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侯宝斋到成都来了。他来成都有两个目的,一是摸摸情况;二,更主要的是,他明天要去席一个由同盟会四川负责人之一董修武主持召开的一个很重要的秘密会议。
不用说,杨虎一早就到武侯祠门外等着“师傅”了。接到侯宝斋,师徒二人过了老南门大桥,这就算正式进了城。侯宝斋笑道,最近《蜀报》还有好些报纸都有报道,说君平街又出了个“小君平”,是个瞎子,听说摸骨算命相当准?杨虎最会逢迎师傅,马上点头道,“是,相当准。师傅这么好的骨相,是该去找他算个命。”
“反正时间还早,那我们就去吧!”
他们过了南门大桥,沿锦江往君平街而去。这是成都最美好的季节,风和日丽,锦江两岸杨柳青青,绿草如茵,百花盛开。到处绿荫荫的的树上都有欢快的雀鸟啁啾,却又很少能看清这些鸟儿栖息在哪里。有些小孩在江边堤岸上放风筝,那些形状各异的风筝:蜈蚣、蜻蜓等等,拖着长长的尾巴,背衬着蓝天白云不断往上蹿动,似乎想挣脱束缚飞上天去,而那些牵着线的小孩子边跑边笑,同它们较劲。锦江两岸的房屋大都粉壁黑瓦,成阵成云,看上去有一种非别处可比的气势。恍然一看,省城很和平,很安静,也繁华。但侯宝斋清楚,这是一种假像。如同炸药已经安好,引线已经拉上,只要一点火星,说不定今天或明天早上,省城就会轰地一声爆炸开来。这是暴风雨前短暂的沉寂。
侯宝斋是个很聪明的人,《论语》读过一些,这样的话他还记得,也能表达这天他的心境,不禁诵读出声:“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的确,这样的日子对于他,是难得的宽余。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一路而去,侯宝斋看到壅塞的锦江以及两岸江边一字排列开的一些破房烂舍,他在背诵了杜甫当年流寓成都草堂时写下的这首四句诗,不禁感慨,“唐代大诗人杜甫当年流寓成都时,成都是个什么样子?诗人在这诗里作了绘声绘色的描绘,那是一副多么多妙的图景!站在这里可以望见大邑县的西岭雪山;从这里乘船,可以一直通达长江中游的楚天,即现在的武汉。而现在呢,大不如前了。
“诗圣杜甫去我们新津后也留有名句,“‘西川供客眼,惟有此江郊。’看来,我们新津的面貌到现在也还没有改变,还是那么美!”说到家乡新津,他的话中总是充满感情。
杨虎没有正面回答“师傅”的这些问,说到这些,他插不上嘴。其实,从道理上讲,他该叫侯宝斋“义父”,但因为没有正式举办过仪式,侯宝斋对杨虎叫他什么,也显得无所谓。于是,他就这样姑妄称之,侯宝斋也就这样姑妄应之。
“师傅,你记忆力真好,看了就记得。不像我,枉自还是读过中学的。”他这话中的意思本来还含有师傅文化低,没有读过什么书,不像他是进过中学的。不过,他很机警、敏锐,说了这话马上警觉,怕师傅多心,赶紧用脏话自嘲一句,“不像我,就像乡下人说的,书读到牛屁眼里去了。”
侯宝斋本来是个气量大度之人,哪里在乎扬虎这些小鸡肚肠,一时没有吭声。但杨虎紧张了,为了转移师傅对他刚才所说的话可能的注意、琢磨;他赶紧抛出一个耸人听闻的新闻。他告诉“师傅“,君平街有个“小君平”,听说最近连赵尔丰都去找过小君平摸骨算命――也不知他抛出的这个“耸人听闻的新闻”是真的,还是临时编的。
果真,侯宝斋一听这新闻来了兴趣,问扬虎“小君平”是何方人氏?“小君平”给赵尔丰摸骨算命后又如何说?杨虎说,这“小君平”也是邛崃人,是严君平的老乡。不过,“小君平”是个盲人,听说,赵尔丰是把小君平请到他的督署算的,算后很不高兴。
听到这里,侯宝斋对尚未见面的“小君平”肃然起敬。在他看来,摸骨算命大都是假的,能像历史上严君平那样有真有本事的有几个?一般的摸骨看相算命先生,尤其是盲人,大都是顺杆爬,说些模棱两可的话。你说的这个“小君平”算的命竟让堂堂的总督大人赵尔丰不高兴?!可见,其人倒是有真本事的。“那我们就去吧,反正今天有时间!”侯宝斋说时,不由加快了脚步。看得出,师傅想见“小君平”的心思比较急切。
他们进了君平街。君平街也属少城,自然有少城的一番气象。长街两边虽然也是茶楼酒肆旅舍鳞次栉比,一应俱全。但所有屋舍大都是木质结构,清堂瓦舍,建筑上有明显的明清特色,店铺都有牌匾、幌子。长街上点缀着秀竹,榕树,显出清幽。街面是石板铺成的。走进君平街,恍然间以为走进了明清时代。这时,还不是吃午饭时间,所有的红锅馆子、白面馆子里客人都不多。只是一家家茶馆生意很好,那些一手拎着把沉甸甸大茶壶,一手耍杂技般将泡茶的三件头叠得多高的掺茶师,挑声夭夭往来穿梭。
二十多年的捕头生涯,让侯宝斋养成了一个走到哪里都喜欢留意观察的习惯。过一家“二泉”茶馆时,他发现这家茶馆里坐无虚席,一个身穿青布长衫的说书人高坐堂上讲评书。他讲得绘声绘色,听的人如醉如痴,说书人讲的是《薛仁贯征东》。他不由得住脚听了一会。
说书人讲到唐太宗李世民征高丽遇险一回。说李世民有次外出,不巧遇上了敌方高丽大将盖苏文。惊慌失措中,唐太宗驱坐下御骑落荒而逃,盖苏文驱坐下追风马紧追不舍。慌不择路间,唐太宗来在一处高崖上。望下去,前面是浩瀚的大海,后面是追了上来的张牙舞爪的盖苏文……没有办法,唐太宗将眼一闭,手中马缰一提,御马落在了一片海滩上。马陷海滩,进退维谷,唐太宗好不可怜。追上来的盖苏文,在唐太宗背后高高举起手中偃月青龙刀,威逼唐太宗投降,不降就杀。唐太宗泪如泉涌,绝望地呢喃道,“哪个救我唐天子,我们的江山平半分;哪个救我李世民,他做君来我做臣!”
