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爱的追求只是我们文化中为了抵抗焦虑、获得安全感的一种很常见的方式,对权力、威望和财富的追求是另一种形式。
或许我应该先解释一下为什么我会把对权力、威望和财富的追求看作是一个问题的不同方面。毫无疑问,无论主导倾向是为了实现其中的一个目标还是几个目标,都会对人格的形成产生重大的影响。神经官能症患者在追求安全感时会选择哪种目标,取决于外界环境的同时,也取决于个人天赋和心理结构上的差异。我之所以将它们看作一个整体,是因为它们都存在着能够把它们和对爱的需要区分开的共同点。赢得一份感情意味着通过强化与别人的接触来获得安全感,而对权力、威望和财富的追求则是通过减弱与他人的接触、增强自身地位来获得安全感。
想要去主导,去赢得威望,去获取财富的愿望本身并没有神经质的倾向,就与想要获得爱的愿望本身一样正常。为了方便理解在这一方向上的神经性追求的具体特征,我们应该把它们和正常的状况进行一下对比。例如,对权力的感知主要取决于自身对个人优势的认识,不管是身体能力,还是精神能力,成熟或者智慧。或者,对权力的追求还可能和其他的特别因素相关联,例如家庭、政治团体或者职业团体、故乡、宗教观念或者科学思想等。然而,对权力的神经性追求却出自焦虑、憎恶和自卑的心理。严格地说,对权力的正常追求取决于优势,而神经质的追求却取决于自身劣势。
文化因素也牵涉其中。个人权力、威望和财富并不会在每一个文化背景下都发挥作用。例如,对普韦布洛印第安人来说,对威望的追求绝对是不受鼓励的,人与人之间的财富也没有太大的差别,因此对财富的追求也没有太大的意义。在那种文化环境下,追求任何形式的主导权来获取安全感都是没有意义的。在我们的文化中,神经官能症患者会选择这样的方式主要是因为在我们的社会结构中,拥有权力、威望和财富就能获得更大的安全感。
在探求产生这种对权力、威望和财富的追求原因时,我们发现,这种追求形成于通过获得爱的方式无法从潜在的焦虑中获得安全感时。我会举一个例子来说明当对爱的需要遭到挫败后,人们如何以野心的形式产生这种追求。
一个女孩非常依赖长自己四岁的哥哥。他们曾经沉浸于或多或少带有性特征的温柔中。但是在女孩八岁那年,哥哥突然拒绝了她,并指出他们已经长大了,不能再玩儿那种游戏了。经历了这样的挫折后,女孩突然对上学产生了强烈的野心。毋庸置疑,她在追求感情的时候遭受到了挫折,又没有其他的人可以依附,所以这种失望变得更加痛苦。她的父亲对自己的孩子态度冷漠,母亲显然偏爱哥哥。她感受到的不仅仅是失望,更多的是自尊心受到了严重打击。她不知道哥哥态度的转变仅仅是因为临近青春期。因此,她感到十分耻辱和惭愧,因为她的自尊心从来没有建立在一种安全的基础上,所以这种羞辱感也会越发强烈。首先,自己的母亲并不需要她,她感觉自己很卑微,因为母亲是一个既漂亮又被所有人仰慕的人;除此之外,哥哥不仅深受母亲的偏爱,而且还深得母亲的信任。父母婚姻的不幸,母亲也会主动和哥哥诉说。
因此女孩感觉自己完全被排除在了家庭之外。在经历了和哥哥之间的痛苦挫折后,她再一次试着去争取她想要的爱。她迅速爱上了一个在旅途中认识的男孩。她非常开心,并开始编织与这个男孩有关的各种美好幻想。而当男孩淡出她的视野后,她因为再次失败而变得非常沮丧。
诸如此类的情况会经常发生,父母和家庭医生将她的这种情况归结为在学校的年级太高而压力过大。他们让她暂时休学,带她去避暑胜地休闲娱乐,然后再把她送回到低一级的年级继续上学。在她九岁的时候,不顾一切、不甘落后的野心就显现出来了。她不接受自己在成绩上面的任何落后,一定要拿到第一名。同时,她和其他女孩之前的友好关系也开始明显恶化。
这个例子揭示了神经质产生的典型因素:由于内心感到自己不被人需要而从一开始就缺乏安全感,并由此产生了相当多的反抗心理;但是她不敢表达自己的反抗情绪,因为家庭中的主要人物(母亲)需要他人的盲目崇拜,所以被压抑的憎恨使她产生了严重的焦虑。她的自尊心一直没有机会发展,很多时候她都感觉自己在遭受侮辱,与哥哥的那次经历让她感觉自己完完全全地受到了侮辱。她企图将获得爱作为获得安全感的途径,但失败了。
