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斋、宝斋!”随着打雷似的炮声和夫人的呼唤,一睡不醒的侯宝斋这才醒来。醒来后觉得病已全去,可脑袋有发沉。
“咚!咚!”又是炮声,地上好像都在颤动。他侧耳一听,一骨碌而起,惊问夫人,“是哪里在打炮,不是兴义一线吧?炮声很近,我听是五津打来的!?”
“是。”夫人告诉他,驻在隔三水相望的对面五津镇上的朱庆澜部,今天一反以往,向这边发炮,炮声一阵比一阵急。不过,新军毕竟不比巡防军凶狠,他们的炮弹主要是打在三水之间,好像并不是有意要给新津造成破坏,而是要掩护部队扑河……
夫人向来精明过人,他正在想朱庆澜部这天究竟意欲何为时,王喜隔帘轻声报告,说周副总指挥来了!
“太好了,请请请!”侯宝斋一迭连声,赶紧穿衣起床,来在客厅。周鸿勋给他带来的消息,与夫人一致;还说,他已作好迎战敌军扑河准备,各项布署到位。侯宝斋连连说好。然后,他们带了王俊明、王喜等人,过了南河,来在宝资山六角亭。
从山上望下去,五津历历在目。朱部果然是在作着扑河的准备。遥遥五津镇的镇头镇尾,一字排开的二十来门大炮在继续炮击。纯净的阳光下,只见白光一闪一闪间,咚咚的炮弹已经砸在三水之间的若干青葱大小岛屿上。朱庆澜不知去哪里搞来的几只大船连成一气,正在上军队。而这边,没有任何反应。王俊明不解地问,我就不懂了,朱部既要扑河过来,为何他们的大炮又不打到城里来,而是一个劲往三水之间的小岛上砸?
侯宝斋说,新军的结构成份与田振邦的巡防军完全不同。新军中有文化的人多,且官兵大都是川人。四川既然如赵尔丰说,简直就是全省造反,你说,这些官兵能同赵尔丰一心吗?月前,朱庆澜在新军集中的凤凰山上作过一个试探,谓:赞成保路的站到左边去,其他人站到右边来。结果,大都站到左边去了,站到右边的很少。为此,让赵尔丰吓得要死,也让朱庆澜明白了许多、悟到了许多。朱庆澜是个老油子,总是想两边吃糖。他今天指挥部队扑河,肯定是被王琰逼急了,不得不率部扑一次,做个样子。扑得过来就扑,扑不过来就回,反正交差了事。而如果他让他的炮兵真打新津,那他就与新津人民结下了深仇大恨,以后新津人民不活吃了他?!赵尔丰不就是因为做事刀截刀斧砍,不留后路,成了“屠户”,未必朱庆澜到了今天还要去找个“屠户”名背在自己身上?!何况,他如果真是命令他的炮兵真向新津城里发炮,那些炮兵未必能肯?!
侯宝斋这番话精彩极了!他大处着眼,小处着手,分析深刻、准确、具体;透析得入木三分,句句中肯。虽然他不像科班出身的军人满嘴军事术语,但他能以任何人都听得懂的平民化语言,深入浅出,直抵事物最本质的核心。让跟在他身边观战的周鸿勋、王俊明等指挥都鼓掌喝彩起来了。尤其是前清军一个营的书记官、现副总指挥周鸿勋更是抛出一串串的文词,对侯宝斋的这番真知灼见表示了由衷的敬佩。他说:“事情我也是看出了一点端倪,但远远没有总指挥想得这样深、这样远、这样透。总指挥这番提纲契领,鞭辟入里的话,让我等茅塞顿开,醍醐贯顶……”
“好了,好了!”侯宝斋笑着幽默一句:“我可戴不起这么多高帽子,还是让我们来观战吧,看朱部扑河是不是按我们预想的进展?”说着,举起手中的望远镜注意看去。
如果是作为一个局外人,最好是个艺术家,画家什么的,在辛亥年十月这天的上午,也能像侯宝斋、周鸿勋、王俊明这些人一样,站在宝资山六角亭居高临下地观看发生在天下闻名的“走遍天下渡,难过新津渡”上演的攻防战,肯定是相当好看,相当愜意的。
果然,五津镇朱部在炮火掩护下,登上五艘一字拼凑起来的大船,这只宠然大物缓缓离开五津,往新津而来。新军开始扑河了!这五艘连结起来的大船相当庞大,浮力也大。因此,尽管是洪汛期,三条大江大河的水几乎将原先隔断的空间全部淹平,滔滔洪水波翻浪涌,气势相当吓人,以冲决一切,摧毁一切的气势一泻而去。但体积庞大的大船在大江上虽走得缓慢而颠簸,但并不会被大水打翻冲下去。细看,这宠然大物上装载了新军官兵足有二百来人。他们全都伏在竹船舷两边用沙袋堆积起来的掩体后,枪上膛刀出鞘。他们的手中,不仅是一色的九子钢枪,还配有多挺当时最新式的进口捷克机关枪。阳光下,这些标志着现代化武器的九子钢枪、捷克式机关枪全部闪着一种蓝悠悠的,凛洌的金属寒光。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王琰、朱庆澜竟然挖空心思,在这庞然大物上安装了发动机和用发动机推动的桨,难怪他们敢在这样的涨水期扑河。
“虾子!”王俊明骂了一声,他不解地望着侯总指挥、周副总指挥问,“这王琰、朱大个子是演的哪一出?”