“说时迟,那时快!”说书人将手中惊堂木连连拍得山响,犹如声声泣血的杜鹃,他长声夭夭,“此时,只听一声,我来也!”半空中降下一匹白马,端坐白马上的是个白衣小将。这小将面如满月,手执银枪,威风凛凛,举枪跃马直奔盖苏文。盖苏文吓得转身就逃,惊呼,“哎呀呀,好个冤家薛仁贵……”书讲到此,说书人恰到好处地将手中惊堂木猛拍,唱道,“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这就站起转来收钱,胃口被吊得高高的听客们纷纷解囊给钱。
看到这里,侯宝斋笑笑再朝前走去,心想,这个说书人真是“油”到家了。这时,耳中传来这里那里打锅盔的梆梆声、甩三大炮的砰砰声……
转个弯,“小君平”的招牌抢进眼帘。那是一个光光鲜鲜的铺面。楼上,垂下一个红字白布幌子,约有丈长,上面绣有“邛崃小君平”五个大字,幌子镶黑色月牙边,显得神秘而气派。许是到了午饭时间,平时顾客满门、应接不暇的小君平,这时只剩下两个顾客在等待。侯宝斋又站下来,不远不近地看,小君平正在为一个人摸骨算命。只见屋子正中摆一张黑漆签牙桌,地上铺的是方砖。那些大匹大匹的白底蓝边方砖拼就了一个大大的太极图案,这就给这家摸骨算命馆增添了神秘。那个稳坐桌后,正为人摸骨算命的老者必是小君平无疑了。
“小君平”体形清瘦,着一领道袍,打扮得像个道士。花白头发在脑后绾成一个结,一张寡骨脸,眼睛上罩一副墨镜,颔下飘冉着一部花白胡子。判不准他的确切年龄。从精神、动作来看,不过半百。但既称之为神算子的“小君平“,那就决不能用凡人的眼光来看待,说不定他已经过几个轮回了。小君平脸上的皱褶多得像核桃壳。然而,脸色很好,标准的鹤发童颜,确有些仙风道骨意味,心想,肯定其人是有些真本事的。
侯宝斋带着杨虎,不声不响地走上前去,坐在两个候着的人后面细看、听。
只见小君平用左手轻轻抚着他颔下那绺疏疏朗朗的花白胡子,右手将那人的手逮在手中,东捏捏、西摸摸……头仰起来,那副凝神屏息的样子,好象在谛听天语。好半天,他的头才平视,用那副遮在眼睛上的墨镜一动不动地盯着逮在他手中的那个中年人,小声说了几句什么――逮在小君平手中的是一个穿长衫,戴青缎瓜皮帽的中年胖子,看样子,像一个县份上来的小商人或地主。大概小君平的话句句应验,让胖子心服口服,他连连点头,一副佩服得五体投地的样子。侯宝斋心中暗喜,自己今天算是找对人,遇上活神仙了。
坐在自己前面的两个人在小声谈话,侯宝斋很注意听,听出这是两甥舅。舅舅是个中年人,好像在市府当什么小官,长得白白净净的,穿件崭新的蓝直贡呢长袍,一根栽着“强盗牌”香烟的玉石烟嘴叼在嘴上。中年人一边听侄子说话,一边不时将玉石烟嘴从口中拔出,很有派头地在手中抖抖,让烟灰胡乱撒落地上。
侄子是个尖嘴猴腮的年轻人,为绷漂亮,穿了套很时髦的、内地人很少穿的薄菲菲的咖啡色西装,脚蹬一**黄色皮鞋,头发梳得溜光,身子骨单薄,说一口难听的乐山话。听得出来,这小子家里很有钱。
“舅舅 !”小子压低声音,指点着正在替人摸骨算命的小君平说,“你看那瞎子东摸西摸、东说西说,没求个完。我看,我们还是先去吃点东西再来,在这里难求得等。”说时,一双东瞅西望的豆豆眼一亮。侯宝斋顺着这小子的的目光看去,有一个打扮时髦,显然是卖春的女子正从他眼前经过。女子穿一件豆绿色直贡呢旗袍,外套一件黑绒开衫,下半截雪白丰腴的大腿若隐若现;胸脯高高的。女子中等偏上个子,丰满,五官也还周正,但皮肤较黑,脂粉涂得多,又不均匀。头上梳的是从上海方面流行过来的最新发式,烫成卷卷;手弯上挎一个精巧的小红皮包,边走边左顾右盼――她在找生意。
“王生!”这抽烟的中年男人注意到了侄子的心猿意马,不屑地哼了一声,声音高了些,带有些训戒意味,也不点醒,只是说,“你爸来信,再三要我在成都给你找份前途。读书你不想去,说苦。真个是,‘春来不是读书天,夏日炎炎正好眠,秋有蚊虫冬又冷,背起书包回家过年。’做生意呢,你也不肯,说懒得动脑筋,况且现在的生意也不好做。这么多天了,你爸来信问我,你究竟该做啥子?我报不了盘。我想,人该做啥子,都是前世之缘。听说这小君平摸肯算命极准。于是,我今天好不容易请了假带你来,嗯,你在看啥子?”
