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赶慢赶,新任四川省总督赵尔丰率身边不多人员,由康地到了雅安后,谢拒张扬,摒弃传统的朝廷大员,封疆大吏履新八抬八轿,沿途鸣锣击鼓,三十里一歇,沿途州县官员摆香设酒恭迎的繁文缛节,仅仅休息半日,就带上专门由成都专门赶来接他的原省兵备处总办,二哥赵尔巽的心腹干员吴钟容,偕身边高级幕僚王琰、卫士长草上飞纪得胜及两员精干卫士,离开川藏间最大最富庶的雨城雅安到成都履新去了。
本来,从内心说,他是希望在雅安稍作休整留连的。雅安这个城市很美,坐落在雅安河谷,江水清洌的羌江从城江穿过。有外国旅行家到了那里后,在留连往返的同时,心有所感,将雅安称为中国的布达佩斯(欧洲匈牙利首都)。雅女、雅鱼、雅雨并称为雅安三绝。这是座中等规模城市,城呈棋盘状,万瓦鳞鳞的城中建筑物大都青堂瓦舍,富有明清特色。它背后的张家山、周公山,从城中看,它们是山,山上浓荫蔽日,一派原始森林意味,山上却又大体平顺,不声不响间容得下千军万马。这座川藏路上风景清幽的名城,历来又是兵家必争之地。一年四季,每天一早周公山上都要首先蒙起一层乳白色的雾纱,就像美女欲露还藏蒙在面上的雪白纱巾。然后,天上依次斜斜地洒过一阵细雨。雨后的水更蓝,天更青,空气更纯净,因此,雅安被叫作雨城。雅鱼是只产于羌江中的一种肉极细嫩,味极美,状呈丙字形的一种鱼,量极少。羌江中的水都是由四周雪山上的冰雪融化后,经千百条山溪小涧汇聚而下所成。纵然是盛夏季节,一般人也不敢下羌江游水,江水冰冷。雅鱼只吃江中一种苔藓,这种鱼颇为珍贵。一方山水养一方人。雅安如此美好的山水,当然养出来的女人大都美貌且性情温驯。
向来不喜招摇的新任川督赵尔丰,为了不引人注目,他将从康藏带回的三千百战精兵,还有一些文员,统统交由提督田振邦一并统领,浩浩****经川藏公路去成都,而他们一行六人轻装简从而来。虽年龄大小,身材相貌各不相同,但都头戴藏式博士帽,身着这个时节往来茶马古道上商人爱穿的蓝布短褂;骑的马也都是体形矮小,但能负重爬山,善于长途跋涉的本省建昌马,马鞍上负有行囊;大都皮肤粗糙,脸色黧黑,满面风尘,一看就是一队去打箭炉经商归来的商贩。为掩人耳目,赵尔丰特意戴了一副墨镜。这样,在不明究里的人看来,他最多就是队中最年长者。
赵尔丰一行过了雅安,跃上川藏公路上一夫当关,万关莫开的军事要地、险隘金鸡关后,赵尔丰毕竟是统帅,他在金鸡关上久久伫立,频频四顾。看来路,川藏公路像一条哈达,过了雅安河谷,陡然抬高,很快隐入重重叠叠的峰峦中。再朝西看,一山更比一山高的崇山峻岭,像大海中突然凝固的波涛,蓝天白云下,向茫茫的康藏深处延伸。转过身来,朝成都方向眺望,山下一片良田沃野,富庶的成都平原由此展开。看到这里,他不胜唏嘘,感慨万端。七年前,康藏叛乱,他受命于危难之时,先是将地域辽阔的康巴按平,再整军经武进藏,对在英国人支持下的十三世达赖大加挞伐,节节胜利。
历史上的康藏,又称康巴、川边,指的是今四川甘孜藏族自治州和西藏昌都地区。它地域广大,界于西藏与四川腹地之间,是川、藏、滇、青、甘五省区的接合部,历来是联系西藏与内地的桥梁和汉藏之间的纽带。在地缘上有“卫四川、保西藏、控滇青”的战略地位,历代中央王朝一直以其作为“治藏之依托”。
在康藏动乱之时,他先是经川督锡良力荐,清廷批准,由永宁道改任建昌道。他在平息了康巴动乱之际,乘势在巴塘、里塘地区成功地进行了改土归流。光绪三十二年(1905),他升了官,被清廷任命为川滇边务大臣。之后,他将川边地区全部改流;西藏叛乱,也大体平息。到辛亥年,即宣统三年(1911)春,他在康藏大功告成。川边土司已经全部废除,设32县,委官治理。举办了恳荒、兴学、开矿、邮政、招商、练兵、建桥等一系列新政,为西康省的建立奠定了坚实基础。月前,他拟定了以川边地区建西康省方案,呈报清廷批准。因他的离去而暂时搁置。
