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津镇成了兵山一座。然而,上街和下街又是截然不同的风景。上街住的是新军,这些身着黄军装的官兵,像是一群群嗡嗡乱飞的蝗虫;下街住的尽是用黑纱包头的巡防军,他们像是阎王殿里忘了上锁,钻出来的一群群黑煞星。长街上,不仅所有的公共场所,比如灵官庙、学校都被兵们住满了,就是好些旅舍、茶馆也都被强行霸占住了兵。而古镇上街那座以往镇长办公的很有些气派的镇所,现在则变在成了占领军最高军事指挥机关,门前,戒卫森严。
就在清军占领五津的这天下午,打更匠张驼背被两个带刀巡防军押着,从上街走到下街,传达占领军号令。
关门闭户的五津镇的居民们,从门缝里紧张地张望着从门前经过的张打更。虽然,古镇地处要隘,从古至今没有少打过仗,但像这样大的阵仗,他们还是第一次见识。他们都知道,“赵屠户”这次是动了怒、发了威,不仅要用最快的速度坚决拿下全省同志军的桥头堡新津;而且对侯宝斋、侯刚父子“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样的布告贴得遍街都是,布告后都有赵尔丰的签名。如果侯家老二侯刃还在新津,“赵屠户”肯定也是要一起拿的。
“梆!”地一声,步履蹒跚的打更匠张驼背扯起苍老的嗓子喊:“家家户户须知!从即日起,所有人居不得随便外出,不得以任何形式助侯宝斋一干匪军!”,更声未落,张驼背手一扬,又是“梆!”地一声,“违者,格杀勿论!”
“知情不报者,定当严惩!”张打更又是“梆!”地一声。金属的颤音和着张驼背包了一口痰似的嗓音,混杂着波动出去。走在张驼背两边的巡防军,他们腰带上吊把宽叶战刀,一手按着刀把,走得大摇大摆,像是螃蟹横起走路。
就在五津被占领的第二个晚上,五津镇所门前原先站岗的两个兵换了――原先,一边站的是巡防军,一边站的是新军,表明两军平分秋色。这晚换来站岗的是两个身材魁梧的戈什哈,他们这是王琰从成都带来的。受赵尔丰委派,王琰这天专程从省上赶来监军。这就不仅标志着占领军指挥部换了主人,而且标志着等级的提升。戈什哈是典型的满洲武士打扮,装束类似巡防军,不过比巡防军更古典。他们一手按着刀把,一手叉腰,站在门前,目视前方,挺胸收腹,威风凛凛,好像大庙上的怒目金刚。门前的两盏大红灯笼,灯光红浸浸的,像是在滴血。
监军王琰这天特别在镇所设宴犒劳两军军官。所有巡防军哨官以上,新军中连长以上的军官尽都受邀出席,共有军官一百余人,可谓浩大。
不用小看五津只是一个镇,它原先可是新津的县城,所以这五津又叫旧县;又因为地缘特殊,是水陆码头,历来繁华,所以,被占领军权且作为指挥部的镇所,不仅修得很像个样子,很上档次,而且带有浓厚的移民文化的碰撞、东西交融特征和痕迹。门楣上的骑楼檐角飞翘,有秦晋风格;细看门楣上的精雕细刻,又有些沿海两广福建意味。院中,那座不算大却备极精致的小楼富有西洋味,高顶阔窗,一楼一底。四川是个移民大省,历史上有五次大的移民。尤其是明末清初张献忠踞蜀,在成都建立他的大西国不满三年败走之后,给四川历史上带来空前的浩劫。手中有确切资料显示,在他之后,偌大的天府之国四川仅剩八万多人,而且这八万多人又大都集中在二峨山下的洪雅和川东石柱。前者,有残明大将杨展率相当规模的军队与之对峙,张献忠过不去;后者有巾帼英雄秦良玉率“天下第一兵”白杆兵镇守,张献忠也过不去。秦良玉和她所率“天下第一兵”白杆兵天下闻名。明末,内忧外患中的崇祯皇帝在急危中,就多次召秦良玉率兵北上勤王。有史可查的是,张献忠进入成都时,成都有和平居民40万人。在他败走之时,一怒之下,一把火将成都化为灰烬。被郭沫若誉为“中国左拉”,因为写出了《大波》《死水微澜》等名著而闻名海内外的成都大作家李劼人,一针见血指出:“总而言之,自有成都市以来,曾经几经兴亡,几经兵火,即如元兵之残毒,也从末能像张献忠这样破坏得一乾二净。”(《二千余年成都大城史衍变》)。之后,成都在百年之内成了一片废墟,成了虎狼出没之地。四川省的省会,不得不迁往离陕西关中相对近些的阆中。因而,这就有了随后的从清初开始的,长达一个多世纪的“湖广填四川”。
五津镇所的建筑,无疑打上了明显的那个时代的移民烙印。门上那檐角飞翘,有秦晋风格的骑楼,门楣上带有明显福建沿海韵味的精雕细刻,都是那个时期大规模移民,南北交汇在五津留下的痕迹。至于院中那座西式小样楼,显然是过后从西洋来的传教士来五津,在传经布道的同时修建的。同时,这也是经济实力不凡的古镇在一个方面的显示。
这个晚上,这座西洋小楼里大厅上,两枝造型考究镀金的枝子形灯,吊在天花板上,多支足有小孩手臂粗的红烛高烧。出席晚宴的两军军官们早就到齐了,依军职官位大小,就像排排坐吃果果样,在一张硕大的,铺着雪白桌布的长条桌两边就坐。而巡防军坐一边,新军又坐一边,可谓泾渭分明。
上首的三个位子空着。不用说,正前面当中那个位子是监军王琰的,旁边一左一右的位子是田振邦和朱庆澜的。这时,他们三人都不在。
