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逃避竞争01(1 / 1)

由于神经官能症患者参与竞争会让他们产生极大的焦虑,结果就导致了他们想要逃脱的想法。现在的问题就是这些焦虑从何而来?

其中的一个来源很容易理解,那就是害怕毫不留情地实现自己的野心会遭到他人的报复。一个人拥有成功或者想要成功时就会将其他人踩在自己脚下,进行侮辱和碾压。这样的人会担心其他人也有同样的想打败自己的强烈的想法。尽管这样的恐惧在那些牺牲他人来获得自身利益的人身上都会存在,却不是让神经官能症患者的焦虑增加、对竞争产生抑制作用的全部原因。

经验表明,仅仅对报复的恐惧并不一定会导致抑制作用的发生。相反,它可能会导致对想象中或真实中的敌意、对手、恶意的处心积虑的算计。某种类型的成功人士只有一个目标,就是获得权力和财富。但是如果将这些人格的结构与神经官能症患者的情况对比,就会发现其中的显著区别。无情追逐成功的人并不在乎别人的感受,他既不想也不期待在别人身上得到任何东西,不想接受任何帮助或者任何形式的慷慨馈赠。他知道凭借自己的努力和能力,足以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当然,他会利用其他人,但是他只关心那些到目前为止有助于自己实现目标的可靠意见,出于自身需要而爱一个人对他来说一点意义都没有。他的欲望和防御措施会为了实现同样的目标而服务:权力,威望,财富。即使是由内部冲突驱使而不得不做出这种行为的人,如果心里没有什么事情能够干扰到他的追求时,也不会产生神经性性格特征。恐惧会逼迫他更加努力地变得更成功,更加不可战胜。

然而,神经官能症患者会追求两种互不相容的目标:很激进地追求“唯我独尊”的主动权;同时又希望能够被每个人爱。这种夹在雄心壮志和感情之间的处境就是神经官能症患者的主要冲突之一。为什么神经官能症患者会害怕自己的雄心和需求,为什么他不想去面对它们,为什么他会阻止和逃避这种野心和要求,主要原因是他害怕失去感情。换句话说,神经官能症患者之所以阻止自身竞争力不是因为他有特别迫切的“超我需求”,这种超我不允许他过分激进,而是他发现自己处在两边都是同等迫切需要的困境中:他的雄心壮志和对爱的需要。

这种困境实际上是很难解决的。一个人不可能踩在别人身上,同时还会被他们爱。但是在神经官能症患者身上这种压力特别大,他们不得不努力解决。总的来说,他们企图用两种方式来解决这一问题:第一种是使支配欲及没能完成要求时的不满情绪合理化;第二种是限制自己的野心。我们可以简单谈一下他们是如何努力将自身激进的需求合理化的。它们的性质和特征与我们之前所讨论的那些神经官能症患者获得爱的方式,以及他们如何使这些方式合理化时所发现的那些性质和特征完全一样。无论是在这里还是那里,合理化都是一种重要的战略:将需求变得合情合理,无可争辩,那么它们就不会成为阻止自己被人所爱的障碍。如果在一场竞争中,为了达到羞辱他人或者碾压他人的目的,贬低了其他人,那么他会确信自己的做法是完全客观的。如果想要剥削他人,他会相信并且试图使其他人也相信,自己真的需要他们的帮助。

正是这种合理化的需要,而不是其他东西让狡猾而隐秘的不真诚渗透到一个人的性格中,即使这个人本质上是个老实人。同样,这也解释了神经质人格中最常见的一种倾向——顽固的一贯正确心理。这种倾向有时显现出来,有时隐藏在顺从或者自我博弈(selfrecriminating)的态度背后。这种一贯正确心理经常会和“自恋”相混淆。事实上,它和任何形式的自恋都没有任何关系,甚至没有包含任何自鸣得意和自我欣赏的成分。因为和表面现象相反的是,他从没有认为自己做的是对的,仅仅是不断地想要显得正当合理。换句话说,是急切想要解决某些特定问题的需要而产生的防御态度,这种态度归根结底是由焦虑产生的。

