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新任川督的头把火和杨虎暗中投敌(1 / 1)

人说赵尔丰办事操切,果然是。他上午刚到成都,下午就去了岳府街四川省保路同志会。为了给蜀中士绅一个礼贤下士的好印象,他身着便装,青衣小帽,乘一顶二人抬小轿,跟班也只有一个师爷,另带一个穿便装的卫士长——草上飞纪得胜。

赵尔丰一进门就感到气氛火辣辣的不对。阳光透过嵌在雕龙刻凤木窗上的花玻璃,洒在好大一间屋内。里面坐了满****一屋的士绅们,因为激愤,这些士绅一改往日司空见惯的文质彬彬,争着发言,大声武气地声讨邮传大臣盛宣怀、川汉铁路大臣端方:

“他们是卖国贼!只图自己的私利,不惜把主权拱手送给洋人!”

“卖路就是卖国!哪个龟儿子敢卖路,我就和他拼命!”……

有个老者说着哭了:“我宁愿把家产都捐来修路。我们生是中国人,死是中国鬼……不……不当……亡国奴……”

“各位股东,请安静!”股东会副会长张澜进来了,他拍了拍手,会场安静下来。人们的目光都转向了一部大胡子飘飘髯髯,一双大眼光芒乍乍的他。

“报知大家一个好消息,”张澜说,“新上任的制台大人赵尔丰来参加我们的股东会来了。欢迎!并请赵制台就争路之事讲话!”

会场上,巴巴掌响起来了。早有仆役将雕有云纹的黑漆太师椅送上。赵尔丰龙骧虎步走进屋来,当中稳稳当当坐了。他虽穿的是便装,但颐指气使惯了;端坐不动,两道凌厉的目光在屋内来回扫了两遍,在股东们关注的目光中,赵尔丰轻声咳了一下,开始说话,带有训示性质。

“尔丰虽久在川边,但对川省的护路、争路事了若指掌……”他在讲了一番强国必须修铁路的大道理后,亮出了自己的观点,“朝廷深体民艰,认为四川太穷,七千万两银子的路款,是负担不起的。四川业已民穷财尽,再筹资修路,无异于敲骨吸髓。当然,借外债修铁路之举并非不可非议,然众所称废除朝廷与洋人已签订的修路协约则大可不必。本督部堂特来聊尽良言,希望大家一定要平心静气,为大体着想。若因情绪激动,做出什么过激之事就不好了!”满以为自己一言既出,百人噤声!可这里不是康区。股东们也不是他管惯了、管驯了的边军。他话刚落音,下面纷纷予以驳斥。赵大帅的脸面有些挂不住了,调头去看坐在旁边的张表方(张澜字表方)。

“嗯!”张澜摸着自己的一部美髯,用光芒乍乍的大眼看定向自己求援的赵尔丰,不仅不帮他的忙,反而说出一番让他狼狈之至的话来:

“大帅这话我张表方就不懂了,事情的由来尽人皆知。光绪二十九年(1903),法、英、美乘我甲午战败,八国联军攻陷北京,迫使朝廷签订了耻辱的‘辛丑和约’后,为加紧对我掠夺,西方列强开始争夺对我铁路修建权。英国学者肯德就公开在报上撰文泄露了天机。他说,‘这个省份(四川省)的财富和资源,是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无法和它比拟的’。为了掠夺,英国政府计划修建一条由上海经南京、过汉口、宜昌、万县到成都的铁路。要在英国人的势力范围内,将‘条约港重庆’建成‘远东的圣路易’。这哪里是在修铁路,分明是对我的蓄意觊觎!大帅的恩师、前锡良总督早看出了西方列强的险恶居心,在川主政时即上奏朝廷,谓:‘川省高踞长江上游,倘路权属之他人,藩篱尽撤,且将建瓴而下,沿江数省,顿失险要……非速筹自办不可。’在大帅未回川之前,护理川督王人文同情川人态度,反对铁路国有,屡次为我代奏力争,屡受朝廷申斥而不悔。他说,‘虽三、四奏,直至罢职,亦乐为川人尽责’。最后人文专折参盛宣怀,惹恼京师。朝廷下旨严斥人文,谓‘如滋事端,惟该督是问’;随后即调人文去京。锡良、人文在为川人争路之事上,在巴山蜀水可谓有口皆碑。大帅经营康藏七载功勋赫赫,但望在此事上,不要寒了川人的心!”张表方的话说到这里,戛然而止。说得何等干脆利落,有理、有利、有节,让赵大帅半天作不了声。哎呀呀,自己原是想挟大帅的威风,来此灭火的,不意竟陷窘境。全场鸦雀无声,士绅们都在看着自己!

赵尔丰老脸上,白一阵,红一阵。他始知道,锅儿是铁打的,这帮股东不好惹。这个四川省保路同志会,在全省一百四十二个州、县、还在所有的镇、乡都成立了分会。而在全国保路呼声最烈的川、湘、鄂三省中,又尤以川省为最。

现在这儿同自己对阵的还仅是保路同志会副会长张澜和股东们。还有会长颜楷,还有同湖南谭延恺,湖北汤化龙齐名的四川咨议局议长蒲殿俊,副议长罗纶等人没有来,这些可尽都是些要功名有功名,要才有才,尖嘴利舌之士啊!咦,若是这第一回合自己就输了,以后咋整?川局硬是复杂得很哩!耳边分明响起了火药引线燃烧的“吱吱”声。弄得不好,真要出大事哩!为了摆脱现实的尴尬处境,求得主动,赵尔丰开始机变。他看着张表方笑吟吟地说:“本督部堂今天来,说是说,但若要我就你们的争路表个态:我以川人之意旨为意旨。”

场上立即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张澜用那一双光芒乍乍的大眼睛看定赵尔丰,暗想,人人都说赵尔丰性烈如火,宁折不弯,其实也不尽然。当他在战场上作为大帅指挥作战时,往往显露的是刚硬的一面;而在政治上,赵尔丰看来也还有阴柔的一手。明明他刚才表明了自己的态度,然而一旦发现处境不利,就立即转了向,像条变色龙。

张澜抓住机会顺秆爬。他说,”既然制台大人这样表态,那就请将我同志会股东会之决议向朝廷代奏!”

“好吧!”赵尔丰慨然应允,“不知股东会同志会议定了何事?”