将屋子坐得满****的两军军官们,这时都像被谁提着耳朵、捏着脖子的鹅,全都坐得直直的,凝神屏息侧耳倾听离他们不远处那扇小门关得紧紧的屋子里传出的声响――猛然间爆发的争论、争吵、还有解释、置疑等等。细听,大都是田振邦在进攻、质问,朱庆澜在退让、辩解……其间夹杂着王琰小声的劝解……田振邦浓郁的河北口音,朱庆澜的浙江口音,王琰的福建口音交织起来,就像是一部不协调的多部曲。而且,他们的声音大都压得很低,根本听不清,嘟嘟囔囔的,洗耳细听,却又什么都没有了。
在坐的军官们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情况是可以估计到的,但不知究竟,都想从对方的眼色中弄个明白。这样的情况已经很有一段时间了!就在军官们都快不耐烦了时,终于,那个房间的小门开了。军官们唰地一声将目光调向出来的他们。然而奇怪,出来的三个人竟都是和颜悦色,好像先前田振邦和朱庆澜并没有进行过激烈的争论甚至争吵;没有任何矛盾。他们三人依次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王琰,这位身兼数职的赵大帅的大红人,大帅派来的监军,从某种意义上说,也可以说是决定在坐军官们命运的。王琰的大名,军官们当然是知道的,这位两朝权贵!但其人性子比较阴,平时不喜抛头露面。军官们大都是第一次见到他。坐在正中位置上的他,五十来岁,个子不高,白胖无须,眉淡眼眯。但细细看他那副眉,两边微微挑起,发怒时,就像是一副紧夹起来的钳子。他那张脸,就像发面没有发好似的,白中有黄,黄中有白。这天,他没有穿官服,而是穿一件玄色长袍,外套一件黑色滚边背心。头戴顶上有颗红珠子的黑绸缎瓜皮帽,打扮得像个一般的绅粮或先生,态度在矜持中故意显得和气。举止间,有种大权在握者骨子里的傲慢和挑剔。他先是笑吟吟地用手指了指坐了一屋的两军军官们,用钉子似的目光在军们们脸上扫了个来回,好像要把所有在坐者都记清似的。与此同时,他调头看了看坐在他两边的田、朱二人,说,“在坐的诸位军官,我大都不认识,你们给我逐一介绍一下吧!”说时,给田振邦示了个意。
田振邦这就站起来,依次介绍起他的部属。这些巡防军军官叫到一个,起来一个。之后,朱庆澜如是。两军百余个各级军官,王琰哪能记得下?可他做出一副很认真很亲切的样子,叫到的军官站起来时,他都向他们笑笑、点点头,然后,手往下压压,说,请坐。
这个过场走了之后,王琰轻轻咳了一声,胸一挺,神态立刻变得俨然了。
“诸位!”他字斟句酌,“两军经连日苦战,将士用命,现枭首汇聚的新津之第一要塞――五津镇已经拿下!可喜可贺!大帅派我专程赶来向两军庆贺,并期望两军一如既往,一鼓作气,震武扬威,再拿下新津,以竟全功!”停了停,他声色俱厉,一字一顿,扫视着正襟危坐的军官们:“大帅有令,此战务须拿住枭首侯宝斋父子!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嗯?”说时,他把腰又是一挺。
“监军放心!”他话落音,熟悉这种场合的田振邦、朱庆澜二位应声而起,他们挺胸突肚,喊操似地应道:“一定不负大帅使命,克期拿下新津,完成作战任务!”下面两军军官们,全都霍地起立,就像川戏中帮腔的,应道:“请大帅放心!请监军放心,坚决听从驱驰!”
“好,很好!”王琰很满意,挥了挥手让大家坐下。看在坐的军官们、尤其是巡防军的军官们都眼鼓鼓看着自己。王琰知道他们的意思:你王琰既然代表大帅来,而且,新津第一要塞五津我们也是给你拿下了的,你王监军该拿话来说吧,该兑现吧!他们要讨赏。其间还有一层意思,五津是我们巡防军拿命换来的,而新军却想吃“混糖锅魁”,不得行。其间谁是谁非,又该如何奖惩?你都得有个定论。还有,欠我们的薪饷也该下发了吧?
这些,早在王琰意料之中。这个老油子之所以先要将田、朱二人找去密谈,就是要解决这些问题。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官大一级犹如泰山压顶!只要把两军的主将,田振邦、朱庆澜二人尤其是田振邦摆平,他手下的巡防军就好办了。他才不会把这些具体问题摆到桌面上来扯呢!
于是,他笼而统之地说,关于军中所欠兄弟们的薪饷,及两军如何奖惩等等一应具体事宜,本官都已交给田、朱两位将军全权办理。这些,两位将军稍后会办理、兑现的。各位放心!本官代表大帅今晚邀请诸位出席盛宴。这个宴席,既是庆贺宴又是祝捷宴,祝各位再立新功。与此同时,各位的部属也都在打牙祭;甑子饭随便舀,酒庆功酒管够,回锅肉也是有的。
王琰狡猾,在这关键点上他滑了过去。然后他代表赵尔丰宣布接下来的作战方略:今晚盛宴之后,还是兵分两路――由朱统制指挥新军从正面进攻、牵制对河新津主力!田提督率领巡防军出奇兵,从新津背后抄过去,给侯宝斋形成一个两面夹击!说到这里,为了加强他说话的打击力,从宽袍大袖里伸出两只白胖的手,圈起来做出一个两手合围、再掐死的的姿势,透出一股狠劲。说到这里,出于职业敏锐和警惕,他调过头去看了看那一排西洋式的窗子。这是多余的,他完全出于下意识。他的卫队在外面戒备森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不要说休想混进来一个控子,连一条狗,一只猫都休想进来。
然后,他站起身来,宣布:“诸位听令!”
