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蜀安草堂(1 / 1)

一个人的优点,往往也是他的缺点。杜甫爱民,却因百姓远离老家洛阳,“辜负”了家中妻儿;杜甫性情耿直,一心为友,也因友、因直肠而仕途不畅;杜甫爱赋诗盛赞今古文人,却也因舌绽莲花,而被人误以为阿谀奉承。但杜甫不在意他人的误解,因为他相信君子坦****。

当杜甫弃官离去,他心头所思所想并非“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而是失落、失意。

他不是对自己的仕途失望,而是对整个朝廷绝望。他难过的是自己再不能改变什么,果真活到了还未盖棺,便已定论的地步。

无论怎样,死去的人再不会回来,活着的人却还要活下去。

相州大败,河南依旧**,杜甫辞官后不能再回老家洛阳。长安还有几位昔日好友可投奔,但杜甫已不再期望仕途,加上长安生活成本昂贵,更不是上上之选。这时,杜甫想到了身在秦州的从侄,还有被贬至秦州的好友赞公和尚,去投奔他们,倒是不错的选择。

于是杜甫带着家人,往西部走去。当他来到陇山,想到史书上说,从东方来的人走到这里往往会踌躇不前,杜甫便为此赋诗,一抒心中悲事。

秦州杂诗(其一)

满目悲生事,因人作远游。迟回度陇怯,浩**及关愁。

水落鱼龙夜,山空鸟鼠秋。西征问烽火,心折此淹留。

杜甫的心,还是放不下。他虽为布衣,心却还依旧记挂着“仕途”之事。这不能怨他不够潇洒,因为他在西部见到了满目悲事。两年前杜甫在送长孙九侍御赴武威判官时,说:“东郊尚烽火,朝野色枯槁;西极柱亦倾,如何正穹是。”

杜甫来到秦州时,正巧是“西极柱亦倾”之际。当吐蕃势力逼近洮州、岷州,身在秦州的杜甫感受到了巨大的危机。那段时间,杜甫笔下“烽火”频繁出现,更是写下了数十首诗。

洮州和岷州临近秦州,因此秦州便成了百姓们的避难所。杜甫来到秦州,先是在城东南五十里东柯谷杜佐家中寄居,不久又住到了秦州城里。不知何时,他想起了某位舍弟,便写下了《月夜忆舍弟》:

戍鼓断人行,边秋一雁声。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寄书长不达,况乃未休兵。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已是千古名句。世间所有游子,皆在怀念故乡,也都在渴望着望一望故乡的那轮明月。

身在秦州,杜甫是离家越发地远了。他思念故乡,思念散落各处的亲人。

杜甫想在秦州住下来,赞公和尚也期望他到城南西枝村建个草堂,可因为资财不足,这个愿望始终未能实现。

杜甫初来秦州,一无资财,二无田地,且不用说建草堂,仅是吃穿用度也只能靠杜佐和赞公接济。他在《秋日阮隐居致薤三十束》中写道:“隐者柴门内,畦蔬绕舍秋。盈筐承露薤,不待致书求。”

可是,生活总不能一直靠他人的帮助,所以杜甫又开始挖掘草药,靠贩卖草药为生。杜甫在《同谷七歌》中写下了他挖黄独时的经历,“长镵长镵白木柄,我生托子以为命。黄独无苗山雪盛,短衣数挽不掩胫。此时与子空归来,男呻女吟四壁静。”

雪满山脉,短衣不掩其胫,一阵寒风吹来,杜甫和儿子在冷风中瑟瑟发抖。有时,他们挖不到草药,家人便只能饿肚子。儿女们因饥饿呻吟着,杜甫的心被这呻吟声叫得心如刀绞。他把这种沉痛的心情写到了《空囊》里:

翠柏苦犹食,晨霞高可餐。世人共卤莽,吾道属艰难。

不爨井晨冻,无衣床夜寒。囊空恐羞涩,留得一钱看。

家人忍饥挨饿,也只是肚皮难受,杜甫一遇饥寒,便会疟疾发作。可即使如此,他仍要在口袋里留得一文钱用以充门面。

这一文钱,正是人处沙漠时的那瓶水。只要还有一口气撑着,他便要给自己和家人留条后路。

在“食柏实”“呼朝霞”的日子里,杜甫依旧记挂着百姓。那段时间他写下太多关于抵抗胡人、吐蕃、回纥的诗,像“胡尘逾太行,杂种抵京室。”“西戎外甥国,何得迕天威。”“哀鸣思战斗,迥立向苍苍。”

