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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生的每一个阶段都有可能发生抑制作用:神经官能症患者可能会完完全全抑制自己的野心,以致他不想做任何一种工作。他可能想做一些事情,却没有办法集中精力或者没有办法实施。他可能取得了巨大成功,即使内心充满了感激也无法表达出自己的感激。

在众多逃避竞争的方法中,或许最重要的方式就是在想象中创造出与真实的竞争对手或者是假想的竞争对手之间存在着无法逾越的差距,这样一来任何形式的竞争都变得可笑,因此在意识中消除了竞争心理。这种距离的产生可能是将对方设定在高不可攀的高度,或者将自己放在远远低于其他人的地方,从而让任何竞争性的想法或尝试看起来都是可笑而不可能实现的事情。后一过程我称作“自我轻视”。

自我轻视作用可能仅仅是出于利己目的的有意识战略。如果一位大作家的徒弟完成了一部非常好的作品,但是担心会遭到师傅的贬低,为了缓解师傅的嫉妒他会自己贬低自己的作品。然而,神经官能症患者只有一种模糊的自我贬低倾向。如果他出色地完成了一份工作,他会非常认真地认为其他人做得更棒,或者他的成功只是出于偶然,如果再有一次机会,他做得就不会像这样好。或者即使做得很好,他也会挑出一些不足,比如工作完成得太慢,以此来低估自己所获得的成就。患有神经官能症的科学家可能会对自己所研究领域的问题一无所知,以致他的朋友不得不提醒他还专门写过这方面的著作。当被问到一个很愚蠢的或者没有办法回答的问题时,他会觉得自己很愚蠢;当对一本书的内容隐约有不同意见时,他会不加任何分析就认为自己太笨了所以读不懂。他可能还会坚持这样一种信念,认为自己在看待自身问题时采取了认真而客观的态度。

这样的人不仅会看到这些自卑感的表面价值,还会坚持这些看法的有效性。不管自己有过多少抱怨,也不管这些自卑感给他带来了多少痛苦,他远不能接受任何证据以打消这些看法。如果他被认为是非常有能力的员工,他会坚持说自己被高估了或者说他的成就是一种令人吃惊的假象。在此之前我所提到的那个女孩,在遭遇了自己哥哥的羞辱之后,对学业产生了极大的野心,她一直是班里的第一名,班里的每一个人都认为她是一名优秀的学生,可是在她的头脑里仍然坚信自己是愚笨的。尽管一个女人照一照镜子或者吸引到身边男士的注意力就足以说明她很有魅力,但她仍坚信自己缺乏魅力。一个人可能到四十岁的时候仍认为自己太年轻了而不能发表自己的意见或担任领导工作,但过了四十岁后他又会感觉自己太老了。一位知名学者总是为不断赢得的尊敬而感到惊讶,因为在他心里自己只是一个平凡人。别人的称赞对他来说不过是空洞的阿谀奉承,或者是出于不可告人的动机,最终引起了他的愤怒。

这种现象几乎到处都能看到,表明了在我们这个时代最为普遍的恶魔——自卑感,正发挥着重大的作用。正因为这个,它才会被坚持和保护。它的价值就在于在自己心中贬低自己,借此显得自己低人一等来阻止自己的野心,那么与竞争相关联的焦虑就会得到缓解。(2)

顺便说一句,我们不应该忽视自卑感由自我轻视作用而产生的负面作用,从而降低了一个人的实际地位。一定程度的自信是获得任何成功的前提条件,不管这种成就是按标准食谱拌沙拉,还是推销商品,为自己的观点辩护,或者给他人留下一个好印象。

如果一个人的自我轻视倾向太严重,那么他可能会在梦中梦到竞争者们比自己有优势,自己不如人家。毫无疑问,在他的潜意识里想要实现的愿望是成功而不是成为竞争者,因此这样的梦看起来就和弗洛伊德的梦是愿望满足的见解相矛盾。然而,我们不能太狭隘地看待弗洛伊德的观点。如果直接的愿望满足包含了太多的焦虑,那么缓解焦虑就比直接实现愿望更加重要。因此当一个害怕自己野心的人在梦里梦到自己失败了,在梦里表现出的并不是他想要失败,而是宁可失败,因为这样所造成的损害要小一些。我的一个病人在某一阶段的治疗期中,想要竭尽全力打败我,所以她计划要做一次演讲。然后她在梦里梦到我的演讲非常成功,她只能坐在观众席,卑微地仰慕我。再举一个例子,一个怀有野心的教师梦想着自己的学生变成了老师,而自己却不能完成他布置的作业。