周鸿勋指着山下大江上那越爬越近的庞然大物,对王俊明笑道,“你看,这像不像《水浒》中宋江指挥浪里白条张顺等好汉,在江中掀翻官军大船那一出?”王俊明注意看去,这时,那庞然大物已经停在江心不走了。那些船上的官兵无不满脸惊惶望着船下,就像到了世界末日。王俊明等人懂了,他们哈哈大笑。王俊明说,这庞然大物下面肯定是我们的水军。我们潜水而去的水军,正用斧、凿、撬要把这宠然大物凿穿、弄沉呢!果然,五津镇上响起了撤退的军号声,与此同时,“咚!咚!”几炮从五津打过来,在江中溅起多高的水柱。这是新军炮兵打的示威炮。于是,这笨重的庞然大物好不容易调过身,退了回去。
在不显山不露水间,侯宝斋们打了个大胜仗。就此,对岸五津镇上的新军再不敢扑河,只是像征性地对三江之间那些大大小小的岛屿开开炮。新津五津一线平安无事,处于对峙状态。然而,在新津的背后兴义一线,仗却打得相当惨烈。就在朱部扑河这天,田振邦的巡防军也同时发起攻击。这条防线,侯刚率部打头,杨虎率部打尾;侯刚部是主阵地。这时也是西河的汛期。在那个时代,河水咆哮的大河是阻敌的最好天堑。平时河水清澈、性情温驯的西河已经完全变了样,变得像一条龙张牙舞爪的黄龙。西河的水变成黄色的浑浊的,性子很野。在重任在肩的侯刚看来,田振邦和他所率的这支巡防军,虽然凶悍,但是要扑过河来并非易事。况且他就任以后,对这支上万人的同志民军重新作了调整布署。沿河是蜲蜿而去的战壕,战壕之前是一坝坝白得晃眼的河滩,河滩上尽是硌脚的的河卵石。这样,纵然是巡防军不怕伏尸累累,血染西河扑了过来,前面就是埋葬巡防军的最好墓地。年轻而老练的侯刚什么都想到了,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从小同他一起长大,他的毛根朋友,他家待之恩重如山的他的副手杨虎,已经成了叛徒,要置他们父子于死地。他也不知道,就在杨虎负责防守的那一段有个死角――有段表面上看去河水很大也凶,其实下面河卵石顶起,水很浅。如果是枯水期,随便过。如果是平素,西河的水清澈,肉眼也能看到那一段的根底,现在是涨水期,湍急而浑黄的水恰好隐藏了那一段。而个中秘密,杨虎在那个晚上悉数告诉了祝麻子。
对岸,田振邦部仅有的三门格林炮打响之时,按照原定的作战计划,这边同志军悉数进入阵地。伏在战壕里的侯刚,看着西河汹涌而去的大水,看着河对面那些头上包黑纱,伏在草草搭成的掩体内,端起九子钢枪对这边瞄准,虎视眈眈的巡防军,不屑地想:龟子东西,你们打吧!你们有多少子弹就打多少吧!你打你的,我打我的。老子不动,一枪不放,看你们能做得啥子!可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在巡防军的三声号炮之后,对岸沿线的巡防军一起对这边放起枪来,噼噼啪啪的枪声,带着阵阵死亡的气息扑过河来。巡防军的九子钢枪射程很远,可以打到三四公里,而且准头还好。但是,这边同志军全都伏在精心构筑的战壕内,他们除了将拉成一条线的战壕打得扑扑响,在绚丽的朝阳下腾起股股青烟或白烟而外,还能有什么作用呢?除了吸引这边的注意力,不可能起到任何实际作用。这是为什么呢?难道久经战阵的田提督田振邦急疯了吗?不对!就在他感觉到了什么时,已经晚了。他忽然惊异地发现,在杨虎负责的下段,那些黑煞星似的巡防军开始扑河。黑煞星似的巡防军拉成线线,手中提着逗上雪亮刺刀的九子钢枪,捞脚挽裤,轻而易举地就冲下河,冲过了河?而这边只有点零星的抵抗?!一时,侯刚的头脑有些发懵!他不明白,在这样的洪汛期,对岸的巡防军竟能涉水过河?杨虎呢?他怎么不组织抵抗?而这会儿侯刚是鞭长莫及。上段与下段之间有相当的距离。
大批大批的巡防军,已经从杨虎负责防守的上段快速扑过河来、冲进了同志军阵地。纵然还有的兄弟死战不退,同冲了进来的巡防军展开了你死我活,血肉横飞的肉搏战……但已经完全没有用了。兴义战线丢失了!意识到这一点,他赶紧在一张纸上潦草地写了一行字:“扬虎可能叛变,兴义战线丢失,请指挥部速撤!”然后交给他的亲信卫兵,让卫兵骑他的马,赶快把信送回去;又对卫兵特别交待,信,一定要亲自交到我父亲,总指挥侯宝斋手中!