哗地一声,在场所有军官全都站起,目视王琰。王琰大声宣布:“大帅有令!田提督所率巡防军、朱统制所率新军务必通力合作,近期尽快打掉新津这个同志军的老窝子!对枭首侯宝斋、侯刚父子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如此!”他环顾左右,目光显得有点狰狞,“以慰大帅月来深重忧虑,不误大帅对川局的通盘考虑、布局、指挥!不负大帅对两军的殷殷所期!”说到这里,王琰放缓了语速,一字一顿:“大帅特别明示,两军中无论是官是兵,能拿得侯氏父子,无论死活,则是当今第一功臣!大帅对其人不仅给于顶格奖励,而且上报朝廷。身当万户侯,正当此时!若是谁人走漏风声,或是手下留情放过侯氏父子,那就是当今第一罪人!嗯?!”
“得令!”田振邦、朱庆澜和两军中百余个军官的粗嗓子中如是齐呼,声震瓦屋。王琰对此感到满意,笑着,两手往下压压,并率先坐了下去。然后,像征性地调头问坐在他左右的田、朱二位军门还有什么要讲的。二位懂事。都表示没有了,宴会后回部队去安排调遣,将监军的指示一一落实。
“好、好、好!”王琰相当欣慰地点了点头,手一比,吩咐上宴。随即站起身来,带着田、朱两位军门,去了隔壁一间上等雅间。两军军官都是按级别划分好了坐次的,这就有人陆续上来带他们到隔壁房间入桌入席。自然,新军和巡防军是分开的。仅管是如此军情如火的战时,清军仍不脱官场的繁褥过程、礼节。那位王琰带在身边的胖子,管事模样的人,一直候在门边。王监军对他手一招,吩咐上席时,胖子就像太监似的扯起嗓子喊了一声“上席――!”,等距离罗列在外的跟班们,随即也扯起嗓子,声声呼唤上席。之后,胖子颠颠跑出去招呼指挥上席一应事宜。
在雅间坐了首席的王琰、田振邦、朱庆澜三人,分三角坐在一张铺了雪白桌布的楕圆形硕大的西洋式圆桌周围。这是王琰的匠心独运,他是想借此对田、朱显示他对他们的亲近,礼贤下士。雅间是一间长方形的屋子,房间里只摆了他们一桌。地上铺一色板粟色地板,窗户镶嵌着红绿玻璃。天花板上吊一盏西式枝子形花灯,因为新津全县都还没有电,花灯里的两盏燃煤油的美孚灯很亮。
三人坐定后,王琰特别对田、朱解释,“这样好,这样可以不分主次,不分彼此,亲热些。”二位军门谢了。这时,有三个身着干净军服,相貌清秀的弁兵鱼贯而入,他们是从王琰卫队中挑选出的,一个弁兵服伺他们一个。这就有小厮进来,撤去原先摆在圆桌上的花瓶茶点。与此同时,两个小厮手捧红漆托盘鱼贯而来,先上的是酒和佐酒的冷盘,八盘八碟。计有:新津张牛肉、缠丝兔、唐昌板鸭、椒麻白斩鸡等等,对镶川味。酒也是颇负盛名的新津大曲酒。三个相貌清秀的弁兵上前,分别在他们的牛眼睛酒杯里斟上酒,再轻轻后退一步,注意服伺。王琰是位美食家,对新津非常重视,多次来过,对新津的方方面面都很熟悉。
田、朱二人以为王琰必然要借这个机会,同他们谈十万火急的攻打新津事,不意他却不谈正事,而是大谈新津的美食佳肴和名厨等等,兴至勃勃,如数家珍。
三杯之后,在必要的礼节、表示,诸如王监军对两位军门的勉励;两位军门表决心等等过场之后,宴席转入随意阶段。故作亲切的王琰,用乌木包金筷子分别给坐在两边的田、朱二人的盘子里挟了块新津张牛肉,两位赶紧做出一副不敢当样子站起,谢过。王监军像老师考学生似地笑道:“二位尝出来没有?这新津张飞牛肉与别的牛肉相比,有没有什么别的不同和讲究?”
朱庆澜先是闭上眼,细嚼慢咽一阵后,很做作地猛地睁开眼睛,眼睛一亮,像是有什么重大发现似地说:“嗯,我是尝出来了,香、细!是比别的地方的牛肉要吃些、要好吃得多。”
王琰笑笑,看定田振邦。田提督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这也难怪,他曾在康藏征战多年,牛肉吃得多了,回成都后还写过一本《平蛮记》(那时候,好些清军军官都对少数民族不尊敬,大汉族主义思想严重,他们将少数民族统称为(蛮子)。
“田军门!”王琰为呼叫简捷,通称田、朱为军门。“你的牛肉吃得多!”他说,“肯定能品尝出新津张牛肉的过人之处吧!”其实,田振邦也是第一次吃到新津张牛肉,而且他是个粗人,哪能品出新津张牛肉的过人之处!可是,为了显示他在这方面也比朱大个子行,剑走偏锋,大谈起当年他在康藏时,在上层人家作客享用牛腿轶事。说那些上层人物最喜欢吃牛腿,不是一般的吃,很有讲究。首先要挑名厨,其次要挑上好的牛、上好的牛腿。名厨将牛腿细细褪毛后,在微火上细烤几天。他一边翻烤着牛腿,一边往牛腿刷上一种从英国进口的一种香料。名厨大汗淋漓,几天牛腿烤好后,这些原来大都很胖的名厨都被烤瘦了、烤干了,而这样烤出来的牛腿黄酥酥、金灿灿,外焦内嫩。不要说吃,光是那个香就让人受不了……
朱庆澜马上给田振邦设了一个陷阱,他笑嘻嘻地问,“那么说,康藏上层人家爱吃的牛腿,比新津张牛肉还好了?”
