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这晚,成都有月,愁肠百结的赵尔丰站在窗前望月。月光洒在后花园里如银如水,但在他看来,成都的月亮也不够亮和圆。白天里,花园的景像这会儿看去简直变了个样。姹紫嫣红的花绿的叶浓绿葱翠的秀竹,形态还是那种形态,却完全没有了精神,像被抽了血,白惨惨的,死了。同样一个东西或景物,换了一个时辰,就判若两物;可见人事无定,人生无常。向来雄心满满的大帅,不知为何,在今晚即派出身边两个大将――陆军统制朱庆澜和巡防军提督田振邦率军攻打新津之际,没有了底气,心情从来没有过的沮丧和空虚。
他想到小时,从老家关外铁岭,来在山东阳谷,跟随在任知府的父亲身边时,每当这样的时节,父亲总带着他们赏月。山东的月亮又大又圆又亮。除此之外,谈得上皎洁的,就只有雪原高原西藏的月亮了。他想到了此时此刻与他关山相阻千里万里,远在关外奉天任东三省总督的二哥赵尔巽。四兄弟中,他从小与二哥感情最好。二哥总是给他支持、力量。记得当他由建昌道升为朝廷大员――川滇边务大臣时,正率军在邦达草原作战,那晚月亮也很大,就任川督的二哥 写给他的第一封信,首句就是“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让他想到小时与二哥在父亲身边的情景,心里热呼呼的。
当时,身在邦达草原作战的他非常困难,两手空空,粮饷、兵员补给等等都不够。他数次上奏朝廷,朝廷却以“上阵要靠亲兄弟,打仗全看父子兵”一句很不负责的话敷衍。刚刚接手川督,也很困难的二哥却竭尽全力先解决他的困难,约他回成都在都江堰密谈。心事浩茫,那难忘的场景一一闪现眼前。
光绪三十三年(1907)夏末的一天。
朵朵白云像翻滚的银棉,低低吻着飞檐斗拱的都江堰二王庙。
这里,古圣贤称为玉垒仙都,坐落在灌县城外的玉垒山麓、都江古堰渠首之畔;在成都平原西部边缘。是万千条脉落般流向成都平原,并将成都平原浇灌成为一个岁无饥谨,人间乐土的渠首总汇。它前临岷江碧流,后依翠峰秀岭,南接青城一百零八景,西连岷山千里雪原;与矗立离堆之上突兀峥嵘的伏龙观隔江相望。
都江堰以宏伟的工程,周围壮丽的山川、动人的传说,别致的建筑艺术,早在汉、唐时期就声名远播。著名大文学家司马迁在《史记.河渠书》中,就对李冰父子“凿离堆,辟沫水之害,穿二江成都之中”的种种丰功伟绩作过生动的描绘和热情的歌颂。唐代大诗人杜甫来这里游览后,写下了“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的佳句。历代诗人贾岛、岑参、苏轼、陆游、范成大、杨升庵等,也无不来过这里把酒临风,留下动人的诗篇。元朝时期,意大利著名旅行家马可.波罗在观看了都江堰后,大为惊叹。他回国后,在《东方见闻录》中这样写道:“都江水系,川流甚广,不类河流,竟似一海;船舶往来甚多,稻香鱼肥,民多殷富……”
斗转星移,时序更迭。这天,一场别开生面,将决定大清朝西南半壁江山未来命运和走向的两位封疆大吏,在这儿会晤了。
檐角飞翘、风铃鸣响、红柱黄瓦、玉石雕栏的观澜亭里,有两位上了些岁数,仪表不凡的人在凭栏交流。两把铺垫着金边绣蟒图案软垫的漆黑锃亮宽大的太师椅就置放在他们身后,他们都没有坐。他们个子都不算太高,一胖一瘦,面容上很有些相似之处。都身着崭新的玄色一口钟便服;束在腰上的宽边黄色丝带上,挂着槟榔荷包。虽然从衣着上一时不能辩别他们的身份,但从他们非比一般的举止和站在离他们一箭之地,在亭前亭后严格侍卫的顶领辉煌的戈什哈们警惕的神情来看,亭上两位决非一般游客。再看四周,往日游人不绝的二王庙,这天却是戒备森严。有袅袅的磐音从二王庙内传来,四周越发显得幽静而深邃。
凭栏远眺,长相斯文瘦小的那位,是新任四川总督赵尔巽。站在他身边那位中等身材,虽然颔下一部胡子雪白如银,但长得笃实雄壮,鹤发童颜的是三弟、川滇边务大臣赵尔丰。赵尔巽用一只手抚摸着身前的玉砌雕栏,一只手轻轻拂着从上唇弯垂过口的相当长的花白胡须,目视着脚下咆哮奔腾而去,浪花飞溅的两山之间的宝瓶口;一双猫眼忽睁忽闭,气定神闲,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真是世事如棋局局新啊!
年前,川督锡良奉调,任云贵总督,遗职由赵尔巽接任。在康区经边,颇有建树的三弟赵尔丰在二哥赵尔巽未到之前,在川滇边务大臣任上,被任命兼任四川护理总督。今天,兄弟两在此会晤,意义非同一般,他们除了政务上的交接,还有许多家事国事川事要谈。朝廷之所以让赵尔巽接任川督,无非是让他兄弟二人以后可以更好更紧地合起手来,经营川康藏;替朝廷经营包揽西南半壁江山。这可是大清朝二百多年来从未有过之事啊!他们的亲朋好友无不盛赞这是当朝盛事,夸赞他兄弟二人是“西天双柱”。而当朝权贵,他们的政敌盛宣怀、端方及朝廷新近任命的驻藏大臣联豫等则大为不快、不满,在公开和私下场合说风凉话,说什么“朝廷的半壁江山都让赵老二、赵老三包了。西南成了赵家兄弟天下,以后怕是针插不进,水泼不入……”
如此情状,在官场上毁誉参半,本来也是自然不过的事,不足为奇。令城府很深的赵尔巽微微感到有些不安的是,三弟赵尔丰对此竟没有一点警惧,对圣上如此任命兴高采烈,感激涕零,跃跃欲试。赵尔巽是一个相当谨慎的人,他之所以约三弟来都江堰谈,一是可以一边观景一边谈要事;二是秘密,免得走漏口风。在这里,什么话都好敞开说。
赵尔巽用相当慈祥的目光打量了一下站在身边的三弟。身边的三弟,正全神贯注地打量着眼前水利史上的奇迹――都江堰。他知道,三弟虽说到四川已有一段时间,但一直忙于政务军务,都江堰离成都不过几十里地,三弟也还是第一次来。都江堰确实吸引人,尤其对赵尔巽这样出身翰林的文士。一时,赵尔巽没有开口谈正事,反正有的是时间,他抬起头,循着三弟的目光方向,眺望开去。
站在临江矗立,高高的玉垒山上四顾频频,一派雄伟、绮丽、清幽的风光尽收眼底。但见在那茫茫天际间,一排排武士般矗立,头戴白色盔帽,白穿白色盔甲的千里岷山、夹金山在阳光照耀下耀冰辉雪。一条横如匹练的岷江,发源于雪山之下,沿途汇集了大大小小的水流水系,一路斩关夺隘,呼啸奔腾而来。当一江天上来水,急汹汹扑来,在这两山之间,由秦时蜀郡太守李冰父子开出的宝瓶口前时,因为瓶口狭窄忽然大发雷霆,腾起滔天巨浪,眼看就要猛扑上去肆虐时,拦江横过来一道杩槎――这是从李冰时代起就开始实用的一道治水宝物――用当地山上砍伐来的楠竹编成一条条长龙般的竹兜,里面填满从当地河滩上采来的河卵石。咆哮奔腾而来的浩浩江水,经杩槎这样轻轻一拦一挡,竟立刻水发两股,乖乖地流向了内江和外江。平素季节,十分之六的水流流向内江,十分之四流向外江。洪水季节,则反了过来,十分之六的洪水流向外江,十分之四的水流向内江――这是李冰父子当初整竣成功都江堰水利工程后总结出来的“四六分水法”和“六四分水法”。这样,终年四季,那轰鸣作响,急急挤进宝瓶口的内江水,一经流到广袤的川西平原上,爆燥的性子立刻变得温驯雅致起来,再沿着成都平原上蛛网般纵横密布的万万千千条水渠,辐射开去,汩汩地流向省会成都,流向成都平原。成都被滋润得如杜甫诗中所描绘那样:“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成为早在唐代就是全国五大繁华都市之一。汩汩流淌的水流,流向了金温江、银郫县、新津县……浇灌出了川西及川东川北地区的总计八百万亩良田。给天上飞的,河里游的,地上长的;给生活在这片沃土上的川人以四时不竭的生命源泉。都江堰将个四川,尤其是成都平原浇灌成了旱涝俱无,岁无饥馑的天府之国。而这彪炳日月、鬼斧神工的举世创举,竟是两千多年前,秦蜀郡太守李冰父子带领蜀中父老乡亲创造的。这有多么了不起啊!