这时,那打扮时髦的卖春女子在豆豆眼中消失了,进了一家旅馆;豆豆眼这才恋恋不舍地将目光收了回来。
“舅舅!”豆豆眼所答非所问地说,“看样子,这个瞎子还够得整。我晓得这附近有家粤菜楼就相当不错!这家饭店里有道名菜‘吃猴脑’,少有人见过,猴脑大补,舅舅我们去吧,我请你。我们吃了再回来。”
“‘吃猴脑’是咋回事?”中年男人来了兴趣。
“听说,把一只猴子弄来端坐在木笼里。猴子的头顶在一个旋了洞的木盘上,而且,猴子的头刚好顶在洞外一点点。厨子上来将猴子头上的毛剃净,然而用快刀顺着洞面狠劲一削,早已被酒灌得烂醉如泥,面如桃花的猴子‘吱!’的一叫,天灵盖被揭了开去。这时,亮出来的猴子的脑花还在一跳一跳的冒热气。坐在四周的食客这就伸出各自的勺子去挑猴子的脑花吃。他们 挑起猴子的脑花放在已经兑好了调料的碗里蘸着吃。”
“哎呀!”豆豆眼的舅舅吓得打了一下寒噤,“还面如桃花呢?这有多吓人,这都吃得吗?”
“听说好吃得很呢!舅舅,我们就去玩一盘格嘛!就是不吃这猴脑花,别的好菜也多得很。”
舅舅心动了,却有些扭怩,他说,“何必去玩这个格?听说这家‘粤菜’是不错,但是价钱烫人。”
“没得关系,我来付钱!”豆豆眼说,“我到成都这么天了,让舅舅为我劳神费力。今天,你又专门抽时间带我来找这瞎子摸骨算命,给我找个前程。当侄儿的,正好找个机会孝敬舅舅,这天这个机会就好。”
“那就走吧!”两甥舅这就站起来,一起走了。
俩人走了不久,小君平结束了手中的作业。那个中年胖子站起身来,谢了“小君平”,点头哈腰地说,“记着了、记着了。”说着付了钱走了。
“堂下客官,该哪位了,请过来。”小君平这就挺起腰来,用手抚着颔下那把飘冉的花白胡子。侯宝斋给杨虎示了个意,让意他先去。
杨虎坐了过去,伸出手来。侯宝斋凑过去了些,注意看、注意听。
只见眼睛上罩一副黑膏药似墨镜的小君平,伸出两只鸡爪似的瘦手在杨虎的脸上、手上模来捏去。那神态,像是名老中医给人诊脉看病。
“神仙!”杨虎忍不住说,“你看我要不要你给老报个生辰八字?”
“不要、不要。”被杨虎叫成神仙的小君平将头架势摇,“已经清楚了。”
“啊!什么?清楚了!”杨虎惊得瞪大了他一双蛤蟆眼。
“你的命出来了。”
侯宝斋一惊,不由得将身子更往前凑了凑,洗耳静听,深怕漏掉一句。
“那,就请先生说说。”
“我就直说了?”
杨虎吓稀稀地显得有些惊诧,他硬着头皮道,“直说!就是要请老先生直说!”
小君平又用手摸起颔下那把花白胡子,朗声道,“若是说得你先生高兴,你不要谢我。若是说得你先生不高兴,你也不要怪我,因为你的命就是这个样子。”
“那是、那是。”杨虎很勉强地点点头。
“你这个人,是一个跟班的命。”小君平此话一出,侯宝斋不由更是大吃一惊。心想,杨虎从小到大都一直跟着他,也就是小君平说的“跟班”,说得很是。
不知为什么,底下的话小君平没有直说下去,只是告诫似的对杨虎这样说,“你既是跟班的命,就要跟人跟到底,对人要忠诚。”小君平的话如水往外涌,一泼一泼、一套一套,“你一生小有财命。”说到这里,不知为什么,叹了一口气,欲言又止。
“没有了?”杨虎张着大嘴傻问。
“没有了。”小君平说,神情坚定,不再多说一字。
侯宝斋示了一个意,杨虎站起时,从衣兜里掏出一块银洋,递到小君平手里,这个价钱大大超出了应给的算命费。小君平也不说谢,只是坐得端端正正地说了一句“先生慢走。”
侯宝斋这就最后一个默默无声地坐在了小君平面前,伸过手去。小君平照例先从侯宝斋的两只手上摸起。不是摸,而是捏,捏指拇、捏关节……捏得很细。然后两手上移,开始摸,摸他的脸,摸他的颧骨……侯宝斋是张国字脸,脸上有副浓眉,一双有些凹陷的大眼睛。摸着捏着,小君平调过头去,大声吆喝,“王二,给这位先生上一碗茶,一碗真资格的好花茶!”
