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九年,杜甫不断赠诗朋友,呈诗上表,终于换来了如今的官职。
当他任职后,第一件事便是去奉先看望妻儿。这些年,杜甫将他们安排在异地,让妻儿吃了太多苦。好在,这些苦即将过去,只要他肯弯下腰,将这份职务做下去,至少能保证他们的吃食。
这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杜甫不管外面有多冷,他都要赶去奉先,向妻儿报喜。
天宝十四载(755)的一天夜里,杜甫“客子中夜发”。黑暗中,寒风凛冽,枯草被风吹得声声凄厉,杜甫的手指已冻僵,连衣带断了都不能再结上。
他凌晨路过骊山,想起皇帝每年都要在此避寒,不由得忧思起来。夜,这样冷,远处的宫殿却灯火通明。杜甫回想了自己的童年、青年、中年,以及现在,他不由得羡慕起李白来。他本也可以遨游山河,纵情江山,但却因为关心人民,渴望恢复杜家往日荣耀而深陷长安不能自拔。
当朝廷奢靡成性,百姓怨声载道,身体衰弱的他还能做什么?是他的性情致使他,只能做一个看管兵器之人。
即使如此,杜甫也只沉思,不能哀怨。毕竟,这是他的选择,他要承担贫困、不作为的后果。
这些年,杜甫见证过几次皇帝的荒**无度与百姓的疾苦,他暗夜中的沉思,也来得极为深刻。当年,杜牧路过华清宫,写下了“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今夜,杜甫也要提笔赋诗,且长达五百字。五百言,他写得字字蘸血,句句淌泪。他一介布衣,且又是一位老者,暗自思忖,也只能苦笑着说,自己不过是“沉饮聊自遣,放歌破愁绝”。
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
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转拙。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
居然成濩落,白首甘契阔。盖棺事则已,此志常觊豁。
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取笑同学翁,浩歌弥激烈。
非无江海志,潇洒送日月。生逢尧舜君,不忍便永诀。
当今廊庙具,构厦岂云缺。葵藿倾太阳,物性固莫夺。
顾惟蝼蚁辈,但自求其穴。胡为慕大鲸,辄拟偃溟渤。
以兹悟生理,独耻事干谒。兀兀遂至今,忍为尘埃没。
终愧巢与由,未能易其节。沈饮聊自适,放歌颇愁绝。
岁暮百草零,疾风高冈裂。天衢阴峥嵘,客子中夜发。
霜严衣带断,指直不得结。凌晨过骊山,御榻在嵽嵲。
蚩尤塞寒空,蹴踏崖谷滑。瑶池气郁律,羽林相摩戛。
君臣留欢娱,乐动殷樛嶱。赐浴皆长缨,与宴非短褐。
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鞭挞其夫家,聚敛贡城阙。
圣人筐篚恩,实欲邦国活。臣如忽至理,君岂弃此物。
多士盈朝廷,仁者宜战栗。况闻内金盘,尽在卫霍室。
中堂舞神仙,烟雾散玉质。暖客貂鼠裘,悲管逐清瑟。
劝客驼蹄羹,霜橙压香橘。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荣枯咫尺异,惆怅难再述。北辕就泾渭,官渡又改辙。
群冰从西下,极目高崒兀。疑是崆峒来,恐触天柱折。
河梁幸未坼,枝撑声窸窣。行旅相攀援,川广不可越。
老妻寄异县,十口隔风雪。谁能久不顾,庶往共饥渴。
入门闻号咷,幼子饥已卒。吾宁舍一哀,里巷亦呜咽。
所愧为人父,无食致夭折。岂知秋未登,贫窭有仓卒。
生常免租税,名不隶征伐。抚迹犹酸辛,平人固骚屑。
默思失业徒,因念远戍卒。忧端齐终南,澒洞不可掇。
浦起龙在《读杜心解》中说:“是为集中开头大文章,老杜平生大本领,须用一片大魄力读去,断不宜如朱、仇诸本,琐琐分裂。通篇只是三大段,首明赍志去国之情,中慨君臣耽乐之失,末述到家哀苦之感。而起手用‘许身’‘比稷契’二句总领,如金之声也;结尾用‘忧端齐终南’二句总收,如玉之振也。”