更让他忧虑的是,他经边七年的丰硕成果,很可能因为他的离去而毁于一旦。他的继任者、代理川滇边务大臣傅华封是值得信任的。问题是,他经边七年所带边军仅11营,满打满算也不过万余人。而他这一走,带走边兵三营,共计3000余人,且全系百战精兵。傅华封虽是为报他的知遇之恩,哽都没有打一个。而他这一走,情况相当严重!西藏十三世达赖马上重新叛乱,川边一些不服改流的土司、寺庙立即响应,乘虚作乱,纷纷复辟。目前,傅华封已经全部采取守势,将所有边军全部撤到康区。川边地区行政上历来隶属四川。时间很紧!他在川督任上,得赶快将已经闹得如火如荼的保路运动按平,再回身营救川边!如果可能,他还得再率军进藏平叛,维护祖国领土完整。
“大帅,山上风大,请上马下山吧!”王琰和二哥赵尔巽原来的心腹幕僚吴钟容看大帅神情凝重,站在金鸡关上久久不语,前来请他动身。
大帅长叹一声,上了马。
赵尔丰一行是第二天上午到新津的。离开雅安当天,他们在邛崃宿了一夜。之所以在邛崃宿一夜,并非因为邛崃是一个州,是川藏路上一个大地方;也并非在这个地方演绎过历史上有名的卓文君和司马相如传诸久远的风流轶事,吸引了他,而是他有意要在这里考察一下风俗民情,主要是了解一下川西坝上的保路运动到了何种程度。
“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他们投宿的是一家中等规模的旅舍。黄昏时分,夕阳正在下山。那一轮橘红色的夕阳,在沉到一望无边二望无际的绿色川西大平原的边际上时,然然变得一片金红,红得像血。让久处崇山峻岭,看惯了大山的他们,突然感受到一种莫名的冲动、崇高和忧伤。通红通红的夕阳,映照在这家中等规模旅舍门外的那副对联上和两盏标有“胡记旅舍”的大红灯笼上;有种历史的沧桑。
自有“胡记旅舍”的幺师们上前来,替他们牵去马匹去店后马糟中拴了,饲候草料,吴钟容去开了房。他给隐姓埋名的大帅当然开的是旅舍中最好的上房。在街上一家饭馆吃了饭后,赵尔丰要随员们陪他上街去走走看看。熟悉成都附近所有州县的吴钟容带着大帅一行在邛州四处转、看。他们一直在邛崃的街市上留连到晚上。邛州虽然不能同成都相比,但毕竟是进入了温柔富贵乡的成都平原,其繁华、热闹决非关外能比。邛州的街道虽没有几条,但宽阔整齐,衣食住行一应齐备方便。夜来后,大都的商店关门收市,但这时阶上檐下又遍设摊肆。商贩们点亮马灯、油壶照明;游人摩肩接踵,往来如织;饭馆里传出阵阵猜谜划拳声,茶铺里更是座无虚席。打锅魁的梆梆声,露天坝唱川戏的锣鼓声、扬琴声,声声入耳……让陡然从苦寒闭塞的边远山区出来的赵尔丰们,对比感受特别强烈。赵尔丰不禁皱了皱眉,轻声对熟悉情况的走在身边的吴钟容说,“我没有想到处于盆地边缘的邛州这样繁华。”
“是。”吴钟容点点头发挥延伸:“季帅(赵尔丰字季和)明天不是到新津还要停停吗?新津虽不是州,但比邛崃还发繁华,因为新津离成都已经很近。四川所谓天府,其实也就是川西坝子、都江堰一线。温(江)郫(县)崇(庆州)新(津、繁)灌(县),还有金温江,银郫县……因为这里战乱少到,岁无饥谨,物华天宝,特别是成都,自古繁荣。早在唐宋时期就有‘扬(州)一益二(成都)之说。晋代左思在《蜀都赋》中有名句‘既丽且崇,实号成都’!”正说着,他们走到一闹市十字口,见到一些乞丐,川人叫讨口子的在讨饭,赵尔丰指着灯火阑珊处的一个小讨口子,轻声问走在身边的吴钟容,“这么富庶的邛州也有这么多乞丐?”
