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津城西王爷庙小学张灯结彩。这天趁学校放假,声名遐迩的新津龙头大爷兼新津保路会会长侯宝斋的六十寿诞在这里举行。学校临时变成了迎宾馆。
一早,“迎宾馆”门外各种车辆熙来攘往,热闹非常。学校中,那间雕梁画栋,用雪白夹江宣纸褙糊,古色古香的老师办公室挪空了桌椅,临时充作接收礼物处。两个身穿长袍,戴鸽蛋般铜边眼镜,背上拖一根干焦焦毛根的老先生,一边登记送来寿礼的人和寿礼数,一边挑声夭夭高唱――
“哎,金银有价玉无价!雅(安)州罗子舟罗大爷送来翡翠如意一对!”
“四川省保路同志会特派代表龙鸣剑先生到,送蜀绣双面龙凤呈祥!”……一时此起彼伏,不要说观赏这些不断送来的寿礼、厚礼,光听这两个老先生的唱喏就是种悦耳悦目的享受。
在吹鼓手们吹打出的轻快、活泼的民间乐曲声中,寿星侯宝斋携夫人李璧在外迎客。他身姿笔挺,着蓝绸长袍,外罩金线走边挑绣黑缎马褂,肩披宽宽的大红绸寿带;夫人李璧着红裙披风,夫妻双双站立厅前,喜气洋洋对前来的客人们行礼如仪。寿星抱拳对客人说声“稀客、稀客!”,上来的客人热情道声“贺寿、贺寿!”说时,相互抱拳一揖;而站在寿星旁边的夫人则对客人两手一叉,微微曲腰,福福还礼。
最是站在门口的唢呐增添喜庆。一边四个唢呐手。他们头戴喜帽,身穿绿绸短褂,衔在他们嘴中捧在手上的唢呐,简直都要跷到天上去了;呜哇呜哇吹着,脸上两边腮包鼓起多高。这边吹一曲《龙抬头》,那边还一曲《步步高》,这边吹一曲《凤还巢》,那边还一曲《喜洋洋》……唢呐是民间最原始最富有生命表现力最本真的一种乐器。它的音响富有穿透力。高兴时响遏行云,无遮无掩,向着高天大地尽情渲泄心中欢乐。悲哀时,呜呜咽咽,悲悲切切,那份包蕴着的深重愁苦,令日星隐退,江河倒流。当然,这天两班人马至始至终吹的都是欢乐调,竭尽张扬,引得街上千人百众前来争相观看。
笺花宴摆了上百桌。厅堂里摆不下,一直摆到操坝里。
客人大都到后,在外迎客的侯宝斋又特意问了问被他从成都召回、在他身前跟上跟下的财务管事,这天的寿诞主持人杨虎,省上来的龙鸣剑和川南、川西几个县的龙头大老爷都招呼好没有?杨虎的回答让他满意,只是新津县令宋常说身体欠佳未到,但是送了重礼的。侯宝斋不屑地一笑,吩咐寿诞仪式开始。
当寿星侯宝斋携夫人李璧步入花厅,几十张笺花桌后坐无虚席的客人向他们热烈鼓掌,可见侯宝斋的人气之旺。他们面朝客人笑着,频频招手致意致谢。啧啧!客人们惊讶侯大爷哪像六十岁的花甲老人?他红光满面,身手敏捷,耳聪目明。比侯大爷小十来岁的李璧简直就更不摆了!同他们已经长成小伙子的两个儿子一比,她看起来简直就是他们的大姐,哪像母亲!侯夫人李璧显得远远比实际年龄轻。
侯宝斋有意将自己六十大寿的庆寿过程安排得简洁。专程从成都赶来的龙鸣剑和雅安赶来的龙头大爷罗子舟,分别代表四川省保路同志会和川南同志会、袍哥会向川南同志会总会长、总舵爷侯宝斋祝寿;他们发表了简洁而热情的祝词。当然,龙鸣剑的祝词很雅,罗大爷的相对朴绌一些。
身披宽宽大红绸寿带,头戴博士帽,被夫人打扮得像个老新郎官的寿星侯宝斋,向来宾和众多的客人作了简短的欢迎词和来宾代表秦载庚祝词后,担任司仪的杨虎宣布上席。
