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1 / 1)

一天傍晚我睡觉后醒来,发现两条腿竟然有了知觉。

我让它们垂在床沿下,可还是动不了。不管怎样,我的腿是完好的,以后还能走路,这让我有了信心。双腿的失而复得使我欢呼不已,我试着站起身来,可还没站稳就摔倒了,我摸到门口,又爬下楼梯,心里打量着大家看到我会有多惊奇。我已不记得怎样来到母亲房里,又怎么会躺在外婆的膝盖上,只看到身边围着些陌生人,其中有个穿绿衣服的小老太婆,她的嗓门最大。

“给他灌热马林果汤,再用毯子连头一块儿包严了……”她凶巴巴地说。

她浑身上下都是绿的——衣服是绿的,帽子是绿的,脸色青得发绿,就连左眼下方那粒疣子上长的一簇毛,也绿得像一小撮野草。她翘起上嘴唇,咧开下嘴唇,露出满口绿牙,用一只戴着黑色无指手套的手挡住眼睛上的光,看着我。

“这是谁啊?”我怯生生地问道。

“你的新奶奶呗。”外婆不怎么高兴地回答我。

母亲笑了,他把叶夫根尼·马克西莫夫推到我面前,说:“他是你未来的父亲。”

她又说了几句话,太快了我没听清楚。马克西莫夫眯缝着眼睛,朝我弯下腰,说:

“我送你盒颜料。”

房间里很亮,屋角的桌上有个银烛台,插着五根蜡烛,中间是外公最喜欢的“勿哭我圣母像”,法衣上的珍珠被烛火照得熠熠生辉,金色光轮上的红宝石艳光四射。黑乎乎的窗子上贴着几张大饼脸,鼻子都压扁了。

我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在飘浮,绿老太婆弯下腰,用冰凉的手指摸我的后耳根,念叨着:“一定要,一定要……”

“他晕过去了。”外婆说着便抱起我向门口走去。

我并没有晕过去,只是闭上了眼睛,等她抱我上楼梯,我问:“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

“行了,别提了,听到没有?”

“你们合起伙来骗我……”

她把我放到**,自己一头埋在了枕头里,痛哭起来。身子哆哆嗦嗦,泣不成声地对我说:“哭吧,哭出来吧……”

可我不想哭。

阁楼里冰冷阴暗,冻得我直发抖,那床也颤颤悠悠地吱吱尖叫。绿老太婆一刻不停地在我眼前晃**,我假装睡着,外婆也起身离开了。

接下来的日子空白单调。母亲宣布订婚后就搬出去了,家里死气沉沉。一天早上,外公拿了把凿子上楼来,走到窗口,开始挖封住窗框的油灰。外婆端了盆水,带了块抹布也进来了。

“老太婆,怎么样啊?”外公低声问她。

“什么怎么样啊?”

“这下你高兴了吧?”

外婆的回答跟上次在楼梯上对我说的一样:“好了,别提它了!”

短短的话语里别有用意,像是深藏着一桩无人不知却无人愿提、提了就令人不快的大事。外公小心地凿下窗框上结了一冬的油灰,外婆推开窗户,花园里椋鸟高歌,麻雀欢叫,解冻的泥土迎面扑来一阵阵沁人的芳香,溢满整间屋子。炉炕上的青砖生气似的发了白,看上去冷冰冰的。我爬下了床。

“别光脚下地。”外婆说。

“我要去花园。”

我不想听她的,现在我一见到大人就心烦。

花园里,嫩绿的草尖儿已偷偷地从泥地里钻了出来,苹果树上的花蕾也已含苞吐蕊了,彼得罗夫娜家屋顶上的青苔泛出赏心悦目的新绿,鸟雀飞满枝头,处处喧闹嬉戏。空气里流淌着幽幽花香,让人陶醉。

只有在彼得大叔自杀的那个土坑里,到处是被积雪压断的枯蒿,东倒西歪,几根凌乱的火烧木乌黑发亮,满目凄凉,与春日的生机勃勃格格不入。整个土坑完全是多余的,它的存在只会让人心生不快。

我恨不得一下子就把野草拔光,把焦木、砖块全都扔了,清除掉所有的垃圾,给自己留出一个干净的小窝,夏天可以单独来住,不用和大人在一起。

我很快就动手干了起来,把最近发生在家里的烦心事一股脑儿统统丢开。

尽管我还在为那些事情气恼,可日子一长,也就渐渐地淡忘了。“你为什么老板着个脸?”外婆和母亲总这样问我。

我被她们问得心有不安,其实我并没有生她俩的气,只不过家里没有一件事是让人高兴的。

那个绿老太婆经常和我们一起吃饭、喝茶,坐在那儿就像旧篱笆上的一段烂木桩,眼睛像是用看不见的细线缝在脸上一样,在皮包骨头的眼眶里骨碌碌地翻转,不肯错过任何一个细节。当她说起上帝的时候,就朝天花板翻白眼,一提到家长里短,眼皮就往地下耷拉。