“来了!”里屋长声夭夭一声回应,被称为王二的乡下小伙子,手中提着一个沉甸甸的黄铜茶壶抢步而出。他只有二十来岁,很精干,可能进城不久,还是一副四川乡下农村人打扮,身上穿件长衫子,长衫的一角挽起扎在腰带上,头上包张白帕子,皮肤黝黑,手脚麻利。他给侯宝斋泡了一碗真资格的四川盖碗茶。
“先生请茶!”小君平以手示意。
“多谢!”
“听口音,先生是离我老家邛崃很近的新津人吧?”
“嗯。”侯宝斋只是鼻子里哼了一声,并不多说一句,他要试试面前这个“神仙”究竟有没有真本事,不肯流露出半点可以给算命者可乘之机。
“先生的骨格峭拔神奇。”小君平略为沉吟后,说了起来。说时,偏着头,好像沉浸在一种巨大发现后的情绪里。这个情绪是惊喜?惊奇?恐惧?耽心……似乎都是,又似乎都不是。侯宝斋凝神屏息倾听他说,深怕漏掉一句。
“先生的骨相珍奇,人间少有。”小君平极富专业化的语汇,滔滔而来,犹如是喷珠吐玉,“先生的骨格似文非文,似武非武。而是文中带武,武中兼文……先生是国家的栋梁之才。先生是个天才的将星!”说到这里,他突然重重地叹了口气,像是从冥冥世界中看到了什么凶险。看小君平这副情状,侯宝斋的心不由得猛跳起来。
小君平面向侯宝斋,用一副黑膏药似的眼镜盯着他,神情很是幽深。他问侯宝斋,“先生今年是花甲之年吧?”
“是。”侯宝斋老老实实地说,“我今年刚好六十岁,刚满六十岁。”
“先生的骨相样样都好,就是眼睛有些毛病……”坐在旁边凝神倾听的杨虎听到这里,眼都大了。心想,这瞎子算得真是个准!侯宝斋的眼睛有严重的炎症,经常发红,痛、痒。杨虎最近才从成都一家有名的西药店给师傅买了一种从国外进口的“沃古林”眼药水,让师傅按说明,早、中、晚一天点三次。
“先生今年命交华盖。走得过去,以后前程似锦!”小君平的话说到这里戛然而止,至于这“华盖”运走不过去,又怎么样呢? 小君平却没有说下去。
“望先生今年务必多多注意,万事谨慎!”等了一会,小君平用这并不轻松的话语,一句闸尾。
“谢谢神仙指教,我们后会有期!”侯宝斋表面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站起来时,对杨虎手一比。杨虎会意,赶紧上前,掏钱时,侯宝斋吩咐一句:“重金相谢,银洋10块。”杨虎一怔,如数付钱,他将10块亮光光的大洋,在桌上丢得当当脆响,暗想,真是了不得!这小君平给“师傅”侯爷算一次命,竟得大洋10块,这可比一个上等车夫在上等人家一个月的包月费还多。当时的一块大洋相当金贵。一个上等车夫在上等人家拉一月的包车是八块大洋,而八块大洋可以供一大家人,而且生活还不错。侯宝斋生性俭朴,何曾看到过他出手如此大方!可见侯宝斋这次对小君平给他摸骨算命的重视、满意。
杨虎夸张地将手中10块银洋叮当作响地码在桌上,码成一柱,然后他对小君平说,“活神仙,我们这就告辞了。”小君平虽是一个瞎子,但不会没有听见这声音铿锵的十响。按理,这瞎子该受宠若惊,对他们千恩万谢才是。谁知这瞎子端坐椅上,对他们的离去,哼都不哼一声,似乎缺少最低限度的礼节。而侯宝斋注意到,小君平之所以对他们的离去一声不吭,似乎还沉浸在一种发现中,神情莫测高深。
时间过得很快。过后当他们去提督街,在新津人古灵通开的成都餐馆吃饭时,古灵通听说是侯爷驾到,特别放下生意前来作陪。他们喝了会茶,摆了摆龙门阵,当侯宝斋告别古灵通带着杨虎朝他下榻的少城走去时,成都已经被朦胧的幕色笼罩了。
他们经过了皇城。
古城成都傍晚的景色很美。太阳下去了,月亮还没有起来。一朵由灰转黯的浮云低低地挂在红墙黄瓦的皇城城楼上。群鹤归巢了,朦朦胧胧中,只见那一群群精灵跳起洁白的舞蹈。
成都皇城的规模、气象极似北京天安门。这在全国是一个例外。明代开国皇帝朱元璋封他十三子朱椿为蜀王时,因其宠爱,网开一面,特准许爱子带一帮能工巧匠到蓉城,比照北京天安门皇宫式样费时经年,消耗了惊人的钱财,修建成了这座宏大华丽的藩王府。明末,张献忠率大军由陕入蜀,在成都建大西国,皇城成了他的皇宫。三年后,张献忠兵败离蓉时,一怒之下点火将这座不可多得的藩王府,连同城中的四十万居民;这座从唐代以来就是全国五大繁华都市,有温柔富贵之乡称誉的城市化为了灰烬。过后在一百多年间,成都完全是一片废墟,成了虎狼出没地。四川省的省会不得不迁往离关中相对近些的阆中。一直到了康熙年间,多年的战乱甫定,省会由阆中迁回成都;随之开始了从清初的,长达一百多年的规模浩大的“湖广填四川”,天府之国才又恢复了生机。这座皇城,也是这期间重新修建起来的。