对权力、威望和财富的精神性追求不仅是对抗焦虑的保护手段,同时也是发泄压抑着的敌意的一种途径。首先我要来讨论一下每一种努力都是怎样通过对抗焦虑来获得特殊保护的,接着再讨论获得自由的特殊方法。
对权力的追求首先是一种对抗无助的保护方式。正如我们所看到的一样,无助是构成焦虑的基本因素之一。神经官能症患者十分厌恶自身的任何一点无助的表现或者内心的软弱,因此他会逃避那些在正常人看起来司空见惯的情景,例如接受别人的指导、建议或者帮助,对于他人和环境的任何形式的依赖,放弃自己的观点来接受他人的想法。这种对于无助的抵抗并不能一下子爆发出所有能量,它是逐渐地、一点一点地增强。神经官能症患者越是感觉被自己的抑制作用限制住了,越不可能实际地肯定自己。他越是焦虑地想改变任何和软弱哪怕只有一点相似性的东西,他就会越脆弱。
另外,神经官能症患者对权力的追求也会保护他,不让他感到或认为自己是无关紧要的。神经官能症患者对自身的优势形成了一种僵化的、非理性的权力理想,让他相信自己能够掌控任何情景,不管问题有多么复杂,他都能够立刻解决。这种理想渐渐变成了一种骄傲,其结果是神经官能症患者认为软弱不仅仅是一种危险,更是一种耻辱。他把人划分为“强者”和“弱者”,仰慕前者而鄙视后者。他对自己认为是软弱的事情更是不留任何情面。他会或多或少地看不起那些赞同自己意见的人,屈服个人想法来达成他人愿望的人,内心压抑或者无法很好掌控个人情绪而总带着冷漠表情的人。他同样会讨厌自己身上所表现出的同样品质。如果他意识到自己身上存在着焦虑或者抑制,就会感觉到耻辱,会鄙视自己患有神经官能症,并焦虑地将这一情况掩盖起来。他同样会因为自己不能单独处理这个问题而鄙视自己。
对权力追求的特殊形式也取决于权力的缺乏是不是最让人恐惧和鄙视的。在这里,我会提到这种追求的一些通常表现。
神经官能症患者想要控制他人也想要控制自己就是其中一点。只要不是自己主持的或者赞同的事情,他都不愿意其发生。这种对于控制欲的追求可能会以一种淡化的方式出现:允许他人获得全部自由,但是他所做的事情自己必须知道,如果有任何事情被隐瞒,他就会非常气愤。控制的倾向可能被压抑到这样一个程度,不仅仅是他自己,他周边的人也相信他对于准许别人获得自由方面持有非常大度的态度。然而,如果一个人完全地压抑了自己的控制欲,一旦对方和其他朋友去约会,或者意外地回家晚了,他就可能会变得特别沮丧,有严重的头痛或胃痛的表现。他并不知道造成身体紊乱的真正原因,而会将其归咎于天气、吃错了东西或者类似不相干的事情上。很多表面上看起来仅是为了满足好奇心理的行为,实际上是由隐秘愿望所掌控和决定的。
同样,这种类型的人倾向于认为自己一直都是对的,当有人证明他错了的时候就会特别生气,哪怕只是一些细枝末节的事情。他希望自己能比其他人掌握更多的信息,这种态度有时候会明显到令人尴尬。那些在其他方面都非常严肃和可靠的人面对一个自己也不知道答案的问题时,可能会假装自己知道,或者胡乱编造一个答案,即使在那种特殊情况下表现出无知并不会让他们名誉受损。有些时候他们会特别强调想要提前知道会发生些什么,并期待和预测每一种可能性。这种态度可能会伴随着对不可控因素的憎恶。他们不愿意承担任何风险。对自我控制的强调体现在憎恨自己被任何感情牵着走。女性神经官能症患者在一位男士身上所感受到的吸引力,会因为男人爱上了自己而瞬间转变成一种鄙视。这种类型的患者很难允许自己自由联想,因为那样意味着失控,会让自己进入未知的领域。
神经官能症患者在追求权力时的另一个典型态度就是渴望以自己的方式行事。如果别人没有按照他希望的方式去做某件事情时,他就会因此大发雷霆。不耐烦的态度也和追求权力紧密相连。任何形式的拖延,任何强迫性的等待(即使是等待交通信号灯)都会引起他的恼怒。神经官能症患者往往并没有意识到这种态度的存在,至少在某种程度上,他并不知道自己有想要指挥其他人的想法。出于自身的利益,他也不会承认更不会去改变它,因为它具有重要的保护功能。别人也不应该承认它,如果别人承认了,就会有一种失去其他人感情的危险。