她的眉毛像是用糠皮粘上去的,怪里怪气,光秃秃的几颗大牙嚼起东西来不出一点声音,拿叉子的时候故意把小拇指翘出来。

她的耳朵一动一动的,耳边的圆骨球也滚上滚下,疣子上的几根绿毛在那张干净得令人厌恶的皱巴巴的黄脸上蠕动,活像有虫子在爬。她和她儿子都穿得干干净净,哪怕只碰她一下我也会别扭。

她刚来的几天,想尽法子让我亲她那只干枯的死人手,我一闻到她手上那股喀山的黄肥皂气味,转身便跑。

“这孩子得好好教训,明白吗,叶夫根尼?”她不时地提醒自己的儿子。他也总是顺从地点点头,皱皱眉,没说什么。

谁见了这老太婆都会皱起眉,我更是恨她恨得牙痒痒,她儿子也不是个好东西,为了这一肚子的怨恨我可没少挨打。

一天吃午饭的时候,她很可怕地瞪大眼睛,说:

“哎哟,阿列克塞,亲爱的,你干吗狼吞虎咽吃这么快?小心噎着了。”

我不耐烦地从嘴里掏出东西来,用叉子戳着,递到她面前。

“喏,想吃就拿去。”我说。

母亲把我拖出了饭桌,我被很没面子地赶上了阁楼。后来,外婆也上来了,她捂着嘴哈哈大笑,说:

“哦,天哪,你这调皮鬼,上帝保佑你!”

我一点也不喜欢她捂嘴的样子,就跑了出去,爬上屋顶,在烟囱后面一坐就是老半天。

我忍不住想去捉弄他们每一个人,对谁也不想好好搭理,让我抑制这股冲动真的好难,可我又不得不忍住。

有一天,我在我未来的继父和祖母的椅子上抹了点樱桃树胶,他们俩都被牢牢地粘住了,动弹不得,真是好笑。可我被外公揍了一顿,随后母亲也来到阁楼上,把我拉到她身边,两个膝盖紧紧地夹住我,说:

“你为什么总这么不懂事?你知不知道这样做让我多难堪!”

她眼睛里泪光闪闪,搂着我的头贴在她的脸颊上,这比打我一顿更让我难受百倍!

我保证再也不去惹马克西莫夫家的人了,只要她不再流泪。

“这就对了,”她柔声说道,“你不能再这么调皮了,我们很快就要结婚,然后要去莫斯科,回来后你就跟我一起住。叶夫根尼·马克西莫夫又善良又聪明,我相信你会喜欢他的。你要像他一样念好多书,然后上大学,然后再当个医生。随便你想干什么,只要念好书干什么都成。好了,出去玩吧……”

她这一连串的“然后”就像一架不断往下延伸的梯子,把我引向黑洞洞的寂寞,使我离她越来越遥远了。她给我描述的未来毫无欢乐可言,我多想告诉她:“不要结婚了,我可以挣钱养活你。”

但这句话我没有说出口。母亲总是唤起我对温柔体贴无限的遐想,可我没有勇气对她说。

我在花园里的工作一天天地进展着,砍去杂草乱蒿后,我在土坑四周用砖块铺了一圈,还砌了个座位,宽敞得可以躺人。我又收集了一些彩色玻璃片和碎碗碟,嵌在砖块间的泥土缝里,阳光照射下来,这些碎片就会闪闪发光,像教堂里的神像一样光灿灿的。

“这主意不错。”一天,外公仔细打量着我干的活儿,说:“只是这些杂草还会再长,你没有除根,拿把铁锹过来,我帮你把土再挖深些。”

我拿来铁锹,他朝手心吐了口唾沫,咳了几下,把铁锹深深地插进土里。

“把这些草根都扔了,我要给你种上向日葵和锦葵,那才好呢……”

忽然他倚着铁锹不再吭声,我朝他瞥了一眼,发现他像狗一样机灵的小眼睛里竟然滴着眼泪。

“出什么事了?”

他身子一晃,用手擦了把脸,望着我,说:“咳,我老出汗。瞧,这么多蚯蚓!”

他又挖了起来,突然跟我说:“都是白费力气,白干了。我很快就要卖房子了,也许就在秋天吧,我得有钱给你母亲办嫁妆。唉,至少让她过得好一些……”

他挥了挥手,扔下铁锹朝浴室后的角落里走去,那儿有他的温室。

我开始掘地,没干多久,就被铁锹伤到了脚趾,这使我不能去教堂参加母亲的婚礼了。

我只能走到大门口,目送她挽着马克西莫夫的手臂渐渐远去。她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踩在从人行道上的砖块和砖缝间钻出来的小草上,像是踩着钉子在走。婚礼冷冷清清,回到家里后,大家都无精打采地喝茶。母亲很快去了卧室收拾箱子,继父在我身边坐了下来,说:

“我答应要送你颜料,可这儿买不到好的,我自己的又不能给你,我从莫斯科给你带过来。”

“我要颜料有什么用啊?”

“难道你不喜欢画画?”

