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署。五福堂上,赵尔丰生气地将暗探局总办王琰送呈他的日前龙鸣剑去新津召集以侯宝斋为首的多个保路同志军领袖兼各地龙头大爷开会的“密报”掼在桌上。用他(一)月来明显消瘦脸上仍然虎虎生威的眼睛环视了一番在坐的心腹大员们。他那一双锥子似的眼睛,蘊藏着明显的叩问、不满,幽幽地在每个人脸上扫过。在坐的有布政局总办尹良、兵备处总办吴钟容、暗探局总办王琰,他们都是他倚重的人。
“你们倒是说话呀!”赵尔丰生气地将那份“密报”在桌上拍得怦怦响。“一个新津都成这样,还得了!全省呢?还不知如何了呢?现在我们在明处,东党在暗处。最可怕的是,全省好些地方的情况我们到现在都是两眼墨黑,不清楚,只能凭估计。”他看着王琰,满脸责备。
王琰委屈地辩解道,“在全省各地同志军中,尤其在重要州县同志军首领身边安插个像新津杨虎这样的人物很不容易。所以,好些地方的事情不能像新津那样拿得准。其实,新津是最难办的,要需要找到一个杨虎这样的人。合适了!之所以钓到了杨虎,因为属下祝定邦是他的新津老乡,而且,那天杨虎暴露后,在青羊宫恰好被祝定邦拿住。两条路摆在他面前,又恰好杨虎是个贪死怕死,投机取巧,贪图荣华富贵之人!”赵尔丰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示意王琰不要就此事再说下去,只说以后要多找杨虎这样的人。要知道,定时炸弹埋在同志军里,对我们是最有用的。
赵尔丰适时转移了话题。他非常忧虑地说,日前,以他名义下发全省各地那份恩威并施的《告示》,看来并没有起到多大作用。全省各地形势依然危急严峻,而朝廷已经怪罪他了,他现在是两面受气。他问在坐三位,目前形势该如何应对?尹良、吴钟容和王琰都一致认为:枪打出头鸟!于今最好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千方百计让省保路同志会几个首领蒲殿俊、罗纶、张澜等九个头“倒拐”,他们倒向大帅这边就好办了。至于如何让他们“倒拐”?意见出现分歧,各说不一。赵尔丰集思广益,心中有数,让他们散了。
赵尔丰下了五福堂,回家去。他家安在堂奥洞森的督署后院,是一座两进的清幽院子。一道月亮门进去,院子里当中一座假山,周边布几丛秀竹,两笼芭蕉。正面阶沿上一溜厢房和左右两边排列的厢房呈品字形;粉壁黑瓦,雕花窗棂,窗棂上镶嵌的是红绿玻璃。整体看去,他家在典型的清末官宦人家固有建筑风格中,又有一丝洋气。比如,镶嵌在窗棂上的红绿玻璃,在当时可是稀罕活儿,是西洋才有的,一般大户人家也只能在窗棂上褙糊雪白宣纸。他家人不多。数数,在他之外,有发妻李氏,两个儿子老九老四,还有一个他从康藏带回来的藏族姑娘卓玛,名为干女,实在是妾。一家人处得也好,非常清静。然而,他一个人独处惯了。即使在家,空房那么多,他仍将他的办公室兼书房设在后面一个更小更清幽的院里。小院的布置、规格与前面大院大体相似,不过还要精巧些。小院中,有道后门直通下莲池。不过这道厚重的后门是从来不开的。这样一来,他到了后院,就已经与督署前门对着的督署街差不多隔了半城,可见四川省督署之大之森然,简直就是一座城池。
赵尔丰一回到家,来在后院,将自己单独关在书房里,在马架上一躺,闭上眼睛,好像睡了过去,其实是在瞑思苦想。他在家,即使晚上,也好多时候都单独宿在这里。这是他在康藏多年军旅征战生涯养成的习惯。那时大都住帐篷。无论是千里之外的运筹帷幄,还是与敌近在咫尺的指挥作战,军情紧逼,他都是住在一个单独的篷蓬里,常常没日没夜。到成都后,他仍然喜欢这样离群索居。