“二哥!”身边三弟尔丰的一声轻唤,将思绪联翩的赵尔巽唤醒。转过身来,只见尔丰一双彪圆有神的眼睛充满**,深有感触地指着都江堰说:“李冰当初那么个小官,竟做出如此泽彼万世的伟业,给后人留下如此之多。我想,当今之世,圣上对我兄弟如此期望之殷,如此恩宠,授以如此大权,我们当给后人留下更多。”
“三弟,坐下说吧!”新任川督没有接赵尔丰的话,只是在轻撩袍裙坐下时,不知为什么不无忧愁地皱了皱眉。
“季和,你瘦多了。”待赵尔丰坐下后,二哥抬起头,细细看了看三弟;略为沉吟,目光柔和,语多亲情,“当初你我兄弟京城分别之时,你尚满头乌发。而今你到康巴,也不过就四年左右时间吧?为何已是满头染霜?想是康巴一片蛮荒,远不如蜀地天府这样的锦山绣水,真是辛苦你了!”满腹经纶的前翰林、现川督不胜感慨。他满口北音婉转,声调轻柔,语气迟缓――他这是故意的。轻柔表示他的安祥,迟缓表示深沉。
“二哥,你这就是想当然了。”说到康巴,赵尔丰心驰神往,“那片疆域辽阔的地方其实很美,像巴塘,简直就是塞外江南。比起四川,就是缺了点水。在康区,凡是有水的地方,无不牛羊肥壮,青稞飘香。到了冬天,千里冰封,壮阔苍茫。夏天和秋天,那里更是好看。蓝天白云,茵茵草场,金色的草地,盛开的格桑花,喷香的酥油糌粑……”
“好了,好了!”看三弟一提起他的康巴就赞不绝口,充满感情,赵尔巽拂髯笑道,“听你这样一说,连我都想去你的康巴――那个人们所说的‘不毛之地’去看看了。”
“二哥什么时候有兴致来,我扫榻以迎,并亲自到成都接你。”
“等你挥师西进拉萨,大功告成之后再说吧,届时我将作康藏游!”二哥渐渐将话引上了正题。
“啊,二哥,你不是说过要告诉我,你离京之前晋见太后、皇上的情况吗?”赵尔丰神情关切地问,“想来你来川之前,太后、皇上对我兄弟会有专门的御示?”
“是,我今天就是要专门告诉你圣上事。”奇怪,在这样的恩宠面前,二哥竟然神情平淡,而且表现出一种淡淡的隐忧?赵尔丰不解地注意着二哥表情。看二哥似在思索该如何措词,一丝不祥从心里掠过,不禁问,“听说圣上龙体欠安,太后也是病入膏肓?”
“岂止如此!”二哥又用一只手拂起从上唇弯垂过口的相当长的花白胡髭,神情表现得相当忧郁,沉思着说,“圣上垂见我时,问到了你,并专门谈到了西藏问题。”
“啊?”赵尔丰情不自禁抬起头,看着二哥,瞪大了眼睛,神情显得紧张、急切。
赵尔巽开始叙说开来。那是来川前,太后、圣上对他的一次非正式接见。黄昏时分,他亦步亦趋地跟随在长一张马脸的宫中大内,面容阴沉,神太态俨然,天下人谈起无不色变的大太监李莲英之后进宫。在红墙黄瓦、迷宫似的这门那门间好一阵转后,跨进了遵义门,养心殿便赫然展现面前。来在东暖阁,李连英转过身来,示意他等在外面,自己进去了。
少顷,暖阁里传出一声缓缓的、年老的女人声,显得有些气息不足,“就叫他进来吧!”赵尔巽知道,这是慈禧太后开的金口,连忙整整衣冠,捋下马蹄袖。李莲英返身来在珠帘前,哑着不男不女的嗓子,隔帘叫了一声,“传赵尔巽――!”
这就有两个小太监打起金黄色的明黄棉帘。赵尔巽赶紧弯腰进门,趋前几步,双腿跪下,伏身叩头道,“臣赵尔巽恭请圣安!”
“赵尔巽免礼。”还是太后的声音。赵尔巽摘下头上戴的珊瑚红顶帽,将它放在右手边,又伏地连叩三个响头,高声道,“臣赵尔巽叩谢天恩!”然后,右手托着帽子,缓缓起身,向前再走几步,跪在正中一块明黄软垫上,伏身谛听天语。
“赵尔巽,你就任川督诸事办毕了?”还是太后苍老、迟缓的声音。
“禀老佛爷,臣就任川督事办毕……”趁着答话的机会,赵尔巽抬起头来快速扫了一眼,赶紧低下头去。室内的情况,他已完全看清了。端坐在正面的是光绪皇帝,他像个木头人,脸色苍白,身材瘦削;俊俏的脸上,一双又大又黑的眸子虽然看着他,但欲说无语,神情惨然。自戊戎变法失败,慈禧太后重新垂帘听政以来,光绪皇帝不仅完全有名无实,而且实际上被囚禁。特别是在八国联军入侵北京、珍妃惨死以后,皇上处境更是每况愈下。现在看到的皇上,身体比他想象的还要差,景况比他想象的还要悲惨。倚坐在皇上旁边那把镶金嵌玉,备极舒适软椅上的太后,虽然大权在握,珠光宝气,颐指气使,连手上多长的指甲都用特制的金罩罩着护着,但毕竟是年迈多病,风华不再,满脸的老年斑,有气无力,气息奄奄。早听说太后、皇上双双重病在身,现在看来,比想象的还要严重。赵尔巽直觉得心中阵阵发冷。
“赵尔巽!”太后竭力打起精神,嗓音干涩。
“臣在。”
“你可知你们兄弟重任在肩?”