“我不会画。”

“那我送你别的好了。”

母亲走过来说:“我们很快就回来的,等你父亲考完试,毕了业,就回来了。”

他们说话时把我当个大人,这还差不多。不过,都有胡子的人了还要去读书,这可没听说过。“你读什么?”我好奇地问他。

“土地测量。”

我懒得再问土地测量是干什么的。

屋子里一片死静,只能感觉到一种像是地毯刮擦时发出的沙沙声,我盼望夜幕快快降临。外公背靠炉炕,半闭着眼睛望向窗外。绿老太婆在帮母亲理东西,唉声叹气絮叨个没完。外婆在中午时喝醉了酒,怕她出丑,外公已把她锁进阁楼里。母亲第二天一大早就要动身了。

临别时,她抱起我,用一种不曾有过的眼光望着我。吻着我说:“好了,我走了……”

“告诉他,让他听我的话。”外公望着朝霞尚未散尽的天空,闷闷不乐地说。

“要听外公的话。”她画了个十字告诫我。

我原以为她会说点别的,谁知半路杀出个外公来,真让人扫兴。

他们上了辆四轮敞篷马车,母亲的裙摆像是被什么东西钩住了,她气急败坏地拉了好久。

“去帮帮她,你没看到吗?”外公对我说。可我难受极了,什么也不想干。

马克西莫夫仔细摆弄着他那两条穿着紧身蓝裤的细长腿,外婆塞给他一些包袱,他都叠在了膝盖上,用下巴抵着。“够了——够了!”他慌里慌张地皱起苍白的脸,拖长了声音喊道。

绿老太婆和她当军官的大儿子上了另一辆马车,她坐在车上就好像一座蜡像,一动不动。她儿子用剑柄挑着胡须,哈欠连天。

“这么说,您得打仗去了?”外公问他。

“非去不可!”

“好,土耳其人该打。”

他们走了。母亲好几次回过头来,挥动着手帕。外婆倚着墙壁,也含泪朝她挥挥手。外公勉强从眼里挤出几滴泪水,他含含糊糊地咕哝着:“不会……有什么……好……好结果的……”

我坐在石墩上,望着马车一路颠簸,拐过一个街角就不见了踪影。霎时,我的心门也紧紧地扣上了……

时间还早,大街上空无一人,家家户户的百叶窗都还遮掩着,我从未见过街道如此的空旷寂寥。

远处飘来牧人哀怨的笛声。“我们吃早饭去吧。”外公搭着我的肩膀说,“看起来,你注定要跟我在一起了,你这根火柴,也只有划我这个破盒子了。”

从早到晚,我俩都在花园里一声不响地忙活着。他翻了几条畦,给马林果树扎枝,刮去苹果树上的青苔,清除毛毛虫。而我一直在装点我的小窝。外公砍去焦木的梢头,在土坑周围一根根插好,我把鸟笼子都挂在木棍上,再用干蒿编了道严严实实的屏障,挡住阳光露水,一个安乐的小窝就这样完工了。

“你要学着安排自己的事情,这对你很有好处。”外公说。

我很重视他的这些经验之谈,有时候他躺在我垫有草皮的“坐骑”上,慢条斯理地给我讲道理,似乎每一个字都要经过深思熟虑才肯从嘴里抠出来。

“从现在起,你不能再依赖你母亲了,她还会生别的孩子,待他们会比你更亲。你外婆染上了酒瘾,你也瞧见了。”

他陷入了沉默好半晌,像是在倾听着什么,接着又语重心长地说道:

“这是她第二次酗酒了。第一次是米哈伊尔被征兵的时候,她求我给他买张免役证。哎,这个老傻瓜,要是当初送他去当兵,也许就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了。我的日子也不长了,剩下你无依无靠,你得养活自己,懂吗?要学会独立,不能任人摆布。过日子图个安稳太平,但一定要有主见。别人的话听听无妨,但只做自己认为是对的事情……”

除了雨天,整个夏季我都是在花园里度过的,夜里暖和,我就垫上外婆送我的一块羊毛毡,在那儿过夜。有时候她自己也会抱来干草,铺在我 “床”边,挨着我躺下,给我讲故事,但时常被她冷不丁的一声惊叫打断:

“瞧,又有一颗星星落下了!那是一个纯洁的灵魂思念凡尘,有一个好人正在什么地方诞生了。”

“一颗新星上升了,瞧,多亮啊,像宝石一样!灿烂的星空啊,你是上帝华丽的法衣!”

“冻死你们,傻瓜!”外公埋怨道,“小心中风啊,强盗会爬进来掐死你们的。”

有时候,夕阳西下,天空里涌现出火焰般红彤彤的长河,燃烧后的余烬飘摇在花园里天鹅绒般的绿荫丛中。夜幕降临,夜色在不断膨胀、延伸,把大地万物都融入它恬静的幽暗里。白日里浸透了阳光的树叶此时已含羞枝头,小草娇嗔地扑向大地的怀抱。一切清新柔和,舒缓如歌。

此时,军营里吹响了点名的号角。夜色温柔醇厚,恰似慈母爱抚,沁入心脾。静谧伸出毛茸茸的小手,轻挠你的心扉,为你拭去白昼的尘嚣。幕天席地,遥望星空,浩瀚无垠的苍穹里星光璀璨,亘古悠远……

苍冷的天穹分外深邃,绚烂的星辰渐次生辉,仿佛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将你从尘土上轻轻托起,那感觉妙不可言!不知是大地在你脚下缩小,还是你奇迹般地与星月交融了。