时间已经过午。初秋温暖而明丽的阳光,像一只彩笔,从窗前那一笼肥绿的芭蕉树上轻轻一掠,透过窗棂上的红绿玻璃,在板栗色的地板上和屋内一律板栗色的的家具上闪灼游移;编织出一个个跳跃的、梦幻般的图案。看得分明,他这间屋子宽敞舒适,古色古香,相当简洁。在他的对面,靠壁摆有一张长长的签牙桌,桌子正中摆一尊洁白的玉瓷菩萨。菩萨两边对称摆有两个青花鼓肚小耳圆瓷罐,罐里装满了他爱吃的洒其玛等点心。因为尽管身处富庶的成都,由于长期戎边作战,养成了他吃饭不正点,爱吃零食的习惯。与签牙桌相对的对面壁前,摆一对有扶手的黑漆高背木质椅,中间隔一架高脚茶几。显而易见,这是供客人坐的。与之相对的是一架靠壁中式书柜,柜中上下四格摆的书,大都是四川康藏典籍,他与朝廷的来往公文。这些书大都是发黄的线装书。之上横一幅《塔公寺晒佛》图。也不知是哪位画家画的,有明清风格,线条洗练。长方形的画面上,关外名寺折多山下的塔公寺金碧辉煌,旗幡招展。前来朝香拜佛的信徒人山人海,寺后山上摊晒着一幅巨大的释迦牟尼佛像。一队红衣喇叭排着队鱼贯而来。走在前面的喇叭呜嘟嘟吹着莾号。莾号之大,得由六个人抬。
他的书房又分前后两间,稍后用一块西藏毡氇当中一吊一隔,里面成了他的卧室。除此,没有多余的摆设。作为清廷的封疆大臣,官至一品的四川省总督居室,这样的摆设,未免显得有些寒碜。不过,他无所谓,他习惯了这种简洁的生活,他的心思全不在生活讲究上。赵尔丰是个生活不讲究,着重实际的人。
别看这会儿赵尔丰躺在马架子上心定神静,好像睡了过去。其实他在细细思谋对策,思谋明天如何驾驭蒲殿俊等九人……他决计对他们来个施硬兼施,实在不行,就将这九人全部逮捕,甚至来个“杀鸡吓猴”,将他们全部正法!他思虑得很细,就像一个高明的棋手在下盲棋。如果这九人敬酒不吃吃罚酒,他是该将蒲殿俊、张澜等九人分而治之呢,还是如何?最后推演到了“杀鸡吓猴”这一着时不由有些烦――如果非要将这九个不仅在全省、就是在全国也颇有声名的“老爷”正法,麻烦的是,这就不是他一个人可以说了算的,得会同成都将军玉昆共同签名,才能上报朝廷等待批准。朝廷规定,要处决蒲殿俊、张澜等这样相当有功名,有声望的士绅,必定要走这样的程序!想到这里,他一肚子都是气。成都将军玉昆,按规定,他唯一的职责就是保护居住在少城――满城中的四、五万满人。然而朝廷却又多此一举,目的无非是牵制四川总督,这个规定,是清廷后期才制定的。他和二哥赵尔巽,清廷口口声声将他们兄弟说成是“西天双柱”,说得好听,其实对他们不放心。不然,为什么全国九个满人集中居住的大城市,仅成都才有此规定?!朝廷对他兄弟是绳捆索绑啊,这让他如何办事?而成都将军玉昆,明显对川人争路保路事持同情态度。嗨!俗话一句说得好,皇上不急太监急!你玉昆真资格的满满都不着急,那我赵尔丰急什么?!你们满清的天下都要垮慌了,你不急,我急?关我毬事!就在他自怨自艾,愁肠百结时,发妻李氏亲自给他送饭来了。
刚才,他一回到家,啥人都不理,径直朝后院冲去。过后,发妻李氏打发丫环给他送饭来,他不仅不吃还生气,喝令丫环将送来的饭菜全部端回去。
“季和、季和,你醒醒!”发妻李氏知道他心中有事,将饭菜放在他旁边的茶几上,很关切地喊他起来吃饭。发妻李氏一口浓郁的陕北口音。他睁开了眼睛,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只是随口问了一句,就吃了起来。李氏坐在一边关切地看着他。初秋的阳光照在她身上。她像他一样生活简朴,她着一身老陕喜欢穿的黑衣黑裤,她的年龄与他相仿,头发花白。除了挽在脑后的发髻上插了一根银笺子,手腕上戴了一副翡翠玉镯,没有多余的妆束。她虽然青春不再,美貌不再,脸上皮肤已经打褶,但仍然看得出来,她年轻时是个美人。如今,她的皮肤也还白晰富有光泽,一副柳叶眉。年轻时明如秋水的眼睛,现在显得慈祥。有言,“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意思是说,在陕西,米脂出美女,绥德出俊小伙。中国的四大美人之一貉蝉就是米脂人。她出身于陕北米脂名门。这会儿,他们夫妻二人肯定都没有想到,多年以后,她的侄儿李鼎铭,因为提出“精兵简政”受到毛主席赏识,成为当时共产党领导的陕甘宁边区副主席。
她与他是患难夫妻,经边七年,她一直跟在他身边。吃的苦,担的惊,受的怕比她头上的头发还多。赵尔丰本想把心中的苦衷,给发妻倾述倾述。人在苦闷时都有倾诉的欲望,纵然作为总督的他也是。但他知道,他给她说了也没有用处,只会吓着她。“女子无才便是德”。她没有读过多少书,谈不上才,但她有德。他决定把心中的愁苦闷在心头,天大的担子自己担了吧!