“知悉。皇恩浩**,臣诚惶诚恐,万死不辞。”
“告诉赵尔丰,我将康、藏都交给他了。我要钟颖随后率大军即日西行,听命于他。”喘了一口气,太后说,“你兄弟二人是我大清西天双柱,我就将西南半壁都交于你兄弟了,望好自为之!”……
整个接见过程时间很短,正中端坐的光绪皇帝未发一言。
当赵尔巽再次跪安就要退下时,李莲英送上太后给他兄弟的赏赐:各人得玉如意一柄,宫中瓷瓶一对,黄马褂一件,陈年虎骨酒一瓶。
“三弟!”说完这些,赵尔巽关切地问,“康藏战事频乃,战事激烈,你手中那点兵不敷分配吧?”他点了点头,看着二哥,不知他要说什么。“我告诉你好消息。”二哥说,“我已请准朝廷,将钟颖带的这协川军全数交你带去。”
他一听如闻春雷,喜不自禁,却又万分忧虑,感激零涕。当时,朝廷规定,每个省就只能有一协(师)军队。这协钟颖带的川军,二哥交给他后,二哥不就成光杆司令了吗?二哥安慰他,他已请准朝廷,竭川省人力物力,朝廷再增补些,尽快建一协新军。他不知该怎样感谢二哥才好了,但想到钟颖这个人他又不满意。钟颖,字鼓明,这可是一个大有来头的人。他父亲晋昌,满州正黄旗。晋昌是咸丰皇帝的妹夫,官至盛京副都统时,当时慈禧是咸丰的西宫。而慈禧的儿子、同治皇帝与钟颖是表兄弟。这是何等强大的关系!后因义和团事捅了大漏子,晋昌因有附义和团罪,被谪守西藏军台,行至成都,托病逗留。川督锡良懂事,奏留晋昌在成都养病,得慈禧准。钟颖跟随其父身边。慈禧素喜钟颖,因人设事,密诏钟颖假协统衔,年仅二十来岁。像钟颖这样的皇家子弟,又是如此年轻,能带什么军队,还要作战?他对二哥提出了他的忧虑。
“尔丰!”赵尔巽喝住他,语气颇多教训意味,“怎能如此说话?此话被人听得传了出去,岂不违逆太后意旨,还得了吗?这也得罪钟颖?你这是何苦?”说着放低语气,拂了拂颔下胡须,叹了一声气,“你该明白了,为何今天我让你来此才谈这些事?你要知道,你我弟兄现在是位高权重,朝中妒贤嫉能者有的是。已经有人放话,攻讦你性多操切,刚愎自用了。”说着别有深意地看了看三弟,话也就戛然而止。然后二哥又问他,川省向你提供军需饷银,要多少?你报个数?
“以往川省供我饷银一直是个问题,太少了些。事情扯到上面,也没有扯清。”赵尔丰看着二哥,略为沉吟,“川省以后每年供我八十万两银,如何?”
“穷家富路,以后只要我还在川省,就每年供你一百万两银吧!”
“深谢二哥!”赵尔丰不由抱拳作揖,着实感激。
“哎,谁让我是你二哥呢!”赵尔丰抬头看去,二哥满脸竟是妈妈般的神情。
几桩军国大事,兄弟二人就这样在不经意间谈成了。
谈完正事后,二哥对他说,“走吧,我们大老远地来都江古堰,该去游览参观一番了。先去二王庙看看吧?听说,庙里很有些古迹。特别是李冰父子的像,塑得栩栩如生。人家天师一直在等我们呢!”
赵尔巽、赵尔丰兄弟这就相跟着,缓步走下亭子。赵尔巽的卫队赶紧前后护卫,簇拥着他们往二王庙而去。
天师闻讯赶紧率庙中所有道徒出山门迎接。天师向两位大帅施礼后,引赵氏兄弟拾级而上,来到庙前,镌刻于圆拱形大门上一副极楹联引起了赵尔巽的兴趣,不禁驻脚拈须细看。联曰:
完神禹斧锥功,陆海无双,河渠大书秦守惠
揽全蜀山水秀,异江第一,名园生色华阳篇
“精采,中肯!”前翰林院大学士,现川督赵尔丰拈须赞叹不己。跟在他身边的赵尔丰也点了点头。他们这就由天师相陪相跟,龙骧虎步地过门槛,进到庙里。这是一座四合院,尺幅很大的方砖铺地,看去很是宽阔、整洁。院中有几株上百年虬枝盘杂的银杏、香楠、歧松矗立,郁郁葱葱。正午的阳光从树冠上透过来,在地上织成斑驳跳跃的彩衣,给人一种恍惚迷离的意味。大院四周重楼叠阁,飞檐斗拱,金碧辉煌,气势宏伟。历代文人骚客赞咏李冰父子的诗文、楹联比比皆是。顺着石级进了双合门,展现在眼前的是一座有别于刚才的重廊环绕的广庭大院。正中大殿,因有李冰父子塑像赫然落坐正中平台上,显得最为巍峨壮观。
赵尔巽、赵尔丰兄弟伫立在李冰父子的塑像前,他们为李冰父子塑像所展露的音容笑貌所吸引。金鼓银磬、红烛紫烟中的那尊李冰塑像,真人般大小;身着秦代地方官员袍服,手持治水绢图,正襟危坐,以手拈须,凝目沉思。似乎他对如何治理古往今来,不时将川西平原淹成水乡泽国和由此带给百姓深重苦难的滔滔洪流,了然于胸;已从前人治水以堵为防的教训中大彻大悟。身边的一副楹联,是他的治水座右铭和八字真经;后世书家用金色流利的行书镌刻在质地很好的红漆板上:“深淘滩,低作堰”;“遇弯截角,逢正抽心”。
站在李冰塑像前的赵尔巽,调头看了看站在身边看得很入神的三弟,不由拈须感叹,“季和,你不觉李冰这八字真经,虽说是治水,其实对我们如何治国平天下,也不无启迪?”
“二哥的意思是,凡事都得因势利导?”
“正是。”赵尔巽点了点头。
他们转到了后殿,李冰之子李二郎的塑像就在这里。李二郎这尊塑像也很有特色,他身着麻鞋便衣,捞脚挽裤,手持铁铲,似正要昂首奔赴治水工地,身上全无一点公子哥儿气息。
在这尊李二郎塑像前,赵尔丰大发感慨,“二哥!”他说:“如若今天我们的八旗子弟都能像李二郎一样,凡事不凭关系,真干实干,身上多一些马上的剽悍,少一些纨绔子弟习气,该有多好。”
“所言极是。”赵尔巽思索着点点头,颇有深意地说,“实干方面,你与李二郎相似,这也是朝廷赖以重托所在。但你是朝廷重臣,凡事切切不可忘记李冰的八字真经。记着这八字真经,并融会贯通,将受用不尽,让我们兄弟共勉吧。”陪同在侧的天师,请他们入洞天静室休息。赵氏二兄弟应允,跟天师去了。
他们在窗明几净的静室落坐,道童上来献了青城素茶。见陪坐在侧的天师仪表不俗,漆眉美髯,粗衫布履;举手投足间,处处显出道行的高深。
“请问天师!”赵尔丰很有兴致地问,“佛教在中国盛行已久。为何在这天下闻名的青城山、都江堰却是道家独盛?”