四周越来越静,夜色越来越浓,天地之间仿佛绷着无形的琴弦,无论是小鸟呢喃,刺猬窸窣,还是人语窃窃,一如弦上弹奏的音符,清脆响亮。

拉手风琴的声音、女人的笑声、军刀磕碰人行道的砖块声、激烈的狗吠声,这些都如同黄昏的落叶,微不足道。

有时,深夜里还会传来醉鬼的喊叫声、急促的脚步声,这些都平常不过,不足为奇。

外婆久久难以入眠,手枕在脑后,暗自兴奋,毫不关心我是否听她的讲述。

她总能道出优美的传说,为美丽的夜晚增辉添色。随着她娓娓叙来,我也甜甜入梦了。清早,太阳直射我的脸庞,把我和鸟雀一同唤醒。早晨的空气慢慢变暖,缓缓流淌。轻盈的露珠从苹果树叶上悄悄抖落,温润的青草晶莹澄澈,如纱薄雾正从芳草地上袅袅升起。

淡紫色的天空中,阳光慷慨地将温暖辐射开去,晴空渐渐湛蓝深远。云雀高高在上,呖呖鸣啭。这美妙的声色宛如汩汩清泉注入心田,让我静享恬淡的喜悦。我只想快快起身,与天地万物和谐共存。

那是我一生中最宁静深思的时光。正是那个夏日,我树立了坚定的自信,我变得独来独往,孤僻离群了。奥夫相尼科夫家孩子的呼喊对我已不具**,表哥们的来访只会让我担心花园里的乐土惨遭破坏,那可是我平生第一件独立完成的杰作。

外公的话我是再也听不进去了,越来越枯燥乏味,牢骚不断。他开始动不动就和外婆吵架,还把她扫地出门,她只好去找雅科夫舅舅或米哈伊尔舅舅,常常一连几天不回家。外公自己做饭,烫到了手指就又吼又骂,摔盆砸碗,变得越来越不可理喻了。

有时他到我的小窝里来,舒舒服服地往我的草皮宝座上一坐,盯着我久不开口,突然又冷不防地冒出一句:“你干吗不吭声?”

“不干吗。”

“你要知道,我们不是老爷。”他又摆出训话的架势教导我,“没有人教我们该怎么办,凡事都得自己学,书本是为别人写的,学校是为别人盖的,反正没我们的份,我们只有靠自己……”

他想起心事来,一声不吭,像个哑巴,呆坐的样子有点可怕。

那个秋天他把房子卖了。

卖房前不久,在一次早餐桌上,他突然阴沉、坚决地对外婆宣布说:

“孩子他妈,我养活你也够久的了,从现在开始,你自寻生路吧。”

外婆听了这话,丝毫不为所动,仿佛她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她不紧不慢地取出鼻烟壶,伸到海绵样的鼻子底下嗅了嗅,说:

“好啊,你怎么说就怎么做吧。”

外公在小山下的一座老房子里,租了两间黑乎乎的地下室。

搬家那天,外婆找来一只系有长带子的破草鞋,把它扔到炉炕里,蹲下身来,开始呼唤家神:

“家神家神,一家之神,给你雪橇,我们一起搬新家,保佑我们从此平平安安……”

外公站在院子里,朝窗内瞄了一眼,大叫起来:“不许你搬这东西,你这异教徒,真是丢人现眼……”

“哎哟,孩子他爸,小心惹祸上身啊!”

她一本正经地警告着,可外公怒气冲冲,不准她把家神带走。接下去的两三天,外公把家具物件卖给了几个收破烂的鞑靼人,讨价还价的时候,气得直骂娘。

外婆望着窗外,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低声念道:“拖吧,都拖走吧,砸了算了……”

一想到要离开温暖的小窝,我差点就要哭了。

搬家来了两辆大车,我坐的那一辆颠得七上八下,时不时地想要把我从一大堆货物中抛出去。这样颠沛流离的日子我过了大约有两年,直到母亲去世。

外公搬到地下室不久,母亲就回来了。她脸色苍白,人也瘦了,眼睛看上去更大了,眼神惶恐不安。她对什么都要仔细打量,仿佛是头一次见到我和自己的父母,而且看我们的时候沉默不语。继父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轻轻吹着口哨,不时地咳嗽几下,两只手放在背后,不停地扭动着大拇指。

“天哪,你怎么这么会长啊!”母亲用发烫的手掌捂紧我的脸颊,对我说。她穿了一件肥大的棕色衣服,肚子鼓了出来,很难看。

“你好啊!”继父伸出手,说道,“过得怎么样啊?”他嗅了嗅空气,说,“这儿太潮。”

他俩衣衫破旧,面容憔悴,像是拼命追赶过什么,现在累得哪儿也走不了,只想躺下来喘口气。

喝茶的时候大家闷闷不乐,外公望着窗外雨打玻璃,问道:“这么说,烧得一无所有了?”

