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人篱下,强将笑语供主人(1 / 1)

杜甫来到成都,以为终于能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却不曾想一场狂风大雨,将他的心浇了一个透心凉。

上元二年(761),杜甫已是五十岁的年纪。五十知天命,天命不可违。年轻时杜甫也曾不甘认命,即使游走于权贵之间,也仍要采药卖药给他们,不吃一碗闲饭。如今杜甫身体衰弱,不认命又能如何?

毕竟他再不是“一日上树能千回”的少年郎了,而是“即今倏忽已五十,坐卧只多少行立。强将笑语供主人,悲见生涯百忧集”的老人了。

草堂落成后,杜甫虽喜,却也忧。忧的是“入门依旧四壁空,老妻睹我颜色同。痴儿不知父子礼,叫怒索饭啼门东”。

为了生计,杜甫前往蜀州的青城县看望高适,此时高适任蜀州刺史,杜甫在这一时期写下过《赴青城县出成都寄陶王二少尹》及《奉简高三十五使君》。其后他又前往唐兴,拜访王明府,写下了《敬简王明府》和《重简王明府》。

杜甫说:“骥病思偏秣,鹰愁怕苦笼。看君用高义,耻与万人同。”还说:“甲子西南异,冬来只薄寒。江云何夜尽,蜀雨几时干。行李须相问,穷愁岂有宽。君听鸿雁响,恐致稻粱难。”

杜甫虽向做官的朋友讲述百姓的苦,期望他们肯出力解救,但也希望他们能解决自己眼下的苦。自入蜀以来,杜甫一直靠朋友帮助,如今草堂已被风吹走,蜀地秋雨成灾,灌口一带被江水淹没了许多户人家,他又怎能不忧愁。

杜甫希望修筑堤防制止水灾,可有谁愿意为百姓出头?或许,杜甫拜访好友不为自己,只为这次水灾,但是谁知道呢。

狂夫

万里桥西一草堂,百花潭水即沧浪。

风含翠筿娟娟净,雨裛红蕖冉冉香。

厚禄故人书断绝,恒饥稚子色凄凉。

欲填沟壑唯疏放,自笑狂夫老更狂。

此诗约作于上元元年(760)草堂初建成时。那时杜甫自嘲家中少有老友来访,做了官的朋友也与他断绝了书信往来。他的儿女们正承受着饥饿之苦,真是让他愧疚难过。杜甫无官无钱,又只剩一把老骨头,不禁大声狂笑,当年的狂夫老了真是更狂放了。

是啊,怎能不狂。倘若他不辞官离开官场,今天又怎会落得如此境地?他不怕自己苦,唯一感觉愧疚的便是自己的妻儿。

好在高适和王明府等人愿意解囊相助,才让杜甫再次免受饥寒之苦。事实上有些朋友,杜甫与他们应酬实在出于无奈,但为了生计又不得不与他们周旋,不得不写诗对他们吹捧一番。

上元二年(761)四月,梓州刺史段子璋袭击了绵州东川节度使李奂,自称梁王,改元黄龙,以绵州为黄龙府。五月,成都尹崔光远率领属下西川牙将花敬定攻克绵州,斩段子璋,平复了叛乱。

花敬定自恃有功,攻占绵州后任意抢掠。士兵们见妇女手腕戴有金银手镯,不惜砍下她们的双手夺取手镯,乱杀数千人。不仅如此,花敬定还喜欢花天酒地、纵情声色。崔光远因不能制止花敬定暴行,被唐肃宗遣监军官责罚,崔光远忧愤成疾,十月便去世了。

身而为民,面对暴行,有时也十分无奈。杜甫虽不是花敬定的座上客,但所遇“非人”,也不能不赔笑脸。

戏作花卿歌

成都猛将有花卿,学语小儿知姓名。

用如快鹘风火生,见贼唯多身始轻。

绵州副使著柘黄,我卿扫除即日平。

子璋髑髅血模糊,手提掷还崔大夫。

李侯重有此节度,人道我卿绝世无。

既称绝世无,天子何不唤取守东都。

赠花卿

锦城丝管日纷纷,半入江风半入云。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这两首诗可以理解为对花敬定的颂扬,也可以解释为在讽刺花敬定的做法。对于《赠花卿》这首诗,杨伦评价说:“似谀似讽,所谓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戒也。此等绝句,何减龙标、供奉。”