皇城前的皇城坝,相似于北京的小天安门,被成都人诙谐地称为“扯谎坝”。随着夜幕的降临,皇城坝两边,雁翼般展开的回民馆子鳞次栉比,红锅馆子、白面馆子应有尽有;还有卖牛杂的小铺子……林林总总,全都亮起了灯。朦朦胧胧的光线中,么师站在馆子外的阶沿上挑声夭夭延客入内。到处热气腾腾。皇城坝上,百戏杂阵,无奇不有。卖打药的,耍猴戏的,看相算命的,卖唱的,招人看洋镜的……构成了一幅清末年间蜀中畸形而色采斑斓的夜景图。捕头出生的侯宝斋发现,有暗探混在人群中,东看西看、鬼鬼祟祟,你若多看他们几眼,这些人马上隐入黑暗,不见了踪影。
他们进了少城,走在东大街上。双手抄在身后的侯宝斋沉思着问杨虎,你在成都这样久了,最让你感兴趣的是什么?这就是考他了。杨虎不傻,随口就来,他知道师傅想听什么,他说,最让他感兴趣的是一个叫尹昌衡的人。说时压低声音对师傅说,“弄不好,赵尔丰最后死在这个人手上也说不定。”
“啊,这么凶?”侯宝斋来了兴趣,“这个人我是只闻其大名,未见其人,不知其详,你给我好好说说。”于是,善于言词、投其所好的杨虎,给师傅把把细细讲了传奇人物尹昌衡由来。
时年27岁的尹昌衡是成都附近彭县人,耕读世家出生,是“湖广填四川”中的福建移民。他出生时,母亲难产,怎么也生不下,痛苦得在**辗转翻腾、呻吟。其父尹仕忠看院子中一只从来没有见过的俊鸟在大树上啁啾不已。尹仕忠看那鸟很像传说中的凤凰,灵机一动对它许愿:风凰、凤凰,我妻肚子的娃若是你的化身,你就放心去吧,我们会好好待他的。话刚说完,那大鸟张开五彩斑谰的双翅冲天而去。“哇!”的一声,产房里娃娃落地,是个男孩,声音洪亮惊人,称称足有十斤。其父为他取名昌仪,字凤来。
尹昌仪是四川省第一届军校的学生,因成绩优异,还没有毕业,就被选送日本东京士官学校留学。他的同班同学中有阎锡山、李根源、唐继尧、孙传芳等。最初,他很瞧不起阎锡山。阎锡山是山西五台人,字百川。他认为这个人土头土脑,说一口难听的山西五台话,闷葫芦一个,毫无出彩处,而他在班上、乃至学校中都是佼佼者,他身高有一米八几,有“尹长子”之称,长相好,成绩也好,绰号“牛顿”。据说,牛顿因为爱坐在树下读书、凝思,有次树上掉下一个苹果,让牛顿茅塞顿开,发明了“地心吸引说”。尹也爱坐在树下读书,许多习惯与牛顿一致。叫他“牛顿”,可见他在大家心目中的地位。他结交的同学唐继尧、李烈钧等人,也都是很出众的。
六年的学业完成后,他们被分配到北海道青森师团弘前连实习当兵。睡他上铺的阎锡山生了疳疮子,整天没事时就坐在铺上扣呀扣的,扣得皮屑满天飞。尹昌衡烦了,说阎讨厌,是只“癞皮狗”,大家也跟着喊。阎锡山脾气很好,也不生气,只是笑嬉嬉地反驳,“咦,咋个狗都喊出来了,人吃五谷生百病。”
尹昌衡很不以为然地说,“你就是一只‘癞皮狗’,我看你比狗都不如!”如果是换成一个人,早同他干起来了,可是阎锡山还是不动气,尹昌衡和同学们都认为这个阎百川没有血性,没有出息,没有骨气。
阎锡山除了站岗放哨,例行的训练外,有一点特别,有时间他就爱趴在铺上,偷偷地在一个日记本上记什么。记完了,很小心地放进他枕头边的一个小木箱里,上锁放好。大家问他在写什么,他不说,大家要看,他坚决不干。有天阎锡山站岗去了,尹昌衡对唐继尧、李烈钧等人说,“这‘癞皮狗’会不会是清廷安在我们身边的‘雷子’(特务),整天记呀记的,鬼鬼祟祟!”
大家一听都紧张了,说,还真像。莫非这“癞皮狗”嗅到了我们的什么气味,在整我们的黑材料?趁阎锡山不在,他们从铺上将阎锡山那个宝贝得不行的小木箱拿下来,用刺刀撬开锁,尹昌衡拿出里面的一本日记,翻开,原来是阎锡山对全班同学的逐一评价。第一个就是对尹昌衡的评价:“牛顿确实英雄,然锋芒太露,终虞挫折,危哉惜哉。”对其他同学的认识评价也极中肯,入木三分。
看完阎锡山的日记,尹昌衡大惊,说“水深必静,这‘癞皮狗’还不简单……”从此后,他对阎锡山另眼相看,二人成了莫逆之交。以后,他,还有李根源等人同阎锡山结拜为兄弟。
尹昌衡等一干人回国后,到北京武英殿会试,只有三岁的小皇帝爱新觉罗. 溥仪象征性地被他大伯父,摄政王抱在手上坐在象征皇权的紫禁城金銮殿上,由北洋三杰之一的段祺瑞唱名,叫到一个上来一个。
“尹昌、尹昌!”段祺瑞一连叫了两遍,见无人应,毛了!圆睁一双鹰眼,虎威威环视了一遍站在殿下应试的学子们,高举朱笔威胁,“尹昌未到吗?我再点一道,三点不到就除名。”话刚落音,尹昌衡大步上前,捋捋马蹄袖,跪在红地毯上,声音朗朗地说,“想来大人刚才点的是小人名,因为名字中还少了最后一个字,所以不敢答应。”
“糊涂,你那最后一个字能叫吗!”听了段祺瑞此说,尹昌衡猛然醒悟,自己名字中最后那个“仪”中犯了当今皇上的讳,便说,“请大人赐最后一个字。”
“就叫尹昌不好吗?”
