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还是渴望回到长安的。他在《续得观书迎就当阳居止,正月中旬定出三峡》中明确表示“俗薄江山好,时危草木苏。冯唐虽晚达,终觊在皇都。”
愿望终究是愿望。现在的长安,正像杜甫的童年,虽然美好但是永远都回不去了。他只能划舟出峡,投奔他的弟弟。
然而,世事难料,这一次杜甫的希望又落空了。在江陵,杜甫写诗说:“天意高难问,人情老易悲。”
初到荆州,杜甫便遇到了“天意”。此时,商州兵马使刘洽杀死御使仲卿叛变,整个商州大地战火四起、民不聊生,杜甫与弟弟也失去了联系。
江陵又名荆州城,唐肃宗时期曾两度设为南都江陵府,是唐代五都之一,古称“七省通衢”。名都如何,“通衢”之地又如何,杜甫的生活之路依旧是毫无希望的。
在这一片混乱中,杜甫想过北上,回到他梦里的长安。奈何,八月时,吐蕃进攻凤翔,长安成了危险之地,杜甫只好改变计划,又想到了南下。
“人情老易悲”,人老了,情也就淡了。“天意”固然令人悲伤,但人间的别离,人情的淡漠,才更让杜甫感觉到沉郁悲凉。他因为与江东的姑母和弟弟杜丰失去联系,不曾想连南下的希望也失去了。
因此,杜甫只好留在荆州,等待与弟弟重逢的机会。
令人难过的是,杜甫来到荆州后,劝他出峡的弟弟杜观却没有出现。此时,唯一能帮助杜甫的便是荆南节度使卫伯玉、江陵少尹郑审,以及从弟杜位了。
郑审是郑虔的弟弟,杜位也仅仅是杜甫的从弟,他们能为杜甫提供的帮助有限,加之杜甫将田院土地送人,此时的生活又走到了穷途末路的时刻。
杜甫的身体一天坏似一天。耳朵聋了,眼睛看不见了,与客人谈话需要把要说的话让儿子代写在纸上。为了生计,杜甫去拜访当地幕僚,可他再不是年轻气盛的才子了,他衰老的容颜、扶杖步行的样子,让传达的人都不愿意为他通报。
他想乘轿出行,却又没钱雇用轿夫,真是尝尽了人间冷暖与心酸。
秋日荆南述怀三十韵
昔承推奖分,愧匪挺生材。迟暮宫臣忝,艰危衮职陪。
扬镳随日驭,折槛出云台。罪戾宽犹活,干戈塞未开。
星霜玄鸟变,身世白驹催。伏枕因超忽,扁舟任往来。
九钻巴噀火,三蛰楚祠雷。望帝传应实,昭王问不回。
蛟螭深作横,豺虎乱雄猜。素业行已矣,浮名安在哉。
琴乌曲怨愤,庭鹤舞摧颓。秋雨漫湘水,阴风过岭梅。
苦摇求食尾,常曝报恩腮。结舌防谗柄,探肠有祸胎。
苍茫步兵哭,展转仲宣哀。饥籍家家米,愁征处处杯。
休为贫士叹,任受众人咍。得丧初难识,荣枯划易该。
差池分组冕,合沓起蒿莱。不必伊周地,皆知屈宋才。
汉庭和异域,晋史坼中台。霸业寻常体,忠臣忌讳灾。
群公纷戮力,圣虑窅裴回。数见铭钟鼎,真宜法斗魁。
愿闻锋镝铸,莫使栋梁摧。盘石圭多剪,凶门毂少推。
垂旒资穆穆,祝网但恢恢。赤雀翻然至,黄龙讵假媒。
贤非梦傅野,隐类凿颜坯。自古江湖客,冥心若死灰。
杜甫的日子已到了“苦摇求食尾,常曝报恩腮”的地步。可即使如此,与好友饮酒,他仍是雅兴十足。许是怕好友看他不起,故意“留得一钱看”吧。一日,书堂醉饮后,他写下了一首名为《书堂饮既,夜复邀李尚书下马,月下赋绝句》的诗:
湖水林风相与清,残尊下马复同倾。
久判野鹤如霜鬓,遮莫邻鸡下五更。
无论怎样,日子还是得熬下去。既然可以有一时的陶然意味,那为什么不豪兴一番?只是此时的豪兴,饮下的绝不是快意恩仇,也不再是年轻时的任性妄为,而是惆怅与悲凉了。
之前,且听风吟,是风在狂歌;现在,且听风吟,是凄厉的风在沙沙地嘶吼。如同杜甫肚子饥饿时的悲鸣,只剩下对身体的摧残了。
对于杜甫来说,好友相聚,到底是能把肚子吃得饱些了。所以很可能他宴饮时赋诗,并一抒豪兴,也是因为吃饱后体力恢复,增加了他作诗的雅兴吧。否则,诗人只能捂着肚子,大吐苦水了。
那年春夏间,杜甫留下了若干诗篇。然而,他的诗中却并没有提到杜观。所以人们认为,杜甫来到江陵后,杜观并没有招待杜甫。
想到杜观,杜甫的心一定是痛的。他自幼重视亲情和友情,无论出于何种原因,同在一地却不能相见,这种悲哀不言而喻。