可以预见,在“花敬定”这类人面前,杜甫有多委屈、无奈地“强将笑语供主人”。

这一年,对于杜甫的人生来说虽难过,但也丰满。他承受了饥饿之苦,受尽了寄人篱下之“辱”,但他仍关心着文学言论,不愿那些所谓的文人雅士否定六朝文学。

当时,六朝文学在诗坛上争议很大,有些人极端地全盘否定了六朝文学,并坚决地否定庾信和初唐四杰。杜甫不赞同他们的意见,特此写下了《戏为六绝句》来回击那些言论。

戏为六绝句(其一)

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

今人嗤点流传赋,不觉前贤畏后生。

戏为六绝句(其二)

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戏为六绝句(其三)

纵使卢王操翰墨,劣于汉魏近**。

龙文虎脊皆君驭,历块过都见尔曹。

戏为六绝句(其四)

才力应难夸数公,凡今谁是出群雄?

或看翡翠兰苕上,未掣鲸鱼碧海中。

戏为六绝句(其五)

不薄今人爱古人,清词丽句必为邻。

窃攀屈宋宜方驾,恐与齐梁作后尘。

戏为六绝句(其六)

未及前贤更勿疑,递相祖述复先谁?

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汝师。

清人李重华在《贞一斋诗话》中评价杜甫的这首诗说:“七绝乃唐人乐章,工者最多。……李白、王昌龄后,当以刘梦得为最。缘落笔朦胧缥缈,其来无端,其去无际故也。杜老七绝欲与诸家分道扬镳,故尔别开异径。独其情怀,最得诗人雅趣。”

一个人,想要得到他人的认可是不容易的。纵然是“诗圣”杜甫,在当时他的诗作也不曾得到诗人们的认可。那时流传的诗集,如《中兴间气集》《河岳英灵集》等,从未选过杜甫的诗文。

杜甫为前人辩白,肯定了他们的成就。后人韩愈在《调张籍》中也为杜甫辩白,肯定了他的地位:

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

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伊我生其后,举劲遥相望。

…………

有些事,非时间不可,非要有慧人长着一双慧眼才能识得珍珠。

杜甫自幼性情疏狂,他与古人也做过一番比较,认为自己不输古人。当时的诗人们不认可他,他并不因此难过,而是坚信自己是可以超越古人的天才。

居住在成都的严武和高适承认了杜甫的才华。他们与杜甫为友,常与杜甫诗文唱和,也常给杜甫提供生活上的帮助。肃宗上元二年(761)十二月,朝廷任命严武为成都尹,兼剑南两川节度使。严武到成都前,由高适暂为代理两川事宜。

一时间,高适成了杜甫家中的常客。十几年前,高适还是一介白衣,靠打鱼砍柴为生。他们同游梁宋,诗酒唱和,煞是畅快。高适不因生活困苦而颓废,不因仕途失意而放弃斗志。如今他总算在朝廷博得一点功名,也算了却了自己的心愿。

只是,人生太可笑。年轻时的杜甫衣食无忧,不知困苦为何物,甚至也曾接济过高适。如今高适常常携酒前来,而杜甫却过着困苦、艰难的日子。

王竟携酒,高亦同过,共用寒字

卧病荒郊远,通行小径难。故人能领客,携酒重相看。

自愧无鲑菜,空烦卸马鞍。移樽劝山简,头白恐风寒。

有些难处,不必张口,懂你困苦的人自然能将这囧事做得体面。只是,高适懂杜甫的日子苦,杜甫却无以为报,只能在心头压上一重愧疚感。

今日,他们还能把酒言欢吗?所畅谈的怕是只有这破碎山河,和对往事的嘘唏了吧。

杜甫老了,已开始对人生充满感慨。毕竟他走了大半生的路,对未来早就没了幻想。

但是,杜甫依旧有自己的坚持。那心中的一点倔强、一点理想,他已带着走了大半生,再多携带一段路又何妨?正如高适手中那壶酒,仅走一段偏远的路,便已走到终点,即杜甫的家。

他的未来,没多少时间了,也仅仅只剩那么一小段路了。

人这一辈子,携了酒,一生潇洒;携了理想,至死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