“昌是我们尹家的排号。”
“这个,这个!”段祺瑞语塞,他有些不耐烦了,说,“那你自己取吧!”
“衡!”尹昌衡说,“最后一个字是衡,衡心的衡。”
“好!”段祺瑞应允。尹昌衡渐长有知识后,一直对他的名字很不满意,认为“仪”字缺少力度,对“凤来”更不喜欢。《明史》有载,宦官大奸魏忠贤把持朝政期间,宰相施凤来就迎合魏忠贤,名列“阉党”,恶贯满盈,他怎能与这个施凤来同一个名呢!然而,古圣人曰:“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名字岂能是他想改就可以改的?现在,机会来了。他这下终于给自己争取到了一个满意的名字。
清廷只是闻听说尹昌衡等在日本留学时,加入了孙中山同盟会的秘密军事组织“青年铁血丈夫团”,却又没有拿到他们的把柄,于是,拈过拿错,将他判为“成绩不好,不予录用”,唐继尧被列为榜尾,唐大哭,说是“无脸见人”。
尹昌衡的留日同学李书城很为他不平,认为屈了才,恰好李书城与广西巡抚张鸣岐是表亲,这就介绍他去了广西。张鸣岐一眼就认定尹昌衡有“元龙之气,伏波之才”,任命他为刚刚创建,即将招生的广西陆军学堂教务长(教导主任),而同时留日东京士官学校的同学,不过比尹早三期的蔡锷是校总办(校长)。他们二人志趣相投,倾向革命。
那时的广西桂林是四川的人才荟萃地。新军协统胡景伊是川人(当时,清廷规定每个省只有一协军队,协相当于一个师),清末四川最后一个状元骆成骧和颜缉祜、颜楷父子也在那里。骆和二颜在广西法政学堂分别作监督、总办……颜缉祜老先生慧眼识英才,看中了尹昌衡,托骆成骧出面,给自己的女儿,颜楷的妹妹颜机提婚。颜机年轻貌美有才,大家出生,尹昌衡很乐意,一说就成,双方订了婚约。
1905年,广西首届陆军学堂招生,蔡锷因病,委托尹昌衡全权负责。首届招生200名,前三名要带去见巡抚张鸣岐,尹昌衡招生很特别,既不出试题,也不让考生到课堂上应试,而是不厌其烦地传考生一个个进来,由他亲自面试。
考生收取过半,尚无满意的。心中正暗叹广西无人时,进来一个考生,相貌堂堂,体态魁梧匀称,有大将风度。尹昌衡心中一喜,问来人姓名。
“白崇禧。”
“好。”尹昌衡吩咐身边录员记下来人姓名,开始提问,白崇禧的回答让他很满意。他吩咐将白崇禧取为第三名。窃以为接下来还有好的,可惜接下来的考生,都无有过者,只好降低标准,韦旦明是个美男子,水平也不错,但总觉得骨子里缺少军人气,无奈,取他为第二名。第一名叶琪,当然也勉强了些。
当晚,他带上叶琪、韦旦明、白崇禧去见张鸣岐。张鸣岐很高兴,设宴款待他们。
宴罢,尹昌衡独骑他那匹火焰驹归营。月上中天,远山、近水组成了好一副恬静幽美的八桂山水图。正暗自赞叹间,旁边突然蹿出一个青年,伸手捋住他的马嚼子,正待喝问,那青年忙说:“请大人留步,学生是为考陆军学堂来的。”
“混账东西!”尹昌衡大怒,“考试早就完了。军人以时间为生命,如此大事,你却如此粗疏,当什么军人?!”尹昌衡声如洪钟,身材高大,又骑在一匹大马上,很威严,以为这样一番喝斥,那青年必然被轰退。不意这青年人沉着应对,态度诚恳。他说,“请大人息怒。学生家贫,不得不在外打工谋生,得知消息,紧赶慢赶还是来迟,请大人鉴谅!“尹昌衡感到来人身上有股不凡的气质,注意看去,月光下的青年人,衣着简朴,高高的颧骨,阔嘴,虽不漂亮,但身上自有一股英豪之气。他立刻改变了态度,问青年,“你叫什么名字?”
“李宗仁。”
“好,你考中了。”
回到营地,副官闻讯赶紧去找梯子,准备在榜尾添上李宗仁的名字。
“不用了。”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尹昌衡从副官手中接过墨笔,一阵龙飞凤舞,在榜尾添上了“李宗仁”的名字。不意,尹昌衡在广西这一收一添,就在中国推出了两个重要人物。
尹昌衡到哪里都不改脾性,锋芒毕露,同当地他同盟会关系密切,与覃鎏鑫、吕公望、赵正辛等人主办了《指南月刊》,因主张革命,言辞激烈,引起张鸣岐的不满,勒令停刊;再经秘密调查,发现尹昌衡思想激进,张鸣岐觉得他“傲慢不羁”、“好饮酒赋诗谈革命”,时常发些“有志须填海,无权欲陷天”的感叹,吓住了,这就娓惋地给尹昌衡传达出解骋之意。
“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尹昌衡本是个红脸汉子,哪能受得了这个,主动辞职了。回川前夕,张鸣岐设宴送行,宴席上告诫他“不傲不狂不嗜饮,则为长城!”尹昌衡根本不接受,对以“亦文亦武亦仁明,终必大用!”宴会后,颜楷代表父亲找他恳谈,并将一封颜缉祜写给川督赵尔巽的信递给他说,“我父亲同川督赵尔巽交情不错,你回川后将信交与赵督,你本身也有才,估计赵督会善待于你,量才录用的。”说到这里,一身长袍马褂的颜楷看了看戎装笔挺,长身玉立,英姿勃勃的尹昌衡,缓声问,“如果我没有记错,你今年已经二十有五了吧?”