“根莫能外。”吴钟容轻声说:“乞丐,在四川称为讨口子。俗话说,金温江、银郫县,讨口子出在双流县――这些地方都是成都坝子最好的地方。这些地方都有讨口子,还有哪里没有呢?这些讨口子白天少,因为官府要撵他们,嫌他们有碍观瞻。白天,他们都躲起来了。但一到晚上,讨口子在街上成群结队。他们白天栖于城中的破庙中,荒郊地,昼伏夜出。有出川戏《归正楼》就专门是说讨口子的。其中有段唱词,正话反说,极尽川人的风趣幽默。”说着一字一句朗诵开来:
“那高楼住它做啥?兀(蹲)桥洞免得漏渣渣;那牙床睡它做啥?坝地铺免得绊娃娃;高头大马骑它做啥?打狗棍拄遍千家;那绫罗绸缎穿它做啥?穿襟襟挂绺绺风流潇洒;那嘎嘎(肉)吃它做啥?喝稀饭免得塞牙巴……”
赵尔丰不禁笑了起来:“四川人真幽默呀!”说时,只见一个牛肉馆前,一个衣衫破烂的老年乞丐手中端着一个缺了口的大土碗,向一个进馆子的人伸着碗,哀求道:“善人大爷,你行行好,给点锅巴剩饭!”还有些乞丐追着人要钱,他们往往追在阔人后面不断哀求:“大爷,可怜可怜,给点钱。”
还有艺讨的。这些乞丐大都是些口齿伶俐的人,他们手里拿一副金钱板,见着不同的对象说不同的有韵唱词。赵尔丰伫立一边,很有兴趣地看到一个只有十六七岁,破衣滥衫的小乞丐走到一个锅魁摊前,手中的金钱板呱哒呱哒一阵敲打,口中唱道:“走一步,又一步,不觉来到锅魁铺。掌柜的锅魁大又圆,吃上一个管一年……”掌柜知道,遇上这样的乞丐,不给他会死缠,赶紧给了一个锅魁打发了事。
沿街而去。这才发现,在一些阴暗角落里,还有卖儿卖女的――他们在自己的小儿女的发髻上插一个草圈。还有一些跛脚少手的,跪在阶沿边上,摊起手向过往的人讨钱……见新任川督赵尔丰眉头紧皱,吴钟容乖巧,知道赵尔丰见状心中不快,赶紧说:“季帅,时间已经不早,我们回旅舍安歇了吧!”
第二天,他们走得很早。一行人在路上,赵尔丰显示了他的博学、性格的诙谐、机趣,还有他对保路运动的态度。
四川的所谓保路运动之所以闹得这么凶,其实是孙中山的“东学”(清迁官员对同盟会的简称)搞的鬼。赵尔丰说,他们利用民智不开,借势出徐州。说到民智不开,骑在矮小却负重善走的建昌马上的大帅兴智很高。他把腿一夹,手中马鞭一挥,坐下栗色走马一阵小跑,蹄声嗒嗒,吊在马头马颈上的铃声清脆优扬。这时还早。路上简直没有什么行人。公路两边绿色的田原,林木掩隐的村庄,小桥流水人家;远远长烟一空似的清秀山峦,茅竹农舍上袅袅的炊烟,淡淡的晨雾;正在远方地平线上刚刚冒出头来,缓缓升起的那一轮胭脂似的朝阳,远远传来的隐隐约约的鸡鸣犬吠,勾勒出成都平原上特有的、清新的如诗如画的景致。王琰、吴钟容等立即打马跟上。着便服的大帅卫士长草上飞纪得胜不敢有丝豪懈怠,带着两名精干卫士跑前跑后,注意侍卫。
西学东进时,连老佛爷对刚刚传入的西洋诸种玩意也搞不清楚。赵尔丰继续讲,就以照相来说,当初,住在紫禁城中的老佛爷,一听洋人要给她到照相顿时毛骨悚然,坚决不照。以为那是摄人精血的妖物,后来了解了,体会到了照相的妙处,老佛爷一反往,酷爱照相。而西洋的火车最初传入中国,有几个人懂?李鸿章搞洋务运动,讲究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他挑选大批学子去西洋留学。詹天佑去美国学成归来后,经千般辛苦,万般努力,修成了一段距离并不长的京张铁路,请老佛爷慈禧太后去坐第一列火车。老佛爷却因为开火车的司机坐在前面而不肯坐,最后好说好歹说,她才肯坐,不过要在她前面开火车的司机跪着开。
清末最后一届科举考试,出了道题叫《拿破仑与项羽论》。一心攻读圣贤书的学子们,根本不知道拿破仑是一个人。不知拿是法国历史上东征西讨,鹰扬四顾的皇帝。因此他们的答卷全部跑了题,其中有份试卷流传下来,让人笑破肚皮:“项羽,楚霸王者,有拔山举鼎之力,盖世的英雄,岂有破轮不能拿哉!”
