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白帝城(1 / 1)

袁枚在《随园诗话》中说:“人生只有修行好,天下无如吃饭难。”人这一生,定居一处也好,四处奔波也罢,终究不过是为了吃一碗饭。

为了吃饱、吃好,便学一切学问,陪尽一切笑脸,说尽一切好话,受尽一切委屈,最终发现,饭还是难吃。

只要还有面子尊严在,还有“我”在,难处便会在心底生出。所谓无我,并非是没了“我”,而是让心底彻底没了悲与愁,那样也没了那个愁苦的自己。

所以有人问,一个人连尊严和面子都不要了,还算是一个顶天立地的人吗?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上无愧于天,下无愧于地,中无愧于人,尊严自在己心,至于别人如何看、如何说,又何必去在乎。

杜甫自三十岁以后,一直为了吃饭而委屈自己。昔日,他在长安游走于权贵之间,为他们写诗作赋,无非是为了有碗饭吃。后来,他四处流亡,更是为了有口饭吃。今日,杜甫为了同样的理由,选择再次搬家到了夔州。

唐代的夔州属山南东道,设有都督府,州治在鱼复浦和西陵峡的中间、瞿塘峡附近,与白帝城相接,在如今奉节县城东十余里的地方。

大历元年(766)暮春,杜甫搬来夔州,在这里近两年的时间,他写下了四百余首诗。其间,他虽数度搬迁,但生活却有所改善。

初至夔州,他动笔写下了《移居夔州城》:

伏枕云安县,迁居白帝城。春知催柳别,江与放船清。

农事闻人说,山光见鸟情。禹功饶断石,且就土微平。

在夔州,杜甫一家住在山间客堂,他在参加了白帝城越公堂举办的宴会后,又举家移居到城内西阁。秋后,柏茂琳出任夔州都督,给了杜甫不少帮助。杜甫还在州东的东溱溪租得一些公田耕种,日子渐渐好了起来。

白帝城,李白曾经逗留过的地方。他“轻舟已过万重山”,而杜甫穿过万重山,乘着轻舟来了。

李白在白帝城,见到了“彩云”,见到了“千里江陵”,也听到了“两岸猿”的叫声。那么,杜甫呢?

上白帝城二首

江城含变态,一上一回新。天欲今朝雨,山归万古春。

英雄余事业,衰迈久风尘。取醉他乡客,相逢故国人。

兵戈犹拥蜀,赋敛强输秦。不是烦形胜,深惭畏损神。

白帝空祠庙,孤云自往来。江山城宛转,栋宇客裴回。

勇略今何在,当年亦壮哉。后人将酒肉,虚殿日尘埃。

谷鸟鸣还过,林花落又开。多惭病无力,骑马入青苔。

李白所见白帝城,是一片水墨般的风景;而杜甫所见白帝城,却是千古英雄、事业、虚殿。

杜甫和李白是截然相反的两种人。李白是即使无酒,也要呼朋唤友,让他们散尽五花马,千金裘,浇一浇这万古情愁的人;杜甫是在宴会上写诗作赋,大呼老友这壶酒,酒不醉人人自醉的人。

杜甫虽性子耿直、狂放,可到底也这般委屈过、奉承过。因这世间只要还有人在受苦,在承受着磨难,或者只要还有人在,他便永不能转身。

因为即使躲进山林,这世间的人,仍在啊!

亲情不是杜甫的羁绊。国家社稷、黎民百姓,才是他的牵挂。

杜甫在夔州,居住的也是草屋。春夏,他住在瀼西的草屋里,秋冬又回到东屯居住,直到他离开夔州。

生活安定下来后,杜甫又一次观察到了百姓的苦。他见到这里许多女子四五十岁还未成婚,每天上山砍柴去集市上卖,有时还贩卖私盐,便有些难过。这里的男子们,大多贫穷,只能终生当船夫,娶妻生子简直不敢想象。