卫兵表示坚决完成任务,飞身上马而去。
侯刚赶紧收缩部队,朝吴店子方向且战且退。
当侯宝斋接到侯刚的信后,他没有慌乱,在指挥部作了种种充裕布署。布署停当,已是这天下午时分,清晰而间断的炮声、枪声,已从吴店子方向一阵阵地传来。显然,侯刚正率部在那一线顽强抵抗,给指挥部的撤离争取时间。吴店子离县城只有八九里路了。
侯宝斋要同再三声明自己有去处、决不连累指挥部的夫人李璧分别了。按计划,周鸿勋带部队负责守城、尽可能掩护侯宝斋撤退。经过战火考验的王俊明、霍更夫,赵长寿带一支约四十人的精干小队保护总指挥按原定路线撤退。这时,夜幕笼罩中的新津县城清风雅静。侯宝斋他们离去时,听到的是城畔大江大河中急急奔涌的浪头忧郁的歌唱。
“宝斋,保重!”夫人李璧将丈夫一行一直送出城,在较场坝分手处,她对已经上了船的侯宝斋挥了挥手,这是作别,也是祝福。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一别就是永别。
就在侯宝斋刚走,周鸿勋带着部队上了西城时,一队巡防军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到了城下;周鸿勋说声好险,城上城下立刻打成了一气。
侯宝斋一行过河到了车荒坝,沿着一条小路往前走时,只见右边河滩芦苇丛中突然扑拉拉惊飞起来几只野鸭。
“不好!”走在侯宝斋身边的卫队长王俊明说时,随手将总指挥按在地上。与此同时,芦苇丛中扫出一串子弹。猝不及防中,卫队中好些人像被割倒的一片稻谷,纷纷栽倒地。显然,指挥部本来计划得很好,很秘密的天衣无缝行动意图被敌人侦知,打了一个埋伏。危急中,霍更夫,赵长寿让王俊明带一帮兄弟赶紧保护好总指挥快走,他们掩护。
王俊明、王喜等二十来个卫士前后保护、簇拥着侯宝斋,不得不离开了原先设计好的路线,赶紧从老君山插了进去。这时的侯宝斋,对此只是感到诧异!他万万没有想到,由于他平时的麻痹大意,太为“用人不疑”,以至这条设计得极周密、极秘密的撤离路线,被在他身前跟上跟下的杨虎侦知并告诉了祝麻子……因此,田振邦能充裕地派出一支精部突击队,早他们一步来这里埋伏,打他们的突袭。
由王俊明,霍更夫、赵长寿等人领导、组织的这支卫队,个个都是过挑过选出来的,配备的武器也是最好的,其中,还有几支冲锋机。就在王俊明、王喜等人保护着侯宝斋去后,他们身后枪声大作,打得惊天动地。他们从老君山的后山插了进去,进入了长丘山脉纵深地带,而且还有夜幕掩护。可奇怪的是,有一股跟在身后的敌人始终甩不脱,就像牛皮糖粘着了似的。
天亮前,为了彻底甩脱跟在身后的敌人,王俊明选择了一个小山,决定打掉尾巴似跟在身后的这股敌人。战斗的间隙,对面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鸭公似的沙嗓音,“侯宝斋,你跑不脱了。你们已经被团团包围。对面的兄弟,你们犯不着为侯宝斋去死。赵尔丰赵大帅有令,此次要拿者仅侯宝斋、侯刚父子。你们中,若是谁能将侯宝斋捉拿归案,就是立了大功,要啥有啥。即使你们不忍心拿他 ,现在过来,也算立功!”一听,就是消逝多日的祝定邦祝麻子。
“祝麻子,你休想!”怒火中烧的王俊明及手下兄弟们用猛烈的枪声,作了这样坚定的回应。
对面发出声声惨叫!趁此机会,王俊明赶紧带手下弟兄们撤离,他们朝象鼻山方向而去。为了切实保护总指挥,并为了设法将跟在身后的敌人往一边引,王俊明沿途都留下一个两个、两个三个兄弟打阻击,可始终甩不脱祝麻子。祝麻子不上当。没有办法了,趁着黎明前的黑暗,王俊明带着侯宝斋的贴身卫士王喜,还有另外三个卫士登上了象鼻山最高处――这是象鼻山最偏辟处的飞来峰,这也是象鼻山最后的秘密地。此峰,竟与日前侯宝斋做梦梦见过的完全一致。
飞来峰孤峰突兀,像平地矗立而起的一把利剑,直指苍穹。一道由年深月久、柔韧粗壮的青藤织成的藤桥,将飞来峰与对面相距有二十来米,相对矮一些的山峰连结在一起。飞来峰的峰顶上,像老君山一样,有一簇葱郁的林木围峰,像是骄傲的武士戴在头顶上的盔缨。
天已经蒙蒙亮了。天上乱云飞渡,祝麻子甩脱层层阻击,带一队巡防兵追上来了。他们正在上对面那座比飞来峰低一些的山头。
“把藤桥砍断!”侯宝斋看了看情状,对王俊明说。王俊明“嗖!”地抽出带在身上那把锋利的佩刀,手起刀落,唰、唰两声,砍断藤桥。砍断的藤桥像一条绿色的细线,软软地坠进万丈深渊。趁祝麻子等人还在爬山,王俊明让王喜等人面向对面那山,排成一排阻挡敌人视线。他将砍下来的一些青藤,快速搓成一根藤索,在藤索的一端吊上一块石头,将藤索放下崖去,就在藤索落地之时,他将另一端固定崖边的一棵歪脖子松树上,足够安全。