举了这些让人发笑的事例后,他归结道,“‘铁路收归国有’?!其实就是朝廷借外资修路。就这么大个事。当然,邮传大臣盛宣怀等人的倒行逆施,借机贪污等等另当别论。而真正在中间挑动的是孙文(孙中山的号)的东党,他们是想借民智不开,垗动民众闹事,达到他们早就提出的“驱逐挞虏,恢复中华,建立共和”的政治目的……
骑马跟在他身边的王琰、吴钟容对大帅这番高论,大为佩服;连说,大帅高论,让属下茅塞顿开。
愉快的旅途不觉时间流逝,而邛州距新津县城也不过四十来里,两县的县界是连在一起的。赵尔丰一行骑马进入新津地界后,越发觉得成都平原上的漫柔富贵气息扑面而来。已近中午,太阳朗朗当头照。正是油菜花开的季节,金色的阳光下,眼前一坝接一坝金灿灿的油菜花,简直就是铺的一坝金子。水渠纵横,远远近近的林盘(北方称为村庄),浓荫隐掩中农家,大都独门独院。围着小院的疏篱,爬在篱笆上的喇叭花、木槿花开着白的、蓝的梦幻似的花朵。似有若无的风过,有露珠从树上,从这些丰茂得瀑布似的爬在篱笆上的藤罗间悄然滴落。很静。能听见清脆的鸟声,却又看不到这些鸟在哪里。金阳下蹄声嗒嗒,不时从耳边嗡嗡飞过的蜜蜂带着倦意。
倏忽间,骑在马上的赵尔丰觉得有些恍惚。几天前,他离开巴塘行辕时的情景恍若眼前。在傅华封为他主持的送别宴上,边军重要将佐全都出席。
“大帅!”傅华封敬他最后一杯酒时,说出的一番话,饱含感情:“华封本一介布衣,能走到今天,全靠大帅识拨栽培,往事桩桩件件,让华封时时感念铭心。大帅入康七载,改土归流,劳苦功高,有目共睹,有口皆碑。今大帅为朝廷倚重,回蓉就任川督,华封特为大帅喜!而念及大帅所交重担,却又不胜惴惴,惟有战战兢兢,勤于王事,以勤补拙,办好康事,或能不期大帅所望。康地要务,望大帅日后一以既往指导之。分别在即,华封偕边军同仁在此,济济一堂欢宴送别大帅。在华封,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说着高举酒杯向赵尔丰伸来,赵尔丰“咣!”地一声同傅华封碰过,傅华封又同凤山等一一照了杯,就都饮了。
“华封你方才说偕边军同仁在此,济济一堂,欢宴送别本官。在你,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此话怎讲?”
