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新津大决战惊心动魄(1 / 1)

同一个月光皎洁的晚上,川南同志军总会会长、总指挥侯宝斋也没有闲着,他正在作战前布署。大战已经逼近,新津县城所有的学校已经停课。整个县城成了兵山一座。除新津同志军主力在县城聚集外,前来汇合听令的有周鸿勋月前反正的清军一营;更多的是从洪雅、彭山、眉山、蒲江等州县赶来的同志军;最别致的是,还有从犍为来的时三妹率领的女同志军,夹江苏二娘的女同志军,她们英姿飒爽,大都红衣红裤,束腰,红樱枪。这样,新津汇聚了同志军十万余人,成了新津城里一道别样的风景。城里机关学校庙宇住不下,在城外搭起如云如屯的帐篷。一时鼓角连营,蔚为壮观。

这个晚上,在城西街岳武庙原先的大殿上,现在挪出来作为作战指挥部里,若干根粗大的蜡烛和油灯交相辉映,把殿堂照得一片通明。侯宝斋、罗子舟、周鸿勋坐在上首;时三妹、苏二娘及本地人,留过日的同盟会员王俊明及程若愚、霍更夫、赵长寿,还有侯刚、杨虎等二三十个各级指挥员将大殿坐得满满****的。

会议是从晚饭后暮霭四合时分开始的,到现在已经整整进行了两、三个小时。这个会开得很民主,就领导班子等等主要问题,很快达成了一致。大家一致推举侯宝斋为总指挥,推举月前反正过来的周鸿勋为副总指挥。周鸿勋推让,他看了看在侧的雅安龙头大爷罗子舟说,侯爷任总指挥没有什么说的,名至实归,人心所向。倒是这个副总指挥,我当不合适,应该请罗爷就任!周鸿勋是个很懂事的人,他明白,在坐的人之所以推举他当副总指挥,无非是他的手下是一营训练有素一律持九子钢枪的反正清军。但他哪能同声名仅次于侯宝斋的雅州龙头大爷罗子舟比!况且,刚才有人推举他为副总指挥时,罗大爷的下属,那个叫“金刚钻”的二排就没有举他的手,眼鼓鼓地看着他,意思是:“啥东西啊!他周鸿勋不就是有两枝枪嘛,硬是歪腾了!”

罗子舟是个红脸汉子,有相当的肚量和识见,他明白周鸿勋的担心。

“不要推让!”他把拗在嘴上的叶子烟杆一拿,很直接地对周鸿勋说,“现在是啥子时候了?鸿勋不必推辞。说实话,你那一营反正过来的兄弟是主力,并且这几仗打得如何,大家也看到了的。我们不会拿周爷和反正过来的兄弟当外人。再说,你那一营你指挥起来如臂所指,换一个人去指挥很可能是瞎指挥,也不行。还有,打这种正规大仗,鸿勋兄也比我在行,由你出来作侯总指挥的助手最是恰当。”

侯宝斋看到这里很欣慰,他笑道:“鸿勋不要推让,不要有啥子顾虑,子舟兄也不要谦让。话还没有说到这里,我意请子舟兄作我的参谋长,相当于水泊梁山上的军师吴用。”他这样一说,大家都说好。

指挥部的主要人选确定以后,接下来的问题就产生了严重分岐。对于赵尔丰大兵压境新津,摆出一副孤注一掷的架势,我方该如何应对时,会上意见不一,形成了 “退守派”和“现在就打派”两派,两派意见尖锐对立。“金刚钻”是退守派代表,侯刚是“现在就打派”代表。退守派的理由是,同志军人虽多,号称十万,但大都没有受过训练,武器太差。而我们的对手太强大,人家是正规军!朱庆澜带了新军四个营加一个炮营来。田振邦的巡防军虽说只有四千来人,可这支部队久经战阵,个个如狼似虎,战斗力很强,且忠于赵尔丰。这两边一加,我弱彼强是明显的。如果硬打,不仅吃亏,全军复没都有可能!他的意思是,可以打一下。目前新津正是洪汛期,隔三河相望俯视五津的宝资山是最好的战略高地,在上面将大炮一摆。这样,既有“走遍天下渡,难过新津渡”的天险,敌攻,我又可以利用宝资山上的炮台杀敌。但是,清军最终还是要扑过河的,新津的陷落只是个时间问题。他建议适可而止。并且,现在就将大部队沿川藏公路作有序撤退。一边撤退一边做沿线工作,一直退到名山一线就不再退,利用名山及名山之后的金鸡关,给跟进的清军以迭次打击。这样,吃亏的只有清军。金刚钻说得振振有词,不想罗子舟还有这样的副手,说得也有道理!侯宝斋不由得赞赏地看了看罗子舟和金刚钻。