“总指挥!”王俊明说,“情况危急,你请快下,然后我让王喜下来保护你,快快而去。”侯宝斋看情况危急,多说无益,点点头,双手抱紧藤索,双脚交叉,嗖嗖而下。王俊明本来要让王喜跟下去,谁知祝麻子早料到了这一着,他派的两个巡防军这时摸了过来,不过慢了一步。已经下到山底的侯宝斋隐入山后,而王喜不能再下了,再下就是暴露。为了给总指挥提个醒,也是为了同总指挥作永久的告别。居高临下的他,从一个叫二娃的警卫手中拿过九子钢枪,对准飞来峰下那两个一前一后走过来的巡防兵,瞄瞄准;一只眼闭一只眼睁,犀利的目光透过枪上的瞄准器,再透过枪筒上的准星,将瞄准的对象连结起来,形成三点一线。他屏住呼吸,轻扣扳机。只听“咔――蹦!”一声,头声扬,后声抑,一枪穿二。前面的巡防兵死,后面那个兵伤。伤的那个家伙,赶紧爬到一棵大树后,端起枪来朝飞来峰上砰、砰!乱打一气。
王俊明得意地笑了,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这一枪,是额外收获。
祝麻子带着一队巡防军,已经到了他们对面。借着大树的掩护,祝麻子哑着嗓子对飞来峰上的王俊明等喊话说:“你们把侯宝斋交出来就完事,不关你们的事!交出侯宝斋有重奖!”祝麻子话没有说完,二娃一枪打去,“砰!“地一声,子弹将祝麻子藏身的大树打掉一大块树皮。王俊明正想制止二娃的鲁莽行为,不想因气愤之极的二娃因全部暴露,被对面一阵乱枪打来,身中数弹,倒在地上。
二娃牺牲了。他用一只手扪着胸口,从胸口上汨汨流淌出来的淋漓鲜血,把天地都映红了。二娃相当年轻,还不到二十岁,他用他那双很清亮的眼睛凝望他熟悉的蓝天、大地和一抹西去的青葱翠绿的长丘山脉。牺牲了的二娃一直没有闭上眼睛。他的瞳孔上最终映出的是一只在天地间高高地、骄傲展翅翶翔的雄鹰。一丝欣慰的笑,渐渐浮上他陡然间变得苍白的脸颊。
一阵沉默之后,那株大树后又响起祝麻子的哑嗓子:“王俊明,我晓得是你。你们已经插翅难飞。而且,我清楚得很,你们已经没有子弹了!把侯宝斋交出来就了事!”王喜怒不可遏,在旁边喊了一声,“祝麻子,你休想,你虾子做梦去吧!”这话有点暴露,王俊明赶快制止。
那边,祝麻子他们见劝降无用,动手了。
“呼!”的一声,一只尖利的铁锚从扔了过来,铁锚后跟了根特殊棕绳。倏忽间,铁锚和跟在铁锚后的棕绳,耍杂技似地搭在了这边一棵长在悬崖边上的歪脖子松树上,并借力缠绕了几圈。这就搭成了一根看起来细如蛛丝、危乎高哉的绳桥。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一个要钱不要命的巡防兵从绳索上手脚并用地爬了过来。动作之快,如像从一根蛛丝上滑过来的黑蜘蛛。
看这旁边一个兄弟开枪要打,王俊明做了个制止的手势。身手敏捷的他,借着树木山石的掩护,快步弯腰上前,伸手用刀将挽在松树树枝上的铁锚一挑一放。只听一声惨叫,“黑蜘蛛”抱着弯曲的绳桥坠进了深渊。
对面的祝麻子们恼羞成怒,朝这边猛烈开枪射击。接下来,他们分成两拨,欺这边王俊明只有寥寥两三个人,子弹更是微乎其微。这就一边用强大的火力掩护,并用火力限制王俊明等人,另一拨固技重施,将铁锚分多股嗖嗖嗖钉过来、抛过来。有的锚钉死在了树上,有的索抛来缠在这边树枝上上,巨石上。要钱不要命的黑蜘蛛们在强大的火力掩护下,不断朝这边滑过来。
最后的时刻到了。卫队长王俊明率王喜等最后三个兄弟,打完了最后几颗子弹,将枪砸了。当祝麻子带着十多个端着上了雪亮剌刀步枪的黑煞星逼过来时,王俊明带着王喜等已退到悬崖边上。祝麻子发现侯宝斋不见了,上当了,他双手握拳,跳着脚问王俊明把侯宝斋藏到哪里去了?说时,带着黑煞星们逼了上来。
王俊明对失望以极、狼狈不堪的祝麻子们扬头朗声大笑。那笑声中,有对祝麻子们的蔑视和嘲弄!有对胜利的渴望!有自己能为壮丽的事业献身的豪情。他挽在手中的王喜和另外两位年轻的弟兄也同样朗声大笑起来。他们的笑声像春雷,在群山幽谷间久久回**。
王俊明、王喜他们留恋地、久久凝望着他们热爱的故乡新津的山川河流。似乎老天也为他们感动,要为他们的殉难作证。这天天气本来很好,可是突然变天。在黑云翻滚的天幕上,裂开了一丝缝隙,透出一轮金阳。在金色的霞光中,他们手挽着手,站在高高的悬崖上,眺望四周,耸立的群山,松涛滚滚。脚下,就是多情而多难的他们生于斯,长于斯的新津大地。在金色的霞光映照中,他们像是四尊雄伟的雕塑――这是新津保卫战中,他们留在人间的一道最后最美的风景。
祝麻子带着黑煞星们逼近了。
说声“跳!”手挽着手的他们,纵身往下一跳。
“推翻满清王朝!”