田振邦一愣。不过,他不是傻子。他知道,朱大个子是要让他扫王琰的兴,便说,“我只是说康藏上层人家吃的烤牛腿好吃,并没有说就比新津张牛肉好吃。新津张牛肉是好吃,但究竟好在哪里,我说不上来,就不在这里假充内行――一身焦黄了!”田振邦在四川住久了,民间一些息后语、俚语,管他通不通,随口就来。
田、朱二人的明争暗斗,争风吃醋,王琰看在眼里,在在明白。他知道,五津是田振邦和他所率的巡防军一手打下来的,新军是寸功未立。因此,刚才在小屋里,作为监军的他在为他们调解矛盾,总结上一阶段战果,布署下一阶段作战任务时,自知理亏的朱庆澜向他和田振邦陪了许多小心和不是。但那并非朱庆澜的真心,这个朱大个子仗着官大,窝了一肚子气,总得找些事来发泄。
他怕他们争起来,这就假装啥都不明白,就一个劲,很内行地说起新津张牛肉。他知道,别小看这些筛边打网的话!这些筛边打网的话说好了,可以调节气氛,也是一门艺术。他说,新津张牛肉又叫火边牛肉,色泽黑而亮,肉质松软,细嚼慢咽,条条化渣,风味独特;已有90多年历史。说了新津张牛肉,他又说起新津王粑肉。顾名思义,发明者姓王。其人原是离新津县城不足八里地吴店子以下一家田姓诗书人家的一个篾匠。其人心灵手巧有悟性。田家人有道菜叫白果炖鸡,很好。王篾匠拿了过来融会贯通,发扬光大;他不煨鸡而是煨猪肉。肉当然是选了又选的,关键是个煨,掌握火候。最终用微火煨出来的肉,色泽黄亮,醇和粑香,肥而不腻,粑而不烂,香味浓郁。过后,王篾匠在新津后街开了家煨肉店,店虽小,但因为肉煨得好,渐渐出了名,成了新津名品一道。以后代代相传,技艺越发精湛。当年,赵尔丰赵大帅于危急关头,奉命率军进藏平叛,路过新津,吃了王粑肉,赞不绝口。到康藏后,大帅命多名名厨试做王粑肉,总是不成。用牛肉自然不行,用最好的猪肉也不行……大帅最好这一口,直到现在,也时常派专人来新津给他端王粑肉……
他这一说,田、朱二位军门果然被他转移了情绪,听他说新津的美食佳肴、人文掌故,听得津津有味,耳朵都快立起来了。这时,酒也喝得差不多了,王琰的虚荣心也得到了满足,他又卖了一道关子,对二位说:“该上热菜了。等会,我不仅会让二位品尝王粑肉,还会让二位品尝一道新津美味。这道美味,我敢说,不要说二位,怕是连大帅都没有品尝过,而且也没有听说过!”看二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样子,王琰调头对伺候在侧的清秀弁兵说:“你下去,让他们上新津黄辣丁!”
稍顷,地板“咚!”地一声,一个胖大伙夫手端一大盆黄辣丁抢步而进,拄在桌上,弯腰点头说声,“请,慢慢请!”说完,缓步而退。
王琰奇货可居地,很得意地伸手指了一下拄在桌上,那满盆红彤彤的黄辣丁说,“请!”随后,他又津津有味地对田、朱二位说了新津黄辣丁的来历,沿革等等。
黄辣丁、王粑肉,还有地道正宗的“九斗碗”一一上齐了;甜烧白、咸烧白等等,吃得田、朱两位军门眼界大开,连连叫好,呵吙连天。田、朱都调侃,说新津这个地方虽不大,却是灵山秀水,物产丰饶,包蕴的尽是天地之精华。以后请监军大人给大帅说说,天下太平以后,让我们到这个来当个知县算了。
趁着酒兴,王琰说,这事我给你们包了。新津这地方以往都是我在管,在这里随吃随耍。两位军门来当这个县的知县小了,屈才了。天下太平后,我敢保证的是,你们同我一样,到这个县随吃随耍,不要钱。说着,在胸口上一拍。
王琰还不尽兴,他以老新津的身分又谈到了新津的厨师。说是,新津名厨也很多,不说远了,省上多家有名的餐厅饭店,大都名厨都是新津人。真是盛宴!进展到这里,本地名厨、胖乎乎、白生生的黄德元进来,向他们三位主官告了得罪,请他门移尊隔壁就坐,马上换席。
他们站起来,还名厨黄德元一个辛苦,到隔壁谈心品茗。很快,黄德元大师傅又过笑容可掬过来,请他们再次入席。三人移尊就坐,只见桌面、餐具全部换过。这次上菜以烧烤为主,上了熊掌、鹿唇等上八珍,备极精美豪华。又吃了一个时辰,本来还要换一次台面的,田振邦打着饱嗝对监军说:“差不多了,肚子已经装不下了。”他嬉皮笑脸地对监军提出一个要求:“听说新津的美女也多,而且此地是西蜀竹枝词最流行,最发达之地。”说时,斜着眼睛,从荷包里掏出一只用金线吊着的瑞士怀表看了看:“还很有点时间。这个打仗时期,弟兄们不敢想其他的。是不是请监军大人召些竹枝词唱得好的小妞来,给我们唱几支竹枝词,还有情歌、民歌什么的助助兴,让我们在打仗之前打打精神牙祭?!”