“我股东会同志会决议,坚持川路商办。截至本年四月,我川路已集股一千五百余万两银。除已支销外,尚存生银七百余万两,大大多于湘、鄂各商办路之股款,而且由宜昌至归州已筑路基三百余里,而可通车料段已有三十余里……如此等等,充分说明我们四川既有集股之财源,又有筑路之能力。因此,坚决请求朝廷收回国有成命!另外,川汉铁路公司驻宜昌总理李稷勋为盛宣怀、端方所收买,擅将川路股款七百余万两交付盛、端二人。请总督大人代奏:撤查李稷勋,参劾盛宣怀夺路劫款!”

“啊!有这样的事?”赵尔丰大大吃惊了。他霍地站起来,十分义喷地表示,“你们所说盛、端侵吞股款之事,十分重大。我立即就可以查明。果如此,不要说你们不依,本督部堂也不依!我现在既为你们的父母官,就要为你们办事。事不宜迟,我立即回督署,将你们的请愿,用急电直接发送内阁。”

“总督大人辛苦!”张澜立即率股东们站起,向新任总督赵尔丰施礼,态度很真诚、很尊敬。刹那间,气氛变得很融洽;刚才的隔阂**然无存。

“总督大人慢走!”张澜等股东们一直把赵尔丰送出门,看他上了那乘两人抬轿子,再目送着他远去。股东们回去后,又议论了一番赵尔丰刚才那番话的本意。认为赵尔丰才从山里出来,情况不明。他是朝廷封疆大吏,受当朝大员影响,放几句厥词是自然的,并非反对保路运动。

是哈!上午刚上任的堂堂总督大人,下午就来参加股东会,这是给了股东会好大的面子!这样的官哪去找?……股东们议论纷纷,联系到赵尔丰为官已来,生性清廉,性格刚直种种,最后结论趋于一致,即:新任总督赵尔丰还是很有希望的。就在四川保路同志会和股东会的绅士们对赵尔丰表示乐观之时,惟有张澜在一边沉思默想,没有表态,神情显得冷峻。

赵尔丰的卫士长纪得胜为人机警,总觉得有个人鬼鬼崇崇跟在后边。因此,在大帅的轿子进督署时,他有意吊在后边,果见一个人影子似跟上,探头探脑的。

“你是何人?”纪得胜闪身而出,喝道,“督署也是你探得的吗?”说着想去拿其人,不意这人还不一般,趁着督署外人多,藏匿其中,一闪身不见了踪影,看来是有些功夫的。事后,他将此事报告了主管上司王琰,王琰要卫士长以后多多小心、处处留意,并问明了其人长相,不动声色地动用所有暗探和线上人加紧缉拿。

这人是侯宝斋派去省上的杨虎。

一连几日,杨虎没有敢再外出活动。奉侯宝斋命令,到成都后,他在少城陕西街一家比较上档次的饭店――滨河饭店包了一间房,开始了活动,整天留意并打听新任川督赵尔丰的动向兼顾省上斗争动向。不意赵尔丰这天去岳府街四川省保路同志会出来,他跟上去;如果不是脚板上抹油跑得快,就被赵大帅的卫士长草上飞纪得胜拿住了,吓了他堆尖尖一跳。

事发后的头两天,他哪里都没有去,就窝在陕西街转。这条街也真有趣。成都是座移民城市,历史上有五次大的移民。有首《成都竹枝词》云:“大姨嫁陕二姨苏,大嫂江西二嫂湖。戚友初逢问原籍,现无十世老成都。”这就很形象地说明了成都的人口结构。“陕西街”顾名思义,这条街原是陕西人的天下。他考察的结果是,这条街上老陕确实多,而且有座极富秦地特色的陕西会馆。最少半条街人都是说陕西话。这条街上最突出的特点是当铺多。其实,这条街上这时开当铺的,不仅陕西人多,更多的是山西人,山、陕不分家。这些当铺真像是老虎的口,张着大嘴,里面很深。一进去光线昏暗,当铺先生高坐堂上,窗口很小又高。典当者需上前站在台阶上,踮起脚,努力将要典当的东西递进窗去。那高坐堂上,头上戴顶黑缎红顶瓜皮帽,黄焦焦的瘦脸上挂副镜片厚如瓶底鸽蛋般铜边眼镜的典当师说一口地方音浓郁的陕西话或山西话。东西他看不上眼的,用瘦手立刻给你退回来,说声“不当!”看得起的东西则杀价惊人,时间也紧。如果你逾期不去高价典回来,那他就给你打来吃起了。

仗恃“师傅”侯宝斋为人大度、厚道――他在人前称侯宝斋为会长、大爷,人背后都叫师傅,且与他关系不同;杨虎在成都不仅住得好,而且吃得好,耍得好。成都是个花花世界,尤其少城一带更是精华集中地――清入关之初,准蔼尔叛乱。清廷派出一支军队去平了叛后,这支军队经成都返回京城时,因见成都太好,请求留在成都镇守西南,得准。这样,清朝在全国有九个城市是满人集中居住区。除北京、成都外,还有广州、西安、南京、杭州、福州、荆州、伊犁。成都这支清军后来随着时代的久远变为一般的满人,当然是人中人。而且,他们的后代一出生,朝廷就配给一份奉禄;他们在成都修起一座城中城,这就是少城,是成都的首善之区。城中,街道宽阔整齐,一条条极幽静的小巷里,幢幢青砖黑瓦的公馆排列有序,高墙深院里,亭台楼阁掩隐于茂林修竹中。门外两边蹲着石狮子,这些石狮子的用料都是用省内天全、卢山采就的汉白玉石,石质既好,雕刻又精,无不栩栩如生,凭添威仪。家家古色古香,呈现出决非一般人家可比的富庶。有些王公贵族家的墙壁上,嵌有长方形的红砂石,这是拴马桩。现在成都的宽窄巷子,大体保留了少城原貌。

杨虎是个闲不住的人。从报上得知青羊宫正在打金章,就是打擂,而且已经进入决赛,他决定去看看。

位于成都浣花溪畔的青羊宫,是国内数一数二的道观,规模很大,相当雄伟。据说,青羊宫的得名是因为道家史祖李耳(老子),当年为关尹喜时(官职名)著道家经典著作《道德经》。后离任时,他的崇拜者问他去往何方,又该去何处找他?老子曰:“子行道千日后,于成都青羊宫寻吾。”而成都青羊宫与新津老君山上的老君观是兄弟道观,虽然新津老君观小些,但精巧。据说,当年老子入蜀后,是先到的新津老君山,并建起了老君观,又称老君殿。比较而言,新津老君观很像成都青羊宫的微雕板。在一线翠绿色的长丘山脉中,老君山本身最高,最为伟岸。从平地上看,它很像一个身姿挺拔、青衣布衫的年轻道人。而建在山顶上,时时祥云缭绕,早晚白鹤翩跹、由数百株笔挺古楠围绕中的老君殿,则像是戴在年轻道人头上的道冠。

