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不见管鲍贫时交(1 / 1)

老子曰: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

道德圣人之言,有时虽违背人的本性,但却有其更为长远的眼光。当人不慈,不俭,敢为天下先,则必然会容易遭到小人的妒忌、陷害、诬陷。

杜甫在集贤院出尽风头,犯的正是“敢为天下先”的错误。身为君子,自是会被杜甫的才学所折服,但对于李林甫来说,杜甫则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

他不能让杜甫这样的贤能之士参与到朝廷中来。李林甫出手干涉此事,正巧唐玄宗沉溺于杨贵妃的温柔乡,不久也便淡忘了杜甫。

杜甫又一次成了无人问津之人。

天宝十一载(752)十一月,李林甫去世,天下学子们终于松了一口气。那双遮天的手,终于如黑云般散去,让大唐露出了片刻蓝天。《资治通鉴》是这样评价李林甫的:“林甫媚事左右,迎合上意,以固其宠;杜绝言路,掩蔽聪明,以成其奸;妒贤嫉能,排抑胜己,以保其位;屡起大狱,诛逐贵臣,以张其势。”

通过这些评价,可以想见在当时的大唐,李林甫是如何只手遮天,又是如何将唐玄宗“玩弄”于股掌之中的。

只是,好景不长。刚刚走了一个李林甫,又来了一个杨国忠。沉溺于美色之中的唐玄宗,万事不管,将政权都交到了杨国忠手上。杨国忠喜欢玩弄政权、拉拢权贵、聚敛财物、讨好唐玄宗。至于人才选拔之事,则更喜欢借财物收买人心,以此来壮大自己的党派羽翼。杜甫为了仕途,也曾投靠于杨国忠麾下,不过看清杨氏真面目后,就从污泥中拔出了脚。

杜甫不是奸佞之人,不肯与杨氏一党同流合污,其结果只能遭到最高权势的排挤。投门无望的杜甫,又一次想起了曾经写下《大礼赋》时的风光。于是,在天宝十三载(754)时,杜甫再次提笔,写下了《封西岳赋》。秋天又写下了《雕赋》和《进雕赋表》。他在赋中表达了自己仍渴望仕途的心,以及自己穷苦的生活。他建议皇帝再次举行典仪,祀封太华山。在诗中,杜甫奉承了杨国忠,还将两首诗投给了自己并不欣赏的权贵们,请求他们援引。

再不得志,杜甫便活不下去了。为了生计,他必须低下头来。

天宝十载(751)时,杜甫在朋友的资助下,于长安南郊的少陵原上盖了几间房屋。长安南郊,便是杜陵,后来人们亦爱称杜甫为杜少陵,杜甫草堂为少陵草堂。

尽管生活困苦,但好在有了自己的家。生活稳定下来后,杜甫将妻儿接到少陵,一家人终于在长安团聚了。

这时的杜甫,已经四十岁了。他开始自称杜陵布衣、少陵野老。

杜甫老了,身体开始衰弱。朝不保夕,艰难度日,其实不算什么,杜甫和家人承受得住。只是,偏偏这年秋天,长安连下六十多天大雨,房屋倒塌,土地流失,水患四起。杜甫肺部不好,秋季本就不舒服,这场大雨让他病了整整一秋。

他说:“多雨生鱼,青苔及榻。”门前的积水,已生出了小鱼,窗前的地上,也长满了青苔。

杜甫博得盛名时,不少人都争先恐后地与他交朋友,但当他被朝廷遗忘时,人们也便散去了。想到人情世故,躺在病**的杜甫,感慨万千。

尽管如此,杜甫依旧在为仕途努力着。只是,他人到中年,再不能像年轻时那般任性狂妄了。他必须在现实中,求得一餐一食、一席一药。

在长安南郊,杜甫有个族孙,名叫杜济。他没得饭食时,便会在杜济家中混得一餐。可是,时间久了,亲戚也开始讨厌起他来。他在《示从孙济》中写道:“淘米少汲水,汲多井水浑。刈葵莫放手,放手伤葵根。阿翁懒惰久,觉儿行步奔。所来为宗族,亦不为盘飧。小人利口实,薄俗难可论。勿受外嫌猜,同姓古所敦。”