“两位大帅今天还有兴致去青城山一游么?”天师笑而不答,一手端起茶船,一手拈起茶盖,轻推茶汤,示意请茶。
“今日时间不待,就不去了。”赵尔丰不明白为何天师如此王顾左右而言他,说时,和二哥一起端起茶船喝了一口茶,问,“难道青城山和道家有什么不解的缘分?”
“季帅说得是。”天师一笑,“青城山正是道家的发源地。”
“有载,道家发源地在你们川省大邑县鹤鸣山,如何又到青城山来了?”博学多识的赵尔巽不解了,以手拈须,示意天师说下去,他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
“次帅(赵尔巽字次珊)说得是,史书上也是如此记载。如何说青城山才是道家发源地,说起来话就长了。”天师娓娓而谈,给赵家兄弟释疑,“东汉时,灌县一带雨**河暴。适道家始祖张天师张道陵在鹤鸣山息心悟道,著有道书十本,道行高深。天师不忍百姓遭水害荼毒,经灌县百姓所请,便欣然前来治水。他到灌县后,住在青城山上,通过祈天治好了雨水。以后,他接受当地百姓挽留,留在了青城山上,创立了道教;奉老子(李耳)为教主。到了唐代,因高祖李渊和高宗李治都笃信道教,尊奉老子为太上玄元皇帝,宣布道教高于佛教。那个时期,道教是国教。不料到了武则天称帝时,形势大变。因为她在夺取政权的过程中,佛教起过作用,因而,她执政伊始便焚毁道书,打击道教,独尊佛教。青城山下飞虎寺的和尚上山赶走了道徒,强占了青城山。可当玄宗李隆基即位后,又大兴道教。青城山又成为道佛两家争夺的焦点。官司打到京城长安,玄宗亲自过问,并于开元十二年十一月十一日,御笔亲书下了一道诏令:‘蜀州青城,先有道常规,其观所置,原在青城山中。闻有飞虎寺僧夺以为寺……现观还道家,寺依山外旧所,便道佛两家各有区分,勿令相侵。’如此,青城山、都江堰一带又成了道家洞天福地。”
对此知之不多的赵尔丰心想,啊,原来提倡清静无为,与世无争的宗教界也有着如此激烈的争斗?想想不由又问天师,“何是道家精义?”
“老子的《道德经》五千言,说起来,话也长。”天师说得轻言慢语:“不过,我可以用清静为宗,无为为体,自然为用,长生为真,变化为全这五句话,二十个字来统揽。”说着,天师又端茶揭盖,轻推茶汤,示意两位大帅请茶。然后,眼睛半睁半闭地说:“上善如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故稽于道。”
赵尔丰听得似懂非懂,赵尔巽却击节赞叹“高妙。”若有所悟地以手拂髯道:“如此说来,道家的精义归结起来就是以柔克刚,以弱胜强?”
“正是。”天师说着睁开了眼睛,呀,好亮!
这时,一道童进来,请二位大帅移尊隔壁用餐,天师相陪。席间上了青城四绝:洞天果酒、白果炖鸡、道家泡菜和洞天贡茶。有乐队在旁助兴。十名乐师中,五名道童是常见道士装束,五名女道童的头顶上高绾着两个又大又圆的发髻,似乎要为观赏他们的两位大帅展开想像的两扇窗子。他们都只有十几岁,聪明伶俐。他们用箫、笛、鼓、钹吹打弹唱,乐声悠扬。赵氏兄弟虽然听不懂这道家音乐,但能感受蕴含其中的那分幽婉和深邃。
午饭后,稍事休息,赵氏兄弟由宠大的卫队簇拥着打马回程了。一出灌县城,美丽富庶的川西平原便展现眼前:无边无际的绿畴,星罗棋布的条田,纵横的水渠,掩隐于茂林修竹中的茅屋农舍,小桥流水……这一切,像是一位高明的画家笔下的一副动人的水墨画。当暮蔼低垂,轻烟乍起时,那座平地矗立,高大雄伟的成都城和城上的八角楼已遥遥在望了。
一弯新月升起来了。
傍着锦江,偌大的督署内,竹梢风动,月影移墙,崇楼丽阁隐伏,静谧安祥,梦一般迷离温馨。
当晚,钟颖前来拜望他们。
二哥的书房古色古香,一只造型精美的无头青铜蟾蜍蹲在书房正中,吐着袅袅的馨香。书房内一枝铜枝子形烛台上,亮着两盏从西洋进口的美孚灯,灯光雪亮。看窗下摆一张锃亮硕大的书桌。一边沿墙摆一溜雕龙刻凤的中式“顶齐天”书柜。书柜中装的书都是二十四史类线装古书。一边壁上挂有几幅字画:有苏东坡的墨竹,司马相如《蜀都赋》手书……都是真迹,十分宝贵。书桌上整齐地放着文房四宝。书桌后是一张垫有蜀绣软垫的宽大的黑漆太师椅。正对书桌,一边摆一排西式沙发,一边摆几张中式高靠背椅,间有高脚茶几。
时辰还早,月华正好,他们推窗望月。
“二哥。”身着宽松绸缎便服,腰间系着一个槟榔荷包的他以手抚髯,望着天上一轮皎皎新月,很有感触地说:“儿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月亮最引人发思念之情。儿时在山东府,你教我背月亮诗的情景,恍如昨日。然现在看来,内地的月华未免纤柔了些,全不像康地的月亮,莹冰耀雪,很是壮美。”
“睹物思人。”赵尔巽笑了,神情有些狡黠。他说着从窗前踱了回来,坐在一把中式太师椅上,把脚很舒服地搁在楠木做的搁脚凳上,顺手从放在高脚茶几上的烟盘里拿起一个精致的鼻烟壶嗅了嗅,然后,很舒服地将头仰靠在高靠背上,眯起眼睛。
“次帅!”这时,师爷隔帘曲腰报告:“钟协统到了。”
“快请!”赵尔巽抬起了头,坐直了腰身:“快请钟协统上书房来。”
当白白胖胖的钟颖来在赵尔成巽书房前时,赵尔巽、赵尔丰兄弟降阶相迎。
“次帅,季帅,何必如此,真是折煞晚辈了!”月光下,刚刚从假山后走出的钟颖,一见赵氏兄弟,紧走两步,双手抱拳,弯身作揖。
“鼓明不必如此客气,都是自家人。”赵尔巽说话很亲热,一把挽着钟颖的手,手一比:“请!”