唐王朝李氏皇帝独尊道教,奉道教为国教,尊老子为史祖,令天下诸州皆设置道观,并为老子设像。成都青羊宫当时就是一座建筑宏大的紫极宫,后僖宗入蜀,将紫极宫改名为青羊宫,并大兴土木,锦上添花,让青羊宫发扬光大,更为壮观。特别是,观中有一头铜铸青羊远近闻名,可谓镇观之宝。此青羊很是奇特,羊角、虎爪、牛鼻、龙角、蛇尾、马嘴、兔背、鸡眼、猴颈、狗腹、猪臀。据说,此吉祥物最为灵验祥瑞,任何人只要摸摸它,都能心想事成,逢凶化吉。因此,前来摸它的人牵群打浪,因摸的太多,此羊被摸得光可鉴人,有的地方已有毀损,因此,观中管理人员将它用铁笼子围了起来,不是随便就可以摸到的了。

青羊宫占地广宏,主要建筑有灵祖楼、八卦亭、三清殿、斗姥殿等,无不檐角飞翘,古色古香。殿中供奉的老君像等也是惟妙惟肖,形神兼备。观中一年四季清香缭绕,信徒盈门。青羊宫离浣花溪很近,“两岸皆民家,水阁相连,饰以锦绣。”清光绪年间,每到二月十五日,这天是成都的花朝节,又是老子的生日。因此,从这天起,前去青羊宫进香朝拜,观青羊、赏花卉的人络绎不绝,往来不断,热闹非常。官府乘机在观内举办劝业会,展销商品,交流物资。到后来,青羊宫内又增加了武术内容,设擂台比武。花会期间,自少城通惠门以西,一路上,人群摩肩接踵,杂声盈耳,蔚为壮观。有首竹枝词,最是道出了其中盛况:“到来都是看花人,百花丛里踏香尘。晓风扶起眠烟柳,春草看花处处春。”

杨虎这天去时,青羊宫内擂台赛已经摆了三天。擂主栾炭花放言,这是最后一天,若再无人胜他,他就要鸣金收兵了。接下来,他的胸前会佩一枚标志胜利的沉甸甸金灿灿的纯金金牌;打马游街,披红挂彩,锣鼓喧天,风头出尽,名利双收。

出门前,杨虎着意穿了件崭新的深蓝色华达呢长袍,外罩一领黑色滚边丝棉马褂,一顶黑呢博士帽往头上一扣,戴副黑膏药似的墨镜。他对镜照了照,很满意,就连自己也认不出自己来了。他就是要让人认不出他来。到了青羊宫,他先是沿着一字排开的诸多名小吃看了看,什么陈麻婆豆腐、钟水饺、矮子斋、古月胡、赖汤元、夫妻肺片、二姐兔丁等等,琳琅满目,香气诱人。然后又去看了看花卉,那些参展的花卉,一盆盆,一钵钵姹紫嫣红,香气袭人,煞是可爱。在这些地方稍事停留后,这就转到了擂台前。

台下挤满了人,警察在维持秩序。杨虎刚挤到台前站定,见一位银须飘髯,身着灰布长袍的老者,轻步跃上台,旁边有人指着老者轻声对人说:“这是裁判刘博渊,评论最是精当好听。”刘裁判在台上对台下众人拱一拱手,朗声道:“今天是打金章最后一天,今天向栾壮士挑战的有三位。他们是郫县的流星锤――张飞龙;彭县的燕钻天――晏振武;成都铁人――马宝。”

马宝的大名杨虎是知道的。其人是个回民,常在皇城坝上卖艺,武艺高强,气功特好。一只足有胳膊粗的大红蜡烛点燃,通红的火焰燃得旺旺的,马宝挥去一拳,离拳尺余,火焰熄灭。马宝身高有一米八,脱去衣服,显得脸瘦、眼亮、肩宽、腰细,身材结实匀称,孔武有力。胸膛是人体最薄弱,也是最娇气部分,他可以让两个人抬起一根马桩猛力撞来,若无其事,动都不动一下,这是软功。硬功也相当了不起。他运起气,身上的疙瘩肉顿时结成了“胎”,外人用手一摸,身上无骨处好像罩了层铁幕,有骨的地方反而摸不出骨头,这是金罩功。他一拳下去,一叠整整齐齐的青砖,会被他顿时齐斩斩断成两截……他十八般武艺都好,常常搏得满堂彩。

刘裁判刚刚退下台去,台前忽地起哄,来的都是些歪戴帽子斜穿衣人;他们吹口哨,跺脚,直起嗓们喊:

“栾炭花,好好打,上来一个捡翻一个,哥子们给你楂起!”

“这块地皮上,没有哪个虾子能把金章从栾哥子手上拿得起走的!”……

杨虎向站在旁边的一位忠厚老者问询,这些是啥人?

“浑水袍哥。”老者悄声说,“栾炭花是他们一伙的,这三天我天天来看,不是没有打不赢栾炭花的高手,而是人家不敢赢,怕赢了走不了路。不过,今天这三个挑战者都武艺非常高强,尤其铁人马宝了得。这个马回回(回族人),又是个出了名犟拐拐,刚直不阿,怕是今天有好戏看了!”

四名赛手在后台用餐。两位白案(白面)师傅抬着蒸笼走来,蒸笼里蒸的是壮士包子,每个包子足有西瓜大,有甜有咸;随便吃,还有鸡丝汤。

千呼万唤中,四个壮士吃好了,主角就要登场了。

刘博渊又走出来,亮开嗓门唱道,“时辰已到,请栾壮士上台摆擂!”话刚落音,从后台呼地跳出一位大汉,稳笃笃站在台上,他30来岁,满脸横肉,长得熊腰虎背,身高近一米八,体重足有二百斤。他得意朝大家拱一拱手,说,“请大家捧场!”好家伙,声如洪钟。在这春寒料峭的季节,他却只穿了件短襟褂,腰束一条宽宽的黑绸带,露出黑黪黪的胸毛。看得出,栾炭花有相当的功夫。在四川,武术又称国术,群众习武之风很盛,整体水平不亚于燕赵齐鲁。在四川,武术按流派分,有少林、武当、峨眉、青城四大家;若按门道分,则有僧、岳、赵、洪、会、字、化等八门。