对此,朱庆澜也不顶牛了,极表赞成。
“哈哈哈,好好好!”王琰笑道:“不想二位军门在这个时候还有如此雅兴,办得到,这个不难!”说着,伸出两只肉嘟嘟的手拍了拍,那个管事状的胖子,好像知道监军这个时候要叫他,赶紧进来,来在王琰身边,弯下腰伸过头去,王监军附在胖子耳边,小声吩咐了几句什么,胖子会意地连连点头,颠颠而去。
很快,胖子将一个年方二八,红衣绿裤,手拿牙板、竹琴等乐器、长相清俊的姑娘带了进来。王监军问胖子,所有赴宴的军官们都有了唱小曲的吧?胖子点头说是。王琰这就挥挥手,要胖子出去注意经佑。
红衣绿裤的姑娘,粉妆玉啄的杏圆脸上,有双大眼睛,个子适中,背上拖根油松大黑辫。
她在当中一站,支起小鼓,向三位微微颔首,轻吐珠喉,请他们点曲。田、朱两位军门当然要王监军先点。王琰先点了一首竹枝词。竹枝词在四川民众中广为流传。初唐时,最早产生于川东地区。这种将歌、乐、舞融于一体,且带有浓郁地方色彩的民间乐歌,至中唐时进入教坊,引起文人注意,时时参与加以提高。现存最早的一首竹枝词为唐肃宗时诗人顾况作:“帝子苍梧不复归,洞庭叶下荆云飞。巴人夜唱竹枝后,肠断晓猿声渐稀。”而最为有名一首竹枝词是唐代大诗人刘禹锡那首至今仍在流传,传诸久远的“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踏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余音袅袅,似写景而却又在更深更广的程度上,传达出恋人的心声――这是竹枝词的代表作。
竹枝词的整个盛行与流传,都与刘禹锡有关。唐长庆二年(822年),他任川东夔州刺史,就在文中透露出他之所以热受这门艺术形式、并投身其中的心声和初衷:“岁正月,余来建平(今巫山),里中儿联歌《竹枝》,吹短笛,击鼓以赴节,歌者扬袂睢舞,以曲多为贤。”……他正是从中受到感染、鼓舞;发现了蕴藏于民间的这种最真实、最炽热且最容易推广开来的诗情而满怀**地投身其中,竟致影响了一代代的诗人墨客兗相拟作,让竹枝词扬名四方,蔚然成风,传到大江南北。诗人杜牧诗云:“楚管能吹杨柳怨,吴姬争唱竹枝歌。”到元、明、清三代,竹枝词更是发展到泛咏风情、不避俚语、通俗易懂。故清代大文人郑板桥在《道情》中云:“尽风流,小乞儿,数莲花,唱竹枝,千门打鼓沿街市。”过后,竹枝词的重心向富庶的川西成都平原一带转移,有首描写成都青羊宫花会的竹枝词就非常有名:“通惠门前十二桥,游人如鲫送春潮。与郎走过桥头去,笑指仙都路不遥。”而作为与成都邻近、作为省会南路重要咽喉之地的新津,竹枝词的发展自然是好。
王监军一点,卖唱的姑娘随口就来。她用圆头竹签在小鼓上轻敲几下,随着清越的鼓声,轻启朱唇,婉转唱来:
碧桃翠竹绕篱笆
瓜架豆棚杂树花
可叹家中缺米粮
良辰美景奈何它……
三人听着不喜。田振邦皱了皱他粗黑的眉毛,哑声道:“换一个!换一个**的!”
卖唱女又将小鼓“梆、梆!”几敲,婉声唱道:
太阳出来辣焦焦
晒得情哥背发烧
小妹看见心不忍
树林下面在把手招
……
接着,朱庆澜点了一首当地情歌,卖唱女轻舒歌喉:
月儿弯弯上楼台
打个呵嗨(哈欠)瞌睡来
情哥进屋来
慢慢来
我的乖乖
……
三人听得高兴了,鼓起巴巴掌。很会掌握时间和人们心理的王琰这就掏出怀表看看,已是深夜十二点。他问田、朱二位军门,“差不多了吧?”两位已经尽兴,说是该动手的时候了。王琰这就对田、朱二位军门说,那就按计划开始吧!
盛大的宴会结束了。
这天晚上下半夜,田振邦率领他的约四千人的巡防军悄悄出了五津镇,沿川藏线到花桥,然后转向兴义方向快速行军。在黎明前的夜幕中,无边无际的田野上,缭绕起雾海烟的白色轻纱。在那条唱着流水欢歌的小溪边上,曲曲弯弯一直通向兴义的的田坎小路上,数千巡防军在快速移动。这些头上黑纱包头的官军,训练有素,前不见前头,后不见尾而又能做到无声无息。在东方天际最初流露出的那一抹蛋青色曦微天光的映照下,像一条快速向前移动的巨大的游蛇。
当五津镇上赵尔丰派来的监军王琰在镇所犒赏三军、布署下一段作战任务时,在三水相隔的新津县城权且作为战时指挥部的城西街岳武庙里,总指挥侯宝斋还有他的副总指挥周鸿勋、参谋长罗子舟正在召开一个有二十余骨干参加的小型例会。
吊在横梁上的几盏油壶子、两盏美孚灯的灯光交相辉映。三人坐在当中位置,其他人坐在下面或是两厢。会议开始之前,与会者大都习惯裹烟、散烟。
一时,大殿上烟雾腾腾。坐在侯宝斋身边的参谋长罗子舟的叶子烟裹得最好。他一边吧嗒着拗在嘴上那根约有尺长,玉石烟嘴的烟杆,一边裹烟。他们裹的都是本地产叶子烟。一匹匹本地产烟叶,黄金杠色,像一匹匹金箔。他们将这些“金箔”三下五除二地裹成一只紧紧扎扎,长约三寸的叶子烟。整个过程,可作单独的艺术欣赏。裹好后大都先是卡在耳朵上。一只耳朵卡满了,卡第二只。两只耳朵卡满了,卡在戴在头上的那张山一样裹起来的白帕子里。在当时的四川农村,无论男女,都喜欢在头上裹张白帕子。这张白帕子一般宽尺余,长约一丈,一层层地裹在头上。据说,之所以如此,是当年蜀相诸葛亮死后,人们为寄托哀思,先是将这种白帕子披在头上。过后,为长长久久寄托哀思,变换了花样,裹在了头上。其实,这种裹折起来戴在头上的白帕子,有广泛的实用性。冬天戴在头上既可保暖,那一层层折叠起来的皱折中又可以藏好多东西,就像现在罗子舟把裹好的一只只叶子烟卡在里面一样。那时人都穿长衫,如果将白帕子在腰上一扎,上半部分就变成了一个天然的储藏室,可以装好多东西呢!