“两位老伯先请!”钟颖听赵尔巽如此说,语气显得随和了些,手一比,曲身逊步,不肯先行。
主客携手进到书房,刚刚坐定,仆人轻步而来,送上茶水点心,再按主人示意,请客人脱了朝服,挂在旁边衣架上。这才轻步而退,掩上珠帘。
一段时间以来,钟颖更胖了些。尽管他脱去朝服,身着宽大的绸缎便服,肥大的肚子还是鼓了出来。一根油光水滑的大黑辫子披在又宽又厚的背上。堆头本来就大的他,同个子瘦小斯文的赵尔巽对面相向而坐,显得堆头越发地大。以至使人担心,他坐在沙发上,会不会把沙发压榻下去。钟颖虽肥胖,却长相不俗,五官端正,皮肤又白又嫩。灯光下,那脸猪油似地放光。一副浓眉下,眼睛本来不算小,但因脸上肉多,显得有点眯。但顾盼之间,善解人意。
作为主人,赵尔巽入乡随俗,伸出瘦手,端起茶船,一手拈起茶盖,轻推几下茶汤,举举,示意客人请茶。
“嗯,好茶。”钟颖轻轻嘬了一口香茶,连声叫好。他是一个美食家,也是一个品茶专家。同许多出生豪门的八旗子弟一样,举凡吃喝玩乐,他无一不精通。
“这是季帅专门从康管区雅安名山带来的雨露茶,属贡品,量极少。不是有言,扬子江中水,蒙山顶上茶吗。这是真资格的蒙山顶上茶,这是专门为你泡的。季帅说了,一会鼓明你回去时,带一些回去。”
“谢季帅!”钟颖听此一说,抱起双手,向隔几坐在赵尔巽旁边的赵尔丰作了一揖。许是从小因为父亲的原故受过些波折,知道人间的不易,所以钟疑虽然人很年轻,又是皇亲国戚,却少有那分傲慢,多了一分小心;懂事,会说话。他当然知道这赵氏兄弟找他来,决不是为喝名山香茶。又早听说过以后他的顶头上司赵尔丰的脾气,这就主动将话切上正题。
“圣上放两位大帅经营川、康、藏。实乃西南大幸,朝廷大幸,也是晚辈我的大幸!”钟颖一边打量着两位大帅的神情,语气颇多赞赏:“如此,西南半璧可保无虞。”话锋一转,他看着赵尔丰说,“季帅在康巴四载,平暴乱,行改土归流;率军纵横四千里,爬冰卧雪,功勋卓著。声威所播,藏人丧胆。此次晚辈能早晚服膺于季帅帐下,如同虫蝇附于千里马尾翼!”看不出钟颖善于言辞,话不多,但应该有的意思都有了。说着,站起,很正式地两手抱拳,弯下腰去,向赵尔丰深深一揖:“季帅在上,容卑职一拜,请季帅以后多多教诲。”钟颖的表现,让赵尔丰很快改变了原先对他的先入之见。想,孺子可教,这个娃娃还懂事,也谦虚。这就屈起身来,双手虚扶一下,说,“鼓明请坐,不必客气。”
钟颖这一番表白,并非一味阿谀奉承。在清末,赵氏兄弟堪称干员,生活上也清俭,这是好些人公认的。钟颖对他们兄弟确实服气。
当钟颖重新落坐,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状时,赵尔丰谈起了正事且神态严峻:“西藏局势堪忧,且间不容缓。”赵尔丰以手拂髯,目视着对面正襟危坐的钟鼓明:“我准备明日起程,返回巴塘行营,鼓明你率一协川军,赶快来啊!”赵尔丰这就发起令来了。
钟颖大大吃惊了。早就听说赵尔丰办事操切,雷厉风行;不意现在看来,赵尔丰比他想像的还要急。他盘算了一下,心中着急,说,“季帅,大军西行进藏,得作些准备。”赵尔丰这就细细问了他就大军进藏事的各种准备。
钟颖答后,赵尔丰又问:“一个月后,你能否率这协川军西行?”
钟颖知道,其实这是最后命令。他略为思索,咬了咬嘴唇,答应:行!然后,钟颖告辞了。
锦江流水哗哗,四下里月色如水,亮如白昼。钟颖的那顶华丽的四人抬大轿抬过来了。按规定,官轿只能是文官乘坐,将官非曾受伤或得旨免骄射者,只能骑马,不得坐官轿。但钟颖毕竟是钟颖,他是个例外。
站在督署门外,在那两盏挂在门楣上、标有“赵”字,飘着金色流苏的两个大红灯笼下,胖胖的身材高大的钟鼓明,转过身来抱拳作揖,同赵尔巽、赵尔丰兄弟告辞。然后,进了官轿。他的官轿的轿厢是绿呢的;轿体宽大、舒适、讲究。轿顶处更是别出心裁地嵌有一个极生动的下山猛虎木质雕塑――这就将他这顶官轿与别的官轿作了根本的区分。
一声“起轿!”四个身强力壮的轿夫抬起了沉甸甸的官轿。钟颖的一队护卫分走两边。两名卫兵打着标有“钟”字的大红灯笼走在前边开路。在一阵喀吱、喀吱声中,官轿起动了。只见官轿的耳门揭开。如银的月光下,钟颖伸出一双发面似的大手,向送他来到门外的赵氏兄弟拱手作别。
还记得,当时成都的月亮比这时好。他有次忙里偷闲回成都,专门给二哥送藏药蛇头香来。
二哥身体向来不太好,很文弱。
那晚,二哥有气无力地斜倚在一把太师椅上,身着绸缎便服,脚搁在矮脚几上,病恹恹的。置放在金色枝子形灯罩上的一枝大红蜡烛忽幽忽闪,滴着烛泪。幽幽的光线中,书房中靠壁的书柜等等全都影影绰绰的。茶早就给他泡好了,一碗茉莉花盖碗茶置放高脚茶几上,喷香。屋里没有多余的人,连使女也没有出现。
他问二哥,日前我专门派人给你送来的蛇头香,用过没有?这种康地特有的药,治头疼脑热最为管用。不知二哥你用过没有,药效如何?
“嗯,是不错。”这一问,二哥来了些精神,他知道,二哥对中医、中药都有点研究,对康藏药材尤有兴趣。二哥很有兴趣地地问他蛇头香是咋回事?我听说有点神!
这蛇头香确实是神奇!他想把二哥的情绪调动起来,就细说起来:
康藏多獐麝。这,人所共知,不足为奇。奇的是取麝之法,特别是蛇头香。当春夏之交,那是康藏最好的时节。阳光洒满山林,深山密林中,那些獐子特别活跃轻灵。獐,类似鹿而无角,毛呈灰褐色。这个时节,那些雄健之鹿,往往选一株虬枝盘杂的大树,来在树荫下睡。它们伸开四肢,侧着身子,这样肚脐张开,满林子**漾起腥臭味。便有虫蚁闻臭缘附而去,纷纷钻进獐之肚脐。殊不知獐那肚脐里满是剧毒,虫蚁一经钻进去,獐便收紧肚脐,虫蚁立死。于是,獐又张开肚脐,又有虫蚁闻臭缘附而去。就这样周而复始,久之獐的肚脐内满,一些时日过后,獐肚脐内那些虫蚁遂成麝。见二哥完全被自己吸引了。
“这还不算稀罕。”他继续绘声绘色讲下去,“奇的是林中蛇,也被獐张开的肚脐所散发的奇臭所吸引,将头探了进去。”
“哎呀!”二哥一惊坐起,急切地问,“那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活蛇钻进了獐子肚脐,獐子的肚脐立刻关闭?”