栾炭花自报家门:“兄弟打的是僧门……”僧门以擒拿短打见长。这莽家伙报完姓名、流派后,他的第一个对手上场了。绰号燕钻天的彭县人晏振武上台,在他对面一站,对比强烈。越发显出燕钻天的瘦小。燕钻天朝台下拱一拱手,扯起洪亮的嗓子报道:“我燕钻天打的是‘岳门’,请父老兄弟多多捧场!”所谓岳门,这套拳法先是由抗金英雄,岳飞的老师周同首创,以后由岳飞在实战中经过改良,发扬光大,更臻完美。它的特点是低桩小架,讲究贴身短打。刘博渊上前细细检查了两人指甲是否修剪,身上是否藏有暗器,脚上是否穿的是软底皮鞋等等,验核无误后,让二人抽签。燕钻天抽了一根上签,选了根红腰带系上,栾炭花系蓝腰带。

刘裁判让两人退后一步,站在擂台两边;他宣布比赛规则:“不准攻击对方档部,不准叉眼锁喉。三打二胜……”宣布完毕,刘裁判往后一退,说声,“较!”

两名对手虽然虎视眈眈,但还是按部就班,先上前握手,再退后一步,相互拱手致意。副裁判在后台摇响了铃铛,二人开始交手。

栾炭花睁圆一双怪眼,罩着燕钻天,欺他个子小,运起步法,贴上前去就是一拳,疾如闪电。燕钻天名不虚传,身轻如燕,闪身躲过杀着,突地跃起,空中扯个倒提,脚比手还灵活,双腿一夹,啪、啪两声,栾炭花脸上挨了两下。

太精彩了!场上顿时哄堂大笑,刘裁判适时来在台前评判:“这叫春风拂面。”

栾炭花当众丢了面子,脸气成了猪肝色。他眼中喷火,步步紧逼,口中“嗨、嗨!”有声,连出恶拳;双方你来我往,让人眼花缭乱。十多个回合后,栾炭花见燕钻天被他逼到死角,用尽力气,狠出一拳。见对手凶相毕露,露出破绽,燕钻天身灵手快,闪过身去紧接着打出一记漂亮的“凤眼锤!”

“炭花,注意倒!”台下那些泼皮,见栾炭花要吃亏,赶紧惊呼呐喊:“看倒起,来了!”栾炭花一下醒悟过来,顺势拿住了燕钻天的手,陡地举在空中,狞笑着转了两圈,再往台下狠劲一摔。

“哎呀!”在人们的惊呼声中,只见燕钻天在空中扯了个倒提,稳稳当当落在擂台边上。顿时,场上喝彩声四起,让铁塔似的炭花一下傻了眼。都以为燕钻天还要与栾炭花再较下去,不意他却把系在腰上的大红腰带一解,不满地看了看站在台下的那帮歪人,说声“不较了,不较了,我怕赢了走不脱!”然后,扔下腰带,跳下擂台,愤然而去。

接着上场的是郫县流星锤张飞龙。他不高不矮的个子笃实,浓眉下有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他报的是赵门。此路拳法相传为宋太祖赵匡胤所创,风格与少林拳类似,动作刚强舒展。

一开始,流星锤的动作好像有些变形,细看却是避实就虚,他采取“引蛇出洞”法,并不主动出击,只引对手来攻。二十来个回合后,栾炭花焦燥起来,阵阵猛攻中不时露出破绽。流星锤明明可以抓住漏洞乘势攻击,他却滑稽得很,腾挪跳跃间,把个五大三粗,累得气喘吁吁的的栾炭花浑身上下摸了个遍。台下众声大笑。

起初,刘博渊还能报出点子,什么“风抚荷花”,“黑虎掏心”,“顺水推舟”……慢慢就跟不上趟了,最后简直就是莫名其妙。四川人生性幽默,看出了名堂,有人喊:“栾炭花,你咋个搞起在哟?底下那家伙都拿给人家摸热了?!”场上更是哄堂大笑,坐在台前指挥泼皮们的地痞舵爷熊三稳不起了,他将黑色云衫的袖口两挽,就要使什么坏时,只见流星锤突然停下来,用拳头朝自己的鼻子猛地一碰,鼻子流血了。赛场规定:“见红为输”。在人们的惊愕中,流星锤张飞龙双手抱拳向台下一揖,什么话都没有说,跳下擂台扬长而去。

又是扬长而去!

在台下观众的嘘声中,栾炭花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得意洋洋,等着最后一个挑战者上场。

马宝上来了。他朝台下拱拱手,朗声报道:“在下打的是化门拳,师承赵麻布……”赵麻布是清朝嘉庆年间的大侠马朝柱,志在反清复明,曾邀约师兄弟数人谋刺嘉庆皇帝未果,亡命四川,隐姓埋名,以卖麻布为生,教出了许多高徒,如原清军著名武官周玉珊就是他的嫡传弟子。“赵麻布”在民间很有些解气的轶闻。比如说,有一次他在新都一位颇有些恶名的绅粮(地主)门外高声叫卖麻布,惹得那绅粮心烦,命人撵他走,赵麻布偏不走,而且叫卖声更高。绅粮是当地恶霸,武艺很高,这就挥拳打来,赵麻布回了一拳,当即不仅将恶霸打翻在地,而且断了一根肋骨,他狠狠地教训了那恶霸。赵麻布有两个得意门生,两个都有一个很乡土化的绰号,一叫“泥鳅”,一叫“黄鳝”。有次师陡三人前去教训一个在华阳县观音阁一带鱼肉乡里的恶霸。

得知赵麻布师徒三人来了,那恶霸让他们进来。一进门只见甬道两边都站的是武士,一个个持枪亮戟,对他们怒目而视,杀气腾腾,似乎马上就要把他们师徒三人生吞活剥。及至上了厅堂,稳坐当中太师椅上的恶霸故意叫丫头给他们上茶。赵麻布示了个意,“黄鳝”去到院中,将一扇无比沉重的青石桌面提进来当作茶盘。恶霸正惊疑间,“黄鳝”突然跳起空中,扯了一个倒提。只听“咚!”地一声,他两脚往厅堂中梁上一蹬,一声闷响中,两个脚印完全嵌在了中梁上,然后双脚落地,双手仍然稳稳当当端着那扇沉重无比的青石桌面,而且桌上的那三碗茶不摇不溅,“黄鳝”站在恶霸面前微微一笑。

