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列佛被带到朝廷里——王后从农民手里把他买下来,献给了国王——他和国王的大学者辩论——朝廷为格列佛准备了一个房间——深得王后的宠幸——为自己祖国的荣誉辩护——和王后的矮子吵架。
每天频繁地演出,连续几个星期过后,我的健康状况就不行了。主人从我身上得到的越多,就越变得贪得无厌。我没有一点儿胃口,瘦得成了一副骨头架子。农民看出了这一点,以为我要死了,决定从我身上多捞一把。他正在左右盘算的时候,一个朝廷的引见官命令我主人立刻带我去宫里演出,给王后和宫里的贵妇们解闷。王后陛下和她身边的人非常喜欢我的表演。我双膝跪下,请求王后赏脸让我吻她的脚。但是他们把我放到桌上后,尊贵的王后却把小拇指伸给我。我立刻就用双臂抱住,极其尊敬地吻了她的指尖。她大致询问了我的国家和我的旅行情况,我用自己所会的几个词,尽量清楚地回答她。她又问我是否愿意住在宫里,我鞠躬到桌面,谦恭地说:“我是我主人的奴仆。不过如果按照我的意愿,能为陛下效劳,奉献自己的终生,实在是莫大的荣幸。”她接着问我的主人是否愿意把我卖个好价钱。他认为我活不过一个月了,正想摆脱我,就要了一千块金币的价钱。金币当场就点给了他,每块足有八百个葡萄牙金币那么大。所以我对王后说:“我现在既然是陛下最卑贱的臣仆,请求王后开恩,让格兰黛克利齐留下来为陛下效劳,继续做我的保姆和老师。她总是那么细心仁慈地照顾我,了解我的一切需要。”陛下同意了我的请求,农民也很快答应了,他巴不得自己的女儿进宫呢,可怜的小姑娘也掩饰不住自己的喜悦。我原先的主人要走了,向我道别,说为我找了个好地方。我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鞠了一躬。
王后发现了我的冷淡,农民离开以后她问到了原因,我大胆告诉她:“除了我的旧主人偶然在地里发现了我,没有把我这个可怜无辜的小动物的脑袋打碎,这一点我很感激以外,他再没什么值得我感激的了。他带着我到大半个国家演出,今天又把我卖了这么个好价钱,这一切足以补偿我欠他的恩情了。那种生活实在太艰苦,体力是我十倍的动物恐怕也要累死。每天给那些下流的人娱乐解闷,这种苦差事把我的身体累垮了。如果不是我的旧主人觉得我不行了,他才不会这么便宜把我卖了呢。现在有了伟大陛下的庇护,我再也不怕受到虐待了。陛下您是大自然的造化、世界的宠儿、万众的欢乐源泉、造物主的凤凰。我希望我旧主人的担心是毫无根据的,因为陛下您的感化,我的精力已经恢复。”
我说得结结巴巴,措辞也欠准确,以上只是大致内容。对我言语上的缺陷,王后十分宽容,惊奇我这么个小东西,竟然有如此的聪慧和才学。她把我带到国王面前,他刚刚开完内阁会议。国王面容庄重威严,开始没仔细地看我就漫不经心地问王后,她迷上“斯普拉克纳克”多久了。难怪他这么说,当时我正趴在王后的右手上。但是聪明幽默的王后把我放到写字台上,让我介绍自己的身世,我简单说了几句。站在宫门口的格兰黛克利齐,一刻也离不开我。她被叫进来,证实了我到她父亲家以后的经历。
国王虽然和他的学者一样非常博学,并且擅长哲学研究,特别是数学,不过他仔细看过我的外貌和走路的姿势后,却以为我是哪位富有创意的工匠制造的发条玩具。直到我开口讲话,他听了我的声音,发现我说的不仅规范,而且很合情理时,才禁不住大吃一惊。但是我讲了自己是怎么来到他的国家以后,他开始不太满意,以为那是格兰黛克利齐和她父亲合起来教我的,好拿我骗个好价钱。因为这种想法他又问了我几个其他问题,得到的回答倒还是很合情理。我除了有点外国口音,夹杂着一些我在农民家里学到的乡下土话,语法不太合乎宫廷礼节、不够规范以外,没什么别的缺点。