天气很好,侯宝斋的心情也很好。他和夫人李璧,两个儿子侯刚、侯刃全家人陪龙鸣剑、罗子舟、秦载庚及王朴之等坐了首席。酒席接近尾声时,他当众宣布,为了给来宾们凑兴,他特别从成都请来了川戏名角杨素兰携他的杨家班人马来此唱川戏折子戏。
这时,杨虎进来报告,说是院坝里,客人们已经吃好撤去,临时戏台已经搭好。请厅里客人们出去,按所有编好的坐位对号入位看戏。
侯宝斋一家陪坐首席的客人们来在院坝,依次坐了。前面的戏台是将学校的操台稍微整治一下而成的。坐在当中的是寿星夫妇。他们的两边,一边龙鸣剑,一边罗子舟;顺次是附近州县龙头大爷:秦载庚、孙泽沛等。杨虎安排得很细致,头两排坐位之间都摆放有一个矮矮的小茶几,茶几上茶点一应俱全,大都是新津特产,如南河大瓜子、顺江槽子糕(蛋糕)、龙马姜糖等等。众多的客人几乎没有一个走的,院坝里坐得满****的。
戏还没有开演,名角杨素兰等正在后台化妆。有几个小厮在戏台上忙碌地搬运着什么,从台后传来阵阵锣鼓的当当、梆梆敲打声、悠扬的胡琴声……把人们心中的喜悦、期待鼓**得满满的。
侯宝斋显得很悠闲地同坐在两边的夫人李璧、龙鸣剑、罗子舟随意品谈着新津山水。这天天气很好。一早就出了太阳。这会儿,初秋纯净而和煦的金阳将天空洗得一片湛蓝,像一块蓝坡璃。坐在院子里就可以看见对面――在金阳映照下显得特别灵动的宝资山,山顶上那座金碧辉煌、红柱绿瓦、檐角飞翘、美轮美奂的六角亭。绿色涌浪般涌向宝资山的雄峻的老君山,老君山上被一簇黑森森古柏环绕、白色的祥云在上缭绕不肯离去,发人想像的老君殿。之后,一抹浓绿组成的长丘山脉,溯波平浪静的南河走下去、走进去,走向茫茫的远方,走向一派神奇,如诗如画。而这样,就越发显出万瓦鳞鳞的新津县城的清幽、宁静。
水深必静,静海深流。有个大哲学家说得好,世界上,海洋很大。然而,比海洋大的是天空,比天空大的是人的心灵!这会儿,侯宝斋表面很平静,但他的内心却不平静。他知道,在这表面的静之下,犹如南河的水,表面上波澜不惊,其实底下则是漩涡暗卷,激流涌进的。赵尔丰已经就任,而且据悉,赵尔丰表面上同情川省保路运动,实则在底下磨刀霍霍。很可能,就在今天之后,他就得忙起来了!其实,这个时候,陪坐在他两边的每个人,诸如龙鸣剑、罗子舟、秦载庚、孙泽沛等等又何尝不是!就连这会儿忙上忙下,将他的“师傅”侯宝斋经佑得巴巴式式的杨虎也是一心二用的。
戏开演了。名角杨素兰出场了,演的是一出在蜀中久演不衰、常演常新的《情探》。这出戏,取自冯梦龙的三言二拍。说的是,穷书生王魁上京赶考不中,流落街头,饿倒在丐头敫桂英家门前。敫桂英一家看他可怜,给他衣穿,给他饭吃……日久生情,王魁看敫桂英虽是丐头女儿,却是年轻貌美,温柔贤淑,且对他体贴入微。他动了心,向敫桂英求婚。婚后小两口日子和美,如胶似漆,如鱼得水。将大比之期将近,还是爱妻敫桂英主动提醒他不要沉醉闺房忘了功名。结果,王魁上京考中状元后,不仅恩断情绝,而且隐瞒已婚身份,娶豪门之女为妻。不仅如此,为永保富贵,杀人灭口,他派去武士杀了敫桂英……清末蜀中大文豪、荣县人赵熙有次看了这出戏,觉得文词粗砺,人物形象狰狞,与原作大相径庭,实在可惜;这就重新改过,改得文词清丽,故事情节跌宕起伏,人物命运催人泪下。赵熙是龙鸣剑的老乡,中过翰林,当过朝廷编修,是个有大学问、大名气的人。