“休得无礼!”赵麻布佯装怒意,吼了徒弟一声,气冲丹田,竟然将窗棂震得簌簌抖动,屋梁上有灰尘随之飘下,吓得那恶霸魂飞魄散,对赵麻布告饶,磕头如捣蒜。赵麻布哈哈大笑,这才带着两名高徒扬长而去,那恶霸从此再不敢胡作非为……

台上,铁人马宝已经同栾炭花交上了手。尽管台下熊三爷带着那帮泼皮给炭花楂起,马宝丝毫不受影响,志在必得,精神抖搂。马宝亮起“一狠二毒”的硬功夫,一拳击中了栾炭花的左肩。“哎哟!”栾炭花负痛惊叫一声,败下阵来,输了第一局。

但栾炭花决非等闲之辈。第二局他向马宝频频发起攻击,他身高体壮力大,拳头握起碗钵大,怪眼圆睁,两个拳头使得风车车一般,指着马宝的要害处猛攻猛打。

马宝改变战术。他先以绵里藏针的太极拳一一化解,再以三角消摆步化,并不真的反击。栾炭花以为铁人的功夫也不过就是如此,出手越来越快,也越来越狠,恨不得马上就将马宝打来趴起。殊不知这就露出破绽。马宝瞅准时机,左引右打,连发三拳,拳拳命中,打得栾炭花趔趔趄趄,他仗着身壮力大,抱着一根柱子才未跌下擂台。第二局,栾炭花又输了。

稍事休息,第三局开始。

这一局栾炭花使出看家本领,专用腿攻。他的腿攻着实了得!他能站在一块突起的砖上连打50个旋风腿,而且出腿力重千钧,向有铁腿之称。马宝采用“砸根”、“砸梢”法都无法根本化解,眼看着已被栾炭花逼到了台角,马宝心一横,运用金罩功以硬对硬。当栾炭花狠劲一腿向马宝扫去时,铁人略为沉身,硬接一腿。只听“梆、梆!”两声,裁判刘博渊在旁适时评说:“这叫膝上栽花”、“轮身边脚”……台下一片喝彩。而就在这时,马宝快步贴上,迅如闪电,肩撞肘击,连挤带打,不等栾炭花反映过来,已被马宝打翻,腾身飞出擂台,站在了台下一丈开外,将台前贵宾师上的茶碗都打翻、打烂了好些;腰上系的绸带也飞了,好不狼狈。

刘博渊当即宣布挑战成功,马宝获得金章,见多识广的刘博渊激动地称马宝为“十余年来未见之高手!”场上,掌声雷动。就在杨虎看得眼花缭乱、抓耳骚腮之时,为了看得更清楚些,他揭了墨镜。不意,他一揭墨镜,有个人就在他背后猛拍一掌,轻声道,“了得,你在这里?!”杨虎大吃一惊,转过身来,只见是故人祝定邦祝麻子。这家伙也是化了装的,也是戴了副墨镜。

一时,杨虎有点发愣,看着祝麻子,思想上有点转不过弯来。祝麻子轻声对他说,“出来、我们借一步说话。”杨虎出来了,站在无人处,祝麻子小声对他说:“你娃好大胆子,竟敢去盯赵大帅的梢!你娃被发现了,赵大帅的人正在私下找你、拿你!”

“你咋晓得呢?”杨虎抖了句瓜话,这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我咋晓得!?”祝麻子得意地将大指拇几摆,“哥子们现在就是吃赵大帅的饭。走!我给你细说。”说着往青羊宫后走,杨虎就像个提线木偶,跟在他后面走。

两人之间拉开一段距离。他们脚跟脚来在了人迹罕致的后院,进到密林中,光线骤然黯淡下来。沿着密林中一条逶迤蛇行,长满青苔的青石板小道,来在一个之字形的拐角处,祝麻子站着了。这是谈话的好地方,前后无人,又隐蔽视线也好,祝麻子轻咳一声,对跟上来的杨虎说,“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你老弟肯定已经晓得我是做啥子的了。说老实话,我这两天就一直在跟你。我如果要‘黑’(四川话,害)你,现在就可以把你逮起来。不过,我晓得你娃是被侯舵把子差遣来的,身不由己。况且,我们是新津老乡。俗话说得好,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你我素无过节,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我又比你娃蠢长几岁,我不仅不会黑你,我还要帮你。这样吧,明天我们到郫县望丛祠细说。”说了明天约会的时间后,祝麻子又得意地将大拇指一翘,“走,哥带你去见识见识,看哥过的啥日子,哪像你啊!整天担惊受怕,耗子一样,缩在黑屋子里。”

这时,杨虎已经大体弄清楚了祝麻子是干啥的了。虽然这时他还不知祝麻子是赵尔丰麾下王琰暗探局的探子,但他知道祝麻子已经吃上了官饭,是“赵大帅的人!”心中又好奇又羡慕。对于祝麻子下命令似地要他明天去“郫县望丛祠细说”,他不敢不答应。他不敢跑,知道也跑不了了,这就乖乖地跟在祝麻子后面走。

过浣花溪,进通惠门,沿街而去,成都确实繁华、美丽。特别是,长街两边芙蓉花盛开,简直就是铺的一地彩霞。成都人酷爱芙蓉花,由来已久。五代时,蜀主孟昶和他的夫人花蕊夫人都极喜芙蓉,命人在城中广为种植,“开花时季,高下相照,四十里如锦绣”。以后成都人将此沿袭下来,因此成都历史上叫芙蓉城,简称蓉城。

走在祝麻子身边,杨虎觉得自己得到了保护。到成都这么多天,第一次甩手甩脚地在大街上走。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因为走到这一步,他啥都不怕了,甚至还有些得意,自己也快成赵大帅的人了。

“这些花开得好好看啊!”一路走去,杨虎指东道西,“祝哥”他们已经称兄道弟了。杨虎指着两边街上众多的茶楼酒肆饭馆上的招牌、幌子,大惊小怪地说:“又不是过年过节,这些上头咋个弄毬这么多名堂啊?”