这些与会者,不像正规军人,习惯正襟危坐听长官训话、布置作战任务,而是一边裹烟,一边吧嗒着嘴上的叶子烟杆,他们就这样等待着,思考着。大病初愈的侯宝斋手中抱个水杯,他最近越发地瘦,却是精神矍烁。看看差不多了,他问旁边的罗子舟,周鸿勋“都到齐了吧?”罗子舟,周鸿勋看了看在坐的人,说都到了。
“那好!”侯宝斋轻轻咳了一声,说“开始!”与会者这就都抬起头看着他。
侯宝斋先向大家通报了近期全省局势。他说,如同预期那样,现在形势发展很好!重庆、荣县已经相继独立,成立了军政府。重庆军政府都督张培爵,副都督是清军反过来的夏之时;荣县方面负责人是吴玉章、王天杰。他们公开声明脱离赵尔丰治下的清廷四川省。在军事上,为了牵制清军,在同盟会四川支部长董修武等人的努力和统一调度下,继新津之后,同志军成立了东路军总部,秦载庚、王天杰任正、副统领,龙鸣剑任参谋长。他们正在战斗,向成都方向挺进。他们公开提出“捣成(都)救新(津)”,声援新津……赵尔丰现在是一个指头按十二个格蚤,一个也按不了。而且,清廷对他已经很不信任了,真资格的满满端方,多年以来就垂涎四川省总督这个红顶子,据言已经得到清廷任命;端方、端锦兄弟已带一彪鄂军星夜来川,要接赵尔丰的总督职。
他说到这里,会场上群情振奋,议论纷纷,雅的俗的一起来:
“龟儿子‘赵屠户’这下惨了!既得罪了我们四川人,又不讨好清廷,成了耗子钻风箱――两头受气!”
“赵尔丰这下该夹起尾巴滚出四川了!”
“他在我们四川带了那么血案,想走,不得行!血债要用血来还!”
激进的金刚钻站起身来,振臂高呼,要与清军血战到底,誓死保卫新津……
侯宝斋笑着招招手,会场上顿时雅静下来。
当前大局总的是好的,但落实到眼前新津,形势又是严峻的……侯宝斋这个草根出生的政治家、军事家,有他的独到之处。他思维清晰,见解高明、高深。让人不禁想起一句哲语:“草根者谋而肉食者鄙”。
侯宝斋谈到了三江对面已被清军经占领了的五津!他用赞赏的神情看了看在坐的王俊明、霍更夫、赵长寿,说:俊明、更夫,长寿已胜利完成了作战任务,再按计划撤退。一切都在我们的掌控中。赵尔丰现在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急于拿下新津,好把他的这两支部队,其中又主要是田振邦的巡防军抽回去,另有派场。赵尔丰拖不起,一天也拖不起。为此,他特别派了王琰来替他督军。我们就是要拖住他们,隔河同他们对峙,看田振邦、朱庆澜们能把我们奈何!我们抱定的态度就是,新津能多守一天就守一天……我们新津要把赵尔丰生生拖下水。他的语言很生动。正说到这里,他的话还没有展开,隔壁情报组一个参谋快步而来,走到他跟前,附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什么,侯宝斋的神情一下变得严峻起来,对周鸿勋、罗子舟示了一个意。他宣布例会暂停,他们要去商量一点要事。三人这就去了。
显然,有要事发生了。与会者们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裹烟的不裹了,抽烟的也不抽了,都注视着那间三人开会的小屋子。
很快,侯宝斋、周鸿勋、罗子舟出来了。
侯宝斋当即宣布,情况有变!他说,据可靠情报,今天晚上,在王琰的督促下,田振邦带着他的巡防军悉数悄悄离开五津镇。他们先是做出一个假像,好像成都方面出了什么急事,他们回去救急。可是到了花桥,转而向兴义方向而去。显然,王琰是要田振邦、朱庆澜打我们一个前后夹击!敌变我变。我们原定的计划现在该执行了。说着宣布对应措施:
立刻兵分三路:一、立即由副总指挥罗子舟率雅安、邛崃、大邑、犍为、夹江等地来的大部队,沿川藏线后撤。一边沿线发动群众,徐徐撤回名山、雅安一线建立根据地;二、鉴于兴义一线是个重点,我们布兵约有万余人,为加强那一线的力量,指挥部决定,派侯刚立即前去任这一线总指挥,杨虎为副。命令随后由侯(刚)总指挥带去。三,所剩部队统一由指挥部负责,正面迎战五津镇之敌。总之,总指挥部这一块,不到万不得已不撤!