“是。”
“按说,你是该完婚了,然而,一则不是时候,二则令妹年龄比你小了将近一半,她也还未到出阁期。现在你们完婚不合适,家父的意思是,你回到成都后,如果生活上需要人照顾,要娶房侧室也可以。”说到这里,经学大师颜楷白晰的脸上有些潮红,心里很不平静,注意打量未来妹夫的表情。
“要得!”尹昌衡快人快语,回答得很干脆。回到成都后,他就先讨了姨太太杨倩。
尹昌衡回川前夕,走马独秀峰下,赋诗抒发胸中块垒:
局脊摧心目,崎岖慨始终。
骥心愁狭地,雁过恋长空。
世乱谁忧国,城孤不御戎。
临崖抚忠孝,双泪落秋风。
尹昌衡回到成都,川督赵尔巽因颜缉祜的推荐,尹昌衡本人也确实有才,一时却又无适当位置安置,暂时委尹昌衡为川省督练公所编绎局总办。他的军衔却很高,相当于新军旅长级,在留日同学中,可谓凤毛鳞角了。可是,尹昌衡是一个有大志的人,他认为自己被埋没了,对川督赵尔巽在军队中不重视川人,非常不满。
有一次,赵尔巽请一干人去督署坐谈,内中有尹昌衡。总督大人高坐堂上,清了清喉咙,姿态矜持地嗟叹,“近闻外间对本督颇有微言,说是本督瞧不起川人,新军中的官都被外省人当完了。并非本督瞧不起川人,而是四川军事人才奇缺,本督借重外省人是逼不得已。”就在这时,坐在后面的尹昌衡突然站起,喊操似地说,“报告次帅,(赵尔巽字次珊)四川有的是军事人才。”好家伙,声震瓦屋。
大家为之震惊,调头看去,原来是新毛猴尹昌衡。倒是总督大人沉着,他看着这个新毛猴,一双倒睁不睁的猫眼,射出两道令人莫测的光,同时用手理了理弯垂过口相当长的胡须,略带笑意,缓声问,“那你说,哪个是四川的军事人才?”
尹昌衡说他是军事人才,另一个周道刚也是,他们都是四川人,都是留学日本士官学校毕业生。
“好,你们都是人才,本督都会重用。”赵尔巽敷衍一句。更让赵尔巽气惨了的一次,是不久以后的秋操大演习。赵尔巽手上的原一协军队,全部送给了他的三弟川滇边务大臣赵尔丰带进了康藏,他自己请准朝廷,竭川省人力物力好不容易练成了一师新军。在凤凰山下的演兵场上,赵尔巽特意将尹昌衡叫出来,让他发表评判。尹昌衡很不给面子,说这支部队是“花架子,形同儿戏!”赵尔巽心中非常生气,但他是个很有学问的人,也是一个很有函养的人,当众忍了。接下来,赵尔巽吩咐大摆酒席,犒赏三军。按规矩,尹昌衡应该坐赵尔巽近一些,可他却气鼓气涨,故意坐得离山离水的。
赵尔巽站起来发表祝酒词时,只有尹昌衡拒不响应。赵尔巽问他,这是为何?尹昌衡先是想敷衍过去,可赵尔巽不容他敷衍逼他说出真话。他说的还是总督大人对四川军人不重视,新军中的官都拿给外省人当完了。
赵尔巽质问他,“你说你同周道刚是将才,帅才。无非说你们是是留学日本东京士官学校的毕业生,那他们呢?”赵尔巽指的是那些被尹昌衡当众踏屑过的新军中的中高级官,这些军官也大都是留学日本东京士官学校的毕业生。尹昌衡当即毫不留情地反问次帅,宋朝的李纲是何出身?
“状元出身。”博学多识的总督张口就来。说时,瞪大一双猫眼看着尹昌衡,不明白他为什么一下子将话题宕得多远。
“秦桧呢?”尹昌衡又问,连连反击,赵尔巽恍然大悟,中了尹长子的计了,顿时语塞。
“文天祥和留梦炎呢?”尹昌衡得理不让人,开始点醒主题,“他们都是状元出身。可留梦炎最后投降元朝;秦桧更是有名的奸臣。文天祥却至死不降,留下了‘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千古绝唱。次帅仅以资格取人,岂是求才之道?”