成都的茶楼酒肆饭馆都有讲究,都有一个自己的店招或幌子。饭馆大都叫《味腴》、《聚丰园》、《对又来》;茶馆叫《品香》、《饮涛》、《茗园》;旅舍大都叫《静安》、《旅安》、《大安》等等。名称大都雅致。有求生意兴隆、财源茂盛的,取《聚兴隆》、《裕丰》、《隆盛》;有劝客上门的,取《试一试》、《尝一尝》;有自吹自擂的,取个《佳佳》、《华美》;有追求大雅的,取典故,来个《诗婢家》、《桃园》等等,不一而类。更妙的是,有些店铺为引人注意,故意取个贬低自己的店名,类同乡下人给自己的宝贝儿女取名叫“狗生”、“女狗”……他们取的店名是《烂招牌》、《要不得》、《开一天》让人忍俊不禁。还有以老板姓氏取名的,如《黄记鞋店》、《古月胡》等等等等。可谓店家无大小,店招可不少。有了店名,还家家有店招,即商招。这些商招形形色色,各尽其妙。有纱灯、牌匾、挂牌、幌子。纱灯一律用红纸褙糊,灯宽的两面写店号或名称,窄的两面写经营项目、特色等,无一处浪费。如饭馆,大多写“酒饭便宜,炒炖俱全”,绸缎铺写“洋广匹头,纱罗绸缎”……夜晚,这些商招里点起大红蜡烛或油灯,又有一种别样的情致。

牌匾通常是长方形,悬挂门额之上,多为黑漆金字,醒目端庄。有的还将所售之物展示其上,如帽铺在上展示一个帽子;刀剪铺就是刀剪。而稍为上点档次的店铺,都喜欢出大价钱请名人或名书画家店写商招或匾额。

对这些,祝麻子似懂非懂,他假充内行地随意支吾了几句。一路上,他们已经走过了多家饭馆,有几家还很有名,比如《晋乐园》、《粤香村》……杨虎扯叫黄了,“祝哥子!”他说,“你不是说要带我上街操一盘在嘛?是吃晌午的时候了,肚子饿腾了,肚皮都贴到肋巴骨了,还不吃饭?!你老兄是不是没有带钱?若是,我来请你。”他将了祝麻子一军。

“杨老弟,你不要门缝缝里看人――把我祝定邦看扁了,我是要带你去吃陈麻婆豆腐。麻婆豆腐,你没有吃过吧?”

“没有。”杨虎老老实实地说,“陈麻婆豆腐?这名字咋怪头怪脑的!”

“这麻婆豆腐味道之好,之巴适,就不摆了。为啥子叫‘陈麻婆豆腐’?一会我们边吃边摆。”说时,祝麻子手向前一指,说,“你看,到了。”

《陈麻婆豆腐》坐落在成都万福桥畔,二十多张黑漆桌子的堂内,食客差不多坐满了。

“两位,这边请!”一位拴围腰,肩上搭张抹桌帕的中年堂倌上前迎客,手一比,将他们迎到一张桌子前,用手中那张帕子又是抹桌子,又是抹凳子,一边问,“两位客官,要点啥子?”

“先来几盘下酒菜,一壶酒。下酒菜你随便配,反正整巴适,大爷我有是的钱!”祝麻子说时财大气粗地在胸上一拍,“然后上你们的招牌菜――麻婆豆腐,大碗!”

“客官放心,负责整巴适,要不要免青免红?”这是成都一些上档次的饭馆堂倌必然要问客人的,“免青”,就是将菜里所有葱蒜类免去;“免红”,就是将菜里的红油辣椒免了。

祝麻子头几摇。

“哎――!”堂倌这就转身,唱歌似地挑声夭夭朝里喊菜。酒,他们喝巴适了,主菜――一大品碗陈麻婆豆腐上了桌。吃得二麻二麻的杨虎细看,端上桌来的是一个景德镇大花品碗,大得像个小盆钵,显然是这家饭馆定做的,也比一般碗厚。整体看去,这大花品碗像朵盛开的大喇叭花。碗边走过一道耀眼的金线,碗面上,雪白为底,红笔绘出一幅讲究孝道的《卧冰求鱼图》。大品碗装得满****的,上面浮起一层红油,还有黄酥酥的炒花生米、炸得黄尝尝的牛肉臊子、青乎乎的窝笋尖、青花椒等等,喷香,就是不见豆腐,也不见冒热气。

“来吧!”祝麻子奇货可居地将手一比,看杨虎眼睛睁得多大,一副饿劳饿虾的样子,赶紧提醒:“烫啊,慢点吃!”但杨虎已经戮了一大筷子进嘴,烫着了,嘴张起多大,用手架势扇,语成不调地说,“好、好烫,好,好香,好,好好吃!”缓不过气来。祝麻子笑着给他讲了陈麻婆豆腐由来。

早先年间,成都西门外罗家辗桥头陈兴盛开了家小饭铺,卖冒儿头。此地是去彭县、新繁、温江的要道,每天经过此地的推车抬轿者流很多。“冒儿头”是大受这些人欢迎的一种很实惠的饭食。“冒儿头”的做法与早先年间四川城乡普遍吃的甑子饭完全一样――当米在锅里半熟时捞起,盛在竹编筲箕里滤过米汤;再将这半生不熟的米饭舀进甑子,用笋壳盖在甑子上一盖,上火猛蒸。锅里就顺便用米汤煮些家常的青菜、芋儿、红苕等。咕嘟、咕嘟!甑子饭好了,锅里的菜也熟了。所谓“冒儿头”指,这种饭特别硬、经饿、顶事。饭馆卖这种饭,垒得起尖尖,一碗顶两碗,上面一碗下面一碗。推车抬轿者流吃这种“冒儿头”最为实惠,而且可以只要饭不要菜。老板只收饭钱,外送一碟四川泡菜,加一碗米汤。可以花最少的钱,吃最扎实的饭。而在众多深受广大劳苦人民欢迎的“冒儿头”中,开在罗家辗桥头的陈兴盛小饭铺渐渐名声鹊起。原因在于,旁边有个大辗房,常去榨油和为大户运油的干人(穷人),为了表示对陈兴盛夫妇对他们照顾的感谢,不时慷主人之慨,送油给他们夫妇。他们有了油,又对这些干人回报。价廉物美的豆腐本是这家小饭馆的招牌菜。他们的豆腐本来就好,细嫩绵软。有了足够的油,他们在豆腐上进行加工改造。虑及这些干人口味重,吃得烫,吃得麻。他们几经改进后做出的豆腐,既是素菜,又是晕菜;具有麻、辣、烫、嫩、香且整形不烂的特点。届时,红通通一大品碗经过改造的豆腐端上桌来,让饥肠辘辘的脚伕及推车抬轿者流们吃得交口称赞。这家饭馆名声不胫而走。以后,慕名前来品尝的市民日多,渐及文人雅士,无不叫好。此时,这家饭馆已经传到孙辈陈春富手上,陈春富的女人比他能干年轻许多,她又将这颇有特色的家传豆腐作了许多提高。恰陈春富女人脸上有几颗浅麻子,因此不知是谁,将这家饭馆叫作“陈麻婆豆腐”。以后口口相传,直到如今。