赵尔丰囫囫囵囵敷衍了一顿饭。吃饭间,他绝口不谈国事、川中保路烦心事,只是问了问他们的两个儿子――老九、老四。问到两个儿子,发妻心中自然高兴,絮絮叨叨说了些。
“好了!”心中有事的赵尔丰吃了饭,放了碗,对发妻说,“晚上就不要让他们送饭来了,我有事!”发妻知道他的脾性和话中的含意,这就答应下来去了。碗筷,是她去后叫丫环来收拾的。
这个下午,他只把他的心腹、督署总务处总管田征葵叫了进去。田征葵,湖南人,跟他多年,其地位无异于清宫中的大内总管,这是一个魁梧奇伟的大块头。头上包黑纱大包头,穿青布战裾,背连枪、腰挎战刀,典型的边军将领打扮。那浓密漆黑的眉毛和一双大敦敦的眼睛,都显示出一种力度。说话时,带点冷笑,这又显出他性格中沉着、冷残、苛刻的一面。他脸瘦,但五官端正。时届中年,动作象猫一样轻灵、轻捷。赵尔丰从康藏带出来的三千精兵现在也都由他统管。赵尔丰细细对他讲了明天可能发生的情况,应对的办法后,他们又作了详细研究、完善。
他让田征葵去了之后,已然暮霭时分。赵尔丰又躺到马架上,闭上眼睛,思绪万千,往事涌浪。一缕印度香,从置放在旁边一个无头翠绿色蟾蜍的肚里袅袅升起。这张马架,还是他经营康藏时,卫士张占标给他做的,结实、粗糙、实用。过后,在那次打稻城的战斗中,躲在寺庙中的枭首偷偷向他放枪,生死时刻,卫士张占标向前一扑,救了他张占标却为国捐躯了。也正因为如此,他始终舍不得丢掉这张马架。这张马架陪着他熬过多少难捱的岁月,渡过多少难关,从绝望中夺取了多少胜利啊!久而久之,他不仅对这马架子有了感情,而且,私心认为它是个吉祥物。因此,年前升任川督,回成都,他别的都舍得丢弃,偏偏不远千里,把这“破玩意”带了回来,放在卧室里须臾不离。然而,如今这“吉祥物”却没有了一点灵气,再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好运。
一个悲哀的浪头从心里涌过。他想,远的不说,我赵尔丰经边康藏七年,雪山草地,刀光剑影,虽经百厥,最后总是胜利!未必我堂堂的赵大帅最后竟会栽在这些“东党”分子之手?嗨,搞不好,还真难说。那么,一切就看明天的了。
这时,他肚子有些饿了。熟悉老妻脾性的他知道,一会,老妻肯定会让卓玛给他送酥油糌粑来的!他说“不吃不吃”,潜台词就是让卓玛给我送酥油糌粑来。他在康藏多年,养成了喝酥油茶,吃糌粑的习惯。而让卓玛送酥油糌粑来,吃还在其次。李氏是个明理贤淑之人!不要说像他这样的大员,纵然是社会上一般家里吃得起饭的男人,家里三妻四妾多的是。因此,对于家里多了个名为干女,实为小妾的藏族姑娘卓玛,老妻李氏是宽容的,也是理解的。况且,卓玛不仅相当懂事,实际上也是他身边的一个不可多得,相当忠诚的卫士。
想到卓玛,一股不期而至的热浪头涌上心扉。那最值得他回忆的幸福、甜蜜的一幕,在思想上随即徐徐展现开来。
在康巴,一次战争间隙,他带了些随从专门去造访冷谷寺。
冷谷寺是理塘名寺,处于格业山和省扎山峡谷中,有六百多年历史。在康藏,去拉萨的朝圣者,大都要先到冷谷寺朝拜,以示虔诚。那天山道上,不见了络绎不绝,手摇法轮不远千里跋涉而来的朝拜者,也不见走一步将身子扑下去,叩一个响头的信徒……他们,都被挡在了山外。冷谷寺要专门接待贵宾――新近被朝廷从建昌道提拨为川滇边务大臣、加侍郎衔的封疆大吏赵尔丰。
阳光照亮山谷。金碧辉煌的冷谷寺罩在高原熠熠的晨光中,遍体通红。寺前,宽阔的茵茵草坪、淙淙流水缓缓地向两边牵上去,牵上两边巍峨的高山,牵进高山上无际的森林。天边,愈渐强烈的金阳在山巅上抹出一抹温柔的蔚蓝。一群打着响亮唿哨的庙鸽,在冷谷寺金光闪烁的屋顶上盘旋,好像一群展开金翅飞翔的神雀。
冷谷寺堪布大活佛偕其小舅尼玛彭措,率众僧在寺外已恭候多时了。一缕略带寒意的金阳照在他们身上。看得分明,活佛四十来岁,身披一领红袈裟,手捻佛珠,慈眉善目。站在他身边的尼玛彭措仪表堂堂,身材高大魁梧昂藏。
“该来了吧?”活佛手搭凉篷往山道上看去。赵尔丰生性俭朴,事前嘱咐过,接待从简,他们也就尊敬不如从命了。按照事先预想,活佛带在身边的众僧们,在迎接了大帅后,就都回到寺里各自做功课。活佛今天特别请了见多识广的舅舅来作陪,以备大帅的各种垂询。
山道上忽然闪出一队人马。
“是大帅来了?”活佛话音未落,那几匹骏马已从山梁上彩云一般飘了过来。活佛赶紧让旁边吹号迎接,自己偕舅舅等迎上前去。
“嘟――!”四只放在小喇嘛肩上镶嵌着珠宝,长约一丈的红铜喇叭吹响起来了。它庄严而宏大的声响撞击在附近的山崖上,在幽深的冷谷寺引起了沉雷般的回响。
来在冷谷寺前,赵尔丰从他那匹栗青色的雄骏上翻身而下,龙骧虎步,向率众欢迎他的冷谷寺活佛缓缓走去。人逢喜事精神爽。大帅今天气色真是好极了,他头戴一顶缀有珊瑚顶子的伞形红缨帽,脚蹬一双粉底皂靴。因为山路崎岖,新任川滇边务大臣没有着朝服,而是穿一件紫红得胜褂,这在素来穿着简朴实用的他,已算是相当难得的了。
在冷谷寺活佛带领下,三四百名红衣喇嘛为大帅齐声诵起祝福经文。
“早闻贵寺堪布大喇嘛打卦很灵,今日得宽余,特来请堪布大喇嘛打一卦。”赵尔丰笑着说明了来意。
“大帅能来寒寺,我等不胜荣幸,扎西德勒!”德高望重的冷谷寺堪布大喇嘛这样说时,顺势介绍了舅舅。尼玛彭措来在大帅面前,从头上揭下次仁金克帽,拿在手中,弯下高大的身躯,用一口流利的汉话说,“大帅为国防边,在康区改土归流,劳苦功高!”