对应措施是这样具体!周鸿勋、罗子舟小有补充后,侯宝斋一一下达了命令。
这天后半夜,曾经十万同志军云集、兵山一座的新津城开始撤军,忙而不乱。虽然罗子舟再三声明各队有序撤离,不要扰民,但数万人的撤离毕竟不是小事。暗夜中,城内城外,纵横交错的火把,像是腾跃的火龙,把万瓦鳞鳞,幽静的新津古城,还有新津城外原先搭帐篷,驻同志军的约一二平方公里的农村原野的天地都染红了。人呼马嘶,好像连大地都在抖动。如赵尔丰所说,“新津是个大染缸,整个县数万人都被侯宝斋染红了”;“新津已经成了一个专同官府作对的同志军的大匪窝”!因此,尽管撤离部队保密,城里城外还是有好些人知道了,他们披着夜幕前来送别同志军。那情景,借用当年到过新津,并为新津留下过美好诗篇的杜甫的《兵车行》中诗句最为贴切:“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夜深了。在同志军指挥部,总指挥侯宝斋在对他的夫人李璧发脾气。
“我不是再三给你说过,而且,你事前也答应了的,你随罗子舟他们去雅安?”侯宝斋的语气是不满的,“怎么你现在不走呢,说要留下照顾我?你一走,我单脚俐手的,你留在我身边,扯手绊脚的。”
“我不会成为你的负担的,放心!”夫人说,“我把你安排好就走!”
“我有什么值得安排的?罗子舟的大部队都走了,你说走,怎么走?”
“我哪里都不去,我就留在县里,你放心。”
“什么?”侯宝斋大为惊讶,“到时候我们都撤走了,你一个人留在县里,我们能放心?你准备留在哪里?清军能容得下你?”他一串的问。
“反正你放心,至于我留在哪里,是个秘密,我暂时不告诉你。”夫人看出丈夫对自己的关心、在意,心中有一种压抑不住的欣喜。
“你不说算了。”他知道夫人的脾气,也相信她的智慧,只是不明白她的话,又不解地问,“你说,你对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你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体,瘦成啥样了?毕竟是花甲之人了,今天又咳!”说着,她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有点发烧!”
“毛毛烧,不要紧的。”
“不行!”夫人坚决地说,“一寸不补,扯成尺五。刘九老师的药见效得很。你现在就跟我回去,我给你熬一服,你喝下去,盖上铺盖好好睡一觉就好了!这样,你忙你的,我也可以丢丢心心去了。现在还有时间吧!”
“当然有。”他想了想说,“那好,我答应你。”他让随身卫士王喜留在指挥部,作一些准备,他随夫人回家服药。
在新津后街武庙旁边那家我们熟悉的院子里,午夜过后,随着一阵药香,那间雕龙刻凤、裱着夹江纸的窗棂上,一抹跳跃的晕黄灯光熄灭了。服了中药的同志军南路总指挥、总会长侯宝斋睡了。不知是药到病除,还是因为近日太疲劳,又有夫人在身边悉心照料,他很快睡熟了,睡得很舒服。睡梦中,他来到了一片险峻而又风景悠美的地方。其中有座孤峰,像把利剑直指云天。在孤峰与别的山间有一条藤桥相连。蓝天白云间,有群从遥遥相望的老君山上老君殿飞来的庙鸽,围绕着这座神奇的孤峰翱翔、盘旋;翅膀上流金溢彩,像是一群神雀。美妙的哨音,在山谷间久久回**。这是什么地方?肯定离他熟悉的老君山并不很远。从宝资山起,溯波平浪静河宽的南河而上,在一直走到邛崃的天台山之间,长约百里统名长丘山脉,其间纵横百里;包括九莲、稠粳、象鼻诸山,青山如黛,江河缓流,风景十分幽美。他这是在哪里呢?他只觉得有股神奇的力量将他往上引,势欲将他吸引到孤峰上。
好,去看看也好!意念一定,他觉得自己开始飞升……
为了让丈夫睡得好,夫人通宵未眠,一直坐在他身边监着心。
黑夜是与白天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很神奇。在这个神奇的世界里,可以编织人生最美丽的花环;是酝酿爱情、积淀温韾种种美好的最佳时机;也是魑魅魍魉借着夜幕掩护,鬼鬼祟祟进行活动的时分。在辛亥年十月的这个晚上,同志军川南总指挥侯宝斋和他一手带大的扬虎,是完全不同的情景。
侯宝斋在继续做梦。
梦中,他来到一个似曾熟悉却又是完全陌生的地方。一处地宫突然向他轰然打开,他受到吸引走了进去,满眼都是不知所以的神奇。到处都在闪灼,红红绿绿、游游移移,究竟是些什么东西?是珠宝吗?小时候听说过两个故事,至今记忆很深。一说南河从较场坝处分出的一段支流,顺着川藏公路,从黄鹤楼旁流过去,一直流向离县城不足五里的太平场。流过太平场的南河支流,好像知道川藏公路只要一过名山,跃上金鸡关,再在雅安河谷一个跌宕,就此进入高山波涛般凝固,生活相当苦寒的康藏高原。流水有情,有意送它一程。流水将川藏公路新津一段,一直送到金线结葫芦似的太平,才挥手对它说再见。而就在这段新津至太平的支流里,河中等距离分布着大大小小,总共72个望娘滩;河两岸,小树成行,芦苇茂密,倒映河中,黑黢黢的,有一种神秘和幽深。传说,当年,孽龙就是从这里下水游向大海的。