国王招来三个大学者,根据这个国家的规定,他们这个星期值班。几位绅士对我的外貌好一番研究之后,发表了不同意见。他们一致认为,按照大自然的规律,我是不可能产生出来的。因为我没有生存能力,行动既不敏捷,又不会爬树,也不会挖地洞。他们非常仔细地看过我的牙齿后,认为我是食肉类动物。大多数四足动物都比我强壮,甚至田鼠都比我敏捷。他们想不出我靠什么生活,除非吃蜗牛或其他昆虫。但是他们又提出许多理论证据,证明连这一点我也不可能做到。一个半瓶醋学者认为我是个流产的胎儿,不过这一观点遭到另两个人的反对,因为从我健全精巧的四肢看,我已经有几岁的年纪了,这从我的胡须也看得出来,他们透过放大镜能清楚地看到我的胡楂。他们认为我也不是侏儒,因为我实在太小了,王后最心爱的侏儒,这个国家最矮的小人儿,也将近三十英尺高。一番争论之后,他们一致认为我只是一个“天生畸形物”。
听了这个决定性的结论,我请求说几句话。我郑重地对国王说,我来自一个国家,那里有几百万像我这样的男人和女人,所有动物、树木和房屋,都和我的身材大小相称。所以在那里我可以自卫,可以找到食物,就像陛下的臣民在这儿一样。这就是我给几位先生的全部答复。对此,他们只是轻蔑地笑了笑,说农民教我教得真好。国王毕竟有些见识,送走了学者,召见了农民。他当时刚好还没有出城。先盘问他一个人,接着让他跟我和小姑娘对证。陛下开始相信我们说的可能是真的了,希望王后吩咐人特别精心照顾我,让格兰黛克利齐继续留下来负责,因为他看出我们彼此非常要好。王后又命令细木匠做了个箱子给我当寝室,式样应事先征得格兰黛克利齐和我的同意。木匠手很巧,在我的指点下三个星期就制作成了一个十六英尺见方、十二英尺高的木箱子,有格和窗,一扇门,两个壁橱,很像一间伦敦式的卧室。天花板上安了两个合叶可以升降,王后的装饰工人为我做了张床,从上面放进去,每天格兰黛克利齐亲手拿出去晾一晾,晚上再放进来,然后从上面把我锁住。一个以制造精致小玩意儿著称的细工匠用象牙一类的材料,为我做了两把有靠背和扶手的椅子,两张桌子,还有一个给我放东西的柜子。房间的四壁、地板和天花板都垫得厚厚的,防止那些人搬运我的时候粗心大意发生意外或者在马车上颠坏我。怕老鼠闯进来,我要在门上加把锁。铁匠尝试几次后,才为我做成了一把他们见过的最小的锁。我把这把锁放在口袋里,但格兰黛克利齐把它弄丢了。王后叫人用能找到的最薄的丝绸给我做衣服,不过还是比英国的毯子都厚。刚开始觉得很笨重,后来慢慢习惯了。衣服是按照这个国家的式样做的,有点儿像波斯人的服饰,又有点儿像中国人的服饰,穿起来端庄大方。
王后非常喜欢我的陪伴,吃饭时也离不开我。在王后的餐桌上,她的左肘边,替我放了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格兰黛克利齐站在我旁边的一个凳子上照料我,凳子放在地板上。我有一整套银盘子、银碟子和其他餐具,和王后的餐具比起来,比我在伦敦的玩具店里见到的、小孩过家家用的餐具大不了多少。这些东西我的小保姆总是洗得干干净净地装在一个银盒子里,银盒子平时放在她的口袋里,吃饭时我要用就拿出来给我。和王后一起吃饭的只有两位公主,大公主十六岁,小公主那时是十三岁零一个月。王后总是把一块肉放在我的盘子里,让我自己切着吃。她喜欢看着我这个小家伙吃东西,以此来解闷。王后的饭量其实不大,但她一口吃得下十二个英国农民一顿饭吃的东西,有一段时间让我看了觉着恶心。她咬着一只百灵鸟的腿,足有九只大火鸡那么大,连骨头一起嚼得粉碎;她把一小块面包送进嘴里,也有两个价值十二便士的面包那么大。她用一只金杯喝酒,一口能喝下一大桶。她的餐刀是镰刀拉直了的两倍长,勺子、叉子以及其他餐具也和餐刀同样比例大小。记得一次出于好奇,格兰黛克利齐带我到宫里去看人们吃饭,十几副刀叉一齐举起来时,我还从来没见过比这更可怕的景象。
每到星期三,国王、王后总是和王子、公主们一起在国王的内宫会餐。现在我深得国王的喜爱,我的小桌椅就放在他的左手边的盐罐前面,他愉快地询问我关于欧洲的风俗、宗教、法律、政府和学术的情况。我就尽我所能向他说清楚。国王头脑清晰,判断准确,对我说的一切发表了很聪明的感想和见解。必须承认,一谈到我亲爱的祖国,谈到我们的贸易、海陆战争、宗教派别、政党纷争,我不禁说得多了点儿。国王所受的教育使他的成见很深,他禁不住把我托在右手上,用另一只手轻轻抚摩着我,一阵开心的大笑后,他向在他身后的首相说:“人类的尊严多么微不足道,这么小的昆虫竟然会模仿我。我敢肯定他们也有爵位和官衔,把他们的小巢小洞称为房屋和城市;也会装模作样,穿衣打扮;也会恋爱、争斗、辩论、欺骗和背叛。”他这么说着的时候,我气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我那高贵的祖国原是艺术、军事的权威,欧洲的仲裁人,道德、虔诚、荣誉和真理的中心,世界的骄子,让全世界敬仰的国家,想不到他竟如此瞧不起。