由冷谷寺堪布大喇嘛等簇拥着,赵尔丰兴致勃勃参观了冷谷寺。一路细细看去。重重殿宇中,摇曳闪闪的酥油灯光下,在一幅幅栩栩如生的唐卡画前、在巨大的释迦牟尼画像前,铙钹声声中,喇嘛们在做着法事。看上去,整个寺院的建筑风格,明显脱胎于悠远的唐朝,兼容印度、尼泊尔格调,梁木尽穿逗无一根铁钉。寺中完好地保存着自七世纪以来的各种藏传佛教典籍、档案、乐器。清乾隆年间设置的“金本巴瓶”也收藏在这里。当赵尔丰一行进到大殿时,不禁为正中龛座上那尊精美的释迦牟尼像和浓浓的宗教氛围所吸引,他停下步来,细细观察。
在释迦牟尼像供桌上,整齐地排列着十二盏跳**着火苗的金灯,这就使坐在正中的释迦牟尼塑像和分别坐在大殿两侧厢殿中的松赞干布、文成公主和尼泊尔公主像相映相衬,栩栩如生,呼之欲出。只是殿墙上一幅幅珍贵的壁画因为年代久远,被烟灯熏黑了……
赵尔丰久久地站在这些佛像前,神态庄重,思绪澎湃。他的思维之箭已穿越了冷谷寺,穿越了康区的千山万水,栖息在世界屋脊那座举世闻名的拉萨布达拉宫、栖息在宏伟的哲蚌寺、色拉寺;栖息在达赖喇嘛的夏宫,风景优美的罗布林卡道上;栖息在英国人觊觎的风光奇丽,疆域广袤而祸患隐藏,近在咫尺的雪域高原西藏了!
冷谷寺堪布大喇嘛和尼玛彭措甥舅等一行人陪着大帅出了大殿,穿廊过檐,上达大殿顶楼,进入一间窗明几净,藏式特色鲜明,装饰华丽的屋子中,依宾主次序坐在氆氇上,四个小喇嘛躬身送上酥油奶茶和寺中多种自制点心。
大喇嘛上前双手端起盛上了奶茶的银碗,弯下腰来,双手将盛满了奶茶的银碗高高举过头顶,以示敬意。赵尔丰懂得藏人礼仪,赶紧站起,伸出双手,接过银碗,一口饮下,以示谢意。康地气候干燥,酥油奶茶饮起来如饮甘露。连饮三碗后,赵尔丰用手拂了拂胡须,感到痛快淋漓。他高兴地说:“谢大喇嘛盛情款待。”见威名赫赫的赵大帅竟是如此随和,尼玛彭措说:“大帅若不嫌弃,请不日到柳林舍下一坐。”
“寺中招待不周。”大喇嘛从旁赞助,“我舅舅处俨若世外桃源。他家境富庶,我舅妈能做一手好饭菜,小表妹卓玛能歌善舞,大帅若有兴,真不妨去柳林一游。”
见大喇嘛、尼玛彭措甥舅如此盛情相邀,本身他对这个尼玛彭措也有兴趣结识,便当即答应下来,约定了日期。
高原夏天的清晨真是舒爽极了。
那天,赵尔丰如约去柳林尼玛彭措家作客。一出里塘,展现在眼前的藏式屋宇错落有致,风景清幽。远处炊烟袅袅,阡陌纵横。平原上的小溪,流水淙淙,水清如玉,看得见溪水中鱼翔浅底。岸边,垂柳依依,野鸭成群,游走水滨。它们不时欢快地扬起翅膀,抖落的水珠,在金阳的照射下炫光溢彩。若不是草原上有放牧的藏族青年男女用高亢嘹亮的歌声唱出了民族风味浓郁的情歌,若不是这些色彩浓烈的藏房,谁能分得出这是在内地还是在康区?
