,现在百姓们都在卖儿卖女,以期偿还租庸。可是这租庸真能还完吗?杜甫还听说,现在官府竟允许铸钱时将铅锡掺和进青铜,真是荒唐!刻泥的钱模最容易做出来,但官钱和私钱同时通用,导致劣币驱逐良币,受害的还是广大百姓啊!

各地城头,都在吹起号角,可这样的哀怨曲调几时才能告终?

百姓的苦难,如同在小舟上流浪的杜甫一样,都没有终了之时。

生命的终结,就是残局、悲剧的终结。除此之外,人们永远有悲痛,永远有残局,永远有劣币驱逐良币。也永远有哀怨的曲调在演奏着。不信你听那悲歌,你看那满是怨气的词句,至今也没有消停过。

某个时刻,人人是杜甫,人人又都是杜甫想要骂的人。

灰心吗?何必呢!千百年来,灰心者太多,如同杜甫般一直不死心的倒是少有。他似大唐的烽火,燃得旺,不肯止息,除非改朝换代。

不过改了朝代又怎样,战火还是会再次燃起,管你刮风下雨,它都意志顽强地燃烧着。

战争的烽火,和伟人的烽火是同时燃烧、同时熄灭的。他们是一体的两面,一明一暗,黑的力量有多强,明的力量就有多强。

直到双方留下星星之火,这大火才会消失不见。

那一点火星,是伟人的一点心光;也是下次战争的,一抹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