自我轻视对梦想的阻止作用可以通过这样的事实来证明,即被贬低的能力通常是个人欲望中最想超越别人的能力。如果他的野心是想变得更有智慧,那么才智就是实现这一野心的工具,因此会被贬低。如果这个人想变得更有性吸引力,那么美貌和个人魅力就是实现这些的工具,因此它们也会受到贬低。这种联系是非常普遍的,人们可以在自我轻视倾向的集中处发现最大的野心。

到目前为止,自卑感和任何实际上的不足没有任何关系,我们仅仅是把它当作逃避竞争倾向的影响来加以讨论的。它们真的与现存不足或者实际缺陷没有任何关系吗?实际上,它们是现实与想象中不足的结合体:自卑感结合了以焦虑作为动机的自卑倾向和实际缺陷。正如我所多次强调过的,我们最终都没有办法欺骗自己,尽管我们能够成功地让自己不去意识到某些冲动。因此,具备我们所讨论的这种性格的神经官能症患者会在内心深处知道自己的反社会倾向必须隐藏起来,他的态度远远谈不上真诚,他们的借口也和表象之下的暗流远远不同。所有这些矛盾化的表达都是造成自卑感的重要原因。即使他们从没有清楚地认识到这些矛盾的来源是什么,因为它们就来自被压抑的驱动力。没有意识到它们的真正来源,他给自己解释产生自卑感的原因就不是真正的原因,而是想努力做出合理化的解释。

他有自卑感的另外一个原因在于这是现存缺陷的直接表达。在他的野心之上,他为自己搭建了关乎自身价值和重要性的幻想平台。他忍不住将自己的实际成就与想象中的天才或者完美人类进行对比,正是在这种对比中,他的实际行为或实际可能性显得低劣了。

所有这些逃避倾向的全部结果就是神经官能症患者真正地失败了,或者按照他的机会和天赋,他并没有做到本应该表现出的水平。那些和他同步开始的人走到了他的前面,拥有了更好的事业,获得了巨大成功。这种落后于他人并不单单指事业上的外在成功。随着年纪的增大,他越来越会感觉到自己的潜质与所实现的成就间存在的差距。他会敏锐地感觉到自己的天赋(不管是什么天赋)都被白白浪费了。他感觉自己受制于人格的发展,随着时间的流逝,自己并没有变得心智成熟。(3)他在意识到这种矛盾差距后,会产生一种模模糊糊的不满心理。这种不满心理并不带有受虐狂的性质,而是真实的、恰当的。

正如我所说的,个人潜质与取得的成就之间的差距可能取决于外界环境,但是存在于神经官能症患者身上的差距以及他们身上具有标志性的特征却是由内部冲突造成的。他在现实生活中的失败会进一步加大个人潜质与成就之间的差距,这会毫无悬念地为已经存在的自卑感增加更大的压力。因此他不仅觉得自己不如别人,而且实际上也低于自己可能达到的水准。由于他把自卑感建立在现实的基础上,因此对人格发展所造成的影响会更大。

与此同时,我所提到的其他差距——高涨的野心与相对残酷的事实之间的差距,是如此难以忍受,因此它需要采取一定的补救措施。由于这种补救措施的出现,幻想出现了。更多的神经官能症患者会用浮想联翩来代替实际可获得的目标。这些夸张的想法对他所具有的实际价值是明显的:它们掩盖了自己因为一无是处而产生的难以忍受的感觉;它们使他即使没有参加任何竞争也会觉得自己很重要,因此也不会有任何成功或者失败的风险;它们使他建立起可实现目标之外的伟大幻想。正是这种伟大幻想的毫无出路的价值使他们变得很危险,因为对神经官能症患者来说,与勇往直前的大道相比,毫无出路的死胡同有更明确的好处。

这种狂妄自大的神经质想法和正常人的狂妄自大或者精神病人的狂妄自大是有区别的。即使正常人有时候也会觉得自己特别棒,将某事成功的重要性过多地归结到自己身上,或者沉浸在未来能够干出怎样的一番事业的幻想中。但是这些幻想仍然只是起装饰作用,他自己也没有特别当真。狂妄自大的精神病患者会是另外一种极端化的情况。他会坚信自己就是一个天才,像拿破仑、耶稣等一样的人物。他会拒绝那些证明自己的信念是错误的事实。他完全不能理解任何善意的提醒,提醒他实际上就是一个可怜的门童、一个精神病院的病人,或者别人鄙视和嘲笑的对象。如果他意识到了这种差距,他还是会决定支持自己狂妄自大的想法,并且认为别人根本不了解情况,或者别人是为了伤害他而故意不尊重他。

