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爱老蜀(1 / 1)

自严武去京城赴任后,杜甫过得极不开心。

那段时间,杜甫常常陪在梓州刺史兼侍御史章彝身边。章彝因着严武的关系,一直对杜甫多有照顾,而杜甫为了家人的温饱不得不陪他迎送客人。

那些客人知道杜甫文采出众,所以常叫杜甫在宴会上吟诗助兴。面对此景杜甫只能忍气吞声,压抑着自己的心情。

杜甫在陪坐中,写下许多陪宴和送别的诗句。这些诗句多半为应酬而写,无半点诗词韵味,与他出自本心所写的诗句大不相同。

杜甫大半生都在失意,唯有写诗是他最为得意的事。如今这“应酬赋诗”让杜甫彻底厌倦了这样的生活,因此他有了离开的想法。

章彝虽不愿意,但仍答应了杜甫的请求。

广德元年(763)十一月,杜甫计划到江南去,章彝为杜甫饯行。杜甫后写诗记录了他当时沉痛的生活。

将适吴楚,留别章使君留后,兼幕府诸公,得柳字

我来入蜀门,岁月亦已久。岂惟长儿童,自觉成老丑。

常恐性坦率,失身为杯酒。近辞痛饮徒,折节万夫后。

昔如纵壑鱼,今如丧家狗。既无游方恋,行止复何有。

相逢半新故,取别随薄厚。不意青草湖,扁舟落吾手。

眷眷章梓州,开筵俯高柳。楼前出骑马,帐下罗宾友。

健儿簸红旗,此乐或难朽。日车隐昆仑,鸟雀噪户牖。

波涛未足畏,三峡徒雷吼。所忧盗贼多,重见衣冠走。

中原消息断,黄屋今安否。终作适荆蛮,安排用庄叟。

随云拜东皇,挂席上南斗。有使即寄书,无使长回首。

杜甫为了活下去,小心应付着章彝和他的幕僚们,这才免了挨饿受冻之苦。如今计划离开梓州,还得到了一些“遣散”费用,不觉有些心酸。

广德二年(764)春,杜甫将妻儿接到阆州,计划从阆水入西汉水至渝州东下。此时,严武推荐杜甫为京兆功曹,杜甫因已计划东游便拒绝了这次任命。待杜甫收拾起行囊,准备出发时,严武又接到了成都尹兼剑南节度使的任命。

杜甫得到这个消息,立即放弃了去江南的计划,决定回到成都草堂,等待严武回成都。

再回草堂,杜甫的心境开阔了许多。他写松、写桃、写水槛,也写绝句。

绝句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此时的杜甫,所求不多,只想像从前那般,守着草堂,守着一方净土,守着老友过下去。只是,严武不肯“放过”杜甫。他回到成都后,又推荐杜甫为节度使署中参谋、检校工部员外郎,赐绯鱼袋。

杜甫认为,这些官职可做些实实在在的事情,便离开草堂,迁入了成都节度使幕府中。严武到达成都,开始整顿军容,试用新旗帜,力图收回沦陷于吐蕃的松、维、保三州。在严武的努力下,收复了一些失地。

杜甫不仅与严武是好友,与严武的父亲也多有往来。有一次,杜甫醉酒,仗着与严武父亲的关系,对严武指手画脚,论资排辈地教训起严武来。

严武其后越想越愤怒,冲动之下,就要提刀跑去斩杀杜甫。

在他向外走时,正巧有风吹过,帘上的勾子勾住了严武的帽子,仆人趁机去叫严母过来,否则杜甫很可能早已命丧九泉。

在严母的劝说下,严武气消了不少,同时他也认为天意不可违,又念在多年好友的份上,才放过了杜甫。

杜甫酒醒后,自觉做得太过,悔出一身冷汗来。

杜甫对待严武,即使如此恶言相向,严武终究能原谅他。可是幕府生活,杜甫过的始终不是十分顺心。不仅要当面阿谀奉承,赔笑脸,还要为了保全官职而互相猜忌、攻击。

大丈夫士可杀不可辱,杜甫自觉受辱,又一次有了辞官的心。

宿府

清秋幕府井梧寒,独宿江城蜡炬残。

永夜角声悲自语,中天月色好谁看?