王嗣奭在《杜臆》中,更是称:“故‘彤庭分帛’‘卫霍金盘’‘朱门酒肉’等语,皆道其实,故称‘诗史’。”
杜甫的文风,在现实的磨砺中,正走向沉郁顿挫、博大浩瀚。他擅长写鸿篇巨制,且首首离不开“史”。这是他当下的所见、所感、所听、所言。
杜甫已是杜陵布衣,且有些笨拙,不知道为何官职反而越来越小了。小的,不是他的性情,而是他的志向。他一直以稷与契自比,坚信自己也能成为唐玄宗身边的贤臣,现在想来是自己过于迂阔,这样做是注定要失败。
不过,他宁愿失败,也要保持这唯一的志向。盖棺才可定论,他才四十多岁,一切还来得及。杜甫仍要为此努力,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
杜甫的志向,在好友们看来实在可笑。当下,已“路有冻死骨”,他怎能还心怀天下呢,还是保命吧!不,杜甫不肯。他并非傻,并非可笑,而是不忍抛下百姓独自逍遥。
杜甫怕人误会他贪慕名利富贵,只好解释说,为个人利益着想之人,如同蚂蚁般在经营自己的巢穴,这有何意义?他要向沧海的巨鲸学习,敢于把生计耽搁。
人生回忆至此,杜甫仍觉得自幼立下的志向是对的。哪怕他不如巢父、许由般高尚,但他仍要这样走下去。他甚至不愿意像巢父、许由般归隐,在山林中饮酒赋诗,借酒忘忧,他要在现实中立住脚,不逃避一丝一毫。
当杜甫来到骊山,看见骊宫冬晓,气象万千。他不由得想到了富丽堂皇的锦帛出自寒门人家女子之手,便难过起来。她们的丈夫或公公,被鞭打着将这些绫罗绸缎用绳子捆好,一车车运进京城。
皇帝得到这些锦帛后,又把它们成筐地分给大臣,期望大臣懂得感恩图报,救国救民。在杜甫看来,这些财物送到“济济英才”的大臣手中,等于白白扔掉了。他们假如有良心,又怎会看到锦帛时不触目惊心呢。
金银玉器、朱弦玉管、驼蹄羹汤、佳丽美人,不消说了,他们正享受欢愉,品尝酒肉时,又有谁看到了马路上冻死的穷人?
写至此处,杜甫有些悲愤,一想到自己不该批判,只好说不再讲了,不能再讲了。
收起沉痛的心情,杜甫继续上路。他来到泾、渭河流的渡口处时,又改了路线。河水冲击着巨大冰块,放眼望去,高接西天。
波翻浪滚,摇晃震簸,危险无比。杜甫顾不得这么多了,为了见到家人,他早将生死置之度外。
当杜甫风尘仆仆地赶回家,急切地想将已任职的好消息告诉妻子时,却不曾想先听到了妻子酸楚的哭声。前一刻,杜甫还在感叹“路有冻死骨”,下一刻,这样的人间惨剧便发生在了自己身上。
他的小儿子,被活活饿死了!
邻居痛哭,杜甫难以压抑住心中悲痛,不住地流眼泪。身为人父,他竟然不能养活自己的孩子,实在是惭愧至极。
天宝十四载(755),庄稼收成不错,妻儿不该沦落至此,但却为何吃不上饭!当下的杜甫,已有官职,可以享有不服兵役,无须交租纳税的特权。即使如此,他仍免不了这样的人间惨剧,更何况其他百姓呢?
失去土地的农民,驻守边防的士兵,哪个不比杜甫苦?他忧国忧民的心,千重万叠,高过了终南山,浩**无际。他又怎能放任疾苦百姓不管,独自去隐居逍遥?!
哪里有压迫,哪里便会有反抗。杜甫的这首诗,之所以为“诗史”,是因为它很好地连接了历史。
在杜甫写下窒息的悲痛时,也预示着将有反抗的力量崛起。十月、十一月之间,杜甫写下了这首诗。十月,唐玄宗携杨贵妃去往骊山华清宫避寒。十一月,安禄山举兵造反。
此时唐玄宗沉浸在欢娱当中,不知道安禄山已排兵布阵,只等最后的出兵厮杀。此时的杜甫,还沉浸在失去儿子的痛苦中,沉浸在百姓、边防战士的痛苦中,不知道还有更大的痛苦要来。
此时的大唐,还是昔日的大唐。它完好地矗立在歌舞升平中,坚守着最后一班岗。
“山雨欲来风满楼”。此时,安禄山压低了“大风”,只为让这股“风”,有更大的力量倾覆一代王朝。
是胳膊拧不过大腿,还是四两拨千斤,一切无须拭目以待,开始便已注定了结局。
当国破,漏雨的国家再不能庇护百姓,百姓只能任“山雨欲来”。在这场战争中,无论谁胜谁负,注定会有更多的“冻死骨”。
悲愤漫过终南山算什么,想想当初的“一览众山小”。
杜甫的沉郁,注定要弥漫天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