“白云苍狗,世事多变。我等多年跟定大帅,视大帅如再生父母。大帅今日离去,明日就是关山相隔,康川两地,千里遥遥。如昔曹孟德言:人生如梦,譬如朝露,去日苦多。非常时期,华封不知何日才能再见大帅了,大帅也断不会再来康区了,因发此言。”
因傅华封这一席话,让宴席上的气氛一时显得有些沉闷、忧伤。
“来来来,各人门前净!”赵尔丰笑着以手抚髯,说着端起怀来:“好男儿当金戈铁马裹尸还!建大功业非吃大苦不行!大家满饮此杯。本帅离去后,重担就落在华封和诸君肩上了。”他说着也动了感情,神态变得有些严峻,亦有些低沉:“尔丰入边七载,未能最终扬鞭跃马喜玛拉雅山麓,终是一个遗憾,也是一个隐患!康区历史上就是川省属地。”赵尔丰说着态度渐趋激昂:“本帅现在就是不想管康区都不行。”
“好!”傅华封乘机楔入,“大帅说得真是精妙极了!愿大帅回川就任川督马到功成,赶快把我等管起来!”这里,赵尔丰当然明白傅华封的意思,不过,他也知道四川的保路运动烫手,为了打消傅华封等对他的依赖,他又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众所周知,川省目前争路运动如火如荼!”赵尔丰环顾左右:“此事若弄不好,变生顷刻,圣上为此忧心如焚,着尔丰须火速赴任。替圣上分忧,鞠躬尽瘁,是我等为人臣、为属下应尽的本份。在座的都是康区栋梁。希一如既往,兢兢业业,辅佐傅大臣。尔丰虽已离去,在蓉城也会引颈西望,诸君建盖世之奇勋,定来日可期。”说着举起酒杯:“尔丰在此借花献佛,同诸位告别了!”
“谢大帅!”又是咣咣一阵酒杯响后,盛宴散了。
暮霭已经朦胧地走近,赵尔丰又找傅华封来谈,对他口授机宜。傅华封对他作了三条保证:一、为大帅守好康区这个川地的西大门;二、将大帅改土归流后的成就发扬光大,储备力量。三、内地局势万一有变,只要大帅有令,华封随时调遣边军回援,必要时亲自带兵回川勤帅!至于他走之后,傅华封的难处,他当然清楚。他再三表示,对康地事他不会不管,傅华封这才放心下来。
傅华封本身是个文人,于是,他把他身边最能打仗的统领凤山留给了傅华封。经边七年,凤山一直跟在他身边,劳苦功高。他回成都,留下凤山,其实他也于心不忍。在同傅华封密谈后,他就去留征求凤山意见。
不管什么时候,凤山都保持着职业军人的特征。他高高的个子,黑红的脸膛,身躯结实魁梧。身穿得胜褂,腰上系宽宽的皮带,右手紧执刀柄。伞形红缨帽下,一张有棱有角的脸,神态沉稳。凤山坐在他面前,坐姿如青松,神情磐石般镇定。特别给人印象深刻的是凤山那双眼睛,有种钻透力。他一如平时,寡言少语,安安静静,像一个腼腆的姑娘,准备接受大帅垂询。而他一旦上了战场,会立刻变一个人,身先士卒,呼啸呐喊,勇敢杀敌,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像一只威风八面的雄狮。
凤山听了他有点为难的话,当即表示,他愿意留下辅佐新任川滇边务代理大臣。
“大帅放心!”凤山说出的话掷地有声:“凤山是军人,忠君报国是军人本份。好男儿当马革裹尸还。风山在此向大帅保证,一定率边军,像钉子一般守牢西部边陲。有大帅一番话,凤山一腔热血,愿洒在康区!”
“血不要洒在康区,凤统!”赵尔丰动了真情,殷殷叮嘱爱将:“你既要打胜仗,又要保存自己。”看凤山点点头,赵尔丰又站了起来,在地上踱了两步,拂髯长叹,不胜唏嘘:“朝廷有幸。有凤统这样的忠臣良将镇守康区,西南边陲稳如磐石矣!”
看没有了事,凤山这就适时站起,向大帅告辞。
“且慢。”赵尔丰说时走到书桌前,就着红烛,提笔展纸。只见他笔走龙蛇间,写下了“疾风知劲草,板**识忠臣”八个大字送给凤山――赵尔丰那晚送凤山的条幅写得丰神峻骨,回肠**气。
“俗话说得好――千里送鹅毛,礼轻情义重。”赵尔丰说:“明天我们一早就要走了。算起来,我们共事前后已有十年,临别我送你两样礼物:一是写这个条幅送你。这既是对你的气节写照,也是我们的共勉。二是我将我的爱马‘追风青骢’马送你,作个纪念。”
“万万不可!”凤山连连摇手:“大帅的墨宝我愧领了。宝马万万不能要!这宝马是年前钟(颖)协统送大帅的。”
“凤统!俗话说得好,小场子难跑骏马,花盆养不出万年松。‘追风青骢’应该属于将军、应该属于康区辽阔的雪山草地。希将军不要推辞,请接受我的一片心意。”说着挥挥手,示意凤山不必再推辞。末了,赵尔丰将凤山一直送出中门。
第二天一早赵尔丰一行走了。事前,他三令五申,不准任何人前来送行,包括傅华封本人。可是,当他们离开巴塘两三里地,忽背后传来一阵熟悉的咴咴骏马嘶叫声。
“啊,是大帅的‘追风青骢’马追来了!”他的卫队长纪得胜说时,赵尔丰不禁一惊,调头勒马看去。只见“追风青骢’披着淡淡的晨曦,像一支利箭,从后方射来,端端射到东去的军队前方,用一个漂亮的战术动作,截着了队伍。再顺着队伍像一朵彩云似地飘了过来,来在赵尔丰面前,“追风青骢”两只前腿支起,后腿立地,立成一个人字,咴咴两声中,凤山滚鞍下马,站在大帅面前。
“凤山你来干什么?”赵尔丰佯怒,手指凤山责备:“我再三声明,不准将士前来送行,你身为统领,却如此带头不执行命令?”