这顿饭,让杨虎吃舒服了,吃得眼界大开。

吃完饭,祝麻子又带杨虎去嫖了一次妓,过后,又带他去赌场赌了一把。这一天下来,让本来品质就不好的杨虎觉得,自己以往度过的23年,完全是白过了、浪费了。从现在起,他要跟着他的“祝哥”过一种神仙日子。“人在花前死,做鬼也风流”!能跟着“祝哥”将这种酒醉金迷的好日子过上一段日子,他觉得,就是死也没有什么遗憾的了。

祝麻子带杨虎来在东大街“如是来”。这是一幢背街幽巷中两楼一底古香古香的建筑物,楼下是赌场,楼上是妓院;是成都有名的销金窟。他们上了楼,鸨母立刻迎上来。看来,祝麻子是这里的老客。

“哎呀,我的祝大爷呀!”并不老的鸨母迎了上来,扭着腰肢,甩着手上洒了香水的手帕,用发嗲的声音说,“你好久不来了,稀客。我们这里的女娃子想你得不行。啊,还有这一位,贵姓?请赐大名!”

“免贵,周得胜。”杨虎灵机一动,报了个假名。

“周大爷好,两位大爷好!”并不老的鸨母,皮笑肉不笑地祝时,腰一弯,给他们道了一个万福。祝麻子趁机揩了一把油,在鸨母圆滚滚的屁股上摸了一把。

“哎呀!”鸨母很做作地惊叫一声,说是“老都老了,有啥摸头!”引得两人哈哈大笑。

鸨母将二人带到挂有所有妓女的牌子前,要他们挑牌。

祝麻子问鸨母最近进没有进“新货”?

“有,新进了翠红、玉秀……”鸨母一连报了几个新名字,夸张地说,“这几个女娃子乖得很!保险把你们服伺得巴巴式式,安逸得很,但价钱贵些。”

祝麻子说价钱好商量,他让鸨母将所有的妓女带来,包括她说的“新货”,站成一排让他们看了。他们从中选出两个睡了。然后,祝麻子带扬虎下楼,进了赌场。

赌场主人显然也认得祝麻子,而且知道他的身份,显得很恭敬。

赌徒们呼幺喝六,屎克螂拱糞一般围在一桌桌赌桌前赌。

赌场主知道,这祝麻子明说是来参赌,其实就是来诈钱的,他陪着笑说,“本店本小,最近根本没有人来,简直霉得起冬瓜灰。今天才来这几个人,正好被祝大爷遇到了,祝大爷是不是请到别的地方转转、玩玩?!隔几天,我专门上门请祝大爷喝酒!”赌场主一口一个“祝大爷”,显得可怜兮兮的样子。可是,祝麻子根本不理他,一双鹰隼似的眼睛猛地放光!他走上前去,从这些赌徒的钱中抓出一块杂版银圆、一块杂版铜圆,这就抓到了把柄。他把眼一鼓,气势汹汹责问老板,“哪个喊你让他们用杂版?这是犯法的,你晓得不晓得,嗯!?咋个说?”

赌场老板磕头如捣蒜,忙说,“祝大爷,求你高抬贵手,这年头用杂版的人多……”结果好说歹说,祝麻子在这家赌场榨了一笔钱才放了老板一马。说,这次就算了,暂不理抹。而老板也千恩万谢,保证只此一端,下不为例。祝麻子这才心满意足地带杨虎走了。

“杨老弟!”走在路上,祝麻子问杨虎,“你看,这样的日子可还过得?!”

“好得不得了!今天跟着你祝哥子,我才晓得,我杨虎以往过的日子简直就不是人过的。”

“这么说,你是愿意以后跟着我过这样的日子了?”

“愿意!我能跟着你过上你这样的好日子,变牛变马都愿意。”

“那好!”祝麻子大包大揽,“包在哥子身上,我们明天详谈吧!”走到皇城坝,他们分了手。

第二天一大早,心急火燎的杨虎就早早赶到了郫县郊外的望丛祠。这时,绿色的大平原上,轻纱似的乳白色淡淡晨雾还没有褪尽。这是杨虎第一次来望丛祠,他站在来路上远远眺望。望丛祠算是成都的远郊,它兀立在一片披着轻纱的绿色原野上,四周一圈矮矮的红色围墙,里面显得恢宏。他进了望丛祠,没有见到一个人。他随意溜达了起来。望丛祠是古蜀国开明氏望帝和丛帝的陵寝葬地。祠内崇楼丽阁、小山、梅林、竹园、小径、水池相互点染,移步换景,极有沟壑。只是远离市区,少有游人,那些崇楼丽阁久未维修,有一种无言的沧桑和破败。祠中的望帝和丛帝陵寝,突然隆起,形成了一座龙背似的小山,山峦之上遍披青葱、浓荫匝地。他踏着石阶,上得小山从高处四望。被游人踩得光秃的龙脊两边,遍生苍松翠柏,丛生着一些秀竹。

然后,他去了祠中《悦来》茶园。刚刚坐下,一个一手提着把沉甸甸的被烟薰火燎得像个黑鸡婆的黄铜大茶壶,一手抱着多件泡茶三件头:铜质茶墩和茶船、茶碗重叠在胸前的茶小二来给他泡茶。

他要了碗茉莉花香茶――当时在四川,成都人爱喝茉莉花香茶,重庆人爱喝砣茶。

在四川的城乡茶馆喝茶,看小二泡茶,是种艺术享受。只听叮叮咚咚一阵脆响,一只黄澄澄的铜质茶墩先墩在桌上,然后,一只白底红花的日日红茶碗骑在茶墩上,随着小二的身子微微往后倾仰间,他手中那把大茶壶随着手臂上升间,一股清花亮色的鲜开水噗地一下从大茶壶那弯弯细细长长的壶嘴里喷射而出,像股银线端端注入茶碗中,将卧在碗底的那一绺茶叶冲激得旋转来。随即,像西洋人跳芭蕾舞,茶叶发开,尖尖长长,随水起舞。就在水将满时,空气中氤氲起茉莉花香。小二直起腰时,伸手幺指拇一扣,只斩“叭嗒!”一声,茶盖盖在茶碗上,一碗四川盖碗茶这就泡好了。