神经官能症患者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介于这两个极端中间。如果他能完全意识到自己夸大的自我价值,他所做出的意识反应就更接近一个健康人。如果在梦里他乔装打扮成皇室成员出现,他可能就会觉得这样的梦很好笑。他的这些狂妄自大的想法,即使在意识中被认为是不现实的事情,但是对他来说所具有的情感上的现实价值和对精神病人所具有的现实价值是一样的。这两种情况都有一个共同的原因:这些夸大的幻想都具有很重要的功能。尽管它们是脆弱而不稳定的,但它们是自尊得以建立的基石,因此他必须抓住它们。

当自尊心遭到打击时,潜伏在这一作用下的危险就会显露出来,这些支柱就会坍塌,接着他会摔倒,并从此一蹶不振。例如,一个有充足理由相信自己被深爱着的女孩,意识到那个男人在犹豫要不要娶自己时。在一次谈话中,他告诉她自己还太年轻,太没有经验,所以现在结婚还早,他想在决定将自己的一生紧紧锁定给一个人前再多谈几次恋爱,见识一下其他姑娘。从此之后,她开始变得沮丧并且一蹶不振,感觉工作不能给她带来安全感,对失败充满了巨大的恐惧,接着想和任何事物隔离开来,不想接触任何人,也不想接触任何工作。这种恐惧太强大,一些鼓励性的事件都不能再次让她获得安全感,例如男人后来决定想要娶她为妻、她得到一份对自身能力有更多赞赏的工作等。

神经官能症患者和精神病患者不同的是,他们会忍不住记住所有的痛苦和敏感,会把现实生活中千千万万件与头脑中不同的事情记在心上。结果他的自我评价总是在好与坏之间徘徊不定。任何时候他都可能从一个极端切换到另一个极端。同时他会特别坚定地认为自己具有独一无二的价值,甚至还可能会因为别人对自己很重视而感到诧异。或者同时他因感到自己远不如别人而很痛苦时,别人认为他需要帮助也会导致他大发雷霆。他的敏感可以和一个全身受伤、轻微触碰就会畏缩的人相比。他很容易感到自己内心受伤、被鄙视、被忽视,感觉自己很渺小,并且会伴有适度的恶毒仇恨心理。

我们又一次看到“恶性循环”发挥作用了。尽管夸张想象具有一定的安慰价值,能以想象的方式提供一些帮助。但是,它们不仅强化了逃避倾向,更通过敏感这一媒介产生更大的愤怒,并因此引发了更大的焦虑。可以确定的是,这是重症神经质的倾向,但是也会小范围地在轻微病症中出现。在这种情况下,患者自己也很难意识到这种情形。然而,从另一方面来说,只要神经官能症患者能够从事一些建设性的工作,就能够建立起某种良性循环。通过这种方式来增强自信心,也就没有那么多必要进行夸张的幻想了。

由于神经官能症患者缺乏成功的经历,在各个方面都落后于其他人,不管是在事业上还是婚姻上,安全感还是幸福感,他们对其他人会产生嫉妒心理,并由此加强了从其他来源产生的贬低性嫉妒。当然很多因素可以使他抑制住这种贬低态度,例如与生俱来的高贵性格,深信自己没有任何权力能够为自己索取任何东西,或者仅仅是没能意识到自己正处在不幸中。然而越是进行抑制,贬低性态度越会投射到其他人身上,有时候会产生偏执性恐惧,认为其他人在一切事情上都嫉妒自己。这种焦虑太严重了,即使有好事情发生在他身上,如找到新的工作,别人对自己的奉承和赞赏,获得一笔财富,收获了一段美好的爱情,都会让他感觉到明确的不安。这种焦虑会极大程度地加强这种抑制倾向,阻止他拥有任何东西或者去任何地方。

抛开所有的细枝末节,对权力、威望和财富的神经性追求导致了“恶性循环”的发生。其要点可以粗略概括如下:焦虑、敌意,自尊心受损→对权力一类的事物进行追求→被强化的敌意和焦虑→逃避竞争的倾向(伴随着自我轻视倾向)→导致失败以及潜能与实际成就之间存在差距→强化的优越心理(带有贬低性的嫉妒)→强化的自大想法(伴随着嫉妒恐惧)→强化的敏感性(全新的逃避倾向)→强化的敌意和焦虑,从而使新的循环重新开始。