人生莫如吃饭难。不是饭难吃,是人的眼色太难看。

可是怎么办?即使杜济不情愿,杜甫还得去吃,去讨。

相比年轻的男子来说,年老的杜甫终究是幸运的。因为在天宝十载四月,杜甫见到过百姓更大的痛苦。《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六载中写道:“天宝十载四月,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讨南诏蛮,大败于泸南。时仲通将兵八万,……军大败,士卒死者六万人,仲通仅以身免。杨国忠掩其败状,仍叙其战功。……制大募两京及河南北兵以击南诏。人闻云南多瘴疠,未战,士卒死者什八九,莫肯应募。杨国忠遣御史分道捕人,连枷送诣军所。……于是行者愁怨,父母妻子送之,所在哭声振野。”

娘妻离别,血流成海,尸骨堆山,这样的人间惨剧,杜甫见到怎能不悲?他写下了《兵车行》,用诗句,记录了这件事对百姓的影响。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

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

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

道旁过者问行人,行人但云点行频。

或从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营田。

去时里正与裹头,归来头白还戍边。

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

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

纵有健妇把锄犁,禾生陇亩无东西,

况复秦兵耐苦战,被驱不异犬与鸡。

长者虽有问,役夫敢申恨?

且如今年冬,未休关西卒。

县官急索租,租税从何出?

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

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世人都道男儿好,不知女儿更称心。这世道人心都乱了,大唐还会好吗?人们的哭声,果然冲上云霄,化作大雨,于秋天落了下来。

不仅人哭,“新鬼”“旧鬼”也在哭。哭得“天阴雨湿声啾啾”,哭得“点头行人”也遭难。

危墙之下,安有完卵?

此时的杜甫,已看到大唐有衰败的气象。他只是不说,即使写一首《兵车行》,也不过写下当时场景,并没有一味批判。因为他知道,批判无用,想要改善百姓水深火热的生活,必须委屈自己低下头来,然后才能当朝为官,才能阻止奸佞之人的错误抉择。

年轻的男儿们走了,健妇纵使在田地里锄犁,也依旧改变不了“租税从何出”的结局。杜甫也是一样,直到天宝十一载(752),他也仍旧没能改变贫苦的生活。

那时,他突然发现,原来这友情、人心,并不值钱。昔日,父亲杜闲在世时,他从不知柴米油盐贵,亲戚们对他更是客气。当父亲离世,他屡不得志,才终于看透了何为势利之交。杜甫的身边,再没有李白、李邕这样的知己好友了。

贫交行

翻手作云覆手雨,纷纷轻薄何须数。

君不见管鲍贫时交,此道今人弃如土。

贫交行,古歌言:“采葵莫伤根,伤根葵不生。结交莫羞贫,羞贫交不成。”富贵时所交好友未必是真朋友,贫贱时所遇之友,才是真交情。昔日,管仲和鲍叔牙是好友,管仲贫困,鲍叔牙始终善待管仲。

管鲍不以富贵为前提的君子之交,人们不但不珍惜,反而弃之如粪土。

不只古人,纵是今人,亦喜欢贿赂之交、势利之交、酒肉之交。这些人,这些友情,一会儿为云,一会儿为雨,变化多端,难道不该不屑一顾吗?

杜甫是不屑一顾的。他渴望君子之交,渴望有人不嫌弃他的贫困,能够看到他的才能,看到他的人格。

杜甫是管仲,可在这茫茫世间,他又要去哪里找一位鲍叔牙?从古至今,被人们所称颂的友情屈指可数,即使大唐有这样的人,他们又该怎样找到对方,怎样遇见?

不是管鲍之人世间少有,而是管仲在人海茫茫中,很难再找到鲍叔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