这种知觉缺乏在恋爱关系中有着重要的含义。如果情人或者丈夫并不能达到预期值,像约会迟到、不经常打电话问候或因事外出,都会让神经质妻子觉得他不再爱自己了。她并没有意识到这是因为事情与自己的意愿不一致而产生的一种愤怒情绪,而自己的这种意愿通常又是难以表达的。她会将这种情况理解为自己不被人需要。这种谬论在我们的文化中确实经常出现,并在很大程度上构成了患者不被需要的感觉,而这种感觉是构成神经质的关键因素。通常情况下,这些都是从父母身上学来的。一个支配欲很强的母亲会痛恨孩子的违抗,她坚信并声明这个孩子不再爱她了。古怪的矛盾经常会在这个基础上产生,并会导致所有恋爱关系以失败告终。神经质女孩不能爱一个“软弱”的男人,因为她们鄙视任何软弱的行为;但是她们也不会爱一个“强势”的男人,因为她们希望自己的另一半总是屈服和让步的一方。因此她们心中渴望的是一个英雄人物,一个超人;同时那个人也是软弱的,他会毫不犹豫地屈服于她的所有愿望。
在追求权力时的另外一个态度就是从不屈服。他们认为同意一种观点或者接受别人的建议是一种软弱的做法,即使在他们看来那是对的,甚至仅仅是这样做的想法就会引发叛逆的心理。坚持这种观点的人会倾向于退缩,他们害怕自己会屈服于别人,而矫枉过正地采取相反的立场。这种态度最一般化的表现就是神经官能症患者心中默默坚定地认为全世界都应该适应自己,而不是自己要去适应整个世界。精神分析过程中的一个根本问题就来自这种想法。对病人精神分析的最终原因不是想要获得知识或者洞察事情的真相,而是通过洞察来改变他的态度。尽管意识到这种改变对自己是有利的,但是这种类型的神经官能症患者会憎恨未来的改变,因为那对他来说还是意味着屈服。在恋爱关系中也包含这种不愿意去做的态度。无论爱意味着什么,它总是暗含着投降,屈服于自己的爱人以及个人的感情。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越是不能做出这种屈服,越是感觉这段恋爱关系不能令人满意。性冷淡中包含着同一因素,因为获得性**需要完全放开自己的能力。
我们已经了解了对权力的追求会对恋爱关系造成的影响,这让我们能够更全面地了解被爱妄想综合征的众多内涵。不了解权力的追求在追求爱中所发挥的作用,就不能全面地理解对爱的追求中所包含的态度。
正如我们所看到的,对权力的追求是对抗无助和认为自己无足轻重的一种保护措施,后者的功能和追求名望有共同点。
这种类型的神经官能症患者迫切地想给他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想要被人羡慕,被人尊敬。他会幻想着通过自己的美貌、机智或者一些突出的成就来让人对他印象深刻。他会奢侈地挥霍金钱。他必须能够谈论最新出版的书籍或者最新上映的剧目,结识一些名人名媛。他不能让不羡慕自己的人随便做自己的朋友、丈夫、妻子甚至是员工。他的整个自尊心都依存在被人羡慕上,如果没人羡慕他,他就会觉得自己一无是处。由于他的过度敏感以及接二连三地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生活对他来说就是一种没有尽头的折磨。他往往意识不到这种侮辱,因为真相会更让人痛苦;但是不管他自己有没有意识到,他都会有一种与痛苦相对应的愤怒,这种态度导致新的愤怒和焦虑不断产生。
为了更好地描述这种类型的人,我们称其为“自恋者”(narcissist)。然而,如果从动态的角度出发,那这个词就有点误导大家了。尽管他总是不断地自我膨胀,但他并不是出于自恋,而是想要保护自己不受别人的轻视和侮辱,或者用更简单的话说,为了修复被碾压的自尊。他与别人的关系越是疏远,内心深处就越渴望追求名望;追求名望在他看来就是一种绝对靠谱和有优越感的事情。每一处不足,不管是被清晰认识到的不足还是模糊的感觉,都会被他视为一种耻辱。
