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来说,一个人身处幸福中,就会渐渐忘记痛苦。然而对于杜甫来说,在夔州的稳定生活,恰恰给了他一次整理人生的机会。
若不是这两年,他不会发现自己的人生还有这么多可以回忆的事。两年,四百多首诗,几乎每隔一天便会作一首诗。这些诗,有当下的欢乐,有对往事的追忆,也有对如今痛苦的体悟。
确切来说,杜甫少有欢乐,大多时候都是痛苦的。亲人离散、兄弟各自天涯、友人不知死活、百姓不得安宁……
杜甫的心,从未完全舒展,放下来过。想到兄弟分散,杜甫写道:“十年朝夕泪,衣袖不曾干。”他想过离开夔州,但是“天寒出巫峡,醉别仲宣楼”,又因“只应踏初雪,骑马发荆州”,也没能离开。
如此也好,那便登高望远,好好地欣赏这大好河山吧。
秋天时,杜甫路过郊野,一时来了雅兴,遂写下了《秋野五首》,其中颇有几分闲趣。
秋野五首(其一)
秋野日疏芜,寒江动碧虚。系舟蛮井络,卜宅楚村墟。
枣熟从人打,葵荒欲自锄。盘餐老夫食,分减及溪鱼。
秋野五首(其二)
易识浮生理,难教一物违。水深鱼极乐,林茂鸟知归。
吾老甘贫病,荣华有是非。秋风吹几杖,不厌此山薇。
秋野五首(其三)
礼乐攻吾短,山林引兴长。掉头纱帽仄,曝背竹书光。
风落收松子,天寒割蜜房。稀疏小红翠,驻屐近微香。
秋野五首(其四)
远岸秋沙白,连山晚照红。潜鳞输骇浪,归翼会高风。
砧响家家发,樵声个个同。飞霜任青女,赐被隔南宫。
秋野五首(其五)
身许麒麟画,年衰鸳鹭群。大江秋易盛,空峡夜多闻。
径隐千重石,帆留一片云。儿童解蛮语,不必作参军。
秋天满地萧瑟,四方皆有肃杀之气,然而在杜甫笔下却有了黄澄澄的野趣。在那一片荒凉里,他写出了一种黄色的温暖。
秋收了,何必尽显凄清之色。
春去秋来,一年又一年,何日是归年?杜甫一直想要回到故乡,可一想到山高水远,自己又身体衰微,便只能作罢。他登高望远,喜欢望着家的方向。他说“久游巴子国,卧病楚人山。寒空见鸳鹭,回首忆朝班”。
他终究是放不下故乡。
那年秋天,杜甫登高,便以《登高》为题,写下了千古名篇。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当然,杜甫也还写下了著名的《秋兴》八首,亦是典范之作。许多后人喜爱谈这几首诗,且已谈得太多、太透彻,再多说一句都是赘言。
不过,仍想赘述一下这句“万里悲秋常作客”。此句通常解释为杜甫漂泊万里,常年客居他乡,对此秋景更觉悲伤。这样解释当然不错,只是仅有伤春悲秋之感,仍觉得悲伤的太浅层。自古以来写春的诗多,写秋的诗更多,而伤春悲秋的诗人简直多不胜数。
如果李白可一杯“浇尽万古愁”,那杜甫的秋也是悲出了万里,悲出了万古的。
可能有人认为,这样解释未免一家之言,牵强附会,但是圣人的悲愁自古以来都是为着万世的。正如张载所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若不是为了万世后人,又怎能展现儒家广阔的胸怀。
不管别人怎样看,这时的杜甫决定离开夔州了。
大历三年(768)正月,杜甫决定启程。他临走前把瀼西的柑林赠送给了“南卿兄”,并将此事写到了《将别巫峡,赠南卿兄瀼西果园四十亩》的诗中:
苔竹素所好,萍蓬无定居。远游长儿子,几地别林庐。
杂蕊红相对,他时锦不如。具舟将出峡,巡圃念携锄。
正月喧莺末,兹辰放鹢初。雪篱梅可折,风榭柳微舒。
托赠卿家有,因歌野兴疏。残生逗江汉,何处狎樵渔。
若要离去,苦心经营了两年多的家、田地、果园也都将舍去,杜甫自然会有不舍。但即使再不舍,他还是将土地、果园转赠给了他人。
少了田产,便意味着杜甫从此结束了安逸的日子,又要过上朝不保夕的生活。只是他不想家人分散四处,人间贫富他从未在乎过,今日又何必不肯舍去这安逸?
二月,杜甫携家人离开了夔州,从白帝城登船前往江陵。途中他在巫山参加过一个告别宴会,并作诗《巫山县汾州唐使君十八弟宴别,兼诸公携酒乐相送率题小诗留于屋壁》,其中写道:“卧病巴东久,今年强作归。故人犹远谪,兹日倍多违。接宴身兼杖,听歌泪满衣。”
显而易见,此时的杜甫身体已是极差了。也可以说,正是在夔州的这两年给了他养病的机会。
五十七岁,再次上路,本不算难事。可对于杜甫来说,五十几岁的他却恰似八十余岁的老翁,对这样的“老人”便是个难事了。
过峡州,杜甫与友人把酒言欢,赋诗《春夜峡州田侍御长史津亭留宴(得筵字)》,并在诗中说:“北斗三更席,西江万里船。杖藜登水榭,挥翰宿春天。白发烦多酒,明星惜此筵。始知云雨峡,忽尽下牢边。”
得一筵字,随席赋诗,也算畅快。只是杜甫的笔再不能写喜,写宴会时的雅兴了。此时的他,多的是烦,是愁。
路过三峡,杜甫被两岸风景吸引,遂写下了八十四行的长诗,题名为《大历三年春白帝城放船出瞿塘峡久居夔府将适江陵漂泊有诗凡四十韵》。
仅一诗,已将杜甫出发的时间、地点、经过等交代殆尽。这一路他“恶滩宁变色,高卧负微躯”,又“丘壑曾忘返,文章敢自诬”,最后“浮名寻已已,懒计却区区”。
在生死面前,什么事都小了,又何必计较,都不过是庸人自扰,自寻烦恼。
划一叶孤舟,游于山林间,这也是身处红尘中了。只要内心还贪恋着风物美景,还期望着故乡旧土,还渴望着老友相聚,那何处不是红尘?
有了贪恋,便有了盛世情愁,有了万古悲秋,有了痛。纵是幸福之时,也不能享受片刻欢娱。
此悲秋常来做客,从古至今,不眠不休。可是依然有人说,我不愿做一个“无心”之人,因为这也便没了痛苦与欢乐。与无喜无忧相比,人们更愿活出真情性。
是啊,倘若没有这许多情,又怎会生出这许多事?
情可以是客,也可以是主。由它来主宰你,它便成了你的主人。
再不是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