风尘荏苒音书绝,关塞萧条行路难。

已忍伶俜十年事,强移栖息一枝安。

在严武哪里,杜甫一方面被幕僚嫉妒,受人攻击;另一方面身体每况愈下,除早年的肺病、疟疾外,又多了风痹的病。寄人篱下、满纸隐忍、怀才不遇,外加身心皆不安,杜甫再无别的选择。

他只能选择离去。

杜甫写诗给严武,希望辞去幕府官职,回归草堂。严武起初不肯,直至次年正月三日才答应了杜甫的请求。

成为布衣的杜甫,身心皆轻,又有了写景、写物的心情。有一次,太子舍人张某从西北来,送给杜甫一领毛毯,毛毯上不仅织着汹涌的波涛,还织有摇着尾巴的鲸鱼、不知名的水族。杜甫深觉这样的物品太过贵重,不是他这等布衣可以享用之物,又退还给了客人。

客人带走后,杜甫的心才彻底平静下来。

太子张舍人遗织成褥段

客从西北来,遗我翠织成。开缄风涛涌,中有掉尾鲸。

逶迤罗水族,琐细不足名。客云充君褥,承君终宴荣。

空堂魑魅走,高枕形神清。领客珍重意,顾我非公卿。

留之惧不祥,施之混柴荆。服饰定尊卑,大哉万古程。

今我一贱老,裋褐更无营。煌煌珠宫物,寝处祸所婴。

叹息当路子,干戈尚纵横。掌握有权柄,衣马自肥轻。

李鼎死岐阳,实以骄贵盈。来瑱赐自尽,气豪直阻兵。

皆闻黄金多,坐见悔吝生。奈何田舍翁,受此厚贶情。

锦鲸卷还客,始觉心和平。振我粗席尘,愧客茹藜羹。

这一时期,杜甫还写下了《忆昔》,回忆了昔日的开元盛世。可惜,此时的大唐,一匹绢要卖万钱,千里萧条,洛阳宫殿和西京宗庙也已烧毁,他多想回到往日兴盛的大唐,但此时的杜甫已是“泪洒江汉身衰疾”的老人,早已无力身担重任了。

广德二年(764),郑虔死于台州,苏源明饿死于长安。杜甫得知好友去世的消息,难过得不能自已。

哭台州郑司户苏少监

故旧谁怜我,平生郑与苏。存亡不重见,丧乱独前途。

豪俊何人在,文章扫地无。羁游万里阔,凶问一年俱。

白首中原上,清秋大海隅。夜台当北斗,泉路著东吴。

得罪台州去,时危弃硕儒。移官蓬阁后,谷贵没潜夫。

流恸嗟何及,衔冤有是夫。道消诗兴废,心息酒为徒。

许与才虽薄,追随迹未拘。班扬名甚盛,嵇阮逸相须。

会取君臣合,宁铨品命殊。贤良不必展,廊庙偶然趋。

胜决风尘际,功安造化炉。从容拘旧学,惨澹閟阴符。

摆落嫌疑久,哀伤志力输。俗依绵谷异,客对雪山孤。

童稚思诸子,交朋列友于。情乖清酒送,望绝抚坟呼。

疟病餐巴水,疮痍老蜀都。飘零迷哭处,天地日榛芜。

杜甫哭好友,也哭自己。他不能相信,如今的豪俊人士竟然都沦落到这般境地。再看他自己,又何尝不是“疟病餐巴水,疮痍老蜀都”。

“细推物理须行乐,何用浮名绊此身。”为了身体,为了活下去,杜甫只好及时行乐。不知不觉,草堂已是他的家,他对草堂产生了很深的感情。毕竟这里的一草、一物、一树,都是他亲手打理置办的。

如今的杜甫,只想守着草堂耕劳自给,过一段惬意少恼的人生。永泰元年(765)春,杜甫伐竹除草,修缮茅屋,喝茶饮酒,日子着实闲适了不少。

只是,人生哪有这许多快乐,痛苦往往会与快乐结伴而来。四月,严武离世,杜甫在蜀地生活也就此终止了。

杜甫当时一心南下,是严武回蜀让他选择留了下来。当严武去世,杜甫还留在蜀地做什么?为了生计,他必须再寻找家人或好友投奔。

大唐,江山不定,有主无依,帝王换了一个又一个。大唐里的人,四海漂泊,有朋无依,友人换了一个又一个。

杜甫还能依靠谁?他思来想去,决定乘舟东下。

天地之大,总有他的容身处,也总会遇见欣赏他文采的人。

走一步,算一步;活一天,算一天。谁能预判明天,谁又能知道自己精心置办的家业,何时就悉数散尽了呢。

除了自己,每个人都是无凭依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