这出戏,本来戏本就好,再经名角杨素兰一演,顿时轰动天下。杨素兰,本名清泉,字纫秋,清光绪4年(1878)出生于四川遂宁县梓潼镇一户做小买卖的人家。他幼年丧父,家境贫困,后被人贩子拐卖到戏班学戏。他相貌好,天资聪颖,又能吃苦,很快出了名,并有了一定资产。他人品好,追求进步。为了支援保路运动,年前他竭其所能,捐田80余亩。他的这一壮举,受到各界人士好评。名士石声写诗赞:“登场歌舞市金钱,肖效红妆自可怜。闻道破家亡国报,伤心时局慨捐田。”著名学者吴虞称赞他的演技:“歌喉宛转,有穿云裂帛之奇;舞袖翩翩,具回风聚雪之妙……”
侯宝斋之所以能请得动杨素兰到新津;杨素兰之所以肯到新津,又肯在这样的草台上演他的拿手戏,是因为他们之间互相看得起对方的名气人品。
杨素兰在成都剧场演出票价很贵,很多有钱人请他外出演戏,根本就没有门。
在川戏激越的锣鼓敲打声和高亢的帮腔声中,川剧名角杨素兰饰演的敫桂英甩着水袖,走着碎步,急急走上台来。
更阑静,月色衰
月光如水照楼台
透出了凄风一派
梨花落,杏花开
梦绕长安十二街
夜间和露立窗台
到晓来辗转书斋外……
戏台上,身着戏装,一身槁素的杨素兰完全看不出是个男人。“她”袅袅婷婷,一边走着碎步,甩着水袖,用好听的女人嗓音述说着他去后,“她”在家对他的思念、他的无情。侯宝斋显得很沉醉,闭上眼睛,一手在上,一手在下,轻轻敲击着点子,一只脚在地上一踮一踮。其实,这会儿,他的思绪至少有一半飞到月前他去资中罗泉镇参加的“攒堂大会”上去了。在这次由同盟会中坚人物龙鸣剑主持召开的、有川西川南所有州县同志会会长兼这些州县袍哥龙头大爷参加的大会上,龙鸣剑比较详尽地报告了赵尔丰就任四川省总督以来的情况。赵尔丰上任伊始尽显“屠户”本色,多次公开私下讲:“前人谓四川难治,其实是不知治理。刘璋失之以宽,所以败亡。诸葛亮治蜀从严,所以为得。前四川盐茶道、云南人赵藩于光绪二十八年写的一副对联,至今挂在成都武侯祠,谓:‘不审势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其实不得要领!四川人的性格,正如四川人所说‘油核桃捶着吃’!四川人服硬不服软。我为官数年、数省,均是严治,无不头头是道。”赵尔丰在举了他先在山西,后到四川后,再到康藏的若干事例后,归总一句,他所到之处都是严治,而无不治理得井井有条……
龙鸣剑认为,从种种迹象看,“赵屠户”很可能会在恼差成怒之后大开杀戒,现在我们就要早作准备。与会的全体同仁都同意这个看法,为防患于未然,大会议定:将各地同志会改为同志军,准备武装保路。推定侯宝斋、秦载庚分别主持川南、川东片区同志会。鉴于新津离成都近,是省会成都南面的水陆交通咽喉要地,决定由侯宝斋统一主管、调动、指挥新津、双流、灌县、温江、仁寿、邛崃等凡成都附近地区州县同志军。一旦有事,由侯宝斋率先锋部队向省会成都挺进!会议还议定近期各地同志军任务五项:1、尽可能探查敌情;2、互相及时交换情报;所有情报,川南川西片区的交由侯宝斋汇总;川东片区交由秦载庚汇总。而两处汇总情报及时上报在成都坐镇的龙鸣剑;3、各地同志军尽快尽可能筹集枪支弹药、粮食,准备打仗;5、各地同志军严明军纪!决不能让同志军混同、等同于土匪!