“一无所有了,”继父毫不含糊地说,“我们差点儿也出不来了。”

“呣,大火无情啊。”

母亲紧靠着外婆,凑到她耳边窃窃私语。外婆眯缝起眼睛,像是不能见光的样子。

空气越来越压抑。突然,外公带着挖苦的语气,慢条斯理地大声说道:“叶夫根尼·马克西莫夫先生,我怎么就听说根本没什么火灾,而是你在牌桌上输了个精光。”

屋子里顿时一片肃静,只听到冷雨敲窗和茶壶噗噗冒气的声音。

“父亲……”还是母亲先开了口。

“叫什么叫,”外公歇斯底里地怒吼道:“你还想怎么样啊?我早就跟你说过,三十岁的人了,不能嫁个二十岁的。你瞧瞧,细皮嫩肉的小白脸,跟了他,你就能当阔太太了?现在怎么样啊,我的好女儿?”

他们四个吵了起来,继父声音最响。我跑到过道里,坐在柴堆上,简直傻了眼了。这怎么可能还是我的母亲?她以前绝不是这样的。在房间里我记不太清楚,可来到这漆黑的过道上,她原先的样子已清晰地浮现出来。

后来,我也忘了是什么原因,我又住到了索尔莫夫镇。那儿的房子很不一样,墙上没糊墙纸,木头缝里塞满了麻屑,里面蟑螂成群。母亲和继父住在两间朝街的房子里,我和外婆住在厨房里,只有一扇天窗。

房顶上,工厂的黑烟囱正不停地冒出滚滚浓烟,冷风一吹,整个小镇都烟雾弥漫。在我们冰窖似的房间里永远充斥着一股烧焦的油烟味。一大早,工厂的汽笛就像恶狼一样号叫:“噢呜——噢呜……”要是踮起脚尖站到长凳上,透过窗户的顶端,刚好能看见亮着灯的厂门敞开着,像老叫花子咧开没了牙的黑嘴,密密麻麻的人头正在往里涌。

到了中午,汽笛又尖叫起来。大门像黑嘴似的张开了,露出一个黑簇簇的深洞,被反复咀嚼过的工人从洞里呕了出来,他们像排到街上的一股污水,风卷着雪花漫天飞舞,把黑压压的人群驱散回家。

在这儿几乎看不到天空,被烟熏黑的屋顶上和落满煤烟粒子的雪堆上,低垂着一个巨大的灰黑的平顶盖,以它日复一日的单调色彩扼杀你的想象力,让你只感到一阵阵的头晕目眩。

晚上,工厂上方晃动着浑浊的红光,照亮了烟囱的顶端,仿佛它们不是从地面上升起来,而是从烟云里落下去,一面降落,一面喷吐着红烟,不停地吼叫着。这让人难以忍受的嘈杂场面,像恶毒的虫子一样一口一口吞噬着人的内心。

外婆干起了苦力,从早到晚就忙着做饭、拖地、劈柴、挑水,到了睡觉时累得呼呼直喘气。

有时候,她做完了饭,套上那件短棉袄,把裙子高高掖起,就动身进城去了。

“去瞧瞧老头子过得怎么样了。”

“我也去!”

“没看见这风刮得有多大吗?冻死你!”

每次去城里,她都要在茫茫的雪地里走上长长的七俄里。

母亲怀孕了,脸色蜡黄,整日裹着块镶有长穗子的灰色破披巾。

我恨死这块披巾了,它让母亲匀称挺拔的身子变了形,我也恨那些破穗子,一心想要扯烂它们。我恨这所房子,这个工厂,恨透了整个镇子。母亲穿一双邋遢的旧毡靴,咳嗽时隆起的肚子不停地颤动。灰蓝色的眼睛里神情冷漠而愤怒,她常常木然地盯着空****的墙壁,目光仿佛被墙壁粘牢了。有时候,她整整一个小时望着窗外的街道,一个劲地发呆。那条街道很像人的下巴,一部分牙齿老得发黑,参差不齐,另一些已稀松脱落,补上的新牙又大得可笑,恐怕连下巴都合不上了。

“我们干吗要住这种地方?”我问道。

“唉,你别问。”她说。

那些天,她不怎么跟我说话,就是开了口,也是使唤我干这干那的:

“把这给我,全拿走,去一趟小店……”

她很少肯让我出去玩,因为我每次出去,都被一群野孩子打得鼻青脸肿的才回来。打架是我唯一的乐趣,要打就打个痛快。母亲为此用皮带抽我,把我惹急了,下次打架就会打得更凶,母亲的惩罚也变本加厉。我终于警告她,如果她还这么打我,我就咬她的手,自己跑到野地里冻死算了。她惊恐地推开我,在房间里转了一圈,累得气喘吁吁地说:“小畜生!”

在我心中,那些朝气蓬勃、五彩纷呈,被称为爱的彩虹已渐渐褪色,取而代之的是隐隐作痛、空虚、孤独、百无聊赖的心境。我仇视周围的一切,这种仇恨如蓝色的火焰喷薄而出。

继父对我很苛刻,跟母亲也极少说话。只知道吹口哨、咳嗽,或站在镜前,不停地用细木条剔他满嘴的歪牙。他和母亲吵架的次数也越来越多,冷漠地称呼她“您”,这样的称呼让我忍无可忍。

吵架时,他总要把厨房门关得严严实实,有意不让我听到他说话。可我竖起耳朵,仍能听见他瓮声瓮气的声音。有一天,他剁着脚大喊:“就因为您这该死的大肚子,我没法往家里请客人,您这头老母牛!”