侯刚则认为,新津既是赵尔丰的眼中钉,肉中刺,赵尔丰这才集中力量,孤注一掷打新津。现在时间要得紧,两边都在抢时间。而赵尔丰是下定决心要拿下新津。我们就得像个牛皮糖一样,将他粘紧,过拖。拖得越久越好。拖得越久情况会变得对全川的同志军有利。就像蒸饭,现在甑子正在上汽;如炖肉!这个时候万万断不得火,火一断,饭就是夹生饭,肉也是半生不熟的。他的意思是,不忙将大部队撤退,撤退会动摇人心军心。要撤都得等到一定时候再说。

两边不时有帮腔的。这样一来,两派各执一词,各有道理,各不相让。激烈的争辩中,氤氲着浓烈的茶味、烟气。有的甚至争得哑了嗓子。

看差不多了,侯宝斋同周鸿勋、罗子舟交换了一下眼色。

侯宝斋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一个烫金烟盒,“啪!”地一声弹开。这是一盒洋烟、纸烟、香烟。当时人们普遍抽叶子烟。

他站起来,挨次给每个抽烟的人散烟说,“来,把烟点起!烟是和气草。”

其实,对于今天会议上会出现这样的意见,争论,他们心中有数,之所以提出来,是希望通过辩论达到统一。

“大家静一静!”看着抽上了“和气草”的金刚钻们,雅安龙头大爷罗子舟说,“大家的意见都摊出来了。还是请我们的总指挥侯宝斋侯爷来拍板定论!如其不然,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这个会开到天明也开不出个明堂来!”

“是该有个定论的时候了。”周鸿勋补充一句。

侯宝斋清了一下喉咙,会场上顿时清风雅静,几十双眼睛不约而同地看定他。

侯宝斋环视了一下屋子里坐得满满****的头目们,特别看了一下金刚钻,眼睛亮了一下,讲了起来。他侃侃而言,条分缕析:“有的弟兄提出现在就把大部队撤出新津,退到名山、雅安一线,有没有道理喃?当然有道理,而且是很有道理。”他看金刚钻的神情很满意,全场所有人都看着他。接着,他本来是要明确表示同意侯刚意见的,但怕产生副作用,于是,他换了个方式这样说,“现在看起来,赵尔丰派出来的部队很强大,表面上看,我们不是他们的对手,是不是这样喃?是,我们承认。但是,这两支部队又不同。朱庆澜统率的这支部队――新军,说起来吓人,四个营的陆军再加一个炮营,但新军向来同情保路,并且军中官兵大都是四川人,这支部队是估倒拼凑起来的,没有什么战斗力;而且朱庆澜也不是个打仗的料。倒是田振邦的巡防军我们是要认真对待。但这支军队也有问题,两个多月没有关到饷了。俗话说,当兵当兵,吃粮投军。大家想,两个多月没有关到饷的军队真肯为赵尔丰卖命么?我看不会,就是卖命,也是一小部分。另外,刚才那个兄弟说的对!”他把金刚钻一指,“‘走遍天下渡,难过新津渡,’这是大家都晓得的,何况现在是洪汛期!我们把所有的船只一收,渡口一封,宝资山上架起大炮轰,我看他龟儿子咋个过来?看他能拿好多人来死?……”他的话说得在理,且适可而止。这样一说,大家都说好。意见统一了。

接下来,按照他先前与周鸿勋、罗子舟商定的计划,侯宝斋对这次战斗作了布置,细化到每一个与会指挥员。

分三线布防阻敌:牧马山、官家林一带为第一线。这一线由留日期间,在日本明治大学学过警科的本地人王俊明领军;这一线的作战任务是正面阻敌。第二线是预防敌军冒险扑河,在五津与新津三水相隔间的若干大大小小的青葱岛上,特别是在两岸间所有的草地、丛林、湿地等地埋下伏兵,这一线由侯刚指挥。第三线在宝资山顶架设大炮,封锁渡口,居高临下轰敌。这一线由副总指挥周洪勋指挥。同时,为预防不测,分兵上万,去兴义一线,在新津崇州交界处沿西河布防,防清军抄后进攻新津。这一线由杨虎指挥。总部由总指挥侯宝斋镇守、参谋长罗子舟负责协助总指挥提调指挥各部。时三妹,苏二娘率女同志军负责城内安全,同时作好后勤,作好抢救伤员等一应准备。