“打倒赵屠户赵尔丰!”
“辛亥革命必胜!”
“再见了,新津!
……
声声泣血的呼喊,在山谷间回**,震天动地。天幕上,他们往下飘落的身影,像雄鹰张开的双翅,欲载着他们乘风而去。
倏然间,他们栽倒在高高悬崖下的绒绒的草地上,“噗!”地一声,溅起多少朵玫瑰似的血花,把天地都染红了。霎时,刚出的朝阳又完全隐进云层,一时,天低云暗,狂风大作,飞沙走石。这样的天象、突变的气候,是新津历史上从未有过的。一时,群山低头,为他们默哀;南河、西河、岷江等等交汇而起的涛声为他们奏起声声哀乐。
这天中午时分,侯宝斋从连绵不绝、青葱秀丽、纵横百里,其间变幻多端的长丘山脉预定段走了出来,这里已经是邛崃地界。起眼一看,古松庵遥遥在望。它坐落在起伏的边缘地带,这一带人烟稀疏。前面是一条河。河面宽阔,水流平缓。河对面的古松庵真不愧为古松庵,周围团转都簇拥着苍苍翠翠、高高矮矮、大大小小、色彩深浅不一的松树,其间虬枝盘杂的古松最多。被绿云一般簇拥其中的古松庵显得有点破败;它和它旁边的古松都显示着时间的久远――这是他们计划中关键时,作为川南同志会总会长、同志军总指挥的他撤离的过度地,非常秘密。没有几个人知晓。庵中只有个出家多年的老姑,还有一个罗子舟回雅安后派去的临时“小姑”等在那里接应他,绝对可靠。如今庵中那个穿身粗衫布履,外貌与当地年老农妇没有多大差别的老姑,其实是个有相当文化的知识女性。当年,她就是因为看破红尘到此出家。此地偏僻贫穷,如果不是水如止水的人,不可能向老姑一样,洗尽铅华、还有青春和美貌,舍弃人间的一切**走到今天。也正因为俗姓王的老姑,能为理想献生,所以,辛亥保路事起,她能由同情保路运动发展到愿意为川西川南片的保路同志军充当联络员;将此庵作为联络点。
尽管眼前没有一个人,出于警惕,他还是将随时揣在身上的一副墨镜戴上。四周显得特别的安静。河那边的田野上已经没有了劳作的农人,更远的寥落的林盘里,炊烟袅袅。在他的背后,就是他刚刚出来的青龙般腾起,从新津宝资山而来,向邛崃名胜天台山长烟一空而去的长丘山脉,这会儿,在蓝天白云下显得幽远而飘渺。他知道,只要他一过河,到了古松庵,这表面上看来如诗如画,就像陶渊明在《桃花园》里勾画出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空灵、悠闲马上就没有了。新的战斗、新的工作在等待着他,他马上就会被罗子舟派来的“小姑”接去雅安。诗曰:“偷得浮生半日闲”,他非常珍惜这短暂的空灵和悠闲。
他走到河边,没有忙着过河,而是在河边坐了下来,细细观看这一带的风景。河这边泊着一只带蓬小船,一动不动。这一带本来人就少,又是午饭时间,两岸不要说没有人过河,就连鬼花花都没有一个。而那只泊在岸边的带蓬小船,就那样一直静静地等在那里。初秋的金阳照在他身上,真好、真舒服!四周静极了,好像连最爱鸣唱的鸟儿们也都午休了,午睡了。对面,将古松庵环绕其中的那一片绿荫荫的、蓬蓬勃勃的松树,在轻风中摇曳起伏,好像在向他招手、微笑;又好像他带领同志军向敌人呐喊冲锋时,手中高扬的旗帜。他想起元代大画家王冕一句话:“人在画中”,真是说得太好了。如果这时有画家把这山这水,这河这船,对面的古松庵和戴副墨镜,坐在河边的他画下来,该多么有意思。他想,这会儿不要说没有人,就是有人走过来,肯定也认不出他。他衣着一般,长相一般,新津人说话同邛崃人说话没有任何差别,最多他会被人误认为哪个乡村小学的教师,或是到山里去收什么山货的小商人……想到这里,他不禁笑了。侯宝斋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在这儿坐了多少时间?在这个时间,他想了些什么?没有任何人知道,也没有任何人能说得清楚。
他站了起来,他要过河了。他把粘在身上的草茎、断根什么的全部一一摘净、拿掉,在绿茵茵的草地上坐久了,裤子有些湿润,这可管不着了。他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也是一个精细的人,他可不愿将这些渣渣草草带过河,带到古松庵去;所以,他在没有过河之前,要把它们全部摘干净、拿掉。
“宝斋,没有想到你当了二十多年捕头,又跑过滩,还这样爱干净!”这是夫人李璧幽他一默的话,也是对他“出污泥而不染”的赞美。夫人李璧和他们的两个儿子侯刚和侯刃这时都宛若眼前。夫人你现在哪里,安全吗?儿子侯刚你现在又在哪里,你会不会与白眼狼杨虎狭路相逢?!不过,他对他们放心,他相信他们的智慧;更相信新津人民会掩护他们、保护他们!赵尔丰赵屠户不是说过吗,“新津是姓侯的一家人的老窝子,他们在新津如鱼得水!”赵屠户的确说得很对。至于现在孙中山先生身边的小儿子侯刃,一想就让他心中充满自豪。他就是在这样的思绪中上船的。
“咚!”地一声,他一脚踏上船头,见船上坐了两个人,一前一后,好像都在打瞌睡。无风无雨的,他们的头上却都戴了顶竹编大斗笠,而且斗笠压得很低,几乎遮住了脸。
“船家,醒得啰!这么小只船,咋两个人撑?你们在等啥人吗?”他一坐下,就这样喊了一声,问了一句。坐在船尾的那人慢慢抬起头,侯宝斋最先注意到的是那张麻脸和麻脸上那一双钉子似的、对他非常仇恨的、毒蛇似的眼睛。
侯宝斋一惊:“祝定邦、祝麻子!是你?!”