我大吃一惊,在叠铺上暴跳如雷,一头撞到了天花板,舌头被咬出了血。

每逢礼拜六,就有几十个工人来找继父卖粮票,这种粮票在工厂的小店里才能用,是老板当作工资发给他们的。继父以半价买进,他坐在厨房里跟他们交易,每接过粮票,都要装腔作势皱一下眉,说道:

“一个半卢布。”

“叶夫根尼·马克西莫夫,你就不怕上帝……”

“一个半卢布。”

这样暗无天日的生活没过多久,在母亲分娩前,我被送到了外公那儿。

他已经搬到了库纳维诺的砂石街,在那儿的一幢两层楼房里租了个小房间,有个俄式火炉,两扇朝院子的窗户,这条街道再往下就到了纳波尔教堂墓地的围墙。

“怎么啦?”外公出门来迎我,尖声笑了起来。“俗话说,‘好朋友不如亲娘’,现在还不如你的老鬼外公了!唉,你们这些人啊……”

我还没来得及熟悉新家,母亲和外婆就带着婴儿来了。继父因为诈骗工人被赶出了工厂,也不知道沾了谁的光,很快又当上了火车站的售票员。

打发了一段无聊的日子,我又随母亲住到了一间石屋的地窖里。她即刻送我去上学,开学第一天,学校就跟我过不去。

我穿着母亲的鞋子,大衣是外婆的外套改的,黄衬衫,长腿裤,这身行头被同学们笑个没完。因为穿的是黄衬衫,便得了个“方块”[23]的外号。

我很快和男孩子们打成一片,可是牧师和老师都不喜欢我。

老师是个黄脸秃子,动不动就要流鼻血,老是鼻孔里塞两团棉花进教室。他坐到讲台后面,带着很重的鼻音问我们问题,问到一半突然没了声音,原来他拉出棉花在摇头晃脑仔细地瞧。

他的脸扁平,黄铜色,皱纹里夹着像绿铜一样的东西。最受不了的是他那双完全多余的眯缝眼,没有它们,这张脸就已经够丑的了。两个死鱼眼整天盯着我,害我没事老想把脸擦干净。开头几天,我坐在第一排,几乎就在他的眼皮底下,这真让人受不了。除了我,他的眼里好像再没有过别人,不停地用鼻音说:

“彼斯科夫,你要换衬衫了!彼斯科夫,脚不要蹭地!彼斯科夫,你的鞋子又漏了一摊水!”[24]

为此,我想了一个损招,狠狠报复了他一下。一天,我找到半个冻坏的西瓜,挖空瓜瓤后,把它吊在过道门的滑轮上,门一打开,西瓜便升了上去,可老师一关门,瓜皮就落了下来,像一顶帽子,不偏不倚刚好扣住他的光头。

那晚,管门人带着老师的字条把我遣送回家,为了这场恶作剧,我没少受皮肉苦。

还有一次,我在老师的抽屉里撒了鼻烟灰,他接连不断地打喷嚏,只好离开教室,让他的军官女婿来代课。军官命令全班同学都唱《上帝保佑沙皇》和《自由啊,我的自由》,谁唱跑了调,他就用尺子敲谁的脑袋,敲得咚咚响,很好笑,但不怎么疼。

宗教课老师是个年轻英俊、头发松软的牧师。他不喜欢我,因为我没有《创世纪》,而且我还学他说话的样子。

他一进教室就要问我:“彼什科夫,书带了吗?是啊,书。”

“是啊,没带。”

“什么‘是啊’?”

“没什么。”

“你回家去吧!是啊,回家,我不想教你。是啊,一点都不想教你。”

这一点也难不倒我,我就在镇上几条肮脏的街道里随便逛逛,在喧闹声里东张西望,一直等到放学才回家。

牧师有张温文尔雅基督式的脸,女人似的眼神亲切柔和,一双温柔的小手拿什么东西都小心翼翼,不管是书本、尺子,还是羽毛笔,仿佛它们都是有生命的,对它们爱护备至,唯恐轻轻一碰就要伤到它们。他对学生可没这么好了,不过大家还是很喜欢他。

虽然我的学习成绩一直不错,可学校还是通知我,由于不守规矩即将被开除。

这使我很郁闷,看来一场暴风雨快要来临了。母亲现在动不动就会生气,打我也越来越成了家常便饭。

好在救星突然降临,大主教赫里桑夫亲临我校,我记得他还是个驼背。

主教个子矮小,穿一件宽大的黑袍,在讲台边上坐下后,从袖管里露出双手,对我们说:“来,孩子们,我们谈谈好吗?”顿时,教室里如沐春风,充满了欢声笑语。

他叫了好多同学后才问到我:“你多大了?怎么长这么高啊!小朋友,你常在雨水里淋的吧?”

他伸出一只留有尖尖长长的指甲的瘦手放在课桌上,另一只手捻着稀疏的胡须,慈祥的目光一直注视着我的脸,提议说:“好,跟我讲讲《创世纪》里你喜欢什么?”