杜甫为他们写诗,为他们抱不平,想让人们知道他们的无奈,而并非他们“丑陋”,或“心无大志”。

农家生活,让杜甫过得悠然自得。他白日下地耕种,晚上回忆自己的前半生,开始写《壮游》《昔游》《遣怀》《又上后园山脚》《往在》《洞房》《宿昔》等。若是没有这段自给自足的生活,杜甫不会写下四百多首诗,也不会让后人窥见他三十岁以前的生活。

在成都时,杜甫写诗的态度是“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老去诗篇浑漫与,春来花鸟莫深愁。”生活越是困苦、艰难,他越要免俗、刻苦。但是,当他的生活清闲起来,他开始“晚节渐于诗律细”。

研究文句,推敲音律,成了杜甫“刻苦”的主要方向。他指导儿子宗武学诗,让他熟读《文选》,以便从中撷取华丽辞藻,让诗句工整,好读。

有些人认为,杜甫攻诗句音律,误了后人,甚至误了自己。因为他把赋诗拉进了“研端声病、寻章摘句”中。这样的诗是没有灵魂的,以至于让后人一味地沉溺、陶醉于华美的文句中,忽略了诗词真正的本义。

事实上,大家误解了杜甫。因为每个人在不同的阶段,会有不同的喜好和“刻苦”的方向。杜甫赋诗半生,一直张口即来,浑然天成。至晚年时,想让诗句更加精妙,也是没有错的。但是后人却忽略了杜甫前期诗歌上的成就,只摘取他对诗句的追求,以为这才是他一生思想浓缩的精华所在,自然会走入辞藻的陶醉中去。

不过,那些只追求华丽的辞藻,而并非诗句意义的人,也不能说他错了。毕竟,每个人喜好不同,眼中所见风景也不同,所以又何必将自己追求“意义”的想法强加于他人身上呢?

有些人一生追求的就是生命的美,致力于美学这本身也是一种意义。

杜甫代管着上百亩田地,又买了四十亩果园,自己没有能力种,所以他又雇佣了一些仆人。阿段、信行、伯夷、辛秀、阿稽等,都是他在诗句中提到过的仆人。闲下来的杜甫并没有独善其身,又开始关注百姓的生活了。

有一位老人向杜甫诉苦,蜜柑这种果树虽名贵,但百姓种植却会被豪吏占去。另外,每家所收的旧米新豆,往往也会被送入官府。杜甫听完,遂写下了《驱竖子摘苍耳》,为百姓申冤,“乱世诛求急,黎民糠籺窄。饱食复何心?荒哉膏粱客!富豪厨肉臭,战地骸骨白。”

写诗,对身边人的帮助终究是有限的。现在杜甫生活富足了,他也会为街坊四邻提供帮助。杜甫在夔州时,曾将居住的草堂让给远方亲戚吴郎居住,自己搬到了东屯的茅屋去。吴郎在草堂四周建了篱笆,邻居老太太再不能打枣吃,杜甫得知后特意写诗,让吴郎拆掉篱笆。

又呈吴郎

堂前扑枣任西邻,无食无儿一妇人。

不为困穷宁有此?只缘恐惧转须亲。

即防远客虽多事,便插疏篱却甚真。

已诉征求贫到骨,正思戎马泪盈巾。

人生的厚度、境界和年纪、经历、长度,都没有必然的关系。有些人,莫说一生清苦,仅是一时清苦,就已变得尖酸刻薄,吝啬不堪了。

但有的人,正因为吃了太多苦,所以才更懂他人的苦。同样的经历,却有两种境界,两种人生,所以“经历”不是最重要的,人的本性能否在经历中成长,变得柔软、善良、温和,比是否得到了财富、地位、名利更为重要。

当一个人尖酸刻薄、处处为己,即使表面光鲜,也仍会被人看不起。相反,一个人温暖可爱,即使老如杜甫、贫如杜甫,也仍是在有尊严地活着。

杜甫一生自省,一生行心中大愿,才活成了令人敬佩,无人能及的境界。

他对于国家或许没有实际的建树,也从不曾拥有人间富贵,但他能在仅有一碗饭时,还能心怀四邻,其善心、功德,已在其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