赵尔巽进士出身,放过翰林,是朝廷封疆大吏,号称干员,当众栽在这个新毛猴手里,简直气昏了。场上大员们赶紧上去敷衍,说尹长子酒吃多了,打胡乱说;大人不记小人过云云,一场风波总算平息。
因此,年前赵尔巽火速赴关外奉天就任东三省总督之时,特别给来继任的三弟赵尔丰留有一信,信中专门提到尹昌衡,说这是个不成龙就成蛇的人,要他的三弟特别注意……
“新鲜!”听了杨虎此说,侯宝斋确实感到有兴趣、兴奋,他隐隐感到,这个在川军中威望很高的“尹长子”尹昌衡真还可能是赵尔丰“赵屠户”以后的克星。他这就表扬了杨虎几句,表扬他把这个“尹长子”弄得很清楚,很有价值。
成都的夜市很有名,纵然在这个时期。一路而去,只见大街上虽然各大商店关门收市,但这时阶上檐下又遍设摊肆,商贩们点亮马灯、油壶照明;游人摩肩接踵,往来如织;饭馆里传出阵阵猜谜划拳声,茶铺里更是座无虚席。打锅魁的梆梆声,露天坝唱川戏的锣鼓声、扬琴声,声声入耳……确实是有种省城气氛。
只是快到下榻处时,侯宝斋发现杨虎又在绿眉绿眼看女人。他的心一沉,很为不喜,轻轻咳嗽一声。杨虎赶快调过头来。
“杨虎,成都是个花花世界,物欲横流!你是年轻人,身肩重任,你要小心啊。尤其是现在你一个人常住成都,要慎独,嗯?!”杨虎听出“师傅”话中有音。
“是是是。”他连连点头,“师傅教训得是。不过,师傅你请放心,我是跟你长大的,对你忠心耿耿。”
“不是对我忠心耿耿!”侯宝斋又敲了一句,“你要对我们的同志会,同志军忠心耿耿!”
“都是,都是!师傅是不是最近听到有啥人戮我的背脊骨?”
“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我是相信你的,不然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常住成都。但是,杨虎,你可得给我争气啊!”杨虎听得出来,肯定是有人在背后说他的小话了,不过,不很打紧,而且,师傅还是相信他的!为了敲牢、夯实“师傅”对他的信任,他打出了亲情牌。
他说,我杨虎是个啥人?师傅最清楚,师傅是看着我长大的!我和侯刚是毛根朋友……侯宝斋知道他想说什么。那是一个夏天,他和侯刚当时还是半截子娃娃,有次他俩背着他们从南河下水,想游过河去。那是洪汛期,南河一反以往的温驯,奔腾咆哮,**,河面也宽了许多。两个半截子娃娃水性很好,要游过去,根本不成问题。没有想到,游到中途,侯刚突然腿肚子抽筋,痛苦不堪,就要下沉。是杨虎游上去,将侯刚半驮半推,才将侯刚救出险境。他们游到河中一个小沙洲上实在游不动了。杨虎板眼多,他捡到一条上游炸鱼没有炸死炸昏流下来的鲤鱼,足有一斤多。他拿着这条鱼游到车荒坝,以这条鱼为代价,让一个水性极好的打鱼人撑一条双飞燕小渔船出来,将侯刚载过了河。而他却是游过去的。过后,侯宝斋、李璧夫妇得知了这事,把侯刚好好打了一顿,手中的二荆条都掺断了一根。“打是心疼骂是爱!”他们这是要儿子汲取教训。侯宝斋夫妇表面上也没有说杨虎的好,但心里是记下了。在认为杨虎人品好的同时,以后,侯宝斋之所以对杨虎如此庞爱,甚到有时偏袒,从内心来说,是还他一个救子之恩、之情!
想到这里,侯宝斋的心软了。他说,“我不是信不过你,只是因为你年轻,要时时处处注意!整酒(结婚)的事不急,你还年轻得很!大丈夫只患事业无成,何患无妻!我给你师娘说了,你师娘的眼力你也是晓得的。过了这段非常时期,整酒的事算我和你师娘的,而且保证整巴式。”
“谢师傅,谢师娘!”杨虎显得很高兴。
这时不知不觉过了半边桥,到了陕西街。因为侯宝斋住在街尾的芙蓉饭店,杨虎陪着师傅走一截。沿街而去,家家茶馆都是满的,一家人满为患的茶馆里,灯光朦胧中,一个红衣绿裤的年轻女艺人一边敲着小鼓,一边唱一首成都竹枝词。她唱的是《清音》,在这静夜里,她那甜美的哈哈调不断拔高,简直就是响遏行云,侯宝斋一字一句听得清:
成都真个极繁华,不仅炊烟二十万家
四百余条街整饬,吹弹夜夜乱如麻
看师傅在这家茶馆门前停了一下,杨虎问师傅是不是进去坐一下?侯宝斋说,“不了,早点休息吧,明天事还多。”杨虎又陪着师傅朝前走,边走边感叹,“如果二公子这回在家就好了。二公子能文能武,是师傅你的好帮手!”杨虎说的二公子是侯刃。因为同盟会要人龙鸣剑、吴玉章、董修武等见侯刃是个可造之才,向孙中山竭力推荐,引起了孙中山的重视,月前被孙中山专门召去日本进行多方面的专业训练深造,儲备人才,以作大用。孙中山这时在日本东京从事紧张的革命活动。孙中山常住日本东京,身边聚集着一些支持中国同盟会的日本友人、智囊;他遥控、指挥国内诸省的反清斗争。并随时去南洋,在广大华侨中宣传、鼓动,演讲,成果丰硕。广大华侨支持孙中山的斗争,他们涌跃筹钱、捐款等等不遗余力。孙中山一边派人购买枝支弹药,随时派合适人员回国等等,准备在国内择机择地再次举行更大的武装起义。这时的孙中山,是辛亥革命一盏指路的明灯,具有无可比拟的向心力和吸引力!
侯宝斋不愿就这个事情多谈,他指着灯火阑珊处对杨虎说,“我到了,你回去吧!”说着,独自大步朝前走去,很快消失在门前挂着两盏垂着金色流苏的大红灯笼的芙蓉饭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