“大帅息怒!”凤山说:“大帅不准送行的命令,昨晚就已传达全军。然,当大帅刚走,‘追风青骢’却咴咴嘶叫长鸣,似泣血不已。马通人性,凤山心觉不忍,特陪它来送大帅一程。”
赵尔丰长叹一声,跨下马来,上前两步,手抚“追风青骢”:“成都没有你驰骋的地方,你就留在你的家乡――大草原上吧,跟着凤山统领,保卫乡梓,我们后会有期!”说罢,重新上马。也真是奇怪,“追风青骢”似乎听懂了赵大帅的话,咴咴长啸两声,调过头去。
“大帅保重!”凤山拱手说了这一句,似乎不忍卒别,猛地跳上“追风青骢”。嗒嗒嗒!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过之后,凤山连人带马消失在曙光初露的草地尽头。
过了泸定,越往东走,地势越渐平坦,人烟越见稠密,土地越见膏腴,部队士气越见高涨。五天后,赵尔丰一行翻越险峻的大相岭,又行两日到达雅安。那是中午时分,拐过一个山头,蓦然间,天高地阔,久违了的青山绿水,平畴沃野和着万瓦鳞鳞的城郭,在暮春的朗朗阳光下一齐扑进眼帘。身居康藏七年的官兵们见状,先是一惊,继而一个个睁大了眼睛,大有如在梦中,云游天堂,今昔何昔的恍惚感,待始信是实时,都欢呼起来,有的更是喜极生悲,一下跪在沃土上,潸然泪下。
赵尔丰大帅也自觉眼睛一亮,情绪受到感染。不禁勒着马缰,拂着颔下银须,在充满绿意的阳光下,眯缝起眼睛,眺望着久违了的内地风光,不胜唏嘘。想当年随自己出关的傅华封、凤山等多营边军官兵还留在水瘦山寒的康区戎边卫国,心中感慨莫名。
到了雅安,见到来这里迎候他的二哥的旧臣吴钟容,倍感亲切。得知省上的保路同志会对他希望很大,特别派江三乘、邓孝可两个重要的人物已到新津迎接他。可他对这些人有种天然的反感,带话过去,说他有事要在雅安盘桓几日,要他们不必等他,自行回去。
“大帅,到新津太平场了!”吴钟容的话将他从往事中唤醒,“拐过去,就是新津了!”吴钟容告诉他,太平场是周围团转的大镇。看人群流牵线线般往镇上走,吴钟容说,这天正好赶场,(北方叫赶集,)很是热闹。赵尔丰来了兴致,说进去看看。
太平场显得很富裕。虽只有一条街,但长约三四里的长街两边茶楼酒肆一应俱全,鳞次栉比。房屋建筑也好,大都青堂瓦舍,街道比较宽阔。赶场的人填街塞巷,一街鸡叫鸭叫牛哞……一派非别地可比的农家乐景象。长街上,这里那里点缀着一株株虬枝盘杂的大榕树,好些人头上都戴了顶竹篇斗笠。金阳照在镇子上,照在这些人身上,好像在快乐地 涌浪。所有的茶馆里座无虚席,这些茶馆里,说书艺人将手中的惊堂木拍得一阵阵山响,他们讲的不是岳飞全传,就是罗通扫北。有的茶馆里唱清音的、哈哈调又尖又脆,听的人如醉如痴。茶馆里,还有打围鼓的、唱川戏的,很有热闹。赵尔丰是北方人,对四川清音特别感兴趣。他见到一个茶馆里,有个唱清音的姑娘,年方二八,红衣绿裤,脑后拖梳一根油松大辩子,一副好嗓子,她在唱《放风筝》。赵尔丰受到吸引,想反正也没有人能认出他来,这就在吴钟容、王琰、纪得胜等人的暗中保护下站在茶馆外注意听了一会:
风筝飞,飞上天
幺妹手中慢放线
风筝飞得杨摆柳
飘飘摇摇想脱绊
啥风筝,丁丁猫(蜻蜓)
两只眼睛溜溜转
叫声幺妹放手嘛
放手你要做啥子
我要飞到天宫去
给你拿颗蟠桃来
蟠桃是个啥样子
一头大一头尖
中间鼓起蜜蜜甜
笑得幺妹哈哈滚
啊嚯!