较场坝场口上有户姓李的人家,很是贫穷,家中只有母子俩。每天,母亲纺纱织布,只有十来岁,小名小二的李家小子就背着背蔸过河,去山上捞柴割草,千方百计补贴家用。一天,他在山上偶然挖到一颗漂亮的珠子,通红,闪闪发光。拿回家中,因为没有地方收,只好放在米缸中。殊不知本来米已经见底的缸子一下米满……放什么什么满,原来这是一颗宝珠。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李家小二捡到了一颗宝珠的消息被地主恶霸知道了,地主来李家强要。小二因没有地方可以放,可以藏,包在嘴里,不意不下心吞下肚去。恶霸骂骂咧咧走后,小二感到口渴,将自家水缸中的水喝光还不行,喝多少水都不能解渴,只好奔到离他家很近的这条小河边。他母亲见儿子久久不回,寻到河边,见儿子已经变成一条龙,只有一只脚还没有变。他母亲心疼之至,跪在河边,拉着儿子的一只脚就是不放,泪水涟涟,千呼万唤。无奈时辰已到,已经变成孽龙的李家小二只好狠心挣脱母亲手而去了。已经变成了龙的他,一边向永远不能回头的地方游,一边回头看。看他可怜的母亲,看他生于斯长于斯的新津。就这样,李家小二――孽龙,在这里留下了七十二个望娘滩。
梦中,侯宝斋来到另一个神奇的地方。明明是好好的石壁,轰地一声开了。这是什么地方?是小时他听到过的故事发生地?就是在这里,一个放牛娃发现牛不见了,找到这里,发现他放的水牯牛已经钻进石壁中去了,还剩下一条尾巴。孩子慌了,双手抓着牛尾巴不放架势拉。轰隆一声,石门开了。里面尽是奇珍异宝,晃得他眼都花了。这时,石门关上,神仙告诉了他进洞的秘诀,而且,告诉他,这样的机会是一生中可遇而不可求的唯一一次。放牛娃不是一个贪心的孩子,他唯一希望的是主人能放过他,他把这样的机会让给了主人,并告诉了主人进洞秘诀。主人贪心,进洞去后大包小包的拿,过了时间石门合上,贪心的主人被关死在了里面。
这就是那个神奇的石洞吧?他情不自禁进入目迷神魂的洞中,正惶然间,怎么大儿子侯刚也在这里?他惊问侯刚,你不是到最重要的兴义一线担任指挥去了吗,怎么会在这里?侯刚脸上有血,还有伤痕,神情有点悲惨。神情惨然的大儿子侯刚正要给他述说什么,忽然,轰地一声,地宫那扇厚重的石门关上了。原来他和大儿了侯刚都死了。
麦苗青青,万物复苏。倏忽间,老君山下,长丘山脉一派山花怒放。天上万里晴空湛蓝,如同水洗过的一块蓝玻璃。远方,有一朵白云如同一页透明的白羽,很依恋地挂在那一簇道冠似的老君殿上,久久吻着,不愿离去。一望无边二望无际的川西平原油菜花盛开,如像铺的一坝金子。
夫人李璧带着小儿子侯刃来给他们父子上坟了。他们父子的坟是双人坟,很大,坟前有他们父子的碑。他们母子在他们的坟前流着泪,告慰他们父子,说谋害他们的凶手已经捉拿归案正法。他们母子弯下腰去,掬捧沃土给他们的新坟培土。而小山似的馒头状的坟顶上,两株洋溢着生命欢欣的野花就是他们父子的化身。花开了,很灿烂。当他们母子给他们洒上几滴清水时,在春风中,两朵开得很灿烂的野花向他们母子摇头,那是他们父子的笑。
就在这个晚上,侯宝斋在噩梦中载浮载沉时,在直线距离远不过三十里的兴义,杨虎却躺在**一直大睁着眼睛。
他在等人,等幽魂似的祝定邦祝麻子现身。前半夜,他一直在估摸、猜测、分析他目前所处的地位、形势、命运,及下一步的走向。结果是,他完全意识到了从小待他不薄、可说是母亲一般的精明的侯夫人李璧已经对他产生了怀疑、不满。特别是月前她对他突袭似的查账。虽然在这方面他早有准备,假账作得天衣无缝,滴水不漏,夫人查后也没有说什么。但仅是这事本身,就说明夫人对他的不信任,或许还闻到了什么风声。之后,他像惊枪的兔子,虽然表明上装得一如以往,坦坦然然,但却是密切注意侯宝斋对他的态度。侯宝斋的态度决定了他的生死荣辱――他就像草上的露珠一样危险。只要侯宝斋对他不信任,他立刻就会太阳下的露珠一样,化而为无。
所幸,侯宝斋似乎没有受到一点夫人的影响,对他同以前一样信任。不然,不会委他以重任,然而,他前脚到任,侯刚马上就到,并且带来了有总指挥侯宝斋亲自签名的命令,命令侯刚为兴义一线指挥,他为副;并且明确命令他完全听命于侯刚指挥。妈的!他想,这样一来,我还是什么指挥?简直就是被侯刚管制起来了!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就像落水的人希望赶快捞到救命的稻草一样,期望神秘莫测,飘忽无踪的祝麻子这个救星快来!
到了后半夜,万籁俱寂,夜色沉沉、忽听屋顶上沙沙声轻响,象是猫在跑。俄顷,窗棂上有黑影一闪,他一骨碌坐起时,祝麻子已经站在他身前,像个鬼影。
“祝哥子,我就等你来!”他轻声说。祝定邦听他说话语气不对,好像在抖,赶紧问他原因,他一一细说了。
“那好,正好!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祝定邦这样说时,很肯定地告诉杨虎,目前,侯宝斋并没有发现杨虎是潜藏在他身边的敌人,是一把到时间就要嗖地一声亮出来割下他侯宝斋头的匕首。侯宝斋之所以派侯刚来兴义,完全是罗子舟、周鸿勋、还有警惕性很高的侯夫人李璧们的再三建议!祝麻子告诉杨虎,就是这个晚上,罗子舟已率大部队沿川藏线朝他们既定的安全地方转移……而田振邦率巡防军已快速赶到了兴义对面的西河一线,明天一早发起攻击。决定性的大战马上就要开始。并让他附过身来,有极秘、要事相告!杨虎这就凑了上去,两个鬼影轻轻一阵耳语后,相互击掌。祝麻子转过身去,轻轻推开窗户,运起轻功,倏忽一闪,不见了踪影,像个鬼魅。这时,远处传来了第一声雄鸡的啼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