各级指挥员,一一站起应命,各各准备去了。

会后,夜已深。侯宝斋来在贴身卫士王喜为他准备的一间偏房,他准备在这里过夜了。王喜已经为他掌好了灯,看得出这是一间非常简洁的厢房,房里只有一间床几个凳子,简洁得如同水洗。正对窗户的壁上挂有一张《新津地图》,与其说是一张地图,不如说是一副水墨画。新津的山山水水早就了然于胸的侯宝斋,面对这副地图,久久不动,处于观想中。战争虽然还没有打响,但千军万马在新津激战的场面在他脑中徐徐展开、演绎。

与此同时,外面大殿上及两侧那些真人般大小,塑造得栩栩如生的或持剑弄戟,身披金盔锁子甲弄蛇捉鬼,猛然看去有点凛然可怖的诸神的影子,随着斑驳的灯光倒映进屋来,在地板上游移――大殿上,他的卫士王喜正在收拾。

“咚!”地一声,地板轻轻一响,侯宝斋眉头一皱。循声看去,是夫人李璧。

“你咋来了?”他感到惊异,“我不是说过这些天军务紧急,我就不一定回家了吗?”夫人也不说话,只是将一大叠账本放在桌上。

“你这是――?”

“这是杨虎最近的账。”夫人说,“我最近总觉得他有点不对。他在成都期间,我暗暗查了查他最近的账,不对。有贪污,而且还不是小数字。”

“啊!”他下意识地随手翻了翻这厚厚一叠账本,“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杨虎这个娃娃上省后变了,靠不住。最好把他撤回来,不能让他在兴义一线担任要职,不然怕出问题!?”

“这样吧!”侯宝斋略为沉吟。他觉得,夫人精明,但有时也太小心小意了些。他说,“现在是非常时期,用人之际。这个娃娃也还是信得过的。况且,他这账,你也并没有查清坐实。先放一放,等这一仗打完了再说。账,叫他不要管了,全部交给你。”提到杨虎的“事”,侯宝斋总是轻描淡写。

“宝斋,蚁穴可以溃堤!何况杨虎这不是小事情!”夫人蹙起一副秀眉,一副不屈不挠的样子。

“你的意思是?”侯宝斋有点不耐烦、不高兴了。

“不能让他负责一个方面的指挥。”夫人坚持,“现在就把他撤下来,不然,我不放心,我们不能把命交到这样的人手里。”

“言重了!”侯宝斋不以为然了,“一个娃娃吃点钱是可能的,也是可以原谅的,不会像你说的这么严重。我记得哪位伟人说过,年轻人犯点错误,是上帝都要原谅的。况且,你仅仅是怀疑,并没有拿实拿准。就这样吧,我还有事!”他对夫人下逐客令了。

看丈夫如此固执,偏袒杨虎,况且他又还有事,李璧不好再多说什么,只是嘱咐丈夫早点休息。出来后,她对还在大殿上收拾的王喜也作了些嘱咐,这就怏怏而回。西方有句哲语,“女人的智慧,是蛇的智慧。”在夫人看来,宝斋凡百都好,就是有点固执;笃信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而且从根本上瞧不起女人,虽然她还不是一般的女人。也就因为这一点,侯宝斋最后竟致丧命。

清晨。

一阵江风吹过,轻轻揭开了雾纱。已兵临五津镇外的田振邦,举着手中的望远镜向旧县――五津瞭望。在他的身后远方,天幕下是牧马山黛青色的剪影。

四天前,在双流,他与朱庆澜兵分两路,信心满满的他,率领巡防军从牧马山一线迂回而来。他原以为新津民军虽多,却多是鸟合之众,一打就垮,一打就散,殊不知一路而来,他领教了新津民军的难打难缠。一路之上,民军混同于一般老百姓中皂白难分。他的部队若是太分散,很可能在什么地方就被民军包了“饺子”,只能集中前进。而集中前进,走得慢,纵然是合兵前进,也会时不时受到坚决阻击。从双流到新津的旧县五津,不过三四十里地,他的部队却走了四天,一路上危险四伏。渴了去找点水喝都困难,而且,有的人家还在水里放了毒鼠药。让他印象最深的是,他的巡防军在新津牧马山宝峰寺遭遇了新津同志军一次顽强阻击。他在指挥部队拿下宝峰寺后,同志军又打了他一个反击。同志军漫山遍野而来,他们挺着亮晃晃的刀矛,呼啸而至,拍着胸脯,高声呐喊:“刀枪不入!”气势慑人……他的部队一阵排子枪过去,同志军死了一坝,同志军的冲锋被打退了。他让部下上去剥开为首一个大汉血淋淋的衣衫,看这大汉凭什么拍胸脯说“刀枪不入!”揭开一看,让他不禁吓得退后一步,呼了口冷气!大汉身上哪有什么“刀枪不入”的法宝?只不过胸口捆了一团新津大草纸,让在场的官兵们不胜唏嘘。后来他才知道,这带头冲锋的大汉叫程养愚,是新津民军一个指挥。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当民众为着一种信仰,为了一个心中的政权而奋不顾身,奋勇作战,舍身忘死时,这样的民众岂是他的巡防军能征服的!但是“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他田振邦是前川督赵尔巽一手提拔起来的,赵尔巽离川时,再三嘱咐他孝忠新帅赵尔丰,他也是答应了的。况且,将领完成主帅交办的作战任务,也是天经地义。就在他端着望远镜瞭望近在咫尺的五津,思谋着如何攻打时,心中同时涌起对朱庆澜和他指挥的四营陆军加一营炮兵的这支新军的不屑。俗话说得好:“人大无才,山大无柴!”不说其他,你朱庆澜指挥这样一支人数众多,装备又好的部队,走的是平洋大坝,沿途又根本没有遇到抵抗,也是今天才快到五津,真是“麻糖粘着了胯!”