没有什么比王后的矮子更让我气愤和屈辱了。他是这个国家有史以来身材最矮的人(我肯定他不到三十英尺高),但当他看到还有一个小家伙比他身材还要矮小得多时,不禁傲慢无礼起来。每当我在王后的接待室里,站在凳子上和宫廷里的老爷太太们谈话时,他总是昂首阔步,大摇大摆地从我身边经过,还要说上一两句讽刺我矮小的俏皮话。作为报复,我只能叫他一声大哥,提出挑战要和他摔跤,说上几句诸如此类常挂在侍卫嘴边的俏皮话是很平常的。一天吃饭的时候,我说的一句什么话惹恼了他,这个坏小子站在王后的椅子上,拦腰抓住我,我当时正好好坐着,没防备。他把我扔进一个盛乳酪的大银碗里,一溜烟儿跑开了。我连头带耳掉进去,如果不是水性好,可能就会吃苦头了。格兰黛克利齐那时刚巧在房间的另一头,王后吓了一跳,不知怎样救我才好。当小保姆跑过来救我,把我捞起来时,我已经吞了大量的乳酪了。他们把我放回**。除了一身衣服全弄坏了以外,我并没有受伤。矮子结结实实挨了一顿打,为了惩罚他,又逼着他把我在里面打过滚的乳酪喝了。从此以后,他再没有重新得宠。不久,王后就把他赐给了一位名门贵妇,我从此再看不到他了,为此我非常得意,如果不是这样,真不敢保证这个坏小子以后还会用什么恶毒的手段来报复我呢。
在这之前,他也曾用卑鄙的手段耍弄过我,逗得王后大笑不止,不过同时她也真的恼了,如果不是我宽宏大量给他求情,王后会立刻叫他滚蛋。王后从盘子里拿起一根髓骨,敲出骨髓后,又把骨头像以前一样竖立着放回盘中。矮子趁着格兰黛克利齐去餐具架拿东西的空子,爬上她照料我吃饭站着的凳子,双手抓起我,把我两条腿并起来捏紧就往盘子上立着的骨头里塞,一直塞到我的腰部。我卡在那里动弹不得,样子非常狼狈。当时我觉着大声叫喊有失体面,所以将近一分钟以后,别人才发现我这个样子。好在国王很少喝热汤,我的腿才没有被烫着,只是袜子和裤子弄得一团糟。矮子亏了我求情,只挨了顿鞭子,没受到别的惩罚。因为我的胆子小,王后经常问我,是不是我们国家的人们都像我这么懦弱。事情是这样的:夏天这里苍蝇多得烦人,这些讨厌的昆虫每个足有百灵鸟那么大,吃饭的时候,不停地在我耳边嗡嗡嘤嘤,让我一刻也不得安宁。有时落在我吃的东西上拉屎、产卵,我都看得清清楚楚。当地人却看不到,他们的大眼睛没有我的敏锐。有时苍蝇落在我的鼻子、额头上,飞快地叮一下,味道很难闻。我能轻易找到它们身上的黏性物质,自然学家告诉我们,正是这种物质使苍蝇能在天花板上行走。它们一落到我脸上,我就受不了,经常手忙脚乱地进行自卫。矮子惯用的伎俩是抓着一大把这种昆虫,像我们小学生常干的一样,突然扔向我的鼻子,故意吓唬我,取悦王后。我的对策是在它们飞舞时,用小刀把它们斩成一段一段,我的敏捷身手让他们佩服不已。
记得一天早晨,格兰黛克利齐跟往常晴天时一样,把我和箱子拿到窗台上透气(我不敢让他们把箱子挂在窗外的钉子上,像我们在英国挂鸟笼那样)。我拉起一扇窗户,在桌子旁边坐下,准备吃块甜饼作为早餐。二十多只黄蜂循着香味飞进了屋子,嗡嗡声比几只风笛奏出的低音还响。有几只飞到甜饼上,把甜饼撕碎抢走了。有的飞到我头上脸上,闹哄哄地缠着我,吓得我就怕挨蜇。好在我还有勇气站起来,拔出腰刀,向空中进攻。杀死了四只,其余的都逃走了。我赶紧关上了窗。这些昆虫有鹌鹑那么大。我拔出蜂刺,发现每根有一英寸半长,像针一样尖。我把这些刺小心收好,后来在欧洲各处,我把蜂刺拿出来,和其他一些稀罕玩意儿一起展览过。回到英国后,我把其中三根赠给了格雷欣学院,自己留下了一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