杜甫自夔州至江陵,也曾游历了庾信故居、宋玉宅、昭君村、先主庙、武侯祠等古迹。那时他带着豪情与惆怅而来,盛赞古人。他的惆怅,不是为己,而是为了古人,为了自己的不得志。殊不知到达荆州后,惆怅都是轻的,他只剩下对现实的无奈了。
咏怀古迹五首(其一)
支离东北风尘际,漂泊西南天地间。
三峡楼台淹日月,五溪衣服共云山。
羯胡事主终无赖,词客哀时且未还。
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
咏怀古迹五首(其二)
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
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
江山故宅空文藻,云雨荒台岂梦思。
最是楚宫俱泯灭,舟人指点到今疑。
咏怀古迹五首(其三)
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
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
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月夜魂。
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
咏怀古迹五首(其四)
蜀主窥吴幸三峡,崩年亦在永安宫。
翠华想象空山里,玉殿虚无野寺中。
古庙杉松巢水鹤,岁时伏腊走村翁。
武侯祠屋常邻近,一体君臣祭祀同。
咏怀古迹五首(其五)
诸葛大名垂宇宙,宗臣遗像肃清高。
三分割据纡筹策,万古云霄一羽毛。
伯仲之间见伊吕,指挥若定失萧曹。
运移汉祚难恢复,志决身歼军务劳。
杜甫在五首诗中,写了庾信、宋玉、王昭君、刘备、诸葛亮五位千古人物。他们尽管名垂千古,但每个人又都有着各自的遗憾。事实上,谁的人生没有遗憾,谁的人生是圆满的?
所以,又何必埋怨自己壮志难酬。山河破碎,盛世凋零,身体衰弱,谁人能左右?纵算自己有一颗伟大的壮志雄心,但这一切终究都会散去。
“万古云霄一羽毛”,一个朝代,一个帝王,一位千古风流人物,一只小蝼蚁,都是云霄中的一片羽毛。轻得没有重量,早晚要归于“玉殿虚无”中。
家中颗粒无收,自己又无任何钱财,虽有朋友偶尔接济,但杜甫的日子终究是坐吃山空,空到再无所有。他在《水宿遣兴奉呈群公》中说:“暮年漂泊恨,今夕乱离啼。童稚频书札,盘餐讵糁藜。我行何到此,物理直难齐。”
年迈的杜甫,已经尽力周旋于权贵间,可还是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现在,孩子们连玉米野菜糊都吃不到了。
沦落至此,杜甫只能选择离开江陵。
晚秋时,杜甫迁居到了江陵以南的公安县。登船时,杜甫写下了《舟出江陵南浦,奉寄郑少尹(审)》一诗,赠予郑审。
更欲投何处,飘然去此都。形骸元土木,舟楫复江湖。
社稷缠妖气,干戈送老儒。百年同弃物,万国尽穷途。
雨洗平沙静,天衔阔岸纡。鸣螀随泛梗,别燕赴秋菰。
栖托难高卧,饥寒迫向隅。寂寥相喣沫,浩**报恩珠。
溟涨鲸波动,衡阳雁影徂。南征问悬榻,东逝想乘桴。
滥窃商歌听,时忧卞泣诛。经过忆郑驿,斟酌旅情孤。
终于看透了,百年如同弃物,万国尽是穷途。而他,也不知将要飘向何处。尽管他的身体衰弱了,耳朵聋了,眼睛也看不见了,但他也仍要注视着百姓的痛苦,倾听百姓的呼声。
五官虽然不太管用了,但说不定,他将这国家、命运看得更清晰了。
至少,杜甫是这样认为的。
此后,他将用心去看、去听,不会忘记他的责任。
在权贵那里,杜甫已再无任何用途。他也只剩下,诗人这一身份了。
遇难民诵悲鸣,遇饥饿道惆怅,遇艰难困苦,就诉说一下这心酸吧。
只剩下这张吃饭的嘴巴了。但愿它还能使用,哪怕声音是颤抖的、苍老的、有气无力的……
只要,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