看来,真是大帅在事前给他交待的,朱庆澜和他那支部队只能作为配盘,拿下五津,还是只能靠他和他的这支巡防军了。从望远镜中看出去,同志军已经作了充分准备,森严壁垒。作为一根楔子楔出来五津,从防务上看很在行。一条呈半月形的防线,从场这头的岷江边起,一直拉到场尾,纵横好几里地。这条防线修筑得非常坚固,纵深配备得也好,最外一层是铁丝网,里面一层是鹿砦,层层相依。齐胸高的战壕里,现代化的九子钢枪和原始民间的牛儿炮,砂枪等各种各样的武器交相配置,一排排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这面。而战壕后,还有许多人在扬锹挥镐加固构筑战壕。长长的战壕里,有许多当地农民,市民在给同志军送饭送水。有的妇女从她们挎在手中的竹蓝里,将金黄的热气腾腾的玉米粑拿起来,往民军手上递……有的头上包着白帕子的男人,将一些黑咕咙咚的东西从筐里一一捡出来,放在战壕里。这些黑咕咙咚的东西,显然是自制的手雷……他们一副水乳交融,亲密无间的样子。

头上黑纱包头,身着战裙,腰上挎把大刀,肩上背驳壳枪的田振邦凝然不动。他将手中的望远镜往后移。只见五津镇与县城的三水相隔间,滔滔洪水,通天而来,如一匹匹大山翻卷奔腾,由西向东疾驰,气势十分惊人。这江阔水急的三渡水,成了新津同志军的天然屏障。镜头再往上移,那金瓶似兀立于江上的宝资山顶上,架有四尊黑森森的过时大炮,粗大的、短拙拙的炮筒正对着这面。大炮之后,六角亭旁,有两个同志军首领模样的人,正对围绕在他们身边的几个头领指手划脚说着什么,交待着什么。他将镜头对准这两个人。他一下就认出了内中一个人必是侯宝斋无疑。虽然他从没有见过侯宝斋,但这个人有种过人的气质。侯宝斋个子不高不矮,神态沉稳。恰好有一束明亮的阳光,从旁边那座红柱绿瓦、檐角飞翘的六角亭上方斜过来,就像舞台上的一束追光打在侯宝斋的脸上,让他将他更看清了些。侯宝斋有张国字脸,五官轮廓清晰,浓眉,那双略微有点窝的大眼睛里,神情显得十分坚定。那位站在他身边,穿一身反正过去的清军军官服的人必是周鸿勋无疑!

转回身去,他用望远镜扫视自己准备进攻的部队。心中顿时凉了半截。他的部队,四千多人的巡防军,整体上一副懒洋洋的姿态。有的蹲在一边搭着头抽闷烟;有的好像在摆葷龙门阵,说到得意处张开大口,露出一副黄板牙,诌肩搭臂,嬉皮笑脸,猥琐不堪的样子,一看就让他来气。更多的在阳光下抱着枪躺在地上睡,死了似的,就像睡了一地死猪。这就是过去他带的那支常战常胜,以少胜多,敢打硬仗恶仗的巡防军么!?但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大局如此,兵们已两月没有关饷,埋怨、不满声早在军中瘟疫般流行。更让他担心的是,袍哥这种极易在军中流行的秘密组织,似乎在个别营连悄悄萌芽、生根。虽然大战之前,赵大帅已派人送来好消息,此仗之后,所欠饷银,全部下发。而且,此战若能一鼓而下五津,兵奖雪花银五两,官升一级。

所幸由一管管带张龙张老虎带队组成的一敢死队,让他的心里有了些底。在一个浅浅的树林里。张老虎率领的敢死队已作好了冲锋前的准备;约五百人。个个都是双枪,他们肩挎九子钢枪,腰别连枪,手拿寒光闪闪的大刀;身着短褂,窄衣窄袖,黑纱包头……敢死队在喝壮行酒。