手一松,风筝上了天
这位长相甜美、声音圆润、川音浓郁的姑娘唱到的“啊嚯!”一声时,赵尔丰忍俊不禁,嗬嗬笑出声来。有人调过头来看他们了。出于职业的敏感,卫士长草上飞纪得胜不禁上前一步,用身体将季帅一挡,看了看簇拥在大帅身边的王琰、吴钟容。二人会意,立刻将大帅簇拥着挤了出来。
本来很高兴的赵尔丰,来在太平场中心的一个平时唱敞坝戏的坝子上时眉头一皱。这里有新津保路会的人在讲演。一个书生模样的青年人站在一条高板凳上,他的身后拉着一条横幅:“新津县保路同志会”,白底黑字,很是醒目。
“各位父老乡亲,朝廷借外债修的川汉路万万修不得!”这个书生模样的青年人将手一挥,“咋个修不得呢?因为这铁路一修,这债得我们每个人平摊。你我,我们一辈子都还不完。我们这辈子还不完,我们的后世子孙也还不完。因为洋人是借你的骨头熬你的油,是在鸡骨头上剐油。有人问啥子叫川汉路?就是铁路从湖北武汉修到我们四川成都。洋人的算盘打得精又精、狠又狠!这铁路一修通,铁路两边一百里内都是洋人的天下,所有的矿山资源,都归洋人开采,中国人不能过问。这一百里路的中国人都要受洋人欺凌压迫,中国政府不能过问更不要说袒护。再说了,官府好久袒护过我们穷人?!洋人在这一百里内想做啥子就要做啥子,他们看哪个不顺眼,哪个就会被他们抓来关起,或弄到外国去给他们修铁路;离乡背井,骨肉分离,一辈子都不要想回来,一把骨头就丢在外国了……”听他演讲的人越来越多,简直就是人山人海,好些老人妇女儿童哭了起来,更多的是是愤怒。所以当他最后振臂高呼发问,“大家说,这路,是我们四川人修,还是拿给外国人修?”时,场上千人百众齐声呼应:“我们四川人修!”
“大家说,这路我们该不该保?”
“该!”
“这路我们该不该争?”
“该争!”一问一答,吼声如雷,真是声投气求。赵尔丰看不下去了,轻声恨恨而地对左右说声“走!”走到一边,他回头看了看高悬人群中的横幅,白底黑字的“新津县保路同志会”恨声说,“哗众取宠,包藏祸心。”
赵尔丰一行出了太平,重新上马,朝新津县城而去时,他自以为没有人知道他来到了新津。他及他们一行都万万没有想到,他们一进入新津地界,就有人吊到他们了。刚才就在他们在一家茶馆门外混在人群中听清音时,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也混在人群中,离他们不远不近地注意着赵尔丰的一举一动。这人名叫杨虎,是侯宝斋很信任的一个人。杨虎小时因为父母双亡,侯宝斋夫妇看他可怜,将他带在身边,同他们的大儿子侯刚同吃同住同读书,视同己出。中学毕业后,他追随侯宝斋左右,侯宝斋对他极为信任。在新津袍哥“新龙会”中,他是三排,不仅替侯宝斋管财政,好些要务也交他打点。他的一手算盘打得很好,可以两只手打算盘。这人不高不矮的个子,偏瘦,一双 耗子眼,小得连眼珠子都看不见。但如果你仔细注意一下他那一眯一眯的小眼睛,就可以看出他的狡黠。他的一副眉头很淡,但只要注意一下,就可看出,他那钳子似的倒八字眉中,隐藏着凶狠和阴险。
赵尔丰一行离开了太平场,骑马上了路。这时,黄鹤楼已近在眼前。细观此楼,高30米,占地340平方米,系三重檐歇山式,红柱黄瓦,气势恢宏。“黄鹤楼?”赵尔丰念叨,“武汉有座黄鹤楼,不想新津也有座黄鹤楼?”他很感兴趣,来在楼前下马,卫士长纪得胜让两个卫士看好这几匹马,他随赵尔丰、王琰、吴钟容上了黄鹤楼。
从楼上看去,新津美景尽入眼底。吴钟容在大帅面前指点:前面,隔波平浪镜,河面开阔的南河,从头数来是宝资山,老君山……及由此形成的长丘山脉。而左手,古城环绕中的就是新津县城了。在县城与对面三水相隔处就是五津;这一片的三角地带称为金三角,是新津最为钟灵毓秀地……