在我们的文化中,可以通过追求财富来实现保护自己不受他人轻视或者侮辱的愿望,因为财富能够同时给予权力和威望。非理性追求财富在我们的文化背景中是很常见的,因此只有通过和其他文化相对比才能够令我们意识到无论是从贪得无厌的本能角度,还是从生物驱动力的升华角度来说,这都不是人类的一般本能。只要起决定作用的焦虑有所缓解或者消失了,这种文化中对财富的强制性追求就会消失。
追求财富作为保护手段所要防护的就是对穷困潦倒、寄人篱下的恐惧。对贫困的恐惧就像一条鞭子一样驱赶着人们不停地工作,不愿意错过任何一个赚钱的机会。这种追求所具有的防御性特征就是不能消费自己的钱以获得更大的享受。对财富的追求不一定会直接指向钱或者物质,也会表现为对他人的占有,以及为了防止失去爱所做的防御性措施。占有的现象十分常见,尤其是在婚姻关系中出现的占有关系,法律为这种类型的案件提供了一定基础。由于这种特性和之前讨论的对权力的追求具有很大的相似性,所以这里将不再给出具体的例子。
上面说到的这三种追求,正如我所说的,不仅是抵抗焦虑的保护方式,更是舒缓敌意的有效方法。敌意是表现为主导他人的倾向、羞辱的倾向还是剥夺他人的倾向,具体取决于哪种追求会占据主导地位。
神经官能症患者对权力追求的主导特征不一定表现为对他人怀有敌意。它可能会掩盖在具有社会价值或者人文主义的表象中。例如表现为喜欢给他人提建议,喜欢管其他人的事情,主动提出某事或者领导某事。如果这种态度下暗藏着敌意,其他人——孩子、婚姻伴侣、员工——在感受到之后要么采取顺从的态度,要么会站出来表示反对。神经官能症患者本身并不会意识到其中包含的敌意。即使他在事情没有按照他想象的那样发展时会生气,但他仍然坚持认为自己本身是一个性情温和的人,只是因为有人为了反对他而提出愚蠢的建议才大动肝火。然而,事实却是当事情没有按照他自己的方式取得成功时,神经性敌意会被压缩成一种文明的形式爆发出来。使他大发脾气的事情可能在别人看来并不是反对,例如仅仅是意见上的不一致,或者没能听取他的意见,但是这样的小事不断堆积就会令他勃然大怒。人们会认为起支配作用的态度存在一个安全值,在安全值以内的愤怒会通过非破坏性的方式释放出来。由于这种愤怒本身是一种被淡化了的敌意的表现形式,所以这就为检测破坏性冲动提供了一种切实可行的方式。
因遭受反对而引发的愤怒会被抑制,并且正如我们所看到的,被抑制的敌意会导致新的焦虑发生。它可能表现为情绪低落或者疲惫不堪。由于引发神经官能症患者愤怒的事件是微不足道的,所以人们并不会注意到。神经官能症患者本身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反应,这种沮丧和焦虑的状态看起来就没有外界刺激物,只有通过敏锐的观察才能慢慢地揭示出刺激性事件和后续反应之间的联系。
强迫性占主导的深层次特性就是缺乏平衡人与人之间关系的能力。他或者主导整个事件,或者在别人的主导中完全迷失自己,要么变得完全独立,要么就软弱无能。他是如此独裁专制,任何不能取得全部主导权的事情都会让他有屈服的感觉。如果愤怒被压制下来,这种克制会导致他心情沮丧、失落和疲劳。然而,他所感受到的无助可能仅仅是一种确保自己能取得主导权的迂回方式,或者是一种因自己不能起主导作用而产生的敌意。在这里举一个例子,一位女士在国外的一座城市和丈夫一起散步,在到达某一个地方之前,他们会在家里根据地图做一些功课,因此该女士会走在前面充当向导。但是当他们走到未曾在地图上研究过的地区和街道时,女人心里就会缺乏安全感,她会跟随丈夫的脚步。尽管在此之前她一直很愉悦,但是她会突然间觉得浑身疲乏,觉得哪怕往前多迈一步都很困难。我们大多数人都了解婚姻伴侣间的关系、兄弟姐妹间的关系、朋友间的关系,在这些关系中,神经官能症患者就像一个苛刻的上司。为了让他们服从自己的意愿,为了获得无止境的关注和帮助,他把自己的无助当作鞭子一样鞭打着他人。这些情景的典型特征就是神经官能症患者从未在别人做出的任何努力中获得一点好处,而是不断地抱怨,或者又提出新的要求,更糟糕的是,他会谴责别人忽略了自己,亏待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