张老虎在这有些寒冷的早晨没有穿衣服,牛似壮实的身板上只套了件黑坎肩,敞开胸襟,亮出黑黪黪的胸毛。手臂上刺有张牙舞爪的青龙,四方脸上块块横肉饱绽;扫帚眉下,有双凶眼;串脸胡又浓又粗又硬,有如钢针。饮了壮行酒的他,正用大拇指将提在手上的连枪的机头一会儿张开,一会儿关上;一只手从裤兜里掏出怀表不断看时间,显出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

田振邦看到这里,不由得松了口气,以手加额,暗暗祈求老天保佑。

攻击的时间到了。田振邦从身上掏出一支进口瑞士怀表看了看,已是上午九时,他断然地将手一挥。站在他身边的传令官,转过身去,将手中那面绣有一条张牙舞爪青龙的黑边月牙小旗一挥,哑着嗓子,大喊一声:“开――炮!”

一字排开的三门由德国克虏伯兵工厂最新出产的格林开炮了。最先三颗出膛的三颗炮弹,像三枚红果子,呼啸而出,在五津镇中段“咚、咚、咚!”爆炸开来,腾起一片黑烟。这是巡防军攻击的信号!而这时,对面高高宝资山上同志军设下的大炮拼命还击,可惜,这些过时的大炮没有多少威力,像征性大于实用性。

巡防军开始了集团冲锋。

在巡防军各级军官的押阵督促下,五津镇外一时枪声骤响。爆豆般的子弹如阵阵死亡的旋风,带着森然的死亡气息,暴风骤雨般刮向同志军精心构筑的工事。在浓烟烈火和呛人的硝烟中,如蚁般巡防军端着上了剌刀的九子钢枪,呐喊着冲了上去。环形战壕后,同志军用所有武器开始拼命还击。阳光下,到处燃起片片火光。进攻的同志军被一片片放倒,原先保持得很好的队形有些乱了,纷纷后退。而这时,张老虎率领的一营敢死队,趁同志军平均使力,像一支“嗖!”地射出的响箭,从一角不引人注目处,攻其不备地硬插了上去。很快,同志军的阵地被张老虎部攻破了一点,阵地上展开了血肉横飞的肉搏战、争夺战。这时,田振邦布置在后的一个梯队见有机可乘,精神大震,他们就像一群专门从狮子、老虎口中抢食投机、相貌丑陋的鬣狗,龇牙咧嘴,只等主官一下命令,就冲上去。

可是,就在这时,巡防军的后面出现了混乱。田振邦不无惊讶地往后看时,后营管带气急败坏地跑来向他报告,说是后面遭遇同志军进攻!他不由瞪大了眼睛,后面尘埃卷起处,大量同志军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铺天盖地的同志军大声呐喊,以狂飚突进之势,勇不可当地杀了上来,从后面杀来的同志军与后面的巡防军混搅在了一起。呼啸声声,刀光剑影,后面猝不及防的巡防军吃了大亏,人头纷纷落地。其势相当可怕!久经战阵的他一时有点发愣,仗,竟有这样打的?这些同志军是从哪里钻出来的?这个侯宝斋真难对付!田振邦一时反应不过来,场面一时极度混乱。仓促间,后面的巡防军被侯宝斋的一彪奇兵杀了个人仰马翻。

不过,这种思想上的混沌很快一闪而逝。田振邦立即下令,暂停向五津冲锋,所有部队立刻前队改后队,后队改前队,反身杀过去。而这时,得了便宜的同志军,转眼间不见了踪影。过后,他才发现,在他们的身后,同志军利用复杂的地形打了许多地洞。刚才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的同志军,就是从他们后面的地洞里钻出来的。他下令全军停止进攻,先将这些地洞一律填平夯实,以免再次两线作战。

第一天就这样在紧张、慌乱中过去了。

夜来了。黑夜像乌鸦的翅膀裹紧了一切。巡防军怕夜战。因为他们得不到民众的任何一点支持和消息,到了夜晚,他们成了聋子、瞎子。从成都一路而来的几天,他们就在这几个晚上,被沿路同志军打突袭、摸“夜螺蛳”等等,吃了不少亏。田振邦命令各部扎好脚子,加强巡逻,相互协应,提高警惕!