行五里,平原尽,面前出现了连绵的丘陵。沿山道逶迤而上间,抬起头来,那比雪山还要清纯的白云静静地停在空中,于洁白中闪透出一种凛然威严的光;人在下面,像是被一种神秘的目光注视着。山道上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丝声音,他们一行被笼罩在一种森然的寂静里。
下了山,见一小河。在河边,尼玛彭措手中摇着转经筒,口里诵着六字真经“奄嘛呢叭咪牛”已等候多时。赵尔丰来在河边翻身下马。尼玛领着两名腰佩藏式短刀的船工趋步而上,来在大帅面前低首合什,鞠躬如仪后,请大帅一行分次登船过河。赵尔丰还了礼,放眼细看,只见河宽数丈。摆渡的两只船都是由独木剜成,长二丈,宽三尺,似太古遣物。
见赵尔丰有些犹豫,尼玛彭措解释道,“大帅,此船载一人一马过河甚稳妥,请放心。”于是,赵尔丰一行依次过了河,由尼玛陪着到了柳林。蓝天白云下,流水清澈而又纵横的小溪从远远的雪山流来,绕过柳林,再曲折坎坷地向前流去。岸边丛丛垂柳,风过处,在蓝玻璃似的溪水上扫出条条涟漪。起伏的缓坡上,果林中显出寥寥落落的藏房。在一处空旷的缓坡上,有一座藏民用石头堆砌起来的神台――玛尼堆。虽然很小,但总体看来,有一种神秘温馨的家园意味。雀鸟啁啾。在灿烂的阳光下,到处清风雅静。山花正红。无人放牧的雪白的羊群在咩咩欢跳。放眼望去,整个柳林,简直是铺金盖银。这哪里是西部边陲?分明是有“神画手”之称的吴道子笔下的一幅好看的写意画,恍若江南。
赵尔丰似有所感,以手拂髯,对走马身边的傅华封感叹道,“内地人往往以为康藏荒凉苦寒,其实这是见识短浅。康区风景胜江南处甚多,矿产尤丰。本官深爱之。惜这些地方人少。若以后边陲大定,我必将关内雍塞之人、人才适量移来开发,康藏必成华夏乐土。”傅华封连连点头。
又行约二里许,尼玛彭措指着前方藏房说,“大帅,那就是我的家。”说时,转过一个弯,见一绿草茵茵缓坡上,矗立着一富丽巨宅。尼玛妻率小女卓玛等全家杂役四十余口早迎候门外。未等大帅下马,尼玛妻赶紧率家人上前弯腰向大帅问安祝福。尼玛妻四十来岁,面容俊俏,身肢高挑,丰满合度,肤色黑红,仪态温柔典雅,穿着也华贵,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轻。他们的女儿卓玛年方二八,个子高挑,俊俏的脸上,一副斜插鬃角的黛眉下,有双黑白分明的亮眼睛,顾盼胆大,流露出只有藏族姑娘才有的飒爽个性。当她弯腰将一条雪白的哈达高举过头,敬献给赵大帅时,露出一只手臂,皮肤凝脂般细腻白嫩。她身着华贵的藏袍,两只手像他的身肢和腿一样修长。她的一只手被绒绒的藏袍包裹着,只露出手腕,另一只着雪白衬衫的手**在绒绒的藏袍外。她的脖子上挂满了玉珠,高高的胸前吊着一尊银制小佛龛。
他伸手接过哈达时,突然觉得有一束奇光异彩照在脸上,照进了心里,让他一颗坚硬似铁的心一下子凭添温暖。他本来是备有回敬礼物的,但觉得原先的礼物轻了;拿不出手了,急中生智,解下自己身上佩带的一块翡翠玉佩回赠卓玛姑娘。
当身材魁梧,仪表堂堂的尼玛彭措带领家人将大帅一行迎上楼客厅里坐下时,仆人鱼贯而入,献上了酥油奶茶和点心。尼玛致词说,“大帅来康,改土归流,功盖日月。前日在冷谷寺更以瞻仰大帅威仪,不胜仰羡。今大帅光临寒舍,实在是荣幸之至……”
该大帅说点什么了,可是,大帅明显地有些恍惚,并无回应;大帅有些魂不守舍。
他好容易收住神思,环顾四周,这家陈设精雅,正面壁上挂的一把宝剑更是引起他特别的注意。藏人一般用的剑都是宽叶,而这把剑却大不一样,长长的剑叶,鳄鱼皮作鞘;周边镶有金色的无花果纹。一问,原来尼玛以前是藏军的一个营官,同英国侵略军打过仗,后来不满西藏上层改弦易辙,反叛朝廷,便解甲归田。
正说着,主人的女儿卓玛进来了,她一进来,屋里顿时有了生气。卓玛附在她妈耳边小几句。“大帅!”女主人征求他的意见“我家屋后河鱼很多且肥美,小女想命仆人下河取鱼款待大帅,不知大帅是否应允?”