即使是布衣,杜甫还是不忘自己的志愿。他在饥寒交迫中想象着天下万民也如他一般承受着诸多苦难,便愤恨不平。由此他想到了散落天涯的友人们,像是薛据、毕曜、高适、岑参、孟云卿、房琯等。当然,杜甫最为怀念的人,依旧是李白。

这些年,李白九死一生,杜甫很是担心。他常听到李白被捕入狱、生死未卜的消息,所以常常写诗“忆”他。

杜甫还常常怀念郑虔。郑虔被贬为台州司户,与杜甫是生离,但身处战乱时期,这无异于死别。后来杜甫得到了郑虔的消息,知道他“为农山涧曲,卧病海云边”,认为他像是一支宝剑被埋没在了土里,再无出头之日。

这一时期,杜甫写下了太多诗。有人说他写下了一百二十首,也有人说他写下了八十多首,他之所以写下这许多诗,大概是因为想治一治郑虔的心病吧。

杜甫一直认为自己的诗能治病。有一次郑虔夫人生病,杜甫让她读他的诗,杜甫说,我的诗能治病,如若一首不行便读二首,再不行,扁鹊也无药可医了。

在外人看来,这是个笑话,可杜甫绝对是认真的。他在最苦难的时期赋诗**,大约也是为了治愈自己。

诗,既能治病,又怎会不抵饿?

杜甫在秦州住了不到四个月,衣食不仅不能自给,还引发了旧疾。正走投无路之时,杜甫听说同谷县附近栗亭的良田里出产薯蓣可以充饥,便去挖薯蓣来食。后来杜甫又去山崖里寻找蜂蜜和冬笋,收获颇丰后才决定离开秦州去往同谷。

只是杜甫在同谷停留了仅一个月左右,便决定离开了。关于离开的原因,杜甫说:“大哉乾坤内,吾道长悠悠。”

这一次迁居,杜甫决定去成都。

还好,成都没有让杜甫失望。他在《成都府》中写道:“翳翳桑榆日,照我征衣裳。我行山川异,忽在天一方。”

昔日,唐玄宗带着官僚逃到成都,百姓也跟着他流亡到了这里。在温暖的南方,产出粮食颇为丰富,百姓相对较为富足。杜甫选择迁居成都,自然更多是为温饱而来。

乾元二年(759)岁末,杜甫一家是在西郊外浣花溪寺度过的。

初到成都,杜甫接受了成都尹兼剑南西川节度使裴冕的救助。裴冕在唐玄宗时期与王鉷为友,又是马嵬事变后六次上疏拥戴肃宗即位的官员。杜甫曾写《鹿头山》恭维过裴冕,但后来杜甫诗中便极少再提及他了。

换言之,裴冕是房琯的敌党,杜甫打心底里不喜欢他。

出于无奈,杜甫向现实妥协,接受了裴冕的救助,这或许便是杜甫的过错了吧。他到底低头了,没有做到“宁死不吃嗟来之食”。事实上,杜甫的低头不为自己,更多的是为了家人。每次见到妻儿们捂着肚子呻吟,杜甫内心便充满愧疚。接受“朋友”的救助,也是他对家人唯一能做的事了。

在寺庙里,杜甫还接受了僧人、邻居,以及友人的帮助。在严武以及其他好友的帮助下,杜甫在城西七里浣花溪畔找到一块荒地,在此处修建了一个草堂,这便是后人所说的“浣花草堂”或“杜甫草堂”。

漂泊许久,杜甫终于再次有了家。倘若可以,他愿意永久安居此处,再不用承受漂泊之苦。当然,杜甫更希望回到老家洛阳,在那里安放衰弱的身躯,最终魂归故土。

可是那时的人,是不敢有期望的。谁知道明天会怎样,能过好今天已是难得。

草堂落成之时,杜甫终于有了一个“好的今天”。苦了那么久,他们一家人终于可以松口气,再不用此腹无食,此身无依。

心安处,便是吾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