田振邦懊悔万分,痛惜不己!为了防止同志军夜间偷袭,他让各营燃起多堆篝火,彻夜不熄,以防同志军夜袭。然而,尽管如此,这个夜晚,在他们背后,仍然不时有同志军出现偷袭他们、放冷枪、摸“夜螺蛳”……巡防军被骚扰了一夜,人呼马嘶,完全不敢休息,严重地影响了部队第二天的战斗力。

这个晚上,鼓角森严的五津镇一反以往,非常安静。以往若是这样的涨水天,每当夜幕降临,便是这座古镇最热闹的时分。沿江排开长达四、五华里,街道窄窄的一条独街――长街上,鳞次栉比的茶馆、酒肆、馆子以及门楣两边贴着“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大红对联的大小旅店,无不宾客盈门,热气腾腾。长街上,人声鼎沸,灯光晃动。打锅魁的梆梆声、卖唱的胡琴声以及猛然爆发开来的划拳声……杂声盈耳,灯光迷离。古镇像是招架不着这种热闹,就要被抬起来了似的。

而这个晚上,五津镇紧张有序,非常安静。

夜已经有些深了。河风飕飕,寒气袭人,五津镇已经深睡,家家关门抵户。只有长街中段那株标志性的虬枝盘杂、亭亭如盖遮了半条街的黄桷树下,还亮着一盏灯笼。灯笼里透出点点金箔似的光。树下,有个守摊子的老人,他头戴一顶毡窝帽,手揣在袖筒里,坐在一个矮凳上,佝偻着背。看见他便会让人想起“守株待兔”这句成语。镇上的人都叫他王二爸,是个孤寡老人。他往往收摊很迟。然而,那是以往,他摊子旁边那株从板壁上鼓出来的大黄桷树边有个镇上最大、最热闹的茶馆,从早到晚座无虚席。这是一间最具川西平原乡镇特点的茶馆。茶馆里平时从早到晚,杂声盈耳。茶馆就是一个小社会。到茶馆里谈生意的,摆龙门阵的,吃讲茶的……林林总总,应有尽有。邻里不和,家人扯筋角孽的,都可以在这里吃讲茶得到解决。领导五津保卫战的王俊明、霍更夫、赵长寿都是新津袍哥界有身份的人,他们都是这间茶馆“吃讲茶”的好手,让好些邻里纠纷,扯筋角孽者话明气散,他们断理很是公正。到晚上,这间茶馆更是热闹,讲评书的、弹扬琴、唱川戏围鼓的轮着来,因为五津是成都南去的第一水陆码头,所以平时就很热闹,遇到涨水天,舟楫不通,两岸行人裹脚,五津镇更是热闹非常。尤其是这间茶馆,常常营业通宵达旦。那情景,如竹枝词说:

清唱洋琴赛出名,新年杂耍遍五津。淮书一阵莲花落,都爱廖儿哭五更。

胡琴听罢又洋琴,满日生朝客满厅。把戏相声都觉厌,差强人意是三星。

萧条市井上初灯,取次停门顾客疏。生意数他茶馆好,满堂人听说评书……

王二爸这个小小的烟摊子就是为这家茶馆服务的,也可以说是因这个茶馆而生。而今天,茶馆早在几天前就关了门,今天又到了这个时候,谁还会来照顾王二爸的生意?只能说,他老了,睡不着,之所以还没有收摊,是出于一种职业病。然而,错了。有句话说得好,人不可貌相,海不可斗量!三二爸是负责五津保卫战的王俊明安的一个钉子,王二爸在等着一个人。

傍这株黄桷树粗大的树干,有一间东倒西歪的茅草棚――那是王二爸的家。

万籁俱寂中,有脚步声由远而近。王二爸猛然抬起头,一双泡泡眼里突然闪出一束机警的光。

“嗨!巾老!”声到人到。王二爸应声抬起了头。一缕晕黄的微光怯怯地舔在一个巡防军军官胸前。看不清他的脸;只见一双白晰的女人似的手,从玻璃匣中渐次摸出三包“强盗牌”洋烟,在手掌中拍响;随即,一串老人熟悉的袍哥语言轻轻飘进耳鼓:“依苗草、耳子草、散钱花通通洗白。”

“舒气人言语要拿周正。”王二爸听了暗号,两眼放光,袍哥语言说得溜溜圆:“我不是巾老,是衍身。”

“管你巾老、衍身;闲事少管,走路伸展。”

“说得脱,走得脱。银洋刚够!”这个巡防军军官弯腰掏钱了。借着灯光不由得看清,这人不是巡防军敢死营的军需官白展是谁?双方会意了。当王二爸伸出一只瘦骨嶙嶙的大手接钱时,没有说话,只做了一个手势。白军需官看清了,老人这只握着钱的手上,一只大拇指直端端指向黄桷树下他穴居的那个偏偏房。这是示意来人进他的家去。瞬间,灯熄了。当灯笼重新亮时,白军需官已不见了,像驾了地遁。

白展钻进了大黄桷树旁,王二爸那间偏偏房子――其实,里面可不象外面那样烂;很深,像一个耗子洞,又安全又严密。

小屋正中一星摇曳的烛光下,坐在白展对面的依次是王俊明、霍更夫、赵长寿,他们是组织、领导这场五津保卫战的一二三号人物。白展是个革命青年,早在成都读军校期间,就秘密加入了同盟会;受董修武的委派,毕业后在分配去赵尔巽的巡防军时,秘密加入了哥老会,一直深藏不露。当他这次随田振邦到新津时,临行前接到同盟会指令,到五津后,关键时刻到五津大黄树下那个叫王二爸的卖烟老头处去取得联系……这会儿,他向王俊明等详细报告了巡防军情况后,用三句行话概括了巡防军的情况:“水深、堂子野、东西烫!”