见二哥的胃口被自己吊得足足的,他像个专业的说书人,这时却又不讲了,端起茶来,揭开盖子,轻推茶汤,轻轻呷了一口,放下茶碗,才又不慌不忙地说:“那雄獐待活蛇全部钻进肚里,獐子立刻将肚脐夹紧,站起来,飞奔而去。不多时,蛇在獐体内活活闭死。辗转月余,蛇身从獐体内脱落,蛇头却含脐中,久而成麝。一头獐子中能取的蛇头香,重的不过一两以上,轻的仅昨三、五钱而己。”看二哥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他说:“精采的还有后头。当地藏民估计是取蛇头香的时候了,这就邀三喝五上山打猎。在密林中,獐子行动极为敏捷,枪打不中,犬追不上。但獐有个毛病,性多疑。跑不多远就要停下来,频频调头回顾。往往就这时候,猎人开枪。獐子中弹后,猎犬猛扑上去。藏人得獐,立取脐悬其室,数日后脐干;先掘土将其窖置,再以生叶裹之。覆以薄土,徐徐火炕,去其腥味,便成芬芳之麝。”
“妙!”二哥轻拍两掌,兴致很高地问:“我现时头有些痛,能不能服些这种麝?”
“行。”他说:“此藏药灵性如何?正好请二哥验证。”
二哥这就起身,去一个小柜子里取出他专意送的一个精巧的翡翠色小扁瓶子,迫不及待拨开瓶塞,在鼻子上一闻“啊――嘀!”连着打了两个喷嚏。
“哎,是不一样,是舒服,舒服。通了、通了!”二哥这会儿又挤眼睛又揉鼻子,神情快活,像个小孩子。
同样是月夜。
战争之后是和平。一切都是瞬间,一切都是过程。
在恩达草原上,他在帅帐里接待他的俘虏――前色拉寺大喇嘛、现任藏军前乱统帅堪布登珠,盘腿坐在钦帅前面的红地毯上。他身着红色袈裟,手捻翡翠佛珠,腰肢挺直,眼观鼻,鼻观心,神态安祥。似乎这位坐在赵大帅面前的高僧,忘记了自己是俘虏,是在接受审问?还是他对有“屠户”之称的赫赫有名的朝廷钦差大臣赵尔丰故意显出藐视?他似把赵大帅的帅帐当成了佛堂,对高坐堂上的赵尔丰视而不见,似已入定。
高坐其上的赵大帅,以手拂须,目光霍霍,打量着坐下的堪布登珠,显得很有兴趣。赵尔丰少了往常在这种场合中必然表现出来的怒气,似乎对今天这场别开生面的审俘相当重视,有意加强官方色采,穿上了朝服,头戴一品红珊瑚伞形盔帽。在侧陪审的只有几个高级将领,他们是:川军协统钟颖、参谋长王方舟,边军统领凤山。
他看了看坐在旁边的钟颖,脸上闪过一丝嘲笑,不以为然地摇摇关,好像在对钟颖说:你看这个僧官啊,真是滑稽!以为神仙难整不开口,他不开口,我就把他没有办法?他也不看看是落在谁的手上了,看我如何将他收拾得服服帖帖!堪布登珠这个当俘虏的态度,让素来性情宽厚的钟颖也看不过去,不时看看赵大帅的脸色,他估计赵大帅很快就会被这个僧官激怒。分坐两侧的王方舟、凤山等将佐这时也脸色愠怒,他们不时看着赵尔丰,心想,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何尝看赵大帅脾气这样好过?又何尝看过这样的俘虏?
确实,盘腿坐在性烈如火的赵大帅面前的这个僧官、藏军前军统帅堪布登珠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太不知趣了!
堪布登珠被俘获后,赵大帅念他是个僧官、儒雅斯文,对他以礼相待。今天早晨,让凤山去带他时,很近的路,他竟非要骑马不行。说他并非俘虏。这难道如佛家所说,马非马,花非花吗?你堪布不是俘虏是什么?让大帅啼笑皆非,就发话让他骑马来在帅帐,到了现在,这个僧官仍然抠起架子。
“堪布登珠。”赵尔丰知道这僧官懂汉话,交流起来没有困难,先给他来个下马威:“你要知道,这里不是你的佛堂,这是我堂堂赵尔丰赵大帅的帅帐。不是让你来这里打坐的,你可知道,你现在是我赵尔丰的阶下囚?”
“非也。”堪布登珠顶了回去:“谁是谁的俘虏还说不一定呢!”
“啊哈,你没有作俘虏,那你这个藏军前敌统帅坐在我里作什么?”赵尔丰哈哈笑了,坐在他旁边的钟颖、凤山等人也全被逗笑了。
“两军作战,理应先约战期。”堪布登珠不服,抬起头来,无所畏惧地看着以手拂髯的赵尔丰,侃侃而言:“两军作战,理当鸣鼓相对,以力相较。而你前攻后袭,又借风势烧我连营,乱我军心。这样作战,类乎于窃。今我虽败,然败而不服。素闻赵钦帅威名,不意赵钦帅如此作战。而今我登珠身为鱼肉,你为刀俎,要杀就杀,我不过作一轮回耳。”说完,闭上眼睛,手捻佛珠,口中念念有词,不再理会周围。
赵尔丰微微笑着,看了看坐在两边的钟颖、凤山等人,他们都笑了。是嘛,这个藏军前军统帅堪布登珠竟像历史上宋襄公似的愚蠢、迂执?
“堪布登珠!”看着打坐眼前这个迂执的高僧,赵尔丰这时对他不仅没有一点仇视,反而觉得有趣,也有点同情。战争是残酷的,藏王竟让这样宋襄公似的人物担当藏军前敌统帅,也真是难为了这个高僧。赵尔丰用手捋着颔下银须,笑道:“不知高僧知道我们的《三国演义》么?”
“略知一、二。”
“《三国演义》中有段诸葛亮七擒孟获的故事。说的是名垂宇宙的蜀相诸葛亮率军南征时,南夷头领孟获被能掐会算的诸葛亮俘虏了,孟获却如同你一样只是不服,诸葛亮这就将孟获放了,一直七擒七获,直到折服孟获为止。如今你口口声声不服。我也学诸葛亮将你放了,让你回去作好充分准备后再战如何?”
凤山、王方舟等听赵尔丰这样一说,顿时都傻了眼。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意思都写在脸上:赵钦帅怎么能这样?这个堪布登珠这会儿坐在这里容易吗?如果不是出奇兵,仗能打得这样顺吗?如果再战,那要费多么的大劲?藏人剽悍,再战,一定会有变数,届时鹿死谁手,也可能会说不定呢!一部《三国演义》三分是实,七分是戏。其“诸葛亮七擒孟获”,无非是要把诸葛孔明美化成神、成仙?你赵钦帅能有书中诸葛亮的本事?这样作,实在是太孟浪、太自信了!再说,俗话说得好“杀人三千,自损八百”,你赵钦帅不能把弟兄们的生命当儿戏!