“哈哈哈!”祝定邦扬头枭笑,“侯大指挥,好久不见!我们在这儿相见,你是做梦都没有想到吧?”
“祝定邦、祝麻子!”侯宝斋严厉喝斥,“你要做啥子?”
“做啥子?你晓得!乖乖跟我走,免得我动手!”
“你休想!”侯宝斋说时站起来就掏家伙――他身上有支小巧的可尔提手枪。可这时,他忽觉背后阴风一掺,还未容他转过身来,背上一钝、一痛;一把锋利的匕首已从他背进,前胸出。他吃力地转过身来,杀他的是杨虎。“杨虎――你?!”就在他佝着身子大骂杨虎之时,背后又是一刀,这是祝麻子杀的,力道很大!他刚刚掏出来的手枪掉在了船舱上。
“你……你……!”侯宝斋用颤抖的手,指着吓得往后退的杨虎:“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叛徒……不得……好……死!”然后,“咚!”地一声,他倒下了。他没有倒在船舱里,而是挣扎着倒坐在凳上,身子斜倚在船篷上。他被祝麻子、杨虎联合暗杀了、死了。他死得很不甘心,他那一双浓眉下的大眼睛一直睁着。眼睛上的瞳仁,映着两个丑类的丑脸。他一直到死,都没有合上眼睛。鲜血从两把直贯前胸的刀尖上渗透出来,顺着衣襟汨汨流淌,然后凝结,像是用鲜血写成的几个问号。
祝定邦和杨虎两个家伙歹毒。他们一不做二不休,恶事干到底。为了毁尸灭迹,他们将侯宝斋大卸八块,分别装进几个大竹蔸,压上石头,沉入河底。就在侯宝斋惨死之时,他的莫逆之交,志同道合的好友龙鸣剑也在他的家乡饮恨病逝。田振邦在率军奋力攻打新津之时,赵尔丰得知侯宝斋已去,新津成了一座空城,而由秦载庚、王天杰任正副统领,龙鸣剑任参谋长的东路同志军快到成都,赵尔丰急命田振邦不再打新津,率部回去救急。田率部与东路同志军激战数日,因战况不利,东路军转进。在一次激战中,与龙鸣剑感情很好的老战友秦载庚牺牲,部队又被打散,又听说老家荣县失守,龙鸣剑当即口吐鲜血,借养在老乡家的他,从此卧床不起。他最终病逝于老家宜宾乡下,年仅三十三岁。他临终前仍不忘反清大业,弥留之际仍为同志军运筹献策,并留诗两首以述心声:
槛边极目望三荣,黑黯愁云四野生;
不识同群还在否,可怜我哭不成声!