“客官,你请慢用!”小二收了钱,手一比,专门说了一句,“这茶用的是郫河水。”提起大茶壶转身,进里间去了。成都及成都附近茶馆讲究用水,所谓茶好不如水好。在这些大小茶馆的门前,都竖有一块牌子,上写“河水香茶”。其实未必!真正讲究的茶馆,有专门拉水的车和人。每天天不亮,轰隆轰隆,就有专人拉上两轮大板车到锦江去取水。这两轮胶皮轱辘车上,竖躺着一个圆滚滚的大木桶。他们会把车拉到合江亭去取锦江的江心水。水拉回去后,还要从一个水缸过滤到一个水缸,程序复杂。

听了小二这一声“这水是郫河水”杨虎不禁心想,不管郫河水还是成都锦江江心水,还能有我新津的水好?新津号称水城,新津的水才是真的好水。

也不知是他心不在焉,东想西想,还是祝麻子行动鬼祟,当祝定邦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吓了堆尖尖一跳。“嗨!祝哥子你是啥时来的,我咋没有看到你呢?咋像个猫一样,不声不响。”

“你老弟是个对红心!”这会的祝麻子满口袍哥语言,“说话算话,比我还早,提前了!”说时,很显摆地尖起两根指拇,从上衣口袋里拎起一只进口瑞士怀表,装模作样地看了看,又放进口袋。看杨虎要喊茶,他手两摆,说,“走,我们走,换个地方。”

“钱都交了,我喝都还没有喝。”杨虎端起茶来,拈开茶盖,尖起嘴嘬了一口。

“算毬了嘛,走!”

他们相跟着出了茶园。这时,一阵风过,那片古柏树冲天的望帝丛帝陵寝处忽地传来一阵杜鹃的啼叫。祝麻子边走边说,这杜鹃是望帝和丛帝死后的化身。每到春播时节,它们都从早到叫到晚地啼叫“布谷、布谷!”,提醒他们的子民不要误农时,直叫得口角流血。

“祝哥,你好久变得这么有学问了?”扬虎讨好地说。

这句话恭维得祝麻子很高兴,张开大嘴一笑。这一笑就来了个麻子打呵欠――全体总动员。

祝麻子带他去了《望园》。这是竹林掩隐中一座两层楼的古典建筑物,檐角飞翘,里面卖茶又卖饭。是祠中最上档次的,上有雅间。祝麻子要了一个雅间,让小二上了好茶,还要了糖果、花生、糕点。

祝麻子看了看杨虎,打明叫响地说:“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年前,我一是为报仇,二是受上峰指使,回新津去谋杀侯宝斋。虾子机觉,武艺又好。他们一家人武艺都好,尤其是他们的老大侯刚把老子打惨了!还差点走不了路。”杨虎补充一句:“在成都读书的老二侯刃也不简单。”

“你说老二侯刃不简单是啥意思?”祝麻子是个心很细的人,专门问了一句。

“这老二智勇双全,不仅能文而且能武。就以武功来说,也不在他哥之下。”说到这里戛然而止。他望着祝麻子,等他发话,希望将话题转上正题。

祝麻子明确地对杨虎表明了自己身份:他是大帅府下设的、探局专门负责川西南片区的一个头,专事新津方面工作。说着,他将自己的派司在杨虎面前亮了一下、晃了一下。

“哟,啥东西哟,这么硬扎?”杨虎将祝麻子的派司要过去细细看了看。这“派司”类似戏台上的腰牌,很小巧,是牛皮夹包着一张证明,上面有祝定邦的照片,生辰八字,籍贯等。盖有四川省大帅府的大红公章,还有编号,不会有假。“巴适!”杨虎看后啧啧赞叹,诚惶诚恐,将派司还给祝麻子时说,“祝哥子能不能给小弟也弄个派司?”

“派司?当然可以,不过现在老弟不必要!”祝麻子对杨虎解释,“以后你老弟就是大帅的人了。我们要你专门做侯宝斋的工作。你的名字已经记录在暗探局。之所以现在不发派司给你,是怕你被侯宝斋拿到把柄。他如果拿到你的把柄,你娃就惨了。你现在不要派司比有派司还关火。我这样说,你懂没有?”

杨虎会意地点了点头。他问祝麻子,“你们能给我啥好处?”

“好处多得很,你已经是官家的人,赵大帅的人了。而且,就从现在起,我们每个季度给你关一回饷。”

“好多?”说到钱,杨虎眼睛鼓起多大。

祝麻子比起五根指拇。

“五十大洋?”

祝麻子说,“五百,马上兑现!”杨虎一脸惊喜,他问祝麻子,“你们给了我这么多钱,具体要我做啥子?”

“从现在起,我就是你的上司,你就是我的下属。我要你做啥子,你就做啥子。从今以后,我们两个单线联系。随便啥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表面上,你以往咋个以后还是咋个,侯宝斋该给你的钱,你照拿不误,表面上做得啥事没有。今天,你就把侯宝斋和他领导的新津同志会的所有活动,人员来往等都详详细细告诉我。”

“奸细!?”杨虎浑身一震。是的,他知道,从这天起,他就是赵尔丰的暗探局埋伏在侯宝斋身边的奸细!弄得不好,是要掉脑袋的。因此,他闷了一下,思想上急速地打起了算盘。

现在,他没有退路了。如果他不答应祝麻子,不死都要脱层皮。好死不如歹活!至于侯宝斋对他的好,管毬不倒那么多了!况且,祝麻子代表官府,代表赵大帅,代表朝廷!侯宝斋再凶,也不过是只井底之蛙,打不过赵大帅的手板心……况且,我是暗投,我可以左右逢源,两面吃糖,何乐而不好?人的一生都面临着选择,选择决定着个人的人生走向,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况且,杨虎本身就是个品质不好、利欲薰心的投机份子。短暂的犹豫后,他决定暗中倒拐了。

“好,算事!以后我就跟定祝哥子你了。”

“我早说嘛,老弟是个聪明人。我现在马上给你兑现。”祝麻子说时从身上摸出一本支票,填了一张五百大洋的额度,撕下来交给了杨虎。杨虎是袍哥中人,他问祝麻子要不要拜把子?

“不用了,免得打惊打张的。”祝麻子只是让杨虎填了张表,盖了个手印。中午,祝麻子好好招待了杨虎一顿。吃饭间,祝麻子又给杨虎交待了一些任务。饭后,他们就各走各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