“河中鱼不是你们藏人的天菩萨么?我当然喜欢吃鱼。但是,你们能许吃鱼?”赵尔丰听这一说,欢喜之余,心中诧异。
前藏军营官尼玛解释,按教义,佛徒是不能杀生的。然康藏地区气候严寒,物产不丰,可供选择的食物不多。牛羊个大,杀一能供多人,而一般如鱼类小生物需多条生命方可供一人食用,故康藏地区一般杀大不杀小。但鱼类小生物,也不是就决不能食。食不食鱼,由各人。
“那就客随主便吧!”听完尼玛的解释,赵尔丰觉得又长了一回见识。不久卓玛母女备好家宴,进来恭请大帅一行移尊隔壁用餐。
这让他又长了一回见识。果饼酒肴顷刻间摆满桌子。不用说,所有山珍海味都购自内地。那些家中自做的面食,不仅味美可口,而且都做成了精美的工艺品:牛、羊、马等,无不栩栩如生。赵尔丰对此极感兴趣,拈一匹面马在手细细打量,问这是何人手艺?尼玛笑着指妻,说她仅凭尺许方板,将面团置于其上,即刻可成。说时,两个仆人曲身抬来一只火锅,摆在大帅面前。这火锅形状有别于内地,别具匠心,是红铜打制而成。在鼓肚花瓶似的膛里,通红的炭火燃烧得呼呼地。在火锅周边隆起的一圈锅里,喷香的汤正在沸腾。看大帅对这只火锅很感兴趣,尼玛说,这是他花大价钱请拉萨八角街上的高明铜匠,比照着预先设计好的图纸,用西洋进口的鸡锡铜手工打制而成。说时,主人妻和女儿卓玛亲自端盘上菜。她们弓下腰去,将托在手中那个大红漆托盘放在他们面前,比比手,示意大帅请用。赵尔丰注意到,这之中有切成薄片的生鱼片、鱼翅、海参、瑶柱、金钩、口蘑等。
“大帅,请!”主人尼玛用乌漆木筷挟起一块鱼片,放进滚沸的汤锅里涮了涮,很恭敬地放进大帅面前的盘子里,“这是刚从屋后河里打捞起来的鱼,请大帅尝尝。”这种吃法,在赵尔丰还是第一次。这是什么吃法啊?让赵尔丰眼都大了。他虽然不是美食家,但毕竟为官数年,是走南闯北的封疆大吏,见多识广。而且,从内心讲,大汉族主义严重的他,是瞧不起藏人的,纵然是眼前这个来历不凡的美食家,说得一口好汉话的前藏军营官尼玛彭措。肯信尼玛这顿古怪的家宴再好能好到哪里去?大帅这就迟迟疑疑用筷子将主人挟到盘子里的涮鱼片,放进嘴里一嚼。呀,味道真好!接着大帅亲自动手涮香茹、涮鱼翅……真是眼界大开。从这火锅涮出的菜,味道鲜美绝伦,越吃越好吃,越吃越爱吃,越吃越想吃。大帅很有兴致,问这火锅味道何以如此鲜美?主人说,原因主要在汤。这汤是以鸡汤打底,辅以腌酸青菜及酸汤调和而成,让大帅啧啧赞叹不己。
酒至半酣,微微带了些酒意的大帅问起主人女儿怎么没来?主人尼玛说,因为小女不懂事,怕她来惹大帅不高兴。
“千金甚可爱。”他当即表明态度,并发出邀请,“请让千金也来一起吃吧!”不管在什么地方,也不管有没有发妻在旁管束,赵尔丰从不风流**。他的精力、情趣不在女色,全在政务上。而他却就在这里看上了卓玛。卓玛很大方,为助兴,给他表现节目。她杨柳为腰,面如芙蓉,峨眉漆黑,婷婷玉立。她长袖轻拂,且歌且舞。歌声美妙,舞姿翩跹,不由让他联想起康巴草原上奔腾的骏马,蓝天上展翅的雄鹰……看得他如醉如痴。
歌舞之后,她又献武艺,主人陪大帅一行步出家门,来在河边草场。起眼一望,蓝天白云下,平原数里,细草如毡。前面草地上已作好了布置:等距离地每隔四、五十步立有一尺许木杆。见大帅不解,主人尼玛解释:这是代替藏人习俗――抢羊赛,马上就要出现在场上的骑手们,以从飞奔的马上弯下腰来拨去多少木杆决定输嬴……说话时,家中仆人已按照吩咐,骑良马十余匹来在起跑线上。骑手中有男有女,卓玛端坐在一匹雪白如银的雄骏上;她脱去了红妆,换上戎装。腰束丝带,袒着右臂,手握马缰,英姿逼人。
起跑令一发,只见卓玛曲身策马疾驰如飞。马至立杆处,则俯身拨去。匹匹骏马跑得飞快,骑手们你追我赶,相差毫米,首尾衔接。卓玛跑在最前,拨杆动作也最优美,一连串的动作闪电般完成。大帅不由带头鼓掌。比赛结束时,卓玛笑吟吟打马而回,她得了第一名。大帅正在赞叹不己间,跟在大帅身边的新近擢拨上来的大帅卫士草上飞纪得胜有些不服气,小声嘀咕,“不是说她善射击吗?我就不信她的射术还能超过我!”刚好纪得胜的话被卓玛听见了,她笑着对草上飞说:“极愿领教!我们就来比试比试谁的射术高明吧?!”
大帅正想喝住纪得胜,卓玛已翻身下马,问纪得胜:“这个射术怎么比,用箭还是用枪?”