“白军需落教、舒气!”长得很文静的王俊明听完后,回了一句袍哥语言,想了想说:“你告知的事情重要得很。我会马上原封原样报告总指挥侯宝斋。现在我们是在同赵尔丰二龙抢宝――这个‘宝’就是时间!得宝者生;失宝者亡。侯总指挥曾经再三告诫我们,尽量拖时间,赵尔丰拖不起。田振邦更拖不起!他明天拼了命要拿下五津是意料中事。看来,要达到我们的目的,就得把敢死队的队长张老虎做了!”说到这里,王俊明做了个挥刀而下的手势,用他双清亮得有些女性化的眼睛,看了看在坐的各位。霍更夫、赵长寿都极表赞成。

略为沉吟,王俊明问白军需有没有把张老虎“拿掉”的办法?

“有。”白展沉思着点点头,语气很坚定,“蛇无头不行,鸟无翼不飞!不把张老虎这根主心骨剔了,敢死队那些莽子不得拉稀。请王指挥转告侯总,明天拿张老虎的事包在我身上。”

“咋拿?”霍更夫那张红脸膛上,一双很深很犀利的眼睛瞪得彪圆,“你未必要把张老虎毛了(杀了)?!”长得像根嫩窝笋似白军需官坚定地点了点头。

王俊明、赵长寿盯着白展,半天没有回过神,他们实在不敢相信面前这个白面书生能杀得了张老虎。白展却面露决绝之情,看着他们一字一顿地说:“拿掉张老虎不容易。明天,请你们在望远镜里注意观察我的一举一动,注意配合!”说着,掏出怀表看了看,说:“时间不早了,若没有什么事,我回去了!”

“好!”王俊明说时,一口气吹熄了灯。

当白军需官像影子似地出了王二爸那间耗子洞似的小屋,王二爸那盏不屈不挠的兔儿灯已经早就熄了。白军需官被早等在那里的两个人接着,带到江边,上了一只叫双飞燕的小船,溯江而上,很快没入了黑夜。

黎明姗姗来迟。这天注定是惨烈的一天。一轮血红的太阳,贴在三江对面那高高宝资山顶上红柱绿瓦的六角亭后乱云飞渡的天幕上,一动不动,像是在滴血。天地间一片静默,只有日夜奔腾的岷江在呜咽咆哮。

这天,田振邦并不急于进攻,鉴于昨天的经验教训,他先在外围构筑好一片警戒线。防止激战正酣时,同志军又从背后卷土重来,功亏一匮。这一切完结之后,他才指挥部队进攻。昨天一仗打下来,他发现,五津的防务分成头、腰、尾三段,头最硬。这天,他要避实就虚。这天午后枪声骤响,枪声在五津与牧马山之间约几平方公里地响得地覆天翻。田振邦狡猾,他将张龙的敢死队悄悄地运动到了中段。他决定集中力量打“腰”,打进去再从两边撕开!

王俊明等人预料到了。为预防不测,他们将力量平均分布在三个点上,加固了战壕。而且,昨晚后半夜,借着夜幕的隐护,周鸿勋带着他那一营一色九子快枪的反正清军,连过三水增援五津,周鸿勋将他一律九子钢枪的部队平均分配到头、腰、尾三段上增强了火力。负责镇守中段的是霍更夫。霍更夫是个大汉,早年弃文就武,抱着军事救国的思想,上过四川第一届军校。后来,对时事失望,解甲归田回到新津老家。是辛亥革命的火种,让他认识到中国有了希望。因此,他同留日归来的王俊明,还有相同思想经历的赵长寿一样,战端一开,他们主动要求到三水对面的五津打硬仗,阻止清军过河。

“轰!轰!轰!”同昨天一样,巡防军的三门格林炮打了一阵长射。多发炮弹,带着震天动地的巨响,咚咚咚地砸在五津镇霍更夫部精心构筑的工事上。巡防军的格林炮有威胁,但炮弹有限,打了一阵停止了炮击。在弥天的浓烟烈火和呛人的硝烟中,巡防军开始集团冲锋。这天的冲锋比昨天更为疯狂,他们像是忽然间从地下冒出来的似的,从田野上、山包旁一跃而起,端着上着寒光闪闪的步枪,呐喊着席卷而来。