我回答说没有书,也没学过《创世纪》,他扶了扶帽子,问道:

“怎么会呢?这些东西应该学的!不过,你总知道一点吧,有人跟你讲过吗?知道《诗篇》吗?好!祈祷词呢?喏,你瞧!《圣徒传》知道吗?那么,诗歌呢?好!你的学问不少啊!”

我们的牧师进来了,满脸通红,气喘吁吁。主教给他画了个十字,为他祝福。他正准备讲我的不是,被主教一抬手拦住了,说:“等等……你给我们讲讲上帝的仆人,阿列克塞,好吗?”

“多好的诗歌啊,是吧,孩子?”当我因为忘词停下来时,他说,“你还会什么?大卫王的故事,知道吗?很好。我太想听了!”

我发现,他是真的想听,也很喜欢诗歌。他让我讲了好久,才叫我停下来,问我:“你学过《诗篇》吧?谁教你的?你慈祥的外公吗?他很坏!哈哈,肯定是你太淘气了吧?”

我的脸一下子红了,可还是承认了。

老师和牧师也七嘴八舌说起我的坏话来,证明确有其事。主教垂下眼睛听他们数落我,然后叹了口气,说:“听听他们是怎么说你的,来,过来。”他把一只满是檀香气味的手放在我头上,问道:

“为什么这么淘气呢?”

“念书没劲儿。”

“没劲儿?不应该啊。孩子,如果你觉得念书没劲儿,书就念不好,可你的成绩挺好的。看来还有别的原因。”

他从怀里掏出一本小书,一边在上面写,一边说:“彼什科夫· 阿列克塞,对了。呣,孩子,不要太淘气了,稍微有一点不要紧,可要是太顽皮了,谁受得了啊?孩子们,你们说是不是啊?”

“是!”一群欢快的声音齐声应道。

“你们怎么样啊?不太淘气吧,嗯?”

“不对,我们太淘气了!”男孩子们调皮地笑着说。

主教往椅背上一靠,把我搂入怀里,他出其不意地说了几句话,连老师和牧师也都忍不住笑了,他说:“可不是吗?我在你们这么大的时候,也调皮得很,咱们怎么都一个样啊!”

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他又问了许多问题,巧妙地把大家难住了,彼此争论不休,气氛越来越活跃。

最后,他站起来说:“小淘气们,我得走了,舍不得你们啊!”

他举起胳膊,把大袖口捋到肩膀,朝大家画了个很大的十字,祝福道:

“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祝福你们多行善事。再见!”

大家齐声高呼:“大主教再见,您要再来啊!”

他点点高筒帽下的头,说:“来,我一定来!我要给你们带书来。”

他从容地离开教室,对老师说:“让他们都回去吧。”

过道上,他拉起我的手,压低声音说:“以后不要再这么调皮了,好吗?我理解你为什么这么淘气。好,再见了,孩子。”

我很感动,一种特殊的感情涌上心头。即使后来老师把我单独留下,告诫我从此以后要老老实实,我也恭恭敬敬地听着。

牧师一边穿外套,一边和颜悦色地说:“从现在起,你应该来上我的课了。是啊,应该的。不过,要坐安稳了!是啊,要老实点!”

我在学校里的事就这样过去了,可在家里却闯下了大祸:我偷了母亲一个卢布。

我绝对不是故意的。一天傍晚,母亲去了其他地方,留下我照看小孩。闲来无聊,我就想找点事儿做,翻出继父的一本书——大仲马的《医生札记》,书里夹着两张钞票,一张十卢布,一张一卢布。

我看不懂那本书,刚想合上,忽然闪过一个念头,用那一个卢布,我不仅能买《创世纪》,也许还能买本“鲁滨孙”的书呢。

我也是不久前才知道有这本书的。那天很冷,下课的时候我给大家讲童话故事,可突然有人不屑地说:

“童话净瞎编!‘鲁滨孙’才好看呢!”

另外有些孩子读过“鲁滨孙”的,也都说好。他们瞧不起外婆的童话,这让我很生气。下定决心要把这本书弄到手,读了以后,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告诉他们:那简直是胡说八道!

第二天我带了一本《创世纪》、两本破旧的《安徒生童话》、三磅白面包和一磅香肠去了学校。

在弗拉基米尔教堂附近的一个角落里,有个昏暗的小书店,我在那儿看到过“鲁滨孙”这本书,又小又薄,黄颜色的封面。第一页上画着个头戴尖顶兽皮帽,身上也裹着兽皮,胡子拉碴的男人,我一点也不喜欢他这副样子,还不如那两本破破烂烂的《安徒生童话》呢。

课间大休的时候,我把面包和香肠分给大家吃。接着,我们一起读《夜莺》,这真是一个美妙的童话,开头就把大家深深地吸引住了。

“在中国,所有的人都是中国人,连皇帝也是中国人。”

这句话让我记忆犹新,我被它质朴的幽默和轻快的韵律逗乐了,它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真好。

我没能在学校里读完《夜莺》,因为时间不够。回到家里,母亲正捏着锅柄在煎鸡蛋,她很小声地问我:“你拿了一个卢布了?”