“用枪。”
“那好!”卓玛将手一挥,她身后上来两个勇仆。他们遵照小女主人的吩咐,手中各拿一个香钵,站到了百米以外的地方,转过身来站定。再缓缓将香钵举起,顶到头顶。
“你我分别用枪将他们顶在头上的香钵打掉,只能打掉香钵,不能伤人,你敢吗?”卓玛问卫士长。
卫士长应道,极愿奉陪。
他把他的枪给了卓玛,那是一支新近从德国进口来的驳壳枪,可以连发二十发子弹,通体烤漆淡蓝闪光,枪把上飘着一绺红缨,非常惹人喜爱。
卓玛和卫士长站到瞄准线上,同时出枪。
“砰、砰!”枪响过后那两个人顶在头上的香钵都被同时打飞。但卫士长虽然打到了,但没有打到正中,只打了一个角,香钵掉在地上像被狗啃了似的,而她一枪把香钵被打得粉碎。
当卫士长神色赧然地收枪入套时,她又提出新的挑战,抬头看了看正从天上飞过的一群雁,她调头看着赵尔丰,笑嘻嘻地说:“大帅,我给你打一只飞雁下来,不知大帅要哪一只?我只打它的头。卫士长,你敢吗?”
就在赵尔丰手一指间,她中的枪响了。只见排着剌齐队形正从长空中掠过的群雁,一时队形有些混乱。空中有一团羽毛飘飞,一只惊鸿坠下地来。仆人上前捡起送呈大帅。赵尔丰接在手中细看,果不其然,子弹正从这只大雁头上穿过。对于这个挑战,卫士长拒不着答。
大帅夸卓玛是女中豪杰,丈夫不如,巾帼不让须眉……见大帅对自己的女儿赞不绝口,前藏军营官尼玛彭措笑道,“若大帅属意,即将小女送上,为大帅奉巾栉如何?”早已有心的大帅漫声应道,“岂敢!卓玛姑娘是你夫妇的掌上明珠,你们焉能舍她远行?”
而主人夫妇肯。在他们看来,能将自己的女儿送与赵尔丰赵大帅,是他们全家莫大的荣光。尼玛彭措和妻子交换眼色后,他妻走上前去,对大帅曲身致礼表示,“小女能服伺大帅,是我们尼玛家的光彩,是佛主的恩赐。”她说这番话时,腰弯得很深。看不见她的面部表情,不过她弯腰说话的姿势、声音,在将他们夫妇的心愿表达净尽之时,淋漓尽致地表现出了康巴贵族妇女的典雅、柔顺风韵。
“既如此,本官就不便违逆本布心意了。”赵尔丰笑着看了看尼玛夫妇,一只青筋暴露的手,在颔下那部如银的大胡子上下捋动,表现出他内心的喜悦,“本官志在康藏,正想向尔等随时问询当地风俗民情,还想学学藏语。卓玛来了,这就好了。她正好当本官这方面的老师。”说着脸上有些潮红,接着说出来的话,便有些违心,有些欲盖弥藏的意味,“以后,本官与卓玛姑娘情同父女,本布夫妇放心!”……
前藏军营官尼玛当然没有赵尔丰这样的汉族封疆大吏头脑中那样多的理学束缚,也没有那样多的弯弯肠子;他直话直说,性情十分豪爽,“大帅!”他说,“我们藏人说话说了算,一片真心可对天。既让小女前去服伺大帅,大帅如何处置俱由之!只望大帅以后不管将小女带到哪里,也不管小女如何不懂事,都请大帅善待小女!”
赵尔丰有些感动,上前一步拉着尼玛的手,神情庄重地说,“本布夫妇请放心!”就这样,卓玛跟了他。
入乡随俗,卓玛这个他从藏区带出来的美丽、飒爽,侠肝义胆,忠贞不二的藏族姑娘,到成都后,虽按老妻的意思换上了汉家姑娘服装,但风貌依旧。
“嚓、嚓、嚓!”这时,小院中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他一下听出来了,来卓玛来了。她虽穿的是一双平底布鞋,但走路风快,鞋底叩打在碎石铺就的花径上,急骤而又有节奏,他闭着眼睛假寐。
门无声地开了。卓玛进屋,轻轻关好门。看大帅就那样躺在马架子上睡着了,感到心疼。赵尔丰虽年过花甲,却有超人的阳刚之气。在康藏,战事频仍,冰天雪地,戎马倥偬,大帅夜夜都要同自己同宿同眠。升任川督,来到温柔富贵之乡成都,大帅反而常常独居一室,独宿独眠。她知道,并非大帅浓情别移,是大帅心情不好。她也知道,大帅除结发妻子李氏而外,只有她一个妾。发妻李氏怕他饿坏了身体,又知道他的口胃,让她给他打了一壶酥油茶,团了两个糌粑送来。
卓玛想,今夜大帅召自己来,显然是因为大帅犹如在惊涛骇浪中颠簸多日,饱受战火创伤的一叶小舟,今夜需要避入温暖的港湾。这有多么难得啊!今夜,她要尽可能地给大帅温暖,安抚他那颗悲伤的心。
她趋步来在马架子前,眼睛一亮。大帅搭在身上的那件皮袍,是她跟着大帅离开康区前夕,阿爸杀了自家的羊,姆妈亲手做了袍,专门骑着马送来的。见皮袍如见姆妈:好像慈祥的姆妈正摇着经轮,向他们走来。姆妈将他们送到打箭炉的郭达山下,不再送,下了马。大帅也立即滚鞍下马。