自哀犹待后人哀,愁对乡关话劫灰。
鹃血无声啼日落,梅花有信报春回。
潇潇风雨思君子,莽莽乾坤起霸才。
尚有汉家陵庙在,蜀山休被五丁开。
那天,当侯宝斋在王俊明等人护卫下撤离新津之时,侯刚正率队在纯阳观一带苦撑。这时,天已黑了,天黑就为侯刚赢得了时机。尽管情况不明,但刚才到处都响起的枪声、呐喊声,随着夜的来临,巡防军的龟缩而渐渐消停了。
他基本上确定,杨虎是叛变了。不然,田振邦的巡防军怎么会?(?)水过来?杨虎肯定事前知道那段水浅的秘密,而且他主动要求率部队守卫那一段,肯定是他将这个秘密透露给了敌人。事后,据那一段因群龙无首,被敌人冲得七零八落的兄弟们说,巡视军扑河之时,根本就没有看到杨虎。这个叛徒会到哪里去呢?他会不会掌握了我们更多更大更深入的机密,而且已经透露给了敌人呢?完全可能!如果这样,就很可能给父亲――川南同志军总指挥、总会长侯宝斋等形成直接威胁!如此一想,他忧心如焚。
环顾他组织起来的这条战线――从太平场起沿刘家碾、纯阳观形成一个半圆,刚好切到县城外新津三水相隔之间。这样就以一个半月形,将县城护卫得严严实实。他手中还有四五千人的同志军,今天下午,他们就打退了巡防军几次冲锋。就在这儿,他和他的部队决不再退!他要尽可能延缓敌人进攻的步伐,从而为父亲等,为指挥部赢得更多的时间。他的背后不远处就是黄鹤楼影影绰绰的剪影。夜幕中,他虽然看不清掩体、战壕内弟兄们的情景,但完全可以想像出,这会儿,弟兄们正自觉自愿地利用这宝贵的战争间隙修筑掩体;将凡是可以找到的东西,比如田里翻起来的相对体积宠大的硬泥块,石头等等坚硬抗打的东西尽都找来,尽可能将掩体搭建得坚固一些。在这静静的黑夜里,有许多兄弟在掩埋牺牲了的兄弟,而他们中,有的本身就受了伤。汨汨涌流的鲜血或者已经凝固;他们随便用包在头上的白帕子或者从血迹斑斑、褴褛不堪的衣服上随便撕下一块,给受了更重的伤的兄弟裹伤。
这些在战争中焕发出惊人的力量的兄弟,他们脚上穿的是麻耳子草鞋,身上穿的是一般老百姓服装。他们根本就没有受过正规训练,完全是从战争中学习战争。他们手中的武器,好些都很原始:鸟枪、自制的火药枪等等杂七杂八,林林总总,甚至还有持大刀长矛的。而他们面对的巡防军,人手一枝九子钢枪,经过严格的军事训练,如狼似虎。而他和他的弟兄们毫无畏惧。就是他的这些兄弟――一般的农民、干人、推车抬轿者流,吆牛脚杆的穷娃娃,创造了并且正在创造战争史上的奇迹……
他们中,好些他闭上眼睛都能叫得出他们的名字,好些都没有官名,什么:猪娃、狗娃、王二、李三、张四什么的随便安个符号而己。他们是草根、小民,名字也贱。他们都非常年轻,大都十多岁二十岁,生于新津长于新津。他们中,很多人的活动范围不出周边二十来公里。他们中,好些人不识字。但他们的生命同样宝贵,他们大都还没有结婚,是家中的顶梁柱;是头缠白帕子的乡下年老的父亲母亲的儿子、依靠、希望、打心锤锤。然而,这会儿,好些年轻的生命,就像花一样刚刚开放,就被一只黑手掐掉了。
我感谢你们,佩服你们!我已经长眠在这片故乡热土上和为这片热土不为敌人侵占、**战英勇战斗的父老兄弟!侯刚情不自禁热泪涔涔。他很想回去看看,看看父亲他们撤没有?母亲又在哪里,安不安全?可是,他不能去!他是主将主心骨!他只能在这里率部战斗到最后一息。他只能在这儿忍受深重的忧虑和痛入骨髓的痛苦双重煎熬!
如果不是战争,这是一个多么美丽的秋夜。钢蓝色的天幕上,有金色的繁星。天幕下,可以遥遥看见身后那道锯齿形似起伏的古城围绕中县城优美的剪影;可以看见,在县城之后,天幕下隐约起伏的宝资山、老君山……划出的流动姿影。他和他率领的这几千同志军,大都是新津人。为了身后这片座美丽的县城、县城包蕴的灵山秀水不被敌人进入、**,为保卫新津,他和他的弟兄们愿意流尽最后一滴血。
紧张的对峙中不觉时间的流逝。似乎在不经意间,厚重的夜幕正在变得稀薄起来,随着远方一声两声公鸡的啼喔,一线青紫的亮光从东方的地平线上漫了过来。就在这时,侯刚惊奇发地发现,在天地交接间,前方原野上,有一匹黑马朝这边飞驰而来。那景像很像是他小时候看的皮影戏。马跑得像飞,四蹄腾空,在最初的天幕背景上,长长的马鬃随着气流向左右拂动,像是一只博动汽流飞来的黑色大鸟。而那个将身子紧伏在马身上的人,像一个蜷曲着身子的小猴狲。不用说,这一定是敌人的传令兵给前方指挥员送来了万分火急的命令。
视线所及,远方原野上有座突兀的小庙――那是敌人的前敌指挥部。在这样的时分,他觉得这座突兀的小庙,好像趁着最后的夜幕,在朝什么地方神秘地漂移。一闪之间,敌人的传令兵在庙前翻身下马,影子似的蹿了进去。
“嘀嘀哒!哒哒嘀!”很快,敌人吹响了撤退的军号。
“哒哒嘀!嘀嘀哒!”此吹彼和间,敌人的撤军号将缀在天幕上一颗颗金色的星星吹落尽净。轻雾像银棉似翻腾的原野上,像同志军一样隐伏地上的几千巡防军很快现身。一时间,他们人呼马嘶,很快退潮似地沿着多条田坎小路退去、退去了。数千打扮殊异的巡防军,在早晨清亮的晨光映照中,像一朵朵浸透了墨汁的黑浪倏忽而来,又倏忽而去。敌人真撤走了!