可是,没有人敢出来对赵钦帅的决定说句二话。赵钦帅可以对这个迂执的高僧容忍,可对他部下“忤逆”断然不会容忍。凤山和王方舟都给钟颖递眼色,要他劝劝昏了头的赵钦帅。
“钦帅!”看赵尔丰情绪相当好,钟颖鼓足勇气,很娓婉地说:“是不是先将堪布登珠送回营去,让他休息。让他回去重整旗鼓再战之事缓定?”
赵尔丰脸色一变,相当坚决地摆摆手,意思是,事情就这样定了。
迂执的堪布登珠这会儿却又一点也不迂执了,适时将了赵尔丰一军:“赵钦帅你敢放我回去,让我再整旗鼓与你战,我必大胜官军。”
“好,一言为定!”赵尔丰身姿一挺,目光霍霍:“你现在就定,何时再战?战于何地?”
“期以半月。”堪布登珠言之铮铮:“战于三坝。”
“好!”赵尔丰一锤定音。
堪布登珠这就站起身来,端起手向赵尔丰躬身施礼:“如此,堪布登珠告辞了。”
“嘟――嘟――!”六支长约一丈的红铜喇叭吹响了起来。草原上顿时像滚过阵阵沉闷的雷声。它们的声音是如此沉重,以至巨大的喇叭筒不得不放在前面僧人的肩上。
与作为前导的一队吹号喇嘛拉开一定距离,在一队藏军簇拥中,前西藏色拉寺大喇嘛,二品僧官,现藏王任命的藏军前敌统帅堪布登珠,骑在一匹雪白如银的高大战马上,缓缓而来。在他们身后,是几架马车。马车用毡子遮盖得严严实实的堆得多高。不用说,那用用毡子遮盖得严严实实,堆得山高的是枪――英国人送的前膛枪。
骑在白马上的堪布登珠,神态安祥,他穿一领红色袈裟,手捻佛珠。见到高僧,草原上的藏民们,赶紧吐出红舌头,弯下腰去,向他表示敬意。堪布登珠迎着初升的太阳,勒住坐下白马。迎着布登珠澄澈的目光,草原上的几千藏民都一齐跪了下去。看着这些忠于佛主的臣民,再看看身后几架用篷毡盖得严严实实的前膛枪,堪布登珠的心里充满了再战必胜的信念。再战还有三天。边坝草原离赵尔丰驻地恩达草原中间隔着乌齐大雪山,敖楚河天险。据各地报,迄今尚无边军出动迹象,而协同赵尔丰作战的川军已经向波密方向而去了,真是大好事。自己这几千剽悍的藏民都会使枪打仗。在人数上,已超过了赵尔丰手中的边军;今天再把英国先进的前膛枪一发,管教赵尔丰有来无回。
既然稳操胜券,堪布登珠决定把这场发枪式搞得热闹些,气氛造得足足的。先是让喇嘛诵经,后是跳神。这一切过去后,是最隆重的摸顶。选一处茵茵草地,看卫士将卡垫放上去,自己再稳稳坐上去,盘起腿,伸出一只温暖的大手,为排成长队,鱼贯而来的虔诚的信徒们摸顶。
摸着,摸着,佛法高深的堪布登珠沉浸在一种美妙的境界里:天上有仙鹤引路翱翔,一只背上配着华盖的吉祥的白象翘卷着长鼻子走过来了。他堪布登珠骑在金碧辉煌的大白象背上,率领着成千上万信徒向极乐世界走去。那是多么美妙的境界啊!他睁大了眼睛,望着草地边缘的雪山。雪山那峻极云天的山巅,已被太阳的金光镀成了一座红色的宝塔。山脊上,无边无际的森林,被阳光的彩笔抹上一道温柔的蔚蓝……
不对了!他抹了抹眼睛。怎么突然间,有一股灰黑的铁流正呐喊着,狂飒突进般而来?看清楚了,那是赵尔丰能征善战的边军骑兵。他们骑在马上,高举闪闪发光的马刀,在蹄声嗒嗒中,上千只粗粗喉咙里发出惊心动魄的喊杀声!终于,民兵中有人醒来,向赵尔丰的边兵开枪了。但是,已经迟了。只见如林马刀排排举起,落下,人头攒动,惨叫声声!惊醒过来的堪布登珠又被俘了。被俘的高僧堪布登珠坚不投降,要求火中涅槃,赵尔丰答应了他。
西藏色拉寺大喇嘛,二品僧官藏军前敌统帅堪布登珠,即将引火自焚的消息 ,像长上了翅膀,顷刻间传遍了军营。当堪布登珠攀上了高高的柴垛,盘腿坐下时,整个川军前营,除站岗放哨的哨兵外,所有官兵都围拢来看。上千官兵簇拥在高高的柴垛周围。凄凉惨白的月光下,只见披着一袭红色袈裟的堪布登珠,盘腿坐在高高的柴垛上,手中捻动佛珠,睁着一双明澈的眼睛,遥望着东方――太阳升起的地方。面对着坐下的芸芸众生,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双手合什,口中喃喃念着六字真经“奄嘛呢叭咪牛”。
柴垛是用干透了的柴禾架成。垛下垫有绒绒的干草,点火就燃烧。困难的是,上千名官兵,没有人敢上前、愿上前点火。一个孽大胆拨开众人,快步来到柴垛前,弯下腰去,从怀中掏出一盒进口英国洋火;半蹲半跪,一边划擦洋火,一边有些胆怯地抬起头,观察着盘腿端坐在柴垛上的堪布登珠。
“嚓――!”他的手有些哆嗦。第一根洋火划着了,他赶紧把燃了的洋火往柴垛上扔。可是,那束通红的小小的火苗,刚刚触到绒草就熄灭了。于是,这个混球干脆将划着了的洋火一根一根往柴垛下的草绒上扔。
火燃了。很快,密密簇簇的火苗在高高的柴垛周围跳起舞来。瞬间,“轰!”地一声,一团通红明亮的火焰熊熊地升起来。陈奇珍只觉得一股灼人的热浪扑面而来,他赶紧退后几步。在“噼噼、啪啪”的爆裂声中,他极不情愿地将眼睛睁开一条小缝,往烈焰上方看去。只见堪布登珠周身着火了,但他还是保持着固有的姿势;在火焰的爆裂声中,他将六字真经念得更响亮了。陈奇珍目不转睛望着浑身着火的堪布登珠,他觉得,堪布登珠的周围,像是有大团大团的红宝石在喷涌、旋转……
“噼噼、啪啪”的声音逐渐稀落下来。“轰!”地一声,柴垛垮了,火熄了。陈奇珍同成百上千的官兵一涌而上。借着惨白的月光看去,堪布登珠趺坐在灰烬上;人整个不动了,但仍然是双手合什,手中握着那的串翡翠佛珠串反射着一种圣洁的绿光。他的态度是那样安祥,盘腿端坐的身姿完好如初、如生。啊,真是太神奇了!