“大帅!”姆妈屈身流泪道,“再走就是汉区了,恕不再送。大帅保重!”赵尔丰很感动,他送姆妈金银财宝,姆妈一概谢绝。大帅说,待回成都,理清顺绪,就派人去草原接一对老人家来成都享福,姆妈摇手道,“老马舍不得离开生它养它的辽阔的草原,久居山野的藏人离不开那片雪山草地。”大帅不再劝,神情怅然。
临别,姆妈拉着自己的手,流泪了。姆妈说,“从此后,我们隔着千道山,万道水;你要好生服伺大帅。”说时,郑重地把皮袍送到她的手上。姆妈最后摸娑着她戴在胸前的那尊小佛龛,小佛龛用一条金链戴在的她颈上,垂在胸前。姆妈摸了一遍又一遍,好像要把女儿刻在心间。然后,姆妈低首,摊开双手,向大帅行了告别礼后,顶着一轮血红的落日,佝偻着背,摇着经轮,蹒跚着脚步,向着那雾截横烟的苍茫的崇山峻岭走去。姆妈走了,可是,那难忘的场面和姆妈对自己的叮嘱却刀劈斧砍般永在心间。
卓玛跪在大帅面前,静静地打量着已经睡着了的大帅。
灯光幽微。眼前的大帅同在康藏时判若两人。他憔悴得厉害。那张有棱有角的四方脸瘦了一圈,眼窝凹下去;满头银发,花白胡子三寸长,在变尖了的下巴颏下聚成尖尖的一小撮。这就是往日脚在地下一蹬,地都要抖三抖;马上高呼一声,山鸣谷应的赵大帅么?!这会儿他就分明是个潦倒的老人,可那一副虎死不倒威的神情,仍然保持着赵尔丰固有的气质。
赵尔丰突然睁开了眼睛。那双深陷的豹眼一旦张开,仍虎虎有生气。见到卓玛,他的眼神变得柔和了。他没有说话,只是长久深情地凝视着眼前这位藏族姑娘,感情很深。灯光虽然黯淡,但看得分明,眼前这个藏族姑娘已全然是汉家女儿打扮。只是她仍戴着一尊银晃晃的小佛龛,头上的多条小辫梳成了一条油松大辫子,从脑后垂下来,从脖子上绕过去,搭在高耸的胸脯上。那张可爱的光洁得如红玛瑙的脸上,黑菩提一般的眼睛透着温存恬静的笑意。性格刚愎,很少动情的大帅顿时感到有一股暖流汨汨地流过心扉,他伸出手,情不自禁地摸娑着搭在自己身上的皮袍。
见大帅醒了。卓玛对他笑笑,说,“大帅,请宵夜!”说时,奉上酥油茶。
他没有接,只说,“你坐在我身边来,我有话对你说。”
卓玛听话地顺手拖过一只小凳坐下,依偎在他身边。
“卓玛!”躺在马架子上的大帅还是保持着那固有的姿势;目光悠悠地望着天花板,好象要看穿去,望见什么。
“你跟着我到成都快半年了吧?”大帅问。
姑娘望着忧思重重的大帅,点了点头。
“想姆妈吗?”
“想!”大帅这句话象只小巧的帘钩,蓦然钩开了刚刚合拢的思念的帷幕。那多少次在梦中出现的情景恍若眼前:皑皑的雪山,翱翔的雄鹰,奔腾的骏马,盛开的野花。
“我最近老是做梦。”卓玛陷入了沉思,神情骇异,她说,“梦中,我回到了家,姆妈让我吃杯糖,呛(饮)白酒。按我们藏人的解释,做这样的梦,会死,大帅,我会死吗?”赵尔丰闻言大惊,一下从马架上弹了起来,坐直身子,握紧她的手,急切地说,“不会的!不会的!按我们汉人的解释,梦,往往同现实相反。”说着,轻轻嘘了口气,复又躺了下去,说,“我准备派人送你回康区去,同家人团聚。”
“大帅要回康区?”卓玛看着赵尔丰,又惊又喜又疑。
赵尔丰摇头。
“是我不好?”卓玛小心翼翼地问,“惹大帅生气了,要送我回去?”
赵尔丰又摇了摇头,却始终握着她的手。
“那我不走!”卓玛噘着嘴,很快,她悟出了原因,神情急切地说,“大帅就不能让傅华封带边兵打回来,救你?救我们回康区?”
“回不去了!现在,傅华封过不来,我们也回不去了。”赵尔丰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看卓玛不解,他亮了底,“现在,除成都外,都是同志军的天下。我们要回康区,必经过新津,新津更是同志军的天下,尤其新津侯宝斋更是同志军中悍将。有言,‘走遍天下渡,难过新津渡’,加上侯宝斋,我们哪能过得去!”
大帅的心,姑娘完全明白了。她用自己一双年轻、健壮、女性温暖的手将大帅那只枯瘦的大手握在手中,越握越紧。看着大帅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她那一双黑菩提似的大眼睛里,渐渐湿润了。
“大帅,你不要赶我走!我生是大帅的人,死是大帅的鬼!”她的点点热泪滴在了赵尔丰那青筋暴露、瘦骨嶙嶙的大手上。
赵尔丰一下心潮澎湃,顺手将卓玛往身上一带。“啪!”地一声,卓玛顺手拉熄了电灯,屋里顿时漆黑一片。院子里,钢蓝色的天幕上,那颗当中一直眨着调皮的眼睛,看着屋里的金色星星,好像忽然害羞了,从天幕上倏地一闪而逝。
这是大难当头的四川总督赵尔丰难得的**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