赵尔丰因为在太平场看到了新津同志会的演讲,联系到昨晚夜宿邛州时看到的情状,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心中很有些沉重。心想,从金鸡关以下,一路而来,风景越来越好,可保路运动的氛围却越来越浓。现在还是在新津,到了省会成都,还不知是一番什么模样呢!暗想,现为筹建中的川汉、粤汉铁路督办,朝廷大臣端方(字午桥),一心垂涎他的川督职,以为是个可人的红果子,千方百计想拿过手去!殊不知,我赵尔丰拿到手的川督职,简直就是个烫手的红炭圆啊!
想到这里,他想到原川督二哥赵尔巽去就任东三省总督,他来继任川督,朝廷都催得十万火急!在清朝已经二百七十多年的历史上,一个总督离去,一个总督继任,之间没有任何交接,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啊!可见两地情状之紧急。他问吴钟容,二哥走时,给他留有什么话没有?
“次帅(赵尔巽字次珊)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请季帅记下两句话。”
“哪两句话?”
“一句是‘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己治蜀后治’。另一句是成都武侯祠中那副最负盛名的对联,‘能攻心则反侧自消,自古知兵非好战;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谁知赵尔丰却显得很不以为然地说,“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我看四川人是油核桃,锤倒吃!”看王琰、吴钟容露出不解的神情,他不屑地说:“你们看本帅自入川后,先治永宁道,后建昌道,再挥师康藏,哪一样不是打出来的!”王、吴唯唯称是。
然后他们下楼进了新津。不出所料,新津县的保路气氛更浓。到处都有新津保路同志会的人在演讲煽动。跟在赵尔丰身边,一直负责谍报工作,过后由赵尔丰封为暗探局局长的王琰,出于职业的敏感,悄声问季帅,要不要把这些讲演人的名字暗中摸一摸,记一记?赵尔丰摇了摇头,说不用了。
赵尔丰带着王琰、吴钟容、纪得胜往城中心走去时,说,他那年率军进藏时,在新津宿了一夜,吃过两道菜:新津张牛肉和王粑肉,印象深刻。过后让厨下做,怎么也做不像。今日正好,路过新津,去品尝品尝这两道名菜。
吴钟容说他熟悉,这就带赵尔丰去正街上品尝了张牛肉,又去后街品尝了王粑肉。张牛肉香,肉切得又薄,挟在筷子上对着光照得见对面的人;王粑肉肥而不腻,入口就化,赵尔丰赞不绝口。
酒饱饭足后,轻装简从,打扮得像是经茶马古道而来经商一行的赵尔丰等就离开了新津。
不用说,赵尔丰一行在新津的前前后后,都被杨虎侦察得一清二楚,详详细细报告了侯宝斋。为了尽可能了解这位新任川督的情况,新津方面好采取对应措施,侯宝斋要杨虎将手中所有的事情放下,上省去专事监视、详尽收集赵尔丰的一切言行。一旦有了新的情况,立刻向他报告。杨虎表现得一喜一忧。很了解他的侯宝斋笑道:“你是不是怕你的财务这一摊被人拿去?”
因为关系不一般,杨虎毫不遮掩地说是。他的解释是,他怕他的账被人弄乱了,以后不好说。侯宝斋说,“放心,财务这一摊还是你的,我不会给别人。你到成都这任务是暂时的,而且你也经常要回来。”听到这里,杨虎刚才阴下去的脸又才阴转睛,欢天喜地去了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