然而,为了全面了解嫉妒在神经官能症患者身上发挥的作用,我们必须以综合的视角来看待这个问题。神经官能症患者,不管他们能不能意识到这一点,他们不仅仅是不幸福的人,还看不到任何摆脱痛苦的希望。被外界观察者说成的恶性循环就来自想要寻求安全感,而神经官能症患者却感觉自己被困在绝望的网中。就像我的一个患者所描述的,他感觉自己被关在有很多门的地下室中,不管他打开哪扇门,门的那头通向的都是新的黑暗,而他自始至终都知道其他人在阳光下行走。我相信如果不理解瘫痪性绝望是什么感觉,一般人是很难理解重症神经官能症患者的。一些神经官能症患者会用明确的话语来表达他们的愤怒,但是对另外一些人来说,却通过顺从或者表现出的乐观把愤怒掩盖过去。那就很难看到隐藏在所有古怪的空虚、欲望、敌意背后,人们正在遭受着的痛苦。他们觉得自己永远都被排除在理想生活之外,即使他们得到了想要的东西也无福消受。当人们意识到这种绝望的存在时,就不难理解那些看上去富有进攻性或者非常卑鄙的态度,看上去在特殊情景中也很难解释的行为了。一个被幸福永远地关在门外的人,要是没有对这个不属于自己的世界产生憎恨,就真成为名副其实的天使了。

接下来回到嫉妒的问题上,这种逐渐产生的无助就是嫉妒不断得以产生的基础。并不是因为某些东西很特别而产生嫉妒,而是正如尼采所说的,是对每一个感到更安全、更冷静、更幸福、更坦率和更自信的人都带有普遍性的嫉妒。

如果一个人产生了这种绝望的感觉,不管是不是接近他的意识层面,他都会试图为其做出解释。他并不像医生一样把它看作是不可抗拒的过程的结果。相反,他会认为这样的后果要么是自己造成的,要么是别人造成的。尽管在大多数情况下,造成这一结果的一种原因或几种原因已浮现在眼前,他还是会在责备自己的同时责备他人。当他将罪过指向他人的时候,责难性的态度就会产生,这种态度一般会直接指向命运,指向外界环境,或者对他意义特殊的人:父母、老师、丈夫、医生。正如我们经常指出的,对他人的神经性需要在很大程度上能从这点得到解释。神经官能症患者的想法就像遵从着这样的一条线路:由于你要对我所有的遭遇负责,所以你有义务帮助我,我同样有权利在你身上有所企图。只要他开始寻找自己内心中罪恶的来源,他会感到自己的痛苦是罪有应得。

说到神经官能症患者责备于他人的倾向可能会让人产生一些误解。听起来好像他的指责都是无理取闹,事实上,他有充分的理由愤愤不平,因为他确实被不公平地对待了,尤其是在童年时期。但是在他的指责中同样存在着神经质因素,它们经常取代了朝着积极目标所做出的创造性努力,而且他通常都很麻木,不分青红皂白。例如,他可能直接指责那些想要帮助他的人,但当面对想要伤害他的人时,他可能毫无能力来感受或者表达自己的谴责。

(1) 珀涅罗珀,希腊神话中奥德修斯的妻子。奥德修斯在特洛伊战争结束后漂流海上,十年未归,求婚者云集家中追求其妻。珀涅罗珀诈称须织完为奥德修斯的父亲做寿衣的锦缎,才能答应他们的要求。为了拖延时间,她每天晚上都把自己织成的锦缎拆开。——译者注

(2) 戴·赫·劳伦斯在小说《虹》中对这种反应做出了生动的描写:“这种残忍和丑陋的感觉总是浮现在脑海中,随时准备要抓住她,这些怀有嫉妒心的乌合之众在一旁虎视眈眈,因为她是如此出众,这对她的生活产生了最重大的影响。不管她在学校还是与朋友在一起,走在大街上或者坐火车的时候,她都会出于本能贬低自己,使自己变得渺小,假装比实际情况还差,她害怕自己那未被发现的我会被其他人发现,并因此遭到众人攻击,被普通大众或者平凡的自我憎恨和猛烈攻击。”

(3) 荣格曾明确指出四十多岁的人所面临的问题,他们的人格发展受到了阻碍。但是他并没有发现导致这种情况发生的现实条件,因此并没有找到令人满意的解决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