这时,五津镇变成了一部战争机器,所有的战壕里都喷吐出密集的、由快枪、土枪交织起来的道道火舌。地平线上燃烧起了片片火光,团团硝烟在江风吹拂下,时聚时消;巡防军攻击的散兵线在硝烟里亦时隐时显。

突然,巡防军敢死队出现了。田振邦躲在很后面的一株大树后,骑在一匹黑色的高头大马上,在身边一批将校的簇拥下,端着手中的望镜注意看去。袒胸露臂酗酒酗得眼睛血红的张老虎,右手挥着手提机关枪,左手提着大刀,身先士卒地带着五百来个敢死队员,粗声呐喊着,如狼似虎地向五津防线的中段冲去。他们利用地形地物,时而卧倒,时而躬腰,向前猛突。田振邦心中连连叫好,随即对跟在身旁的传令官挥了一下手。

传令官转过身去,摇旗示意。三门格林炮又响了起来,着力掩护敢死队冲锋。这招很管用!尽管掩身战壕后的同志军用爆豆似密集的枪弹瓢泼似地扫来,一排排的敢死队官兵像是被镰刀突然割倒的禾苗,倒在地上;倒在血泊中。但是,张老虎的敢死队死在不退。而且,有的已经跳进战壕,同战壕后的同志军展开了血肉横飞的肉博战!张老虎初步得手,一条口子已经撕开。两边的巡防军乘机朝这道口子冲击,千钧一发之际啊!田振邦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这时,谁能坚持到最后一分钟,谁就是胜利!

他的镜头中怎么突然出现了军需官白展?!田振邦心中纳闷,这个书生干什么?白军需快步来在张老虎面前。这时,张老虎弓身蹲在一安全处,在督促他的敢死队官兵快上!根本没有注意到来在身边的白军需官。就像电影中的慢镜头,白展将手中的手枪朝张龙一比,显然是开枪了。张老虎握在手中的刀先掉到地上,他再掉过头去惊讶不己地看着向他开枪的白展,一只大手扪着流血的胸口。白展又开枪了,敢死队长用铜铃般的双眼瞪着白展,想说什么,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踉跄了两下,像个沉重的麻袋,终于倒在了地上。与此同时,张老虎的部下们向白展开枪,乱枪齐发――白展一手捂着胸口上涌出的血,竭力转过身去,面对着高高的宝资山挥了挥手。他那张白净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然后,慢慢倒在了地上。

因为张老虎的死,势在必得的进攻受挫,进攻又失败了。田振邦失望极了,心疼极了。可惜了我的张龙,可惜了我的张老虎,可惜我这支敢死队!他无力地垂下了手中的望远镜。

霍更夫见形势突变,大喜过望,将手中枪一举,大声喊冲。殊不知他一冲就糟了,同志军只能在战壕里阻击巡防军,一冲出来,失去了掩护,就只能暴露在巡防军相对强大的火力打击下。

霍更夫挥着手枪,他的枪把上有一团烈火燃绕似的红缨,率先跳出战壕冲出来。他的背后陆续跟上二三十个兄弟。这时,王俊明得报,带一队生力军增援上来,见状赶紧制止。可是来不及了!

田振邦拨马泼刺刺来在他的炮兵阵地,雪亮的战刀一拨一挥,指挥他的炮兵朝冲出来的霍更夫一行人炮击。

“打!”骑在马上的田振邦战刀一举,声嘶力竭,“对准那些龟儿子,有多少炮弹统统都给我砸出去!”

三门格林炮长长的炮筒一阵伸缩间,“咚、咚、咚!”地动山摇间,冲出掩体来的霍更夫等一二十人,就像跳舞似的,在浓烟烈火中一阵跌跌绊绊后,牺牲了。这时,天又黑了,激烈的战事随之止息。五津和隔三水相望的新津县城,以及高高的宝资山、老君山都像披上了丧服,笼罩着深重的悲哀,寂然无声。只有与奔腾的岷江等三水在呜咽 咆哮。

第二天一早,损兵折将的巡防军才发现,昨夜不知什么时候,守卫五津要塞的数万同志军悄然撤过三水,撤到了对面新津县城,五津成了一认(座)空城。就在田振邦传令部下占领五津之时,朱庆澜指挥的那支足有陆军四个营外加一个炮营的新军,趁火打刼,从花桥方向沿川藏公路一涌而进,与巡防军将五津长达三四里的一条长街各占一半,田振邦和他的将士们愤愤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