那是些多么艰难,却又是多么令人震奋、难忘的岁月啊!然而,到成都才不过几个月,情状却是如此严峻!他想到二哥日前来信为他打气鼓劲:“弟向来明敏果断,当今之时,我相信你定能走出困境!”而马上就要来的朱庆澜和田振邦,都是二哥留给他的旧人,心腹,足可信任。他在思想上将两人又过了一遍。
田振邦,字治臣,河北涡阳县人。自幼习武,善骑马。同治初年,先后在淮军刘铭传部任把总,左宗棠西征军中任马队哨官。后因战功升西征军第一骑兵管带、嵩武军左路右营营官,攻下甘肃河州升千总。光绪12年(1886)随左军平定新疆,升参将,赏戴花翎。光绪15年(1889),豫抚倪文蔚成立威靖营,田振邦为统领。甲午之战,田振邦率部进驻安东九连城抗日援朝。清光绪三十三年(1907)任荆紫关副将,次年授四川建昌镇总兵。宣统元年(1909),田振邦镇压白子姆抗清起义队伍后加提督衔。
朱庆澜,浙江人,后随二哥赵尔巽入川,任四川巡警道,第三十三混成协协统,旋升陆军第十七镇统制。
这时,一阵磕磕的皮靴声由远而近,将赵尔丰的思绪由遥远拉回了现实。
“大帅!”门外响起卫士长草上飞纪得胜的声音,“田振邦、朱庆澜到。”
赵尔丰轻轻咳了一声,威严地说,“进来!”
朱庆澜,南人北相,长得高大,有点儒雅,不太像个军人,但“笑官打死人”。他在军事上并无多大本领,他的本领在于会见风使舵,就像一条游蛇,总是在各种缝隙间穿梭,逢凶化吉。田振邦同他年龄差不多,中年人,田振邦会打仗,很单纯的一个职业军人,绝对服从上司命令。这样的人,虽会打仗,但比起朱庆澜,仕途上就差了许多。田振邦长得精干,不高不矮的个子,皮肤古铜色,大刀眉,豹子眼,一副说哪打哪的样子。
朱庆澜穿一套新式黄呢军服,头戴一顶大盖军帽,挺神气。田振邦着一身老式的清军服装,战裙,腰挎战刀,黑纱包头。他们进来都行大帅行礼。朱庆澜行的是现代军礼,胸一挺,右手五指并拢,在大盖帽沿上行礼,如四川人幽默的,比了一个五百。田振邦行的是旧式礼,将束齐手腕的箭袖捋捋,向大帅抱拳行礼。
赵尔丰对他们今夜显得特别客气。
他请他们坐!屋子里顿时明灯灿灿。他首先关切地向二人问起他们部队的情况、特别是士气。朱庆澜焦眉愁眼地说,他统率的这一师新军中弥漫着同情保路反朝廷倾向,他现在选出来的三营步兵加一营炮兵,已经是竭尽所能了。朱庆澜狡猾,他这样说为他以后如果仗打不好留下了充分的余地。田振邦却没有那么多心机,过场,对大帅保证,说是我手上虽然只有四千余人,但打新津侯宝斋那帮乌合之众是绰绰有余了。
朱庆澜眯着眼提醒田振邦一句,“治臣,你不要轻敌啊!侯宝斋手上现有同志军十万余人,其中还有周鸿勋那营反正清军,恐怕不好打啊。大帅都说过,这姓侯的不可小视,是‘晓畅军事之人!’”
“要打了才知道!”田振邦不想和这个老油条多说,说时皱了皱粗黑的浓眉。
“好!”朱庆澜趁势敲上一句。“到时看你们的,我们这边只能给你敲边鼓。”
赵尔丰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对二位将军多作鼓励,说是二位将军此去,简直就是牛刀杀鸡,肯定让侯宝斋死无葬身之地!
话说到这里,大帅礼节性的接见应该就该结束了,不意官瘾很大的朱庆澜提出一个问题:两军合在一起打新津,之间有个协调,统一指挥的问题,该有一个总指挥,说着故意指指田振邦,请示大帅,“请治臣作我们两军的总指挥吧!”
赵尔丰当然明白他的意思,马上说,“我作总指挥,你们每天将你们部队的情况向我报告就是。”想想又说,“事关重大!王琰对新津情况熟悉,我让他随后来居间调停!”田、朱二人互相看了看,明白赵尔丰这手其实就是派王琰来监军。接着,赵尔丰给两军下达了作战任务及划定行军路线:朱统制率新军三营加炮兵一营,沿川藏公路正面推进。田提督率巡防军从牧马山方向迂回前进。与新津县城隔三河相望的五津镇是侯宝斋安下的一根钉子,侯宝斋在这里布下了重兵。两军到了五津,当合力尽快拿下五津,然后拿下新津!熟悉战阵又熟悉全省局势的赵尔丰持别交待,这场仗是很难打的。你们名说是打新津,其实是在打全川的同志军。因为全省的乱党肯定都会集中力量支援新津。“将在外,君有命臣所不受。”赵尔丰强调,战场形势千变万化,届时,好些事你们可以自巳相机处置……
交待完后,田、朱二人向赵尔丰行礼告辞。可是,刚刚出去,田振邦刚要上马就被大帅卫士长草上飞纪得胜拦了回去。
再次见到田振邦,大帅向田提督交底:打新津,朱庆澜和他率领的新军是靠不着的,只是让他们去壮壮声势,打到什么程度算什么程度,关键还是靠田提督。估计你们就是拿下了五津,想扑过三水硬拿新津也是拿不下的。届时我让朱庆澜率大军在五津佯攻,吸引侯宝斋注意力,你率部从后面抄过去。说到这里,赵尔丰做了个手势,从新津兴义方向抄过去。
看田振邦深有体会地频频点头,赵尔丰说,“治臣,拿下新津这个侯宝斋的老巢还不是最主要的,主要的是要拿住侯宝斋!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不然,新津不会清静,新津不清静,则川西川南片区都不会清静!事关重大,拿住了侯宝斋,对全省的保路运动,对全省的同志军无异于釜底抽薪!重托了!”说着,竟站起来向田振邦双手一揖。田振邦大惊,立刻站起来,向大帅弯腰作揖,铮铮保证:“季帅请放心!治臣即使肝脑涂地也要完成使命!”
田振邦这就向大帅告辞了。向来刚愎自用的赵尔丰,竟破天荒地将田振邦送出门,说是,“治臣,祝你们马到功成,届时班师回朝,我将亲率省垣百官,到武侯祠去恭迎将军!”
“季帅请回!”田振邦刚去,负责监军的王琰闪身而出。
“大帅这着棋着实高明!田振邦肯定能拿住枭首侯宝斋!”王琰对赵尔丰赞不绝口。
赵尔丰却什么都没有说,也不是王琰想像的那样高兴。他只是走近窗前,抬头望去。夜空中,那轮本来就不甚明亮的月亮,这会儿,在天幕上时隐时现。它时而被浮上来黑云遮盖,一会儿又竭力从黑云中钻出来,显得有点悲惨和鬼异。
赵尔丰一边朝里走去一边说,“你来!“王琰如提线木偶,跟着走去,他要去大帅的密室,听赵尔丰向他传授机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