会后,全省各地同志军发展很快。迄今为止,全省同志军至少已有10万,而新津同志军有一万人左右,算是多的。
戏,一折一折地演下去。在名角杨素兰之后,还有他人。不知不觉间,一轮红日渐渐西沉。在一出《迎贤店》之后,杨虎上台宣布,侯宝斋侯大爷的六十大寿庆寿活动到此为止。前来道喜贺寿的人们陆续向主人道谢告辞而去。龙鸣剑、罗子舟、秦载庚、孙泽沛这些不一般的客人当然被留了下来。侯宝斋引这一干人回到后街自己家中,刚在客厅坐定,正要关门密谈,杨虎打惊打张闯了进来。
“啥事这么打紧打张的?”侯宝斋看定杨虎喝问。
杨虎走近前去,将拿在手中的一张墨汁未干的告示(官府布告)捧给侯宝斋看之时,附下身去,附在师傅耳边轻声说话,显得有点鬼。
“这是省上督署刚发到全省各地州县的紧急告示,要求各地官府赶快抄写、张贴!我闻知后觉事情重大,赶紧到县衙要了一张送来。”侯宝斋接过,看了一下,要杨虎出去,把门关好。
在坐的龙鸣剑等人知道情况有异,都看着侯宝斋。
“不出所料,‘赵屠户’扯怪叫了!”侯宝斋展了一下手中的告示,说,“我给大家念一遍。”
“查近日潜回省来之东学之人(同盟会),图谋不轨,趁民智未开,借保路之事煽风点火。他们在全省多处将保路同志会改为同志军,竟致多地抗捐抗粮,明目张胆,反抗朝廷。并分布各州县设办事处,胆敢收地方税粮,威胁我们百姓,不准为我们的皇上纳粮,偏要为他们的乱党纳粮;且于省、外州县解来的地丁钱粮,扣着不准上库。更还要造枪造炮,练兵练勇,自作自由。
“他们包藏祸心,偏要借那路事,说好听的话。试问抗粮税、造枪炮、练兵勇,这于铁路什么相干?明是要背叛朝廷,又怕我们百姓不肯,故借争路为名,哄弄大众,说的是一片爱国爱川的热忱。上等社会的人自然易为所惑,随声附和起来。故此,愚民百姓更容易哄骗了。”
这张告示最后这样正告:“凡误入歧途者,只要能立刻改过自新,本帅也不追问了。为此,再行明白晓谕,凡尔士、农、工、商人等,务须善体此意,不必妄生猜疑,而居心叵测而不肯悔过自新者,将严惩不贷!切切特示!”以下是赵尔丰签名――赵尔丰的字写得很好,签名更是别致,好像是一只飞翔的白鹤。
“看来赵屠户是要动刀兵了!”龙鸣剑说,“大家看,赵尔丰这份告示杀气腾腾!”在坐各州县同志军首领兼各地袍哥龙头大爷罗子舟、秦载庚、孙泽沛等都坐不着了,说抢时如抢宝,得马上回去赶快准备。侯宝斋将他们送出门时,他们的小厮早拉着马等在外面了。各位大爷上马后,同侯宝斋、龙鸣剑抱拳作别。然后,蹄声嗒嗒各自而去。从成都来的龙鸣剑不骑马,他推着一辆从英国进口的“洋马”,当时还很稀罕的“三枪牌”自行车要回成都。侯宝斋一直将他送到西门城门洞外,这就是川藏公路了。侯宝斋上车之前,与侯宝斋互道珍重,说着翻身上车,顶着最初的暮色沿川藏公路而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公路尽头。
侯宝斋回来走进小水南门,发现城门口已经张贴上了《告示》。看《告示》的人围了个里三而层外三层,其实,他们之中好些人不识字,是黑眼窝(文盲)。这些人看到城门洞前贴有《告示》,又有好些人围在那里看,就也围了上来看,这是一种盲目的从众。从众,是一般人的心理,也是一般人的习惯。看到深孚众望的侯大爷来了,这些不识字的大老粗,对们对很崇敬的侯宝斋问,“侯大爷,这告示上漆麻打黑一大片,不晓得写毬些啥东西?请你念给我们听一盘嘛!”侯宝斋对他们说,“这《告示》写得文皱皱的,我若照着念,你们听不懂。我只是告诉你们,这《告示》的主要意思是,赵尔丰又要开红山(杀人)了――凶!凶!凶!”侯宝斋、侯大爷不仅在新津,就是在附近州县都有崇高威望。于是,他这句话马上不胫而走,不仅风一样很快传遍全县,也传遍了川南川西地区。侯宝斋此说,言简意赅,通俗易懂!为将要来到的残酷斗争,在群众中迅速制造了一个最好,具有广泛影响的革命舆论和斗争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