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杜甫以为,人就该死后再来接受评价。好或坏,都是自己一生行迹,一生所为的总结。
临终前,杜甫对自己也做了总结。他认为自己一生并无建树,也并无多少诗才,更没有尽一家之主的责任。
至少在他看来,盖棺前的自己,是失败的。
人的成就分很多种,事业有成、名满天下、富可敌国、封侯拜相……只要你愿意,平平淡淡,也可以是一种成就。
但成功,却是难的。因为“功”,代表着功业、功绩。
若对历史、人民无建树,无对后世子孙产生重大影响,自然是无“功”的。也可以说,功是一种贡献,若无贡献,只能叫自己有了成就。
“就”字在《说文》中,指高也。在《徐曰》中,指尤,异也,也指高人所就之处。
所以,一心为天下者,与一心为己者,高下立判。
杜甫一生奉儒,所以其思想里多的是儒家思想,少的是道家思想。道家人物,连天下都抛下了,获得了大自在。自在不是一种标榜和追求的目标,而是境界到了,自然就自在了。
自在是一种解释境界现象的词,如同儒家的仁,也只有走到此处,才能深知仁为何物。
如若追求仁,反而被仁所缚。与其如此,不如给弟子们一个方式、方法,先规矩起来,澡身浴德久了,慢慢就“自在”了。
杜甫的一生,虽不得志,但抱怨极少。可以说,他在澡身浴德的功夫上,也有了一定的境界。只是人被“性”束,他的直性子让他的仕途多坎坷,少顺遂。
《论语》中有一句,子谓南容:“邦有道,不废;邦无道,免于刑戮。以其兄之子妻之。”意思是说,有位叫南容的人,国家需要他来治国时,绝不会冷落他,一定会用他的。等到乱世时,他也能够做到明哲保身,不招致无妄的刑戮,所以孔子将自己的侄女嫁给了他。
天下太平时出仕,被皇帝重视其才能,乱世又可自保,这样的人多少才算谈得上在世间获得“自在”了。也就是说,一个人纵是有远大志向,但想要在这世间安身立命,须有南容这样的才能,才算是有处事的本领。
然而,人总是其性难改,所以“性情”这个臭石头,既然自己不愿磨去,那只好被人情世故多打磨打磨了。
南容这样的人物,或许在诸多人看来,有些圆滑。但孔子观察过他,所以才敢将自己的侄女嫁给他。一个人,身居高位仍能谦卑;身居低位又不抱怨,才算品性兼优。在此基础之上,才是权术、兵道之运用。否则,便是邪人用正法,其法也邪了。
所以,南容不是圆滑,是擅长政略之道。
杜甫是正直的,这点毋庸置疑。只是他不是“圣人”,甚至不是“贤人”,他对“直”的放纵,让他忽视了对自我的反思,所以不足以入圣、入贤。但杜甫又心怀大志,且写尽了安史之乱的历史进程,所以有了“诗圣”之称。
所以杜甫不是圣人,而是诗圣,表达的是对他诗文的肯定。也可以说,这是杜甫的“功”了。
这是他留给后人的东西。他为国、为民的精神,对儒家思想的追求,对诗文的贡献,都是他不能磨灭的功绩。
盖棺定论,他是成功的。
大历五年(770)冬天,杜甫在那叶孤舟上,永辞人世。
这一年,他五十九岁。
身处病痛中的他,走得自然不会安稳,可到底是走了。如同金蝉脱壳,刹那畅快。
一个人,无论生前做了什么,为人民做了什么,他离去后,又永远都是安静的。莫说亲人会哭,会痛,友人会难过,这些啜泣的声音,掩盖不住生命的寂静。
太阳照常升起,圆月日日下沉,这宇宙、天地,会因一个人的离去而改变什么?
只有持续、无声地轮回,最后连那心头的悲痛都被这大轮碾压殆尽。
生命可以归于寂静,一个人的功绩却会被永远留下来。他生前所做的事会被轮回碾过去,但他的故事会长久地留在历史上。
换句话说,一个人做了什么,果真都要被拿来论一论的。
碌碌无为的人,自然会写上平平凡凡四个字;战绩赫赫的人,会留下军功章;而一个才华横溢的诗人,则会留下无数诗篇……
光有才华还是不够的。秦桧被誉为最有才华的三大奸臣之一,才华反而让后世多了一个骂他的素材。
杜甫不一样,他和颜真卿一样,至死都没有变节,都没有改其志,所以成了人人称赞,被奉上神坛的人。
杜甫去世后,家人无钱将他的灵柩运回洛阳,只好暂时安放在岳州。
元和八年(813),即杜甫去世四十三年后,他的孙子杜嗣业四处筹借资金,想尽办法,才将杜甫的遗骨迁回洛阳。
首阳山,还记得吗?杜甫就埋在那里。
杜甫离去后,诗名渐渐黯淡,到中晚唐,元稹、白居易、韩愈,开始大力推崇杜甫,杜甫的盛名才又一次流传开来。元稹在《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并序》中说:“至于之美,盖所谓上薄**,下该沈宋,古傍苏李,气夺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人人之所独专矣。”
总而言之,人们佩服的是杜甫的诗才。
杜诗在中唐时期大受欢迎,已到了令人难以想象的地步。诗人张籍喜欢杜诗到吃诗的地步。
他会将杜甫的诗书烧成灰,掺入饭中吃下,为的是“使我肺腑常清新”。
后来,杜甫的盛名越来越响亮。宋代词人秦观写《韩愈论》,将杜甫与孔子相比,说杜诗有孔子的思想,是集大成者也。
再到后世,杜甫的诗更是与《论语》《孟子》相提并论,成了儒家的经典。人们除研究杜甫的诗外,又开始研究杜甫的一生。
直到明代文人王嗣奭在诗中说:“青莲号诗仙,我翁号诗圣”,诗圣的称号才彻底被定下来。
杜甫曾说:“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其实这两句话应该换过来:“寂寞身后事,千秋万岁名。”
离去,是寂寞的,但这世间的人,从不寂寞,热闹着呢。
不信,你看杜甫的盛名,已传了千秋,至于万岁,那是后世人该热闹的事了。
昔日,杜甫登上泰山,写下《望岳》,并在诗中写道:“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那时,他看见的是日月天地,是江山社稷,是黎民百姓。
现在,杜甫又一次站到了泰山顶上,他目及所处,是数千年的历史。
之前,他跟着大唐沉浮;现在,无论朝代如何更替,他都被奉在庙堂之上,像庙宇里那棵古柏般屹立不倒。
杜甫看了数千年,理应已知道,历史就是这般反复无常。只是,不知他是否对这历史已觉无趣厌倦,而走道家路子,归隐山林了。
如若如此,那他便不再是“圣”了。
圣人难做,就难在,虽然已看透,已知不可救,可还是为了国家,为了百姓,四处奔走,处处碰壁。
哪怕无人赏识,无人肯用,也仍要这样做下去。
这是圣人的责任,必须要挑起来。
当然,这不是你我所定义的圣人,而是古人已对圣人有了定义,所以一个人是否能成为圣贤,只有自己才能知道了。
诗词如谜,古有百家解。人也如谜,今后还会有新的注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