“嗯,用来买书了……”

她抡起锅柄就朝我狠狠地打过来,还没收了我的书。我后来一直没找到书,这比打我一顿难受多了。

我好几天没去上学了。肯定是继父把我的事情告诉了他的同事,同事又说给自己的孩子听,同学们就把它传到了学校,我下次再去学校的时候,迎接我的是一个新绰号——小偷。

虽然简单、干脆,可我是冤枉的。我并没有隐瞒拿走卢布的事实,但没有人肯相信我,不管我怎样费力地去解释。

所以,我只好回到家,对母亲说再也不去学校了。

她又怀孕了,正坐在窗前,给小弟弟萨沙喂奶。她抬起灰白的面孔,眼神痛苦万分地望着我,嘴巴张得像鱼一样。

“你撒谎!”她低声说。“不可能有人知道你拿了卢布。”

“那你去问好了。”

“一定是你自己说漏了嘴。老实说,你有没有提过?不要撒谎,我明天就去学校,我会查出到底是谁说的!”

我报出了那个学生的名字。她大惊失色,顿时泪眼汪汪。我去了厨房,躺在自己的**,那只不过是搭在炉子后面的几口旧箱子罢了。隔壁房间传来母亲的呜咽声:“天哪,我的天哪……”

热乎乎的油抹布发出阵阵令人恶心的气味,我实在躺不住了,只好起床去了院子里。

母亲大声叫住我:“你上哪儿去?过来!”

我俩坐在地上,萨沙躺在她的膝盖上,抓着她衣服上的纽扣,不住地点头说:“豆豆。”其实他想说“扣扣”。

我依偎在母亲怀里,她搂住我,说:“我们没钱,每一个戈比,每一个戈比……”

她说不下去了,用滚烫的手臂箍紧我。

“这个畜生……畜生!”她突然恨恨地说,这是我第二次听她说这句话了。

萨沙也跟着模仿:“‘去’生。”

他长得很怪,笨手笨脚的,脑袋特别大,一双漂亮的蓝眼睛笑盈盈地朝周围看看,像是在等待什么。他很早就开始咿呀学语了,从来也不哭,日子过得怡然自乐。他身体虚弱,还不怎么会爬,可是一见到我,就格外高兴,伸出小手让我抱他,用软软的小手摸我的耳朵。不知什么原因,他手指上总有一股紫罗兰的香味。

他没有生病,却突然夭折了。那天早晨他还跟平常一样,乐乐呵呵的。到了傍晚,教堂敲晚祷钟的时候,他已经躺在桌上了。这事发生在第二个小孩尼古拉出生后没多久。

母亲果然说话算话,她去学校解释了我的事情,我可以重新上学了。但是,又得跟外公一起住了。

一天喝晚茶的时候,我从院子里来到厨房,听到母亲几乎绝望地大声叫喊:

“叶夫根尼,别走,我求求你了!”

“滚开!”继父说。

“我知道你要去找她!”

“没错,去又怎样?”

两人都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母亲一边咳嗽,一边断断续续地说:

“你这个卑鄙无耻的畜生!”

我听见继父重重地打了她一下,我冲进房间,看到母亲跪倒在地,背和手肘撑在椅子上,头往后仰着,眼里闪着愤恨的光。继父穿了一身新制服,衣冠楚楚,他的细长腿正在猛踹母亲的胸口。

我抓起桌上一把银柄的面包刀——这是父亲唯一留下来的东西,使出全身力气,朝继父的腰上刺去。

幸亏母亲一把推开了他,刀子只把衣服撕了个大口子,还划破了一点皮。

他呻吟了一下,捂着腰逃出了房间。

母亲抓起我,尖叫着把我往地上一摔,继父从院子里跑回来,把我拉开了。

天已经很晚了,他还是出去了。我躺在炉子后面,母亲来看我。她轻轻地抱起我,亲吻我,哭着说:

“原谅我,亲爱的,是我不对,可你怎么能这样呢?那可是刀子!”

我冷静地告诉她,我要杀了继父,然后再自杀。

我想我能做到,至少我要试试。

直到现在,那条细长腿还不时地在我眼前晃动,穿着镶有亮边的裤子,正在猛踢女人的胸口。

每当我回想起俄国人令人憎恶的野蛮生活,不禁扪心自问,这种丑行值得一提吗?深思熟虑后,我坚信必须要提,因为它们是根深蒂固的丑恶的真实。时至今日,这种丑恶仍在苟延残喘。我们一定要对这种真实追根溯源,才能将它从狰狞可耻的生活中,从我们的心灵和记忆的最深处连根铲除。

促使我描写这些丑恶的另一个积极的原因是:尽管它们令人痛恨,把无数美好的灵魂摧残压迫,但俄国人的心灵依然不屈不挠,蓬勃向上。他们正在与苦难搏斗,最后的胜利非他们莫属。

我们的生活令人惊讶,不仅因为它有滋生败类的沃土,更因为它还哺育了一个个鲜亮、健康、富有创造力的新生命。人类固有的善良在不断地生根发芽,这让我们深信不疑,美好光明的新生活必定会向我们召唤。