对合理化的观察可能是启发弗洛伊德产生特别严格的“超我”要求的想法中的一个因素,而神经官能症患者往往会在行动上屈服于破坏性冲动。合理化需要还存在对我们的解释极富启发性的一面。此外,作为处理与他人关系不可或缺的战略性手段,合理化在很多人身上也是一种满足自身需要的方式,而在他们看来这是不应该受到责备的。我会在讨论完愧疚感在神经官能症患者身上所发挥的作用后再回过头来看这个问题。

焦虑掺杂在神经性竞争中的直接后果就是害怕失败的同时也害怕成功。害怕失败在某种程度上是担心被侮辱的表现形式,任何失败都会是一种灾难,一个女孩在学校没能如愿知道自己想了解的事情,不仅会感到非常耻辱,还会觉得班上的其他女孩子会鄙视她,并联合起来排挤她。这种反应给她带来了很大的压力,因为她会不断地把很多事情看成是失败,而实际上这些事情和失败没有任何关联,或者最多是无关紧要的失误。例如在学校没能拿到最高的分数,考试时某一部分题目没有做出来,或者没能把聚会办得格外成功,或者在对话过程中没有表现得非常明智。总之,她将任何没有符合过高预期的事情都视作失败。任何形式的拒绝,正如我们所看到的,都会让神经官能症患者产生强烈的敌意,同样都能让他们感到挫败,因此被他们视为一种侮辱。

神经官能症患者的这种恐惧会持续加强,因为他害怕别人知道了自己持续不断的野心后,看到自己失败会欣喜若狂。他所担心的并不是失败本身,而是已经以某种形式显示了自己在与其他人的竞争中确实想要获得成功,并通过努力去实现的情况下,他失败了。他觉得单纯的失败还能够被原谅,能够唤起人们的同情而不是敌意,但是一旦他暴露出自己对成功的兴趣,就会被一群想要置他于死地的敌人包围,那些人虎视眈眈,看到任何脆弱或者失败的迹象都会猛地扑过来想要吞噬他。

由于恐惧的内容不同,态度也会发生变化。如果内容偏向于对这种失败类型的恐惧,他会加倍努力,甚至为了避免失败而竭尽全力。严重的焦虑会在重大的体力或能力测试时出现,例如考试前或者公开亮相前。然而,如果恐惧的内容偏向于害怕其他人的话,结果就会恰恰相反。他所感到的焦虑会让他冷漠地对待任何事情,并且他也不想做出任何形式的努力。这两种反差的对比是值得注意的,因为它展现出的是两种很相像但又不同的恐惧,从而会产生两种截然不同的性格特点。第一种类型的人会为了考试发疯一样地复习,但是第二种类型的人却很少准备,要么大张旗鼓地沉浸于社交活动,要么沉溺于个人爱好,展现给世界的就是对任何事情都毫无兴趣的样子。

通常情况下,神经官能症患者并不会意识到自己的焦虑,他所能看到的只是焦虑所造成的后果。例如,他可能会无法专心工作,或者存在害怕得抑郁症的恐惧,例如担心体力活动会引发心脏疾病,或者担心过多的脑力劳动会导致精神崩溃,或者在任何劳动过后都会变得筋疲力尽——当一项活动中包含焦虑的时候,很容易让人产生焦虑,他会将这种筋疲力尽作为一种证据,证明这些努力对自己的健康是有害的,因此必须避免。

在他努力避免任何努力的时候,神经官能症患者会在各种形式的娱乐活动中失去自我,比如从玩纸牌游戏到举行各种聚会。他也可能采取一种姿态,从表面看来会让人感觉他很懒散、好逸恶劳。女性神经官能症患者可能连穿着都会有些邋遢,她们宁可给人留下不在意穿着打扮的印象也不愿意让人觉得自己总是在刻意打扮。因为她觉得刻意打扮会招致别人的嘲笑。一个长相出众的姑娘总是觉得自己土里土气,出席公众场合也不敢涂脂抹粉,因为她总觉得别人会想:“那个丑八怪想要让自己变得有魅力,这是多么愚蠢!”