侯刚很快作出了清晰正确的判断。田振邦之所以这时撤军,要么是成都形势吃紧,赵尔丰命令田火速班师回援;而且,敌方已经明确知悉,新津成了一座空城;同志军大部队已由罗子舟率领,沿川藏公路朝名山、雅安一线转移;侯宝斋也已撤离县城!这时淘神费力打进新津没有多大意义……于是,侯刚将部队暂时交副手管理、指挥。他回到城中,竟在家中见到了母亲。原来母亲根本就没有走,就隐藏在离家很近的后街上一家姓张的裁缝家里。
他急切地向母亲问起父亲昨晚撤离新津的情形。母亲告诉他,是她亲自把父亲一行送到较场坝,看到他们上船过河的。可是,他们刚刚过去,对面车荒坝上就响起了密集的枪声……这一说,侯刚紧张了,他当即决定,立即赶去古松庵,以防不测。母亲说好,并嘱咐他:你去,若你父亲已到,那是万幸。以后你要不离半步地跟着他,保护他……
侯刚循父亲原定的撤退路线寻去,一路上都是牺牲的兄弟,偷袭的巡防军更是伏尸累累。他看到了牺牲的霍更夫,赵长寿,没有看到卫队长王俊明,也没有看到父亲的贴身卫士王喜。他私心窍喜,以为父亲在他们的保护下,已冲出重重围阻,到达了古松庵。他哪能想到,因为杨虎的出卖,祝麻子带队紧跟,逼不得已,王俊明、王喜等一干幸存的兄弟,保护着父亲不得偏离了原定的撤退路线,退到了深山中的一处孤峰。最后王俊明、王喜等一干兄弟,为掩护父亲撤退,全部壮烈牺牲。他紧赶慢赶,这天黄昏时分,从长丘山脉那一段穿出来,看到了远远的古松庵。黄昏时分的这座古庵,显得有点鬼气森森。它坐落在一片小山岗上,四周古松环绕,成林成阵。松林掩隐中的古庵,欲露还藏。他心急火燎地大步流星朝古庵走去。
“呱!呱!”就在他走近古松庵,就要进门时,树上的老鸹突然破着哑嗓尖利地枭叫了两声,然后拍打着翅膀一飞而起,飞到了另一株虬枝盘杂的大松树上不见了身影,平添阴深。
他一脚踏进庙门,对面是一堵破败的照壁。在他的身后和左右,几簇顺着竹篾牵到屋顶的牵牛藤长得很茂盛,一嘟噜,一嘟噜,像一团团流泻而下的漆黑瀑布,蝙蝠在其间晃动着不祥的身影。
“有人吗?”没有人应。过了照壁,进入大院,似觉不好,他从身上掏出手枪,掣枪在手,注意观察前后左右。身后是照壁。前面,在落叶满庭的大院内,那些真人般大小,塑造得有些粗糙的神像和左右配殿中的诸神都显出一种寥落。奇怪,人呢?风一吹,他似乎闻到了一股血腥气。就在他掣枪在手左顾右盼时,他万万没有想到,这时,在他的一前一后,有两个天良丧尽的家伙――祝麻子和杨虎正躲在阴暗处,大睁着恶狼似的眼睛紧紧盯着他,握在他们手中的枪,子弹早上膛,黑洞洞的枪管随着他的移动而移动。这两个家伙前天在船上合伙暗杀了侯宝斋,并将他的尸体大缷八块,沉入河心。一不做二不休,之后他们来在庵中,先后暗杀了庵主静空和罗子舟派去,专门迎接侯宝斋扮成出家道姑的小王。
两个家伙算好了侯刚会寻来。他们就埋伏在庵中,起先他们想用冷兵器暗杀侯刚,但耽心他年轻力壮血气方刚,身手敏捷,武功又好,打“虎”不成,反被“虎”咬,这就决定不顾不管枪杀侯刚。
看侯刚似有察觉,躲在院子左前方那间厢房中的祝麻子,他从用口水濡湿开了一个小洞的纸窗上,悄悄探出枪管,对准侯刚瞄准,开了一枪。“砰――!”侯刚正想退出,随着这声枪响,只觉得胸前被什么利物猛地一推一锥,就在他弯腰下意识地还枪之时,“砰!”地一声,跟在他身后的杨虎对准他又开了一枪。中了黑枪的侯刚口吐鲜血,一个踉跄,他坚持不倒,只是退坐在了阶沿上。他已经不能说话,他用一双仇恨的眼睛目视着最后一线天光即将消失的庭院,他要坚持看到向他前胸后背开枪的两个家伙是谁?对于这两个家伙,这时,也许他已经想到了。
一直到他死,祝麻子和杨虎都没有敢出现在他面前。在最初的黑暗中,他们在确信侯刚已死后,才从阴暗的角落梭出来,站在死而不倒的侯刚面前。他们从侯刚那尚未凝固的、充满仇恨,死不瞑目的清亮的眼睛中,看见了他们自己,吓了一大跳,惊叫一声,大退一步。
这时,山坡下一阵杂踏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是他们的枪声引起了山坡下村里人注意,附近的村民手中举着火把,大声呼朋唤友而来。他们赶紧趁着夜幕,蹿出庵后那道有些老杇了的月亮门,蹿进了长丘山脉;急急将他们罪恶的身影隐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