因此,总的来说,神经官能症患者会认为不要刻意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才最安全。他们的格言是安分守己,谦虚谨慎,不要太引人注目。正如凡勃伦(Veblen)所说,引人注目(例如引人注目的休闲,引人注目的挥霍浪费)在竞争中发挥着重要作用。相应的,逃避竞争的重点就是要采取相反的做法,避免任何引人注目的行为。这就意味着坚持传统的观点和标准,不当公众关注的焦点,不要与众不同。

如果逃避的倾向占据了性格的主导地位,它就使人不敢冒任何的风险。不用多说,这种态度会带来生活的贫瘠和潜能的扭曲。因为除非环境是非常有利的,不然任何幸福或者任何形式的成就都是需要冒风险、付出努力才能获得的。

到目前为止,我们已经讨论了对可能发生的失败的恐惧,但这仅仅是神经性竞争中焦虑的一种表现形式。这种焦虑同样可能产生对成功的恐惧。在很多神经官能症患者身上,敌对他人的焦虑是非常巨大的,以致他们害怕自己会成功,即使有充分的把握取得成功。

对成功的恐惧来自害怕别人的嫉妒从而失去他人的爱。有时候这是一种有意识的恐惧。在我众多的病人中,有一位是极具天赋的作家。她因为自己母亲开始写作并获得了较大成功而放弃了写作。很长一段时间后她重新开始写作却忧心忡忡、迟疑不决,她并不是担心写得不好,反倒担心会一下子写得太好了。这个女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什么事都不能做,主要原因就是太过担心其他人会嫉妒她做的每件事情;因此,她把所有精力都用来讨好别人。这种恐惧还可能表现为一种隐约的担心,害怕如果自己太成功就会失去朋友。

然而,这种恐惧就像其他很多恐惧一样,神经官能症患者并不能经常感觉到,而只是感受到了由此导致的抑制作用。例如,当这样的一个人在打网球时,他感到自己就要成功了,却有种什么东西在后面拖住了他,让他最终失败了。或者他可能会忘记赴一场对自己未来具有决定性作用的约会。如果在讨论或谈话中,他有中肯而有益的意见,会以很低的声音去说,或者采用简练的表达方式,这样他就不会给人们留下特别的印象。或者他会让别人代替他宣布完成的工作。他会发现和某些人在一起时能侃侃而谈,而和另一些人在一起的时候却显得非常愚钝。和某些人在一起的时候,他玩乐器能玩得得心应手,时不时就能炫技,然而和另外一些人在一起的时候自己却表现得像个初学者。尽管他会对这种不稳定的状态感到很困惑,但还是没办法改变。只有认识到自己的逃避倾向时,他才会发现一旦和不如自己聪明的人交谈时,自己会强迫性地表现出更不聪明;一旦和一位技法拙劣的音乐家一起表演时,自己会不知不觉表现得更糟。因为他的内心被一种恐惧所驱使,害怕比他人优秀就会伤害和侮辱到人家。

最后,一旦取得了成功,他不仅无法享受到成功的喜悦,也不认为这是自己的一段人生经历,反倒会把原因归结于偶然因素或者某些不重要的外界刺激或者来自外界的帮助等来削减自己的成功感。成功之后他会感到非常沮丧,部分是因为这种恐惧,部分是因为未被承认的失望,由于实际获得的成功总是不及自己暗自期望的那样大。

神经官能症患者的这种矛盾情景一方面来自狂热而强制性的愿望,想要在竞争中获得第一名,与此同时,一旦他获得了良好的开始或者取得了任何进步,同等强度的强制作用又会阻挡他成功。如果他做某件事情获得了成功,那么下次他一定会搞砸;如果这堂课学得好,下一堂课一定会很糟糕;如果治疗取得了一点进展,接下来一定会故态复萌;如果这一次给人们留下好印象,接下来的表现一定会很糟糕。这种结果会一直持续发生,让他感觉自己就在毫无希望地与不可战胜的奇怪事件做斗争。他就像是珀涅罗珀(1)一样,